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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交手

“到底是誰把這事情說出去?”小蝶緊閉了房門,把木地板跺得“空空”直響,“怪不得我娘一直不肯說出這個秘密——一旦讓三個人知道,全天下的人馬上都知道了!”

“你這樣說,好像是我們三個把這件事說出去似的。”他哼了一聲,有些委屈:“妹妹,你應該相信我的為人。”

“我相信你清醒時的為人,但我對你的酒量沒信心!”小蝶跺著腳大喝:“說,是不是你什麽時候喝醉了酒後胡言亂語?”

小風漲紅了臉,理直氣壯地反駁:“自從我花光你的私房錢,在你自私歹毒的打擊報複之下,還有喝酒的可能嗎?”

此話確實不假——自他花錢的大手筆讓小蝶的積蓄一瀉千裏,小蝶不得不在生活起居上省吃儉用。頭一筆大幅度削減的開銷就是小風的酒錢。

“也許是……”小風壓低聲音,才說了三個字,立刻被小蝶揮手打斷:“不可能。”她微微垂下眼瞼,輕聲說:“不可能是師姐。”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隻有你想不到的事。”小風湊到小蝶身邊,推心置腹地分析:“你爹當年結仇不少。讓我們想想,如果你被你爹的舊仇人殺死,誰會得到好處?”

“你正在懷疑的人,有一顆高傲的心。我猜,如果這次我能在和毒宗的比試中獲勝,她會用盡生平所學證明她比我強,即使那需要很多年。她不屑用齷齪的手段。”小蝶柔柔地低喃一聲,不再言語。



很快,綿州多了第五種人:對易天的女兒感興趣的人。

那天的午飯格外沉悶。小蝶埋頭吃飯,不看周圍人,也不理會身邊的竊竊私語。二師兄範小泉卻沉不住氣了:“師弟,你為什麽總是用懷疑的眼光看師姐?師姐豈是會做那種事的人?”他口氣很衝,小風沒好氣地頂了一句:“這麽說是你幹的?總不至於是師父說出去的吧?”

“都住嘴。”小蝶淡淡地說:“我喜歡看熱鬧,可不喜歡讓別人看我的笑話。有話等到和毒宗的比試結束再說。”

屋外似乎憋著一場大雨,悶熱壓抑的空氣在眾人頭頂徘徊,小風煩躁地揮揮袖子,但這股鬱鬱之氣卻是揮之不去。一聲震雷之後,豆大的雨點劈哩啪啦落下。有人帶著一股冷氣衝進大堂,徑直走到小蝶他們的桌邊。“閣下可是藥宗新任掌門,易姑娘?”

小蝶掃他一眼,平靜地說:“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小蝶。”

來人怔了怔,衝小蝶一拱手說:“在下是翠霄山莊的管事,奉莊主之命有請周姑娘移駕山莊。”

小蝶和師兄師姐交換眼色,從容回答:“我們約定的日子是明天……”

那人恭敬地接口道:“客棧人多事雜,我家莊主怕嘈雜的地方擾亂姑娘心境。”他停了停又說:“莊主還說,姑娘今晚若是睡不安穩,明日又該頭疼了。”

小蝶的身子微微一聳,強忍著沒有表露出驚訝,點點頭道:“那就多謝你家莊主的盛情。”



翠霄山飄蕩著綿綿細雨,青山翠澗別有一番風味。小蝶一行人乘了小轎,然而各有心事,誰也顧不上欣賞雨景。

山間的小徑越來越陡峭,轉過一片樹林,忽然出現一座巍峨的宅第。一名白袍老者和一名紅衫女子正撐著傘等在門口。白袍一塵不染,老者的須發也如袍子一般蒼白幹淨。紅裙紅得鮮豔,女子的麵容卻如冰封。

看到小蝶四人從小轎上走下,下人們急忙撐傘去迎。白袍老人朗聲道:“毒宗姚輝恭迎周掌門。”這本是他預備好的台詞,但眼看到小蝶,他還是掩不住一絲尷尬,“周宗主”三個字聽起來十分古怪。

小蝶走到姚輝麵前,不知是該拱拱手,還是該做個揖,索性揮揮袖子,隨口道:“你還是叫我‘恩人’時順口。”

姚輝臉微微一紅,目光始終不敢和小蝶對視。他見藥宗弟子皆是一身白衣為任緋晴戴孝,說了幾句“深表遺憾”之類的客套話,又道:“翠霄山莊備有薄宴為諸位洗塵。諸位不妨先與在下去換身行頭。”

“不必麻煩。”小蝶斷然拒絕,又諷刺道:“難道見你們宗主之前,需要沐浴更衣?”

