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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葉挺殺馬和神秘莫測的“凱卡波爾塔”之門。

  由沉悶變成恐怖籠罩著徐家祠。

  葉挺坐在警衛弄著的火堆旁,兩眼慍怒,一臉憤慨。

  昔日蜚聲疆場的北伐名將,此刻心情惡劣極了。

  全軍麵臨著被殲滅,作為一軍之長,是難以饒恕的奇恥大辱嗬!

  這向黨中央和毛主席怎麽交代?又向世人怎麽解釋?更重要的是怎樣向千萬個以生命為代價的忠勇的新四軍戰士謝罪?

  自從葉挺由一個海外遊子懷著一腔熱血回到慘遭日寇蹂躪的祖國,一心想率領新四軍健兒馳騁於廣闊的抗日戰場,“馬革裹屍當自誓,娥眉伐性休重說”,血灑疆場,壯懷激烈,誰知道最後竟然要重蹈波拿巴·拿破侖“滑鐵盧”慘敗的覆轍!

  這場慘敗的悲劇是項英一手製造的!

  這絕不是葉挺推卸他這個當軍長的責任。葉挺到今天已是四十五歲,還沒幹過一件諱過和諉過的事。

  葉挺是鄙視項英的。

  葉挺也不能忍受項英對他的鄙視。

  葉挺對項英專權有意見。葉挺並不甘心當這個有職無權傀儡軍長。

  但是,葉挺的“惹不起、躲得起”,離開項英不當軍長,是將他與項英的矛盾據實向中央領導同誌報告,他們兩個人的是非曲直交由中央裁決。但是,葉挺從來不在部下和國民黨部隊的老同學乃至老袍澤麵前散布他與項英的溝壑。

  “休論人之短,莫誇己之長,施恩不望報,受惠慎勿忘,隱心而後動,謗議庸何傷,虛榮不足慕,古誡勿違抗。”葉挺幼年熟讀的《崔氏家傳座右銘》,時刻湧懷,終身不忘。

  由此看來,兒時的教育對於確立人的一生的情操至關重要。

  可是,項英居然不顧這麽多將士的安危,離隊而去,這與臨陣脫逃有什麽兩樣?

  葉挺最恨逃兵。

  當年,在平定夏鬥寅之亂的戰鬥中葉挺揮淚處決那個退縮到大樹後麵的新戰士,就是佐證。

  “生作人傑,死為鬼雄”。這是葉挺人生的坐標。

  沒想到,像項英這樣高級的幹部在這九死一生的嚴酷時刻也棄隊而去!

  項英的出走,在整個部隊中產生的消極影響是難以估量的呀!

  天漸漸黑了。嚴酷的冬雨時緊時收,遠處的槍聲緊一陣疏一陣,冷風挾著雨梢,抽擊著四周的樹木和枯草,發出颯颯的嗚咽般的聲響,祠堂四周的土地、山坡、岩石上的股股濁流,在哀歎地奔跑。雨夜瀟瀟,冷空淒寂。

  定坐在火堆旁吸煙凝思的葉挺胸中不時湧上股股寂寞和孤單的思緒。

  與妻子李秀文才分開一個多月,怎麽現在覺得卻慢如隔世呀!葉挺想。

  “希夷,你實在覺得不順心就辭職吧,新四軍離陝北太遠,蔣介石又不信任你,項英還架空你……”李秀文溫存體貼的話語像熱浪一樣暖著他發冷的心。

  “秀文,我現在是身不由己呀!從夫妻和家庭來說,我欠你和孩子們的太多太多,可以說我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可是我既然當了新四軍軍長,在延安時黨中央和毛主席那樣理解我、信任我,我明明知道這個軍長不好當,為了抗日的大局,不好當也得當下去呀,士為知已者死嘛!但萬萬沒想到,這次北移付出的代價這樣大,說不定我帶給你們的將是恥辱的十字架……”葉挺觸情傷懷。

  李秀文在離開雲嶺時,為避免看到眾多的人送行的感傷場麵,與葉挺淩晨動身去上饒。她抄錄一首唐詩,作為與葉挺的臨別贈言:

  萬裏人南去,

  三秋雁北飛。

  不知何日月,

  得與爾同歸。

  葉挺將李秀文送到上饒,也抄錄了一首唐詩作為回贈:

