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列車搖搖晃晃地猶如蝸牛一樣爬行,慢慢離開了福岡,旅客們昏昏欲睡,隻有兩個人毫無睡意,那是一對相對無言的父子。
父親加藤清夫默默地看著兒子,從坐上火車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充滿了猶豫和矛盾,兒子乘坐這列火車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兒子小正已12歲了,正準備上初中,卻突然停止了學業,他們的目的地是平塚市的木穀道場,兒子即將選擇的道路是成為一名以圍棋為飯碗的職業棋手。
加藤清夫最大的業餘愛好就是圍棋,因此在家中開辦了一個棋社,一方麵可以增加收入來貼補家用,一方麵也可以滿足自己的興趣愛好。
正在上小學的小正,愛好的卻並不是圍棋,而是柔道,雖然每天都有很多圍棋愛好者在家裏對弈,他卻很少去看熱鬧。直到有一天小正從柔道場回來的時候因和人打架而手腕骨折,迫使他不得不在家靜養,閑極無聊的他這才開始關注起圍棋來。
是啊,這些人每天都對著一個棋盤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小正心想:這裏麵到底有什麽魔力呢?
很快,小正跟那些棋客們學會了最基本的規則,也開始了對圍棋的癡迷。
在白天,聚集的棋客們大都是九州大學的學生們,他們裏麵有一個最厲害的學生高手,名字叫上月武誌,他最牛的經曆是奪得了全日本大學生本因坊賽的冠軍。
他告訴小正,圍棋的秘訣就是戰鬥,所謂圍棋,就是將對方的棋子圍住並殺死,然後從棋盤上清除出去!
上月雖然是個業餘棋手,卻道出了圍棋的精髓,圍棋的本質在於戰鬥,而不是單純為了取勝去鋪地板。
但是令上月沒有想到的是,一年之後,他就成了小正的手下敗將。
父親對兒子的圍棋天分感到吃驚,他早已不是兒子的對手,為了滿足兒子求知的欲望,他給兒子買來了大量圍棋書籍,並認真地記錄著兒子的棋譜。
一天,上月武誌對小正的父親說,“你兒子說不定真是一個做職業棋手的材料,你把小正的棋譜寄給那些職業棋手看看,也許他們能給你一些好的建議。”
加藤清夫首先把兒子的棋譜寄給了瀨越憲作,半個月以後,得到了瀨越的回信,在信裏麵瀨越回複說,“這個孩子很有天分,建議送到東京,去日本棋院學習。”
第二年寒假,在東京舉辦了全日本大學生圍棋大賽,上月武誌和兩個同學前去參加比賽,臨行前,加藤清夫拜托他們把兒子的棋譜帶給東京的職業棋手看一看。
大學生們很認真地接受了囑托,他們到達東京以後,專程拜訪了當時蟬聯本因坊頭銜的高川秀格。
在高川的家裏,上月一步步在棋盤上擺出了自己和小正的對局,高川沉默地看完了整個對局,然後說,“這個孩子很有想法,對圍棋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留在福岡會耽誤他一輩子的,盡快讓他來東京吧。”
上月連忙說,“那就讓他拜您為師可以嗎?”一聽說要拜師,高川連忙予以拒絕:“我是從來不收弟子的,如果想拜師的話,我建議你們讓他去木穀道場,木穀那裏專門培養有圍棋天分的少年。”
不久,上月他們回到了福岡,向加藤清夫報告了本因坊高川秀格的評價和建議。
怎麽才能進入木穀道場呢?這讓加藤父子一籌莫展。
福岡市屬於日本的九州,其實,幾年以前,木穀就曾來到過九州。
那是1951年,木穀實在九州遊曆講學的時候,一個叫高田的朋友要他去當地的八幡製鐵公司,因為那裏有一個叫大竹的員工,他九歲的兒子大竹英雄是當地出了名的圍棋天才,高田希望木穀去下一盤指導棋。
木穀實當時就一愣,這個姓氏好熟悉啊。
當他要求這個九歲的少年在棋盤上先放九顆棋子的時候,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茫然,然後就是不屑。
原來在大竹英雄的眼裏,自己雖然年紀小,卻已經殺敗了無數成年的業餘高手,早就目中無人了,眼前這個大人居然讓自己先放九子,他覺得這個大人真是什麽都不懂的大傻瓜。
自己先放九個子,他還會贏嗎?
於是,每當木穀走出一步白子,大竹就拚命要把它殺死,他要讓這個目中無人的大人好好出一下醜。但是,令他吃驚的是,自己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無論使出什麽手段,怎麽也殺不死對手的白子,相反,自己的黑棋卻大塊大塊地被木穀從棋盤上清除掉!
這盤棋還沒有結束,大竹英雄已經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被讓九子居然遭到如此慘敗,他感到是一種奇恥大辱。身旁的高田一時也十分尷尬,他本以為大竹英雄肯定能拿下這盤讓九子棋,然後自己再順勢請求木穀收下這個弟子,不料,這個少年卻如此不濟,輸棋之後居然還大哭起來。
木穀緩緩開口了,他對高田說,“我決定收下這個弟子。”
此時的木穀,心情也十分激動,他望向窗外,暮色之中的築紫山脈黑雲籠罩,冥冥之中,他有一種上天早已注定的奇異感覺。
這個姓大竹的孩子,以後會不會成為七段棋手呢?
他如果成為七段的話,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自己呢?