姚輝討個沒趣,默默伸手指了指小蝶的裙子——她穿男裝慣了,走路大大咧咧,不知什麽時候濺了許多泥點而不自知。紅衫女子見狀立刻說:“雨天陰寒,山內比外麵又更冷些。料想周姑娘衣衫單薄,莊內特備暖衣,請入內更換以免受寒。”

小蝶這輩子沒跟幾個文縐縐的人打過交道。對方說得客氣文雅,她不敢隨便開口以免被小看。小霞道:“承蒙京女侍好意,隻是孝衣不敢輕脫。”

京雪棠不緊不慢地說:“莊內所備衣物也是素白。”

小蝶不好推辭,在他們帶領下步入翠霄山莊。



景淵一如既往地佇立在窗邊,欣賞雨中的絲瀑翠煙。姚輝的腳步聲驚擾這靜謐安詳的圖畫時,景淵瑩潤的額頭淺淺一皺,問:“她來了?安頓好了?”

“來了。”姚輝恭敬地回答。“安排在暢然館。”

景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問:“都說她是易天的女兒。你以前見過易天,他們長得相似麽?”

姚輝仔細想了想,低頭道:“易大俠當年的英姿令人印象深刻。可能是女孩兒五官不像男子那麽硬朗,易姑娘同他至多四分相象。”

景淵揮手摒退姚輝,撫著下頜自言自語:“難道她自忖贏不了,因此打出易天這塊招牌唬人?就算藥宗勾結黑鷹黨又怎樣?我看起來像是畏懼黑鷹黨的人?”

辛祐壓低聲音說:“小蝶心機不深,也不是有膽惹事生非的人。為了威嚇本門,和朝廷欽犯扯上關係——這事情分明得不償失,她絕不會做。”

景淵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什麽有趣的事,嘴角又掛上了惡作劇般的笑容:“她準備了這麽一個大消息,我們也不能輸了聲勢。”他明亮的眼眸閃爍著快意:“嗬,真是有趣的再會!”



雲端吹來若有若無的細雨,山風夾著涼意掠過小蝶的肩頭。佇立在碧波崖上俯瞰著翠霄山連綿的綠海,雖說令人心曠神怡,但綿綿寒意卻讓不經凍的小蝶心中直叫苦。

“怎麽還不來?”她踮著腳尖四下張望。“哥,是不是你搞錯地點?”

小風撣了撣身上細微的水珠,無辜地回答:“那麽大的路標,我要看錯就從這兒跳下去!”

一行衣裝素雅的男男女女繞過矮樹竹林,自小徑上而來。

小蝶咬著牙跺了跺腳:“遲到這麽久!”

為首的年輕男子一身玉白色的長衫,飄飄衣袖和象牙色逍遙巾在山風裏輕搖,宛如仙人天降,出世絕塵。若有青煙鶴鳴相伴,小蝶真要把他當作清晨來此吸風飲露的天外飛仙。她看傻眼的時候,這瀟灑的男子已來到麵前。

他的微笑如池塘波影一樣清淺,在疏落細雨中有種朦朧透亮的光彩。他諧謔的聲音透過惡作劇般的笑容,在山澗裏帶出柔和的回音:“多日不見,周大夫別來無恙?”

小蝶深深吸了口氣,讓山中的清涼撫慰自己混沌的頭腦。她的眼睛使勁眨巴了幾下,對這天人一般的角色上下打量片刻,尷尬地問了一句:“你是誰?我們以前見過嗎?”

這人的臉是有點眼熟。可是自從泰安堂的生意好起來,小蝶每天要看上百張臉,漸漸懶得去記每個人的長相,認人的能力大幅退步。她覺得這沒什麽了不起,對方應該體諒,畢竟不是多麽熟的人。但短短十個字,讓景淵的笑容僵硬地凝固在臉上。

她、她這是什麽記性?!雍州一別不過兩月,難道一個和她哥哥言談甚歡的大活人,在她腦中這麽快就煙消雲散?原來他在別人心目中竟然不值得一記!

