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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解題既畢,乃述本事。

  有一天,我到暨南去上課,休息室的台子上赫然一個請帖;展而恭讀之,則《新時代月刊》之請帖也,小子何幸,乃得此請帖!折而藏之,以為傳家之寶。

  《新時代》請客而《文藝座談》生焉,而反攻之陣線成焉。報章煌煌記載,有名將在焉。我前天碰到張鳳老師,帶便問一個口訊;他說:"誰知道什麽座談不座談呢?

  他早又沒說,簽了名,第二天,報上都說是發起人啦。"昨天遇到龍榆生先生,龍先生說:"上海地方真不容易做人,他們再三叫我去談談,隻吃了一些茶點,就算數了;我又出不起廣告費。"我說:"吃了他家的茶,自然是他家人啦!"我幸而沒有去吃茶,免於被強奸,遙領盛情,誌此謝謝!

  但這"文藝漫談會"的機關雜誌《文藝座談》(14)第一期,卻已經羅列了十多位作家的名字,於七月一日出版了。其中的一篇是專為我而作的——內山書店小坐記白羽遐某天的下午,我同一個朋友在上海北四川路散步。走著走著,就走到北四川路底了。我提議到虹口公園去看看,我的朋友卻說先到內山書店去看看有沒有什麽新書。我們就進了內山書店。

  內山書店是日本浪人內山完造開的,他表麵是開書店,實在差不多是替日本政府做偵探。他每次和中國人談了點什麽話,馬上就報告日本領事館。這也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了,隻要是略微和內山書店接近的人都知道。

  我和我的朋友隨便翻看著書報。內山看見我們就連忙跑過來和我們招呼,請我們坐下來,照例地閑談。因為到內山書店來的中國人大多數是文人,內山也就知道點中國的文化。他常和中國人談中國文化及中國社會的情形,卻不大談到中國的政治,自然是怕中國人對他懷疑。

  "中國的事都要打折扣,文字也是一樣。'白發三千丈‘這就是一個天大的誑!這就得大打其折扣。中國的別的問題,也可以以此類推……哈哈!哈!"內山的話我們聽了並不覺得一點難為情,詩是不能用科學方法去批評的。內山不過是一個九州角落裏的小商人,一個暗探,我們除了用微笑去回答之外,自然不會拿什麽話語去向他聲辯了。不久以前,在《自由談》上看到何家幹先生的一篇文字,就是內山所說的那些話。原來所謂"思想界的權威",所謂"文壇老將",連一點這樣的文章都非"出自心裁"!

  內山還和我們談了好些,"航空救國"等問題都談到,也有些是已由何家幹先生抄去在《自由談》發表過的。我們除了勉強敷衍他之外,不大講什麽話,不想理他。因為我們知道內山是個什麽東西,而我們又沒有請他救過命,保過險,以後也決不預備請他救命或保險。

  我同我的朋友出了內山書店,又散步散到虹口公園去了。

  不到一禮拜(七月六日),《社會新聞》(第四卷二期)就加以應援,並且廓大到"左聯"(15)去了。其中的"茅盾",是本該寫作"魯迅"的故意的錯誤,為的是令人不疑為出於同一人的手筆——內山書店與左聯《文藝座談》第一期上說,日本浪人內山完造在上海開書店,是偵探作用,這是確屬的,而尤其與左聯有緣。記得郭沫若由漢逃滬,即匿內山書店樓上,後又代為買船票度日。茅盾在風聲緊急時,亦以內山書店為唯一避難所。然則該書店之作用究何在者?蓋中國之有共匪,日本之利也,所以日本雜誌所載調查中國匪情文字,比中國自身所知者為多,而此類材料之獲得,半由受過救命之恩之共黨文藝分子所供給;半由共黨自行送去,為張揚勢力之用,而無聊文人為其收買甘願為其刺探者亦大有人在。聞此種偵探機關,除內山以外,尚有日日新聞社,滿鐵調查所等,而著名偵探除內山完造外,亦有田中,小島,中村等。(新皖)這兩篇文章中,有兩種新花樣:一,先前的誣蔑者,都說左翼作家是受前蘇聯的盧布的,現在則變了日本的間接偵探;二,先前的揭發者,說人抄襲是一定根據書本的,現在卻可以從別人的嘴裏聽來,專憑他的耳朵了。至於內山書店,三年以來,我確是常去坐,檢書談話,比和上海的有些所謂文人相對還安心,因為我確信他做生意,是要賺錢的,卻不做偵探;他賣書,是要賺錢的,卻不賣人血:這一點,倒是凡有自以為人,而其實是狗也不如的文人們應該竭力學學的!