  江上風煙積,

  山幽雲霧多。

  送君南浦外,

  還望將如何。

  一陣急促的腳步叩醒了葉挺傷懷的情感。一個機要員送來一份急電。

  葉挺聞聽是電報,“謔”地站起來,兩道濃眉又如利劍般插向鬢角,那昂揚的神態像一個匍匐在前沿陣地手持上了刺刀的戰士聽到衝鋒的號角。

  這就是一個優秀軍人的特殊素質。

  葉挺凝目一看,是中原局發給他和梁樸的:

  項、袁、周口不告而去,脫離部隊,甚為不當,即在以前他們亦有許多處置不當,違反中央的指示,致造成目前困難局麵。望你們極力支持,挽救危局,全力突圍走蘇南,並直令二支隊接應。

  葉挺看過電報,又重新將目光緊緊盯在“望你們極力支持,挽救危局”,胸中被激起一股大潮似的亢奮。啊,中原局已經作出了正確的評定,這次導致目前的空前的困難局麵,完全是項英“違反中央的指示”造成的。現在由我來“挽救危局”,不是“臨危受命”麽?危急,才需要軍人的膽識和無畏!這當兒,梁樸接過葉挺交給他的電報,看罷,毅然表示:“軍長,你大膽決斷吧,我堅決支持你!”

  “好!”葉挺以熱辣辣的目光看了梁樸一眼,然後命令參謀處匯報敵軍情況。葉挺從參謀處的匯報中對敵軍初步了解的情況看,敵四十師在我後麵,敵七十九師和五十二師在我側後左右兩翼,敵一四四師在我正麵,敵一〇八師在我側前右翼,敵新七師在我側前左翼,形成了一個鐵桶般的包圍圈,我軍已經成了籠中之鳥,虎口之食。而我一縱、三縱尚且聯係不上,葉挺手下隻有三團和教導總隊以及工兵連可作為攻擊力量;敵我力量對比懸殊太大了呀!即使我軍以一當十,也難以與敵軍對抗!

  葉挺當即決定:甩開茂林方向的敵一四四師和敵新七師,由西北轉向東北,沿東流山東麓,向石井坑方向前進,然後再經涇縣縣城和章家渡間涉過青弋江,力爭回到新四軍第三支隊活動的銅陵和繁昌地區。最後,他向在場的官兵說:“我們新四軍是具有優良傳統的革命軍隊。為了打日本救中國,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是國民黨頑固派卑鄙無恥,他們不打日本,專打我們新四軍。現在雖然是敵多我寡,但我們要發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為保留革命火種,誓死突圍!”

  於是,待天黑以後,三團和教導總隊撤出高坦,與軍部機關和直屬連隊的人員會合在一起,沿東流山東麓開始了新的跋涉。

  然而,似乎上蒼於冥冥之中故意與葉挺過不去,當部隊剛剛開進,一陣惡作劇似的瓢潑大雨嘩嘩地澆在新四軍戰士的頭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頭頂上仿佛扣著一口生鐵鑄成的大鍋,令胸口發悶,也根本看不清哪是路哪是溝哪是樹哪是石,戰士們跌跌撞撞,走走停停,人喊馬嘶,一時間隻能各自行事。

  葉挺先是騎馬,沒走多遠因坡陡難行,隻得徒步行步。警衛和副官怕葉挺不當心掉到幾米深的山溝裏,幾次要攙扶他,他都堅決製止,堅持自己走。

  無情的雨夜和殘酷的山路,無賴似地死死糾纏著這支疲憊之師,從高坦到石井坑充其量不過十多華裏,居然走了一夜。

  疲勞,凶惡的病魔般折磨著從將軍到士兵的每一個指戰員。

  槍聲,在石井坑四周響起。

  顯然,石井坑周圍已有敵軍布防。

  “向山上轉移!”葉挺顧不得疲勞,堅持爬上一個高坡,來到一個草棚裏,顧不得脫掉濕淋淋的衣服,立刻命令報務員:“給陝北,給中央發報!”