景淵臉上瞬息萬變,一陣白一陣青走了幾個過場。他冷冷哼了一聲:“周大夫真是貴人多忘事。看來戲會那天救你兩次的人很多。”

“啊——是你!景、景、景……”小蝶神色一變,指著景淵的鼻子尖,裝作氣憤地說不出話(其實是把人家的名字忘了)。小風不失時機湊到她耳邊,提醒了一下:“淵。”“景淵!”小蝶一臉深惡痛絕,“原來你就是毒宗的宗主虛泉子?我們什麽地方招你惹你了?你竟然唆使良民犯法!”

景淵一揚眉,平平地打斷,“在下從未唆使令兄違法。令兄聰明過人,不須在下點撥,輕而易舉得到黑芭蕉……在下想說佩服還來不及呢。”

小蝶臉一沉,叉著腰氣鼓鼓瞪著景淵,還想向眾人揭發他的可惡。景淵當然不給她更多機會,搶在前麵說:“周姑娘,在下很榮幸地向你介紹今日比試的公證人——武林盟主蘭夫人的兩位千金,月憐小姐與蘭惜小姐。”

這時候小蝶才認真去看景淵身旁的兩名少女。年紀略長的那一位含笑說:“景宗主為了等我們姐妹二人,耽誤了一會兒。讓周姑娘久等,萬望恕罪。久仰周姑娘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

小蝶對女裝沒什麽研究,但一見月憐也看得出:這是個很會穿衣的女子。她不知道月憐的衣料叫做“雪浪披霞”,價值二兩黃金。她隻覺得這條由紅而白染就的裙子濃豔合宜,入眼難忘。再向上打量:月憐頭上不過一珠一翠,小巧的寶珠簪斜斜插在仰月髻邊,精致的翠玉釵仿佛是隨意點綴。可是這一珠一翠那麽恰到好處,讓一頭青絲有了柔雅的朝氣。

小蝶在她麵前忽然有些自卑,訕訕地說:“周小蝶不過是一名遊醫,有什麽值得久仰?”

“你太謙虛了。三年前你解開毒人的事跡,在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要不是你後來銷聲匿跡,外史郭家還想寫一本關於毒藥的新書,以你為原型。”月憐旁邊的赫然是茶館裏說書的少年,今日她還是一身男裝,卻顯出少女的頑皮,笑嘻嘻說:“我叫蘭惜,當時正好在郭家當學徒。”

小蝶搞不清外史郭家是做啥的,支吾兩聲把這話題含混過去。她看看蘭惜又看看月憐,覺得她倆都不像是懂得比拚毒藥的關竅所在。再一轉念,恍然大悟。

江湖還有一個較為狹義的別名:武林。之所以跟“武”掛鉤,原因其實很簡單——江湖上一切問題的解決,最終要靠暴力。水平一樣高的人發生糾紛,往往抱有僥幸心理,希望自己打敗對方從而勝出。水平一樣差的人,譬如景淵和周小蝶這一類,通常采用第二方案——請一個德高望重的江湖人士當評委,比如少林的方丈,武當的道長。很多人服從評委的裁定,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服氣,而是因為評委通常是個高手,能一巴掌把不服氣的人打飛——歸根結底,再文明的比試也要靠暴力威懾。

想到這裏,小蝶看著這兩姐妹冷笑起來。景淵也看著小蝶冷笑。旁人看著他倆,怎麽看都像來路不明的傻笑,卻怎麽也想不出他倆在想什麽。

周小蝶的親爹是易天這個消息讓景淵稍稍焦躁了一下。易天雖然銷聲匿跡,人緣還在。萬一周小蝶輸了耍賴,到處說毒宗以強欺弱,也許有人替她出頭、上門找茬。

景淵決定找人主持公道。他不敢請武當少林的高人。因為景淵賣藥不搞歧視,不太過問顧客私事。有時毒藥落在惡人手中,難免讓行走江湖的正義之士吃虧,其中包括武當少林的弟子。

兩派的老大三五不時勸他多行善,少賺錢。景淵為了表示悔悟,每年快遞最新、最詳細的產品目錄給他們。其中除了配方什麽都有,既有最新毒藥及其中毒症狀,也有最新毒藥的解藥以及鑒別真偽、正確使用的方法。言外之意:你不買毒藥可以。要是不買解藥,中了毒別怪我沒提醒你。