  但也有人來抱不平了,七月五日的《自由談》上,竟揭載了這樣的一篇文字——談"文人無行"穀春帆雖說自己也忝列於所謂"文人"之"林",但近來對於"文人無行"這句話,卻頗表示幾分同意,而對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感喟,也不完全視為"道學先生"的偏激之言。實在,今日"人心"險毒得太令人可怕了,尤其是所謂"文人",想得出,做得到,種種卑劣行為如陰謀中傷,造謠誣蔑,公開告密,賣友求榮,賣身投靠的勾當,舉不勝舉。而在另一方麵自吹自擂,覥然以"天才"與"作家"自命,偷竊他人唾餘,還沾沾自喜的種種怪相,也是"無醜不備有惡皆臻",對著這些痛心的事實,我們還能夠否認"文人無行"這句話的相當真實嗎?(自然,我也並不是說凡文人皆無行。)我們能不興起"世道人心"的感喟嗎?

  自然,我這樣的感觸並不是毫沒來由的。舉實事來說,過去有曾某其人者,硬以"管他娘"與"打打麻將"等屁話來實行其所謂"詞的解放",被人斥為"輕薄少年"與"色情狂的急色兒",曾某卻嘮嘮叨叨辯個不休,現在呢,新的事實又證明了曾某不僅是一個輕薄少年,而且是陰毒可憎的蛇蠍,他可以借崔萬秋的名字為自己吹牛(見二月崔在本報所登廣告),甚至硬把日本一個打字女和一個中學教員派做"女詩人"和"大學教授",把自己吹捧得無微不至;他可以用最卑劣的手段投稿於小報,指他的朋友為×××,並公布其住址,把朋友公開出賣(見第五號《中外書報新聞》)。這樣的大膽,這樣的陰毒,這樣的無聊,實在使我不能相信這是一個有廉恥有人格的"人"——尤其是"文人",所能做出。然而曾某卻真想得到,真做得出,我想任何人當不能不佩服曾某的大無畏的精神。

  聽說曾某年紀還不大,也並不是沒有讀書的機會,我想假如曾某能把那種吹牛拍馬的精力和那種陰毒機巧的心思用到求實學一點上,所得不是要更多些嗎?然而曾某卻偏要日以吹拍為事,日以造謠中傷為事,這,一方麵固愈足以顯曾某之可怕,另一方麵亦正見青年自誤之可惜。

  不過,話說回頭,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也未必一定能束身自好,比如以專寫三角戀愛小說出名,並發了財的張××,彼固動輒以日本某校出身自炫者,然而他最近也會在一些小報上潑辣叫嗥,完全一副滿懷毒恨的"棄婦"的臉孔,他會陰謀中傷,造謠挑撥,他會硬派人像布哈林或列寧,簡直想要置你於死地,其人格之卑汙,手段之惡辣,可說空前絕後,這樣看來,高等教育又有何用?還有新出版之某無聊刊物上有署名"白羽遐"者作《內山書店小坐記》一文,公然說某人常到內山書店,曾請內山書店救過命保過險。我想,這種公開告密的勾當,大概也就是一流人化名玩出的花樣。

  然而無論他們怎樣造謠中傷,怎樣陰謀陷害,明眼人一見便知,害人不著,不過徒然暴露他們自己的卑汙與無人格而已。

  但,我想,"有行"的"文人",對於這班醜類,實在不應當像現在一樣,始終置之不理,而應當振臂奮起,把它們驅逐於文壇以外,應當在汙穢不堪的中國文壇,做一番掃除的工作!