  支持四個日夜之戰鬥,今已瀕臨絕境。幹部全部均已準備犧牲。請即斟酌實情,可否由中央或重慶向蔣交涉,立即製止向皖我部進攻,並按照原來協議,保障新四軍安全轉移江北以及釋放一切被捕軍部工作人員。

  葉挺向黨中央發完電報,立刻命令參謀處清點部隊情況。不多時,參謀處向葉挺報告,除個別人員負傷外,部隊尚且齊整。此外,三縱隊主力第五團聽說軍部到達石井坑,從百戶坑折回,搶占高嶺玉峰時消滅敵軍七十九師一個營,全團隻傷亡幾十人,至今仍齊裝滿員。

  葉挺聽後頗有些大喜過望地眨眨枯澀的眼睛,異常疲憊地舒緩了一口氣,當即指示參謀處:“通知五團迅速占領石井坑以西東流山主峰和四周各個高地,構築工事,以備戰鬥;再通知各單位,根據現有戰鬥人員酌情編組。”葉挺看著眼前經過的一個個氣喘籲籲和一臉饑餓的指戰員,加重語氣,“立刻通知政治部去協助後勤部,向附近群眾購買一些糧食和豬羊牛等家畜,讓部隊飽飽地吃上一頓飯,盡快恢複體力,以便全力以赴突圍!”

  葉挺剛下達完命令,參謀處來人報告:“軍長,項副軍長他們回來了!”

  “噢?”葉挺先是微微一震,隨後立刻恢複了平靜,“回來就好,讓他們進來吧。”

  “葉軍長,”一副灰頭土腦滿臉汗顏的項英往日的驕矜恣肆不見了,怯怯地看一眼葉挺,然後一勾下巴頦兒,“我給中央發個電報。請求處分。”說畢,他馬上向黨中央發了一個“臨時動搖”、“行動甚壞”、“以候中央處罰”的電報,灰色的電波無奈地載著項英的莫大遺憾和沮喪的愧疚,沉重地飛向了延安。

  袁國平和周子昆等木木地站著,一個個神色尷尬地耷拉著腦袋,像個鬥敗的公雞打不起精神來。

  “我們馬上開個軍分會會議!”饒漱石大概因為太衝動的緣故,不顧葉挺是不是軍分會委員,劈頭蓋腦地當著葉挺的麵兒指責項英:“之所以導致新四軍近萬名將士麵臨全部被敵殲滅的危險境地,都是你項英居功自傲、自以為是、排斥異己和自恃一貫正確以及拒不執行中央指示造成的!你、你該當何罪?!”他連珠炮似地批評項英,脖子上鼓著幾條青筋,腦門子上火氣灼人。

  會議氣氛很緊張。

  袁國平和周子昆也捺不住傾瀉胸中的不滿與委屈指控項英說:“在部隊正處於最危險的時刻,你卻不顧我們的勸阻,非要離開部隊去打什麽遊擊,致使我們也跟著你一起犯了臨陣脫逃的嚴重錯誤,軍紀不容嗬!我們請求軍分會和葉軍長給予我們嚴厲的處分!”

  這樣一來,原本就緊張的會議氣氛陡地又注入一股幹辣辣的成分,仿佛劃根火柴都會騰地把草棚子燎著。

  此刻的項英驚人相似地扮演了當年導致拿破侖慘敗於滑鐵盧的法蘭西將軍格魯希的他,本來就黧黑的臉上一副死灰色,但是倒有些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樣子說:“這次皖南新四軍的失利,錯誤都由我負責,我請求中央撤銷我的一切職務!”“行啦!”饒漱石見葉挺一臉沉重的神色,急切地說,“現在不是談處分的時候,現在敵軍已是兵臨城下,我們該怎麽樣才能突圍出去,要盡快拿出辦法來!”

  項英瞄一眼葉挺:“我已經是黔驢技窮了,一切由葉軍長決定吧,我服從。”

  “葉軍長,那你就決定吧?”饒漱石兩眼期待地看著葉挺。一直沉默而凝思的葉挺剛要說什麽,參謀處來人報告:敵第四十師、第一四四師、第七十九師、第五十二師、第一〇八師已經形成重圍,把三十平方華裏的石井坑鐵桶似箍住,預計明晨對我發起總攻。同時,顧祝同向敵軍頒布命令,生擒葉挺者,官升兩級,賞法幣十萬元。

  葉挺聞聽,怒不可遏的站起來,兩眼利劍般直衝周子昆:“這次北移,部隊行軍秩序混亂,指揮不暢,主要是司令部工作鬆懈,你身為副參謀長,應負主要責任。我命令你和袁國平同誌馬上召開司令部幹部大會,講清這次突圍的嚴重性和艱巨性,連夜配齊作戰、偵察和通訊幾個部門的幹部。戰鬥一打響,如果再像過去那樣亂糟糟的樣子,我首先拿你示問!”

