海勒根那
大概在十五年前,我們獵民村曾經一派生機。那時,男人們熱衷背獵槍,三五人組成一個小組鑽進山林,直到獵取了足以炫耀的收獲,才會回村頭。
後來動物少了,政府出麵號召獵戶要放下獵槍,退獵歸農。上邊的意思是要保護野生動物。
於是,我們每家也分到了十幾畝土地。世代以狩獵為生的族人根本不會這種耕田的技藝,握獵槍的手一旦拿起鏵犁,就不知從何下手。
放下獵槍的失落讓父親萎靡不堪,父親病了,他渾身忽冷忽熱,頭暈目眩,夜晚總突然從夢中驚醒。就在這時,大片莊稼地不知給什麽東西毀壞了。
父親查看了一下雜草地上留下的扁平的大坑,拾起幾穗啃食殘缺的苞米。父親蹲下身喃喃自語:“是額替堪(老頭子)!”
族人曆來把上了年歲的老公熊叫做額替堪,父親神情異常,仿佛陷入回憶的泥沼:“我小的時候就見過它,額替堪,沒想到,它還活著……”
農人急了:“必須殺死它,否則我們的莊稼可就完蛋了!”
在我們族人的薩滿信仰裏,對熊的敬畏是顯而易見的。很久以前,族人是不準許獵熊的。鄂倫春古書中記載:從前族人中有一位女性先祖,去深山裏采野果,迷失了方向,隻好獨自留在山林裏生活,後來因為寒冷,身上慢慢長出了濃毛,又為了方便吃雜食,嘴裏生出了利齒和刺舌。許多年後,她的丈夫尋找她來到了這片林中,看見一隻黑熊正在采食,便拉弓射箭,一箭射死了黑毛熊。等獵人來到近前看仔細了,才發現熊的右前肢上帶著紅手鐲,那手鐲上的花紋和印記表明這正是他的妻子。
麵對鄉人迫切的求助目光,我父親略微停頓了說:“好吧,你們去找一支槍來!”
興奮的人們轉過頭去找政府,特批來了獵熊的批條,還扛回來一支舊式的別拉彈克槍和幾十發子彈。
第二天天不亮,父親他們就出獵了。幾個人、幾匹馬和幾條狗,隱沒在黎明前的黑暗裏。
父親出獵後,我不時跑到村口望一望,我多麽希望父親忽然間從太陽中向我走來,腰板挺直得如同槍杆……至於那頭老熊王,我相信已經被神勇的父親擊斃了。
苦苦等待了九天,卻始終沒有父親的蹤影。
第十天的早上,我還睡著就被母親拽搡著跑向村口,據說是隊伍回來了。我四處尋找的父親,在歸來的隊伍裏竟然沒有看見他的身影,這讓我失望,我認為父親這時應該像蓋世英雄那樣走在人群最前麵才對。
我問:“阿爸呢?”
叔叔望著我,頃刻間涕淚橫流著說:“你阿爸他,他被額替堪,吃掉了……”
叔叔說,那天,我父親他們分頭行動……是父親最先發現的額替堪,夥計看到父親已舉起了槍,他的槍口都已經觸到額替堪胸膛的白毛了,可他卻沒有扣動扳機,反而把槍丟掉了……
我的記憶被初秋的大風吹散了,少年的我像父親那樣,獨自一人背著手走向了光禿的山嶺。我穿過樹林,踏過父親刀刻的漫山遍野的樹樁,越過枯瘦的河流,去尋找父親的秘密。而莽莽山嶺間總有一個孤獨的身影揮之不去。我淚流滿麵,似乎讀懂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