  於是禍水就又引到《自由談》上去,在次日的《時事新報》(16)上,便看見一則啟事,是方寸大字的標名——張資平啟事五日《申報·自由談》之《談"文人無行"》,後段大概是指我而說的。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但所發表文字,均自負責,此須申明者一;白羽遐另有其人,至《內山小坐記》亦不見是怎樣壞的作品,但非出我筆,我未便承認,此須申明者二;我所寫文章均出自信,而發現關於政治上主張及國際情勢之研究有錯覺及亂視者,均不惜加以糾正。至於"造謠偽造信件及對於意見不同之人,任意加以誣毀"皆為我生平所反對,此須申明者三;我不單無資本家的出版者為我後援,又無姊妹嫁作大商人為妾,以謀得一編輯以自豪,更進而行其"誣毀造謠假造信件"等卑劣的行動。我連想發表些關於對政治對國際情勢之見解,都無從發表,故凡容納我的這類文章之刊物,我均願意投稿。但對於該刊物之其他文字則不能負責,此須申明者四。今後凡有利用以資本家為背景之刊物對我誣毀者,我隻視作狗吠,不再答複,特此申明。

  這很明白,除我而外,大部分是對於《自由談》編輯者黎烈文的。所以又次日的《時事新報》上,也登出相對的啟事來——黎烈文啟事烈文去歲遊歐歸來,客居滬上,因《申報》總理史量才先生係世交長輩,故常往訪候,史先生以烈文未曾入過任何黨派,且留歐時專治文學,故令加入申報館編輯《自由談》。不料近兩月來,有三角戀愛小說商張資平,因烈文停登其長篇小說,懷恨入骨,常在各大小刊物,造謠誣蔑,挑撥陷害,無所不至,烈文因其手段與目的過於卑劣,明眼人一見自知,不值一辯,故至今絕未置答,但張氏昨日又在《青光》欄上登一啟事,含沙射影,肆意誣毀,其中有"又無姊妹嫁作大商人為妾"一語,不知何指。張氏啟事既係對《自由談》而發,而烈文現為《自由談》編輯人,自不得不有所表白,以釋群疑。烈文隻胞妹兩人,長應元未嫁早死,次友元現在長沙某校讀書,亦未嫁人,均未出過湖南一步。且據烈文所知,湘潭黎氏同族姊妹中不論親疏遠近,既無一人嫁人為妾,亦無一人得與"大商人"結婚,張某之言,或係一種由衷的遺憾(沒有姊妹嫁作大商人為妾的遺憾),或另有所指,或係一種病的發作,有如瘋犬之狂吠,則非烈文所知耳。

  此後還有幾個啟事,避煩不再剪貼了。總之:較關緊要的問題,是"姊妹嫁作大商人為妾"者是誰?但這事須問"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好漢張資平本人才知道。

  可是中國真也還有好事之徒,竟有人不怕中暑的跑到真茹的"望歲小農居"這洋樓底下去請教他了。《訪問記》登在《中外書報新聞》(17)的第七號(七月十五日出)上,下麵是關於"為妾"問題等的一段——(四)啟事中的疑問以上這些話還隻是講刊登及停載的經過,接著,我便請他解答啟事中的幾個疑問。

  "對於你的啟事中,有許多話,外人看了不明白,能不能讓我問一問?""是那幾句?""'姊妹嫁作商人妾',這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影射?""這是黎烈文他自己多心,我不過自然他既然說了不能公開的話,也就不便追問了。

  "還有一點,你所謂'想發表些關於對政治對國際情勢之見解都無從發表‘,這又何所指?""那是講我在文藝以外的政治見解的東西,隨筆一類的東西。""是不是像《新時代》上的《望歲小農居日記》一樣的東西呢?"(參看《新時代》七月號)我插問。