  “是!”周子昆一反過去唯項英是從的作風,向葉挺“喀嚓”一個立正,轉身而去。

  “把地圖給我!”葉挺感到了處境的嚴峻,臉上像掛著一層霜,站在參謀處長鋪在桌麵上的地圖前,呼吸急促,聲音也變得幹澀嘶啞。他用紅藍鉛筆一指茂林東崗村和溪裏鳳一:帶,“這裏是敵第一四四師防守的區域嗎?”

  “是。”參謀處長答。

  “你們在標定時,與偵察科核對過嗎?”

  “核對過!”

  “好!”葉挺見參謀處長回答得很肯定,用拳頭“咚”地一擂軍事地圖,“命令新三團和老三團,於拂曉之前從這一帶全麵出擊!”

  項英覺得葉挺那重重落在軍事地圖上的一拳,像一柄開山利斧,石破天驚;又宛如一顆重磅炸彈落在他心裏,轟擊得他全身化作齏粉,蕩然無存。

  一場誓死突圍和一場誓死圍殲的激戰開始了。

  拂曉時分的石井坑,陰森猙獰的烏雲像黑色的狂濤,洶湧奔騰;傾盆大雨肆虐地嘩嘩往下潑灌,騰起一片迷蒙的黑煙,使天地間充斥恐怖。

  聽不到槍聲。

  聞不到炮聲。

  看不到敵軍。

  聽到的是刺刀進入敵軍胸膛的“撲撲”聲。

  聞到的是嗆鼻的血腥味兒。

  看到的是黑暗中槍彈的曳光閃爍。

  一陣彈雨衝垮一堵人堤。

  一片炮彈、手榴彈和槍彈交織的火光燒焦屍體堆起的土堰。

  槍炮聲伴著雷鳴把詭詐的黑夜撕扯得粉碎。

  血水融著雨水把發黴的大地漂染得殷紅。

  一連兩晝夜的敵我雙方短兵相接的反複衝殺,直打得天昏地暗,鐵血橫飛。

  這不僅是人數和武器裝備的較量,更重要的是戰鬥意誌和一往無前精神的抗衡。

  就敵我雙方投入的兵力來講,敵十倍甚至二十倍於我;其手中的武器也大大優於我方。然而,敵我雙方的戰鬥素質卻遠遠不能成正比。

  敵軍是不惜以慘重的代價與我拚消耗。

  我軍以一當百的精神盡量保存實力。

  然而,敵軍在源源不斷增援。

  我軍卻是彈將盡,糧已絕,再堅持下去,將不戰而自斃。

  滴血的夕陽塗在冒著敵軍炮火在巡視我方陣地的葉挺那蒼老的臉上,以及不知什麽時候被撕破的將軍服上,仿佛他全身的每一個汗毛孔都在淌血。他那往日矯健的步伐不見了,卻變得像個龍鍾的老漢步履蹣跚。他滿目所及處,尚未化為灰燼的蒿草依然冒著縷縷黑煙,在被炮火削禿了的樹幹上掛著被氣浪掀到半空中的破軍衣破軍帽和破布片,在被炮彈深翻了幾遍的彈坑和工事上散落著來不及清理的兵士的殘肢斷臂,這裏,那裏,到處是張揚著英雄主義的悲壯景象。

  天又黑了,氣溫陡地下降,紛紛揚揚的雪花像葬禮拋撒的紙錢般落下,不大工夫便在樹上、岩石上和地上披上了孝服,天地間一片肅殺、岑寂和冷森。從雨夜猛地變成雪夜,凍得沒有來得及準備禦寒服裝的新四軍指戰員渾身顫抖,上下牙床磕動得“咯咯”直響。

  “軍長,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了,敵我相差太懸殊了!”饒漱石雖然不精通軍事,但也覺得再這樣消耗下去也難以突圍出去。他瞪著一雙猩紅的眼睛,急切地看著葉挺,不知怎樣才好。

  “你說得對。”葉挺幾天工夫麵部已經變了型,兩個顴骨山峰般聳起,兩腮變成一對兒山坳,嘴唇和下巴上的胡子如同山麓蓬鬆的蒿草,兩眼的血絲結成密網,看上去像個經受牢獄之苦的囚徒。他叫來電報員,當即給他愛妻李秀文發了一個“絕命電”,告訴妻子由於遭受敵軍層層圍困,他的生命大致難保,期望她教養好子女,令其繼承父誌,對於愛妻的恩德,隻有來生補贖。