十三年前,自己和名人的最後一盤棋,被川端康成寫成了小說——《名人》,在這個小說裏麵,其他的角色像吳清源、秀哉等都是真名實姓,唯獨自己,被川端康成另起了一個名字——大竹七段。
如今,真的有一個姓大竹的孩子來到了自己的生活裏麵,成為自己的弟子,這說明了什麽呢?
他真想立即帶著這個大竹去找川端康成,讓他看一看,順便解答自己的疑問。
隻是,少年的加藤正夫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木穀已經好久都沒有來九州了。
少年加藤隻能老老實實待在福岡,他父親也沒有機會去認識木穀實,他隻能繼續自己的學業。
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改變了少年加藤的命運,木穀門下的另一個弟子,加田克司來九州訪問了。
加田克司是木穀實早期的弟子,比大竹英雄還要早五年,也是當年木穀在九州講學遊曆時收的內弟子,此時已經是職業七段,他來到福岡不久,就被九州電力出麵邀請與小正下一盤指導棋。
加田克司謹慎地讓小正在棋盤上放置了四個子,看來他是準備授四子。
畢竟加田是職業棋手,開局不久,小正的黑棋就陷入了被動形勢,中盤之後,黑棋更是每況愈下,無論是加田還是一旁的觀棋者,都覺得小正已經輸定了。
不料此時小正卻突然放出了勝負手,並抓住了加田的破綻,一舉扭轉局勢,最終以三目獲勝。
讓子棋從來都是上手在不利的情況攪亂局勢逆轉勝,這盤棋小正居然以下手的身份對一個七段職業棋手逆轉勝,這讓加田克司張口結舌。一旁的父親加藤清夫那一刻感到無比激動和自豪,他抑製著緊張的情緒小心翼翼地問加田克司:“請問能不能麻煩您介紹小正進入木穀道場?”
加田十分高興地答應了,照例的應酬宴會結束以後,他回到房間給師傅木穀實寫了一封長長的推薦信,極力讚揚了小正的圍棋天分,並附上自己指導棋的棋譜。
次日寄走了推薦信,加田告訴小正的父親,你們在家靜候佳音吧。
然後,加田就走了,這是那年2月的事情。
寒假很快就要結束了,新的學期即將到來,眼看3月也過去了,木穀道場卻始終沒有回音。
父子兩個一天天度日如年,食不知味,每時每刻都盼望著郵差的到來。
為了消除兒子的煩躁情緒,這天,父親帶著小正登上了鴻巢山,在這裏,可以俯瞰整個福岡市,當地人習慣稱福岡為博多,因為這裏自古是博多的區域,還有著名的天然良港——博多灣。
城市裏到處是紅色和白色的梅花,海邊飛翔著一群群紅嘴鷗,父親對小正說:“還是先繼續上初中吧,一邊上學一邊下圍棋也很好,並且,真的要做一個職業棋手,生活有時也是很難保障的。”小正沉默了很久,說:“我們再等幾天吧。”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遠遠聽到郵差的喊聲:“加藤,你們家來信了!”
小正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自己的手也被父親握住了,父親大喊著:“是哪裏來的信?”
郵差回答:“平塚的木穀道場。”
父親突然覺得腳下的土地好像墊上了厚厚的棉花,有些鬆軟,以至於他的腳步是那樣踉踉蹌蹌。
次日,父子二人就坐上了去平塚的火車。
神奈川縣的平塚市,被稱為溫暖的湘南,漁業十分發達,尤其是相模灣一帶,商船來往,景色宜人。加藤清夫領著兒子,帶著禮品,終於來到了傳說中的木穀道場。
寒暄了一會兒,木穀就要求加藤正夫與自己的弟子們對弈幾局,也算是見麵的考試對局。
小正和這些雖然陌生但年齡和自己差不多的同門對弈了兩局,在被讓子的情況下,居然連負兩局。
父親加藤清夫頓時渾身是汗,他緊張地察看著木穀的臉色,木穀一臉平靜,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
停了一會兒,木穀對加藤清夫說,先把孩子放在這裏生活一年吧,一年後再決定他的去留。
加藤清夫連忙低頭鞠躬,“謝謝,謝謝,那就麻煩先生了。”
說完,一邊不停地鞠躬,一邊領著兒子回到了單獨的房間,小正臉色蒼白,牙齒咬著嘴唇。
父親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他每次輸棋的時候,都看不出有什麽異常,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就開始默默地獨自抽泣很久。
然而這次,小正卻始終默不作聲,父親忽然有些後悔來這裏了,木穀的這些弟子們有的比小正年齡還小,可是都比小正厲害得多,這真讓自己大開眼界,和兒子相比,那些孩子才是真正的天才兒童。
洗澡的時候,父親終於忍不住了,“我們明天回博多吧,”他說,“也許我們應該回學校好好念書,職業棋手的道路太難以預料了。”
小正一字一頓地說,“不,我要留在這裏。”
第二天,父親就要回去了,月台上,小正望著正在走向列車的父親,突然大喊道:“爸爸,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我會努力的!”父親一瞬間轉過頭,小正看到父親滿含著熱淚的雙眼,心頭一熱,禁不住想跑上去擁抱一下他。
但是,父親匆忙上了列車,很快消失在車廂裏。
月台上,隻剩下孤零零的小正,和汽笛的長鳴聲。
那一刻,注定了加藤正夫的名字將鐫刻在圍棋的曆史長卷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