  "那是對於魯迅的批評,我所說的是對政治的見解,《文藝座談》上麵有。"(參看《文藝座談》一卷一期《從早上到下午》。)"對於魯迅的什麽批評?""這是題外的事情了,我看關於這個,請你還是不發表好了。"這真是"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18),寥寥幾筆,就畫出了這位文學家的嘴臉。《社會新聞》說他"闒懦",固然意在博得社會上"濟弱扶傾"的同情,不足置信,但啟事上的自白,卻也須照中國文學上的例子,大打折扣的(倘白羽遐先生在"某天"又到"內山書店小坐",一定又會從老板口頭聽到),因為他自己在"行不改姓"之後,也就說"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雖然"但所發表文字,均自負責",而無奈"還是不發表好了"何?但既然"還是不發表好了",則關於我的一筆,我也就不再深論了。

  一枝筆不能兼寫兩件事,以前我實在閑卻了《文藝座談》的座主,"解放詞人"曾今可先生了。但寫起來卻又很簡單,他除了"準備反攻"之外,隻在玩"告密"的玩意。崔萬秋(19)先生和這位詞人,原先是相識的,隻為了一點小糾葛,他便匿名向小報投稿,誣陷老朋友去了。不幸原稿偏落在崔萬秋先生的手裏,製成銅版,在《中外書報新聞》(五號)上精印了出來——崔萬秋加入國家主義派《大晚報》P股編輯崔萬秋自日回國,即住在愚園坊六十八號左舜生家,旋即由左與王造時介紹於《大晚報》工作。近為國家主義及廣東方麵宣傳極力,夜則流連於舞場或八仙橋莊上雲。

  有罪案,有住址,逮捕起來是很容易的。而同時又診出了一點小毛病,是這位詞人曾經用了崔萬秋的名字,自己大做了一通自己的詩的序,而在自己所做的序裏又大稱讚了一通自己的詩。(20)輕恙重症,同時夾攻,漸使這柔嫩的詩人兼詞人站不住,他要下野了,而在《時事新報》(七月九日)上卻又是一個啟事,好像這時的文壇是入了"啟事時代"似的——曾今可啟事鄙人不日離滬旅行,且將脫離文字生活。以後對於別人對我造謠誣蔑,一概置之不理。這年頭,隻許強者打,不許弱者叫,我自然沒有什麽話可說。我承認我是一個弱者,我無力反抗,我將在英雄們勝利的笑聲中悄悄地離開這文壇。如果有人笑我是"懦夫",我隻當他是尊我為"英雄"。此啟。

  這就完了。但我以為文字是有趣的,結末兩句,尤為出色。

  我剪貼在上麵的《談"文人無行"》,其實就是這曾張兩案的合論。但由我看來,這事件卻還要壞一點,便也做了一點短評,投給《自由談》。久而久之,不見登出,索回原稿,油墨手印滿紙,這便是曾經排過,又被誰抽掉了的證據,可見縱"無姊妹嫁作大商人為妾","資本家的出版者"也還是為這一類名公"後援"的。但也許因為恐怕得罪名公,就會立刻給你戴上一頂紅帽子,為性命計,不如不登的也難說。現在就抄在這裏罷——駁"文人無行""文人"這一塊大招牌,是極容易騙人的。雖在現在,社會上的輕賤文人,實在還不如所謂"文人"的自輕自賤之甚。看見隻要是"人",就決不肯做的事情,論者還不過說他"無行",解為"瘋人",恕其"可憐"。其實他們卻原是販子,也一向聰明絕頂,以前的種種,無非"生意經",現在的種種,也並不是"無行",倒是他要"改行"了。

  生意的衰微使他要"改行"。雖是極低劣的三角戀愛小說,也可以賣掉一批的。我們在夜裏走過馬路邊,常常會遇見小癟三從暗中來,鬼鬼祟祟的問道:"阿要春宮?

  阿要春宮?中國的,東洋的,西洋的,都有。阿要勿?"生意也並不清淡。上當的是初到上海的青年和鄉下人。然而這至多也不過四五回,他們看過幾套,就覺得討厭,甚且要作嘔了,無論你"中國的,東洋的,西洋的,都有"也無效。而且因時勢的遷移,讀書界也起了變化,一部分是不再要看這樣的東西了;一部分是簡直去跳舞,去嫖妓,因為所花的錢,比買手淫小說全集還便宜。這就使三角家之類覺得沒落。我們不要以為造成了洋房,人就會滿足的,每一個兒子,至少還得給他賺下十萬塊錢呢。