  “參謀處長!”葉挺高喊一聲,如雷炸頂,“立刻傳達我的命令,各部隊化整為零,把剩下的糧食……噢,已經都斷糧了,那就把馬匹殺掉,讓戰士們飽飽的吃上一頓飯,利用敵軍的接合部較薄弱的特點,四麵衝擊,告訴大家人人都是革命的火種,拚出去一個就保留一份革命力量!還有,告訴各部隊,把所有的文件都燒掉,先把軍部的電台砸粹,把密碼焚毀!”

  大家立刻感道:這是軍長要破釜沉舟了!

  一位作家在描寫葉挺殺馬的情節時是這樣渲染烘托的:

  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

  但是,這時,一聲呼叫使所有人產生了震憾。

  “軍長,我不能服從……我絕不殺馬!”衛士抱著戰馬的脖子,嚎啕大哭。衛士知道,戰馬是軍長生命的一部分,而所有機關人員都看到了比殺馬更可怕的東西。

  戰馬似有靈性。昂首長撕,撕裂了上空的戰雲,使人悚然而栗,初升的朝陽在紅色的馬鬃上呈現出彩虹般的光彩,它全身猶如一團火炭滾動著熱浪,那是生命、豪情、希望的象征。

  軍長眼中有火無淚,噴發著一種毀滅一切的決絕情緒,那是一種瀕臨絕境時的冷峻、坦然、非常可怕,我看到軍長的手慢慢地伸向腰間的左輪手槍,慢慢拔出,似有千斤重量,那槍在陽光下閃著幽黑的光環。軍長突然伸手揪住馬鬃,槍口直抵馬耳……

  兩聲爆響。我先看到衛士空然縮成一團,跌坐在地,哭聲刺心般疼,一陣強烈的悲酸寒流般地侵入人們的胸腔,我覺得腳下的土地失去了堅硬性,起伏晃動起來,蒼蒼然藍天欲墜了。我的眼前閃過一派血紅血紅的霞光,我一時弄不清那火焰駒是倒下去還是飛起來,隻覺得一時間,石井坑沉寂無聲……

  那馬轟然倒下,又蹦了起來,它想在戰場上奔馳,搖擺著頭,一股熱血山泉般噴灑,後腿屈起,蹲坐了幾秒鍾,終於歪倒下去,哀吼,而後轉成歎息,它那染血的頭簌簌擺動,鵝蛋似的眼睛呆瞪著,滴落著淚珠,四肢屈伸蹬踢,馬尾啪啪地拍掃著大地,砂石飛濺,這情景平添了一種令人膽寒的淒厲之氣。

  葉軍長背對戰馬,僵若立樁,淒楚的目光凝然南望,那裏是已經陷落的東流山的主峰,我不知道他期待著什麽……

  這一段壯烈又淒然的描繪,雖然不失為誇張,但卻是屬於文學的真實,惟妙惟肖,生動感人。

  葉挺和他那戰馬的血液融匯在一起,構築成巍峨的東流山魂魄,注入祖國大地的軀體裏,凝固在東流山堅硬無比的岩石上。

  指戰員們人人含著眼淚吃了一塊馬肉,他們覺得咀嚼的哪裏是肉呀,分明是戰馬的精靈忠勇之氣。

  戰馬的精靈在指戰員們的大腦指揮中樞鑄造出兩個字:衝殺!

  刹時間,天空布滿戰雲,地上飛舞火蛇,血與火在山間樹林中跳躍、飛馳,生命在烈焰裏昂奮與呻吟。

  火焰形成的大潮洶湧而至又洶湧而下。

  經過一場殊死搏殺,最終有兩千餘名新四軍鐵血健兒衝破敵軍的阻截圍困,渡江北上,勝利會合於江北的八路軍和新四軍華中總指揮部,其中包括一批高級幹部。他們是:第一縱隊司令員傅秋濤,政治部主任江渭清;第二縱隊政委黃火星,參謀長謝忠良;第三縱隊參謀長黃序周,教導總隊政治處主任餘立金,以及軍部秘書長李一氓等。

