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社裏的方主任端了一個臉盆從衛生間走出來,在晾衣繩上把盆裏的一件衣服擺開,瞧見我,方主任笑道:“小寧去農村回來啦,怎麽不回家吃飯呢?”
方主任是報社的總編輯,年近五十,隨和健談,大家都喊他主任,好像是跟他之前在其它單位的職位有關,我也入鄉隨俗了。
“我吃過了方主任,你吃了嗎?”
“我正準備回家吃,你說說這個天氣,早上起來時身上涼,到了中午,熱的跟三伏天似的,我去體育館打了一場球,衣服都濕透了,這不趁汗未幹正好把外套洗了,省的回去我老婆嘮叨。”
“怪不得方主任看上去年輕體質好,原來一直在鍛煉呢。”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你們年輕人愛玩什麽手機,電腦,我老古董啦,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太差,不如把身體搞搞結實。”
我朝他笑笑,往報社裏麵走。
方主任道:“小寧,報社下午沒人,老韓去市裏開會了,小譚和小邱他們幾個人不知跑去哪玩了,你沒事的話也早點回去吧,老待在辦公室看電腦,對眼睛傷害大。”
“哎,方主任。”
我拎著包,失落的沿著報社的走廊踱步到盡頭,一間間的辦公室全部上了鎖,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樓裏震出的回音,寂寥而落寞,帶著腐朽的氣息。這個時候的今日晨報,應該忙的不可開交吧,為了生存,為了理想,至少大家都在人生的軌跡上跑步前行。
而這裏,隻有安逸的等待死亡。
走進辦公室,打開電腦,把華愛民給的文件翻了翻,摘抄出大段的中心思想,輸入到文檔裏,拚拚湊湊,果然很快弄好了。接下來該幹些什麽,不想回家,也沒其它的事做,寫寫小說吧,我想著,提筆落了兩句,再沒下文,心態變了,環境變了,那些美好的愛情永遠存在別人的故事裏。
我把紙揉成一個團扔進垃圾桶,無聊的打開QQ,近一年沒用了,密碼也不記得,輸了三次才登陸上,樂樂和子佩在線,我把她們拉進一個群裏,主動和她們搭訕。
我發了一條消息:“姐妹們,看來今天大家都有空啊。”
樂樂回道:“心情欠佳,無心工作。”
“你怎麽了?”
“還不是許樺的事,昨晚他又說他加班了,但今天我打聽了下,昨晚辦公室根本沒有人。”
我發了一個滴汗的表情。
“他的不專一開始表現為常態化了,你不在江城,我連喝酒的人都找不到,你今天怎麽想到上QQ,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閑的連水都不想喝,連覺也不想睡,空死了。”
“那不挺好的,老板叫我了,拜拜。”
“拜拜。”
再無回應。
三人的聊天群裏恢複了安靜,我呼叫了幾遍子佩,她沒理我,估計在忙吧,整個世界陷入令人恐懼的沉寂。我一個人在辦公樓裏看書,翻報紙,變換各種姿勢打瞌睡,好不容易挨到六點鍾,騎自行車回家吃飯,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回到家,看見屋裏坐了不少人,心裏直犯嘀咕,壓根沒想起早上媽媽的交代,直到看到花嬸的臉,她的旁邊坐了位白白淨淨的小夥子,很斯文。
“喲,小書回來啦。”花嬸同我打招呼。
媽媽指了指手表,朝我直使眼色,“你這孩子真不懂事,花嬸等你半天了。”我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六點半了,打著哈哈,勉強笑了出來,“不好意思啊花嬸,讓你久等了。”
“沒事,這男孩追女孩,等一等應該的,何慕,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寧書。”
媽媽在我後麵推了一把,我一個踉蹌向前,差點撲進何慕的懷裏。
我無奈的暗暗翻白眼,主動伸出手,“你好,我叫寧書。”
“你好。”他抬起頭,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我的手,又迅速垂下眼睛,那張臉比窗花還紅。
“顧老師你看,何慕還不好意思呢,這孩子老實忠厚,穩重。”
媽媽附和道:“小書,小何是花嬸妹妹的鄰居,二十四歲,比你高一屆,以前是米縣中學的學霸,我都教過他呢,我一看見他就想起來了,你說多湊巧。”
何慕弱弱的回應,“顧老師,我過年時和同學們一起來給你拜年,我站在人群後麵,你可能沒看見我。”
花嬸爽朗的笑了,“這孩子,私底下不好表現,可工作很上心,你看我們縣裏開大會,縣長、書記讀的那稿子,全是小何寫的,縣政府裏的筆杆子。”
媽媽道:“是嗎,現在不邀功請賞的年輕人不多,小何是哪所大學畢業的?”