  於是乎暴躁起來。然而三角上麵,是沒有出路了的。

  於是勾結一批同類,開茶會,辦小報,造謠言,其甚者還竟至於賣朋友,好像他們的鴻篇巨製的不再有人賞識,隻是因為有幾個人用一手掩盡了天下人的眼目似的。但不要誤解,以為他真在這樣想。他是聰明絕頂,其實並不在這樣想的,現在這副嘴臉,也還是一種"生意經",用三角鑽出來的活路。總而言之,就是現在隻好經營這一種買賣,才又可以賺些錢。

  譬如說罷,有些"第三種人"也曾做過"革命文學家",借此開張書店,吞過郭沫若的許多版稅,現在所住的洋房,有一部分怕還是郭沫若的血汗所裝飾的。此刻那裏還能做這樣的生意呢?此刻要合夥攻擊左翼,並且造謠陷害了知道他們的行為的人,自己才是一個幹淨剛直的作者,而況告密式的投稿,還可以大賺一注錢呢。

  先前的手淫小說,還是下部的勾當,但此路已經不通,必須上進才是,而人們——尤其是他的舊相識——的頭顱就危險了。這那裏是單單的"無行"文人所能做得出來的?

  上文所說,有幾處自然好像帶著了曾今可張資平這一流,但以前的"腰斬張資平",卻的確不是我的意見。這位作家的大作,我自己是不要看的,理由很簡單:我腦子裏不要三角四角的這許多角。倘有青年來問我可看與否,我是勸他不必看的,理由也很簡單:他腦子裏也不必有三角四角的那許多角。若夫他自在投稿取費,出版賣錢,即使他無須養活老婆兒子,我也滿不管,理由也很簡單:我是從不想到他那些三角四角的角不完的許多角的。

  然而多角之輩,竟謂我策動"腰斬張資平"。既謂矣,我乃簡直以X光照其五髒六腑了。

  《後記》這回本來也真可以完結了,但且住,還有一點餘興的餘興。因為剪下的材料中,還留著一篇妙文,倘使任其散失,是極為可惜的,所以特地將它保存在這裏。

  這篇文章載在六月十七日《大晚報》的《火炬》裏——新儒林外史柳絲第一回揭旗紮空營興師布迷陣卻說卡爾和伊理基兩人這日正在天堂以上討論中國革命問題,忽見下界中國文壇的大戈壁上麵,殺氣騰騰,塵沙彌漫,左翼防區裏麵,一位老將緊追一位小將,戰鼓震天,喊聲四起,忽然那位老將牙縫開處,吐出一道白霧,卡爾聞到氣味立刻暈倒,伊理基拍案人怒道,"毒瓦斯,毒瓦斯!"扶著卡爾趕快走開去了。原來下界中國文壇的大戈壁上麵,左翼防區裏頭,近來新紮一座空營,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無產階級文藝營壘受了奸人挑撥,大興問罪之師。這日大軍壓境,新紮空營的主將兼官佐又兼士兵楊邨人提起筆槍,躍馬相迎,隻見得戰鼓震天,喊聲四起,為首先鋒揚刀躍馬而來,乃老將魯迅是也。那楊邨人打拱,叫聲"老將軍別來無恙?"老將魯迅並不答話,躍馬直衝揚刀便刺,那楊邨人筆槍擋住又道:"老將有話好講,何必動起幹戈?小將別樹一幟,自紮空營,隻因事起倉促,未及呈請指揮,並非倒戈相向,實則獨當一麵,此心此誌,天人共鑒。老將軍試思左翼諸將,空言克服,驕盈自滿,戰術既不研究,武器又不製造。臨陣則軍容不整,出馬則拖槍而逃,如果長此以往,何以維持威信?老將軍整頓紀綱之不暇,勞師遠征,竊以為大大對不起革命群眾的嗬!"老將魯迅又不答話,圓睜環眼,倒豎虎須,隻見得從他的牙縫裏頭噓出一道白霧,那小將楊邨人知道老將放出毒瓦斯,說的遲那時快,已經將防毒麵具戴好了,正是:情感作用無理講,是非不明隻天知!