  然而,葉挺所在的軍部機關突圍小分隊,經過一夜拚殺,衝到地形險要的大康王莊。

  “軍長,我們掩護你突圍出去!”聽說葉挺被困在大康王莊一帶的第三縱隊參謀長黃序周帶領軍特務團突圍部隊來到葉挺身邊,反複哀求葉挺跟隨他們一起突圍。

  “我不跟你們走,我是敵軍懸重賞捉拿的人物,你們帶著我目標大。再說,還有這麽多幹部和士兵沒有突圍出去,我是軍長,要負責到底!”衣服和手腳已是破爛不堪和血跡斑斑的葉挺,定定地坐在一塊岩石上,盡管不時有炮彈在頭頂呼嘯而過,依然一動不動,話語比身體下麵的岩石還堅硬。

  “轟”、“轟”地爆炸升,時斷時續。

  一陣陣帶著焦糊味兒和血腥味兒地風掃蕩著茅草和樹木,悲壯、深沉、殘酷。

  “想我葉挺,半世英名,竟毀於一旦!”葉挺陷入極端痛苦地回憶中。

  “難道這大康王莊真的成了我葉挺的‘滑鐵盧’麽?難道就不會出現一個‘凱卡波爾塔’之門麽?”葉挺激烈沸騰的腦海裏不時浮想聯翩,不時泛出縷縷光明的期寄、向往和憧憬。

  滑鐵盧,這次慘敗多麽近似滑鐵盧之戰呀!如果拿破侖的勝利之師不遇突然而至的大雨(我皖南新四軍在北移中連日遇到近似邪乎的大暴雨);如果拿破侖的騎兵不遇泥濘的道路行進受阻(北移的新四軍豈止隻是道路泥濘,還有山陡路窄,雨大石滑,在雨夜突圍根本看不清道路);如果拿破侖的部隊不是找錯了向導(新四軍對第三條北移路線根本不熟悉,恰似盲人騎瞎馬,況且也出現過突圍選錯了方向);如果拿破侖不是錯用了平庸無能的將軍格魯希貽誤關健時刻的增援(新四軍要不是因為項英一再對抗中央指示遲遲不決定北移,以至在攻打星潭時又貽誤了七個小時後又否定攻打星潭),滑鐵盧之戰將會是另一種結果,歐洲的曆史將會重寫(皖南新四軍要是少了這些偶然因素,失敗之師將會變成勝利之師,敗軍之將將會成為英名統師)!

  曾是保定軍官學校第六期工兵科高材生的葉挺還想起,他們在學校研究過的一個亙古奇聞式的戰例一君士坦丁堡的陷落。

  那是十五世紀中葉,士耳其蘇丹馬霍梅特帶領大軍攻打古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馬霍梅特不僅荒謬絕倫地一夜之間將擁有七十多艘戰船的艦越過山崗,從一個海域奇跡般地運到接近君士坦丁堡的另一個海域;而且製造了一種殺傷力奇大無比的巨型火炮,突然猛烈轟擊君士坦丁堡堅固的城牆。可是,由於君士坦丁堡城壘過於牢固,羅馬士兵又驍勇善戰,拚死守城,致使攻城的土耳其士兵一層層倒在城牆外的大門前和垛口處。明知君士坦丁堡難以攻破,可是殘暴的馬霍梅特還是命令部隊強攻,使得士兵的屍體一層一層加高,護城河的水全部變成了血水,紅得發亮,紅得疹人。這時,一個奇跡出現了。在內城牆上,有一個被叫做凱卡波爾塔的小門卻令士耳其人難以置信的洞開著。是羅馬人難以理解的疏忘?還是羅馬人故意設的一個陷阱?士耳其士兵感到這個凱卡波爾塔之門太神秘莫測了!“給我衝進去!”隨著暴君馬霍梅特一聲怒吼,士耳其士兵不敢怠慢地衝進了門去,結果打了羅馬士兵一個措手不及。羅馬士兵認為士耳其士兵是神兵天降,大亂了陣腳,導致了整個君士坦丁堡的陷落……

  偶然性。機遇。

  當偶然性出現後如果抓不住,就喪失了機遇,使偶然性淪為荒謬。

  而能夠把握偶然並使之成為必然,偶然就成為千載難逢的機遇了,那麽駕馭偶然也就成了英名決斷。

  這次新四軍北移,會存在被守城者遺忘的“凱卡波爾塔”之門麽?