他的聲音更小了,“南京大學法學院的。”
媽媽歎道:“了不起,那怎麽不留在南京工作,回米縣來了?”
“我媽媽身體不好,我想回來照顧她,她一直希望我能當公務員,所以為了滿足她的臨終遺願,我考到了縣政府,可工作沒多久,媽媽就去世了。”
聽到他說這些,我對他由反感而產生了隱隱的同情,更對他坐在這被審訊有些不忍。
花嬸仍說著:“小何他父親是建築工程師,東南大學建築係畢業的,小何的母親生前是縣文化館的副館長,真正的書香世家,同顧老師你們家一樣。”
我說道:“花嬸,要不你在我家再坐會,我和何慕先出去吃飯。”
媽媽和花嬸大喜過望,“去吧,去吧,慢慢吃不急著回來。”
我走到院子裏,他跟在我後麵,我回頭望了望他,他也瞥了我一眼,像受驚的小鹿,屋裏,花嬸拉著媽媽繼續絮叨,如數家珍,看來不把我和何慕撮合到一塊,她們是不罷休的。
“我們去哪吃?”我問他道,他的個子挺高,站到他麵前仔細看,他的身材稱得上魁梧,寬闊的肩膀高過我的頭頂,與他的聲音形成強烈的反差,他的五官稱得上清秀,卻不陰柔,有種沉靜的陽剛之氣。
何慕難為情的撓撓頭,“你想吃什麽?”
“我什麽都可以。”
“那我請你吃韓國烤肉吧。”
“好啊。”
我邊說邊推自行車,他阻止我道:“我開車來的,再說晚上在巷子裏騎自行車不安全,太黑了。”
我甩甩手,隨他到巷子外麵,一輛嶄新的汽車停在那裏。
“上個月剛買的,去市裏看電影方便,我平時沒什麽愛好,就喜歡看看電影。”離開了我家,他明顯放鬆了,替我打開車門,主動說道。
“縣城不是有電影院嗎?”
“縣城裏的電影院看3D的效果不好,我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對電影的畫麵質量比較較真,或許是因為沒有其它的愛好。”
我站在車門口打量他的車,車裏收拾的異常幹淨,幹淨的一塵不染,麵對潔白的坐墊,都不敢坐上去,生怕弄髒了。他以為我是嫌熱,忙把坐墊拿到了後座,又從後備箱拿出麻將墊,熟練的鋪好了。
“剛剛把涼墊撤了,誰料到這天氣忽冷忽熱的,太陽下山了,還這麽熱。”
“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做啊?”我第一次見識一個男孩子的整理功力。
“沒娘的孩子,還不得靠自己。”
“對不起。”
“沒關係,已經快一年了。”
我點點頭,明白他說的意思,沉默著。
過了孩子放學和下班晚高峰的縣城,此刻路上行人稀少,偶有車輛從我們旁邊經過,越發顯得車內的氣氛過於安靜。
“寧書,你比中學時胖了一些,比之前……”他頓了頓,擠出兩個字,“漂亮。”
我被他的憨態逗笑了,“你中學時認識我?”
“你父母是中學的老師,我們都認識你,那是你很瘦,短頭發,遠看像個男孩子,現在長成大姑娘了。”
他說話的口氣像我父親,我爸老是說:“我們小書,長成大姑娘了。”
我被他帶進了回憶裏,“那時讀書時真開心啊,每天就知道上課讀書,寫完了作業就到處瘋。哎,你還記不記得操場上有個乒乓球桌,很結實的桌子,後來竟然被一個踢足球的特長生踢壞了,我還特地跑過去看,那球桌碎成兩瓣了,不可思議。”
“這是真事,那特長生是我們那屆的,踢足球特別厲害,聽說還進了國家隊。”
“真的啊,可國家隊有那麽厲害嗎?”
我和他不約而同的笑了,瞬間找到了互通的話題,就是我們都熟悉的中學時光,陌生感一點一點的漸漸消逝。
縣城裏的韓國烤肉店店麵小小的,在店外麵也擺了兩張桌子,今晚夜色好,於是我們坐在了外麵,旁邊即是人行道,但此時已鮮有人經過。
炭火、燒酒、生肉片和蔬菜擺上桌,令人不由想起韓劇裏常出現的場景,在深夜的街頭,和熟悉的,或者陌生的有情人對飲暢談,想聊甚歡。
可是何慕不是我的有情人,我隻覺得他是一個好人,不會為他改變自己不喝酒的承諾,也沒有在如此的環境裏想入非非。他邊獨飲邊烤肉和蔬菜,然後把烤好的食物放進我的盤子裏,像是一位惆悵的父親在照顧自己年幼的女兒。
“喝酒沒關係嗎?”我問他。
“不要緊,把車放在這邊,我等會打的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