  第二天就收到一封編輯者的信,大意說:茲署名有柳絲者("先生讀其文之內容或不難想像其為何人"),投一滑稽文稿,題為《新儒林外史》,但並無傷及個人名譽之事,業已決定為之發表,倘有反駁文章,亦可登載雲雲。使刊物暫時化為戰場,熱鬧一通,是辦報人的一種極普通辦法,近來我更加"世故",天氣又這麽熱,當然不會去流汗同翻筋鬥的。況且"反駁"滑稽文章,也是一種少有的奇事,即使"傷及個人名譽事",我也沒有辦法,除非我也作一部《舊儒林外史》,來辯明"卡爾和伊理基"(21)的話的真假。但我並不是巫師,又怎麽看得見"天堂"?"柳絲"是楊邨人(22)先生還在做"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者"時候已經用起的筆名,這無須看內容就知道,而曾幾何時,就在"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旗子下做著這樣的幻夢,將自己寫成了這麽一副形容了。時代的巨輪,真是能夠這麽冷酷地將人們碾碎的。但也幸而有這一輾,因為韓侍桁(23)先生倒因此從這位"小將"的腔子裏看見了"良心"了。

  這作品隻是第一回,當然沒有完,我雖然毫不想"反駁",卻也願意看看這有"良心"的文學,不料從此就不見了,迄今已有月餘,聽不到"卡爾和伊理基"在"天堂"上和"老將""小將"在地獄裏的消息。但據《社會新聞》(七月九日,四卷三期)說,則又是"左聯"阻止的——楊邨人轉入AB團叛左聯而寫揭小資產戰鬥之旗的楊邨人,近已由漢來滬,聞寄居於AB團小卒徐翔之家,並已加入該團活動矣。前在《大晚報》署名柳絲所發表的《新封神榜》一文,即楊手筆,內對魯迅大加諷刺,但未完即止,聞因受左聯警告雲。(預)左聯會這麽看重一篇"諷刺"的東西,而且仍會給"叛左聯而寫揭小資產戰鬥之旗的楊邨人"以"警告",這才真是一件奇事。據有些人說,"第三種人"的"忠實於自己的藝術",是已經因了左翼理論家的凶惡的批評而寫不出來了(24),現在這"小資產戰鬥"的英雄,又因了左聯的警告而不再"戰鬥",我想,再過幾時,則一切割地吞款,兵禍水災,古物失蹤,闊人生病,也要都成為左聯之罪,尤其是魯迅之罪了。

  現在使我記起了蔣光慈(25)先生。

  事情是早已過去,恐怕有四五年了,當蔣光慈先生組織太陽社(26),和創造社聯盟,率領"小將"來圍剿我的時候,他曾經做過一篇文章,其中有幾句,大意是說,魯迅向來未曾受人攻擊,自以為不可一世,現在要給他知道知道了。其實這是錯誤的,我自作評論以來,即無時不受攻擊,即如這三四月中,僅僅關於《自由談》的,就已有這許多篇,而且我所收錄的,還不過一部分。先前何嚐不如此呢,但它們都與如駛的流光一同消逝,無蹤無影,不再為別人所覺察罷了。這回趁幾種刊物還在手頭,便轉載一部分到《後記》裏,這其實也並非專為我自己,戰鬥正未有窮期,老譜將不斷的襲用,對於別人的攻擊,想來也還要用這一類的方法,但自然要改變了所攻擊的人名。將來的戰鬥的青年,倘在類似的境遇中,能偶然看見這記錄,我想是必能開顏一笑,更明白所謂敵人者是怎樣的東西的。

  所引時文字中,我以為很有些篇,倒是出於先前的"革命文學者"。但他們現在是另一個筆名,另一副嘴臉了。這也是必然的。革命文學者若不想以他的文學,助革命更加深化,展開,卻借革命來推銷他自己的"文學",則革命高揚的時候,他正是獅子身中的害蟲(27),而革命一受難,就一定要發現以前的"良心",或以"孝子"(28)之名,或以"人道"之名,或以"比正在受難的革命更加革命"之名,走出陣線之外,好則沉默,壞就成為叭兒的。這不是我的"毒瓦斯",這是彼此看見的事實!