  這四周三十平方華裏的石井坑,這條條隱藏於樹木和溝壑的羊腸小路,還有……

  “僥幸!”突然一顆炮彈落在距葉挺的不遠處,沙石和泥士被揚到半空,又劈劈叭叭落下,擊打得鬆軟的土地發抖,也打斷了葉挺的遐思。“在戰場上的僥幸心理對於一個指揮員是非常可怕的!它可以腐蝕鬥誌,坐等時機,不勇於進取!”為此,葉挺為方才出現的“凱卡波爾塔”之門的念頭開始自責了。

  就在這時,圍在山腳下的敵一〇八師派士兵可著嗓子往山上喊話:“新四軍朋友們,別打啦,這都是誤會!歡迎你們派代表下山來談判,我們重歸於好,共同抗日!”

  與葉挺在一起的新四軍敵工部長、民主人士林植夫,秉性耿直,對國民黨欲置新四軍於死地恨得咬牙切齒。但他聽了敵一〇八師的喊話,覺得這個師是東北軍,不屬於蔣介石的嫡係部隊,而且其師長戎紀五是葉挺的老熟人,兩個人以前交往不少,彼此很投脾氣。於是,他壯著膽子向葉挺薦言:“軍長,你下山見到戎紀五,曉以抗日救國之大義,或許……”

  葉挺還沒容林植夫說完,目光凶焊瘮人:“我不去,輕易下山,豈不自投羅網?我們抗日到底有什麽罪,叫他們來槍斃我好啦!”

  “那我就先打個前站,看看談判條件具備不具備,即便被他們殺了,我也算是為抗日流盡最後一滴血!”林植夫說罷叫上他的衛士,匆匆向山下走去。

  不多時,敵一〇八師的喊話聲更大了:“請告訴葉軍長,我們師長歡迎葉軍長下山談判!葉軍長提的條件我們師長講盡量滿足!”

  參謀處長見喊話者隻字不提林植夫的下落,板不住說:“這是他們在搞誘捕!軍長,我們最後拚它個魚死網破吧!”

  葉挺向來是堅持“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的忠節古箴的,他聽了參謀處長的話,豁地拔出了手槍。

  “慢,我不同意死拚!”說話者是饒漱石。

  “饒漱石同誌,現在談判等於投降!”葉挺臉色鐵青。

  “不,談判是要爭取保存革命力量的機遇!”饒漱石說得很堅決。

  “饒漱石同誌,你要知道,皖南這支來之不易的革命部隊,日本侵略軍都奈何不了它,沒想卻要葬送在友軍的屠刀之下,我作為軍長,無論如何也推卸不了責任呀!我隻有一死自贖其過,才能對黨中央和千萬個新四軍戰士有個交代!”葉挺嘶啞的嗓音像哭,但幹澀的目光再也不會有淚水出現了,而有的隻是憤怒的烈火。

  “葉軍長,你這種氣節固然令人尊重,但是,你應該明白,談判決不是屈膝投降,而是一種對敵鬥爭的策略。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交替使用,靈活掌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雖然軍事經驗不足,但在理論上很強的饒漱石,給倔強的葉挺來了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葉軍長,你想想十二日黨中央和毛澤東主席給我們的電文,明確指出,‘因為重慶交涉靠不住,同時應注意與包圍部隊首長談判……’。葉軍長,黨中央要我們不失時機與友軍首長談判,不正是一種鬥爭方式麽?我們可不要再違背中央的指示呀!”

  “我們可不要再違背中央的指示呀”這句話像重錘一樣砸在葉挺的心坎上,他禁不住“嗬”了一聲。既然下山談判是中央的指示,是為了減少犧牲,是保存幹部的一種鬥爭方式,不是卑恭屈膝,變節投降,那就應該無條件地去執行!難道今日真的會出現神秘莫測的“凱卡波爾塔”之門麽?

  “你們把我的名片先交給他們的師長,說我隨後就到!”葉挺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交給司令部兩個參謀,然後上前握住饒漱石的手,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一個小時之內沒有我的聲音,你們馬上組織部隊突圍,一定要保留住革命的火種!同時,請代我向黨中央和毛主席致意,革命一定會成功!並告訴他們,我葉挺已經把自己交給了共產黨,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不會做出對不起共產黨的事!”

  話語似大江東去,洶湧澎湃,一瀉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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