  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日午,記。

  注釋:(1)什麽"員外"什麽"警犬"反動文人對作者的這種誣蔑,參看本書《以夷製夷》附錄《"以華製華"》。

  (2)《社會新聞》反動刊物。一九三二年十月在上海創刊,曾先後出版三日刊、旬刊、半月刊等,新光書店經售。一九三五年十月起改名《中外問題》,一九三七年十月停刊。

  (3)沈雁冰筆名茅盾,浙江桐鄉人,作家、文學評論家、社會活動家,文學研究會主要成員,曾主編《小說月報》。著有長篇小說《蝕》、《子夜》及《茅盾短篇小說集》、《茅盾散文集》等。

  (4)《微言》反動刊物,周刊,一九三三年五月在上海創刊。

  (5)丁玲湖南臨澧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中篇小說《水》等。潘梓年(1893-1972),江蘇宜興人,哲學家。他們同於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在上海被捕。

  (6)內山書店日本人內山完造在上海所開的書店。內山完造(1885-1959),一九二七年十月與魯迅結識,以後常有交往,魯迅曾借他的書店作通訊處。

  (7)《蘧廬絮語》劄記,陳子展作。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起連載於《申報·自由談》。

  (8)楊杏佛(1893-1933)名銓,江西清江人。早年曾赴美留學,回國後任東南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總幹事等職。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他協同宋慶齡、蔡元培、魯迅等組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反對蔣介石的法西斯統治,一九三三年六月被國民黨特務暗殺於上海。

  (9)梁實秋浙江杭縣(今餘杭)人,新月派主要成員之一,國家社會黨黨員。當時任青島大學教授。

  (10)"腰斬張資平"張資平(1893-1959),廣東梅縣人,創造社早期成員。寫過大量三角戀愛小說。抗日戰爭時期墮落為漢奸。他的長篇小說《時代與愛的歧路》自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起在《申報·自由談》連載,次年四月二十二日《自由談》刊出編輯室啟事說:"本刊登載張資平先生之長篇創作《時代與愛的歧路》業已數月,近來時接讀者來信,表示倦意。本刊為尊重讀者意見起見,自明日起將《時代與愛的歧路》停止刊載。"當時上海的小報對這件事多有傳播,除文中所引《社會新聞》外,同年四月二十七日《晶報》曾載有《自由談腰斬張資平》的短文。

  (11)曾今可(1901-1971)江西泰和人。關於他的"解放詞",參看本卷第54頁注(2)。

  (12)胡懷琛(1886-1938)安徽涇縣人。他曾在《東方雜誌》第二十五卷第八號(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第十六號(同年八月二十五日)先後發表《墨翟為印度人辨》和《墨翟續辨》,武斷說墨翟是印度人,墨學是佛學的旁支。一九三三年三月十日《自由談》發表署名玄(茅盾)的《何必解放》一文,其中有"前幾年有一位先生'發現‘了墨翟是印度人,像煞有介事做了許多'考證‘"的話,胡懷琛認為這是"任意譏笑","有損個人的名譽",寫信向《自由談》編者提出責問。

  (13)《濤聲》文藝性周刊,曹聚仁編輯。一九三一年八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停刊。該刊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封麵上印有烏鴉搏浪的圖案並題詞:"老年人看了搖頭,青年人看了頭痛,中年人看了短氣,這便是我們的烏鴉主義。"前麵引文中關於"烏鴉主義"的話即指此。

  (14)《文藝座談》半月刊,曾今可等編。一九三三年七月在上海創刊,共出四期,新時代書局發行。

  (15)"左聯"即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文學團體。一九三○年三月在上海成立,一九三五年底自行解散。領導成員有魯迅、夏衍、馮雪峰、馮乃超、周揚等。(16)《時事新報》一九○七年十二月在上海創刊,初名《時事報》,後合並於《輿論日報》,改名為《輿論時事報》,一九一一年五月十八日起改名《時事新報》。初辦時為資產階級改良派報紙,辛亥革命後,曾經是擁護北洋軍閥段祺瑞的政客集團研究係的報紙。一九二七年後由史量才等接辦。一九三五年後為國民黨財閥孔祥熙收買。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時停刊。下麵的啟事載於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該報副刊《青光》上。

  (17)《中外書報新聞》周刊,包可華編輯。一九三三年六月在上海創刊,內容以書刊廣告為主,兼載文壇消息,中外出版公司印行。同年八月改名《中外文化新聞》。

  (18)"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孟軻的話,見《孟子·離婁》:"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眊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眊,眼睛失神。

  (19)崔萬秋山東觀城(今與河南範縣等合並)人,國民黨複興社特務。當時《大晚報》文藝副刊《火炬》主編。

  (20)曾今可用崔萬秋的名字為自己的詩作序事,指一九三三年二月曾今可出版他的詩集《兩顆星》時,書前印有崔萬秋為之吹捧的"代序"。同年七月二、三日,崔萬秋分別在《大晚報·火炬》和《申報》刊登啟事,否認"代序"為他所作;曾今可也在七月四日《申報》刊登啟事進行辯解,說"代序""乃摘錄崔君的來信"。

  (21)"卡爾和伊理基"卡爾,馬克思的名字。伊理基,通譯伊裏奇,指列寧;列寧的姓名是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烏裏揚諾夫),伊裏奇是其父稱,意為伊裏亞之子。

  (22)楊邨人(1901-1955)廣東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二八年曾參加太陽社,一九三二年叛變革命。一九三三年二月他在《讀書雜誌》第三卷第一期發表《離開政黨生活的戰壕》,詆毀革命。為適應反動派分裂瓦解革命文藝運動的需要,他又在同年二月《現代》第二卷第四期發表《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宣揚"第三種文藝"。

  (23)韓侍桁天津人。曾參加"左聯",後轉向"第三種人"。當楊邨人發表《離開政黨生活的戰壕》和《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後,他在《讀書雜誌》第三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六月)發表《文藝時評·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其中說楊邨人是"一個忠實者,一個不欺騙自己,不欺騙團體的忠實者";他的言論是"純粹求真理的智識者的文學上的講話"。

  (24)蘇汶在《現代》第一卷第六號(一九三二年十月)發表的《"第三種人"的出路》一文中,曾說:"作家,假使他是忠實於自己的話,……他不能夠向自己要他所沒有的東西。然而理論家們還是大唱高調,盡向作者要他所沒有的東西呢!不勇於欺騙的作家,既不敢拿出他們所有的東西,而別人所要的卻又拿不出,於是怎麽辦?——擱筆。"(25)蔣光慈(1901-1931)又名蔣光赤,安徽六安人,作家,太陽社主要成員。著有詩集《新夢》、中篇小說《短褲黨》、長篇小說《田野的風》等。

  (26)太陽社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學團體,主要成員有蔣光慈、錢杏邨(阿英)、孟超等。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太陽月刊》,提倡革命文學。一九三○年"左聯"成立後,該社自行解散。

  (27)獅子身中的害蟲原為佛家的譬喻,指比丘(佛教名詞,俗稱和尚)中破壞佛法的壞分子,見《蓮華麵經》上卷:"阿難,譬如師(獅)子命絕身死,若空、若地、若水、若陸所有眾生,不敢食彼師子身肉,唯師子身自生諸蟲,還自瞰食師子之肉。阿難,我之佛法非餘能壞,是我法中諸惡比丘,猶如毒刺,破我三阿僧祇劫積行勤苦所集佛法。"(據隋代那連提黎耶舍漢文譯本)這裏指混入革命陣營的投機分子。

  (28)"孝子"指楊邨人。他在《離開政黨生活的戰壕》中說:"回過頭來看我自己,父老家貧弟幼,漂泊半生,一事無成,革命何時才成功,我的家人現在在作餓殍不能過日,將來革命就是成功,以湘鄂西蘇區的情形來推測,我的家人也不免作餓殍作叫化子的。還是:留得青山在,且顧自家人吧了!病中,千思萬想,終於由理智來判定,我脫離中國共產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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