兩派老大是厚道人,拿到目錄就複製散發,提請廣大同仁注意。結果當然是膽小的人多——本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原則,很多人采購大量解藥。武當與少林因此成為景淵最可靠的義務宣傳員,他們對此又氣憤又無奈,於是自己也開始搞研發,但始終不及景淵專業。從此,景淵與他們的關係僵得很。

這一次恰好遇到蘭夫人的兩位千金來求藥。景淵當即決定讓這兩個小姑娘當仲裁人,不信現任武林盟主的威風壓不住周小蝶生死未卜的爹。

月憐見小蝶與景淵互不服氣地瞪著對方,輕輕咳嗽一聲說:“兩位,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景淵笑著向身後招招手,他的手下立刻端著藥匣走上前。

小蝶一見就張大嘴巴脫口喊出來“阿——牛哥——?!”山澗裏傳來她驚異的回音:“牛哥……牛哥……哥……”

景淵的笑容更加狡猾,不慌不忙地說:“這是本門翠霄使者,他和宗主也是老相識。”

小蝶的頭腦空空蕩蕩,一時想不出眼前的情景是什麽道理,隻能眼睜睜瞪著辛祐——他的神色那麽古怪,極力逃避小蝶的目光。小蝶踮起腳尖看了看——幾步之外那些充場麵的配角,竟然都眼熟,不是趙興、張嬸、馮駿父女是誰?

就在這一刻,雲天忽然被風撕開一條裂縫,一縷陽光不失時機地射出來。小蝶的心仿佛忽然被照亮,微微頷首:“原來是這樣!”

原來洗衣婦不是誤將毒草當作保持衣物色澤的原料,廚師不是誤將毒藥當作改善口感的調味品。原來助理不是為了顯示學習成果亂改她的藥方,學徒不是為了養護頭發在洗頭水裏添加亂七八糟的花草汁。

那些可愛的回憶,全是一點也不光明磊落的挑戰。

辛祐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什麽、明白了幾分,隻能勉強笑著問:“昨晚睡得可好?”

小蝶的嘴角掛上一個淡得不能再淡的微笑,唇間飄出一個輕得不能再輕的回答:“還好。”

“原來是閣下用獸骨磷粉在房簷下畫了貴莊的標識。”小風朝辛祐拱拱手,舉手投足間忽然生疏了許多。“那個標識還幫了我們兄妹一次,多謝!”辛祐看了小風片刻,抱拳一笑,大大方方地回答:“何必說‘謝’?相見既是有緣。”

小蝶不知道小風說的是什麽標識,但並不表示出來,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辛祐一眼,又看了看哥哥。小風迎著她的目光點點頭,眼神中似乎是說這些事情可以稍後解釋。他們的表情仿佛在說,在這裏,隻有他們兄妹彼此能信得過,其他全是外人。讓辛祐感到失落。

景淵把他們沉默的交流收在眼底,又微微笑了,繼續說:“我們真是和易姑娘有緣分,我門下三位長老和易姑娘也是老相識——冰雷堂主趙興,水鏡夫人張憶娘,藏雲樓主人馮駿。”

小蝶的目光從她熟悉的人們身上掠過,柔柔一笑:“原來人家說的是真的——這世上沒人能真正明白另一個人。承蒙各位前輩在雍州多方照顧……怎麽沒看到小萼妹妹?”

朔月山莊的莊主李殘萼就在三位長老身後,早和三位長老一樣神色尷尬。小風嘿嘿一笑,也向小萼拱手施禮:“我想,秀草堂的京掌門和毒龍川的餘教主中間的這一位,就是李莊主吧?失敬失敬!”李殘萼臉色蒼白。她的相貌身材本來就像十來歲的女童,嬌小玲瓏的身軀像是隨時都會隨風飄去一般惹人憐愛。小風不忍心再諷刺她,斜睨著眼歎了口氣,“說人家用心險惡,好像也不很恰當。是我們太天真了。”

月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遲疑地問:“各位所說的,與今日的比試有關嗎?”“沒關係。”小蝶平靜地說:“過去一場誤會而已。我們可以開始了。”她轉過身,拿出懷中一個小盒對小霞說:“師姐,我忽然覺得紫霜丸一定不合景宗主口味。你把這個拿給他。”

景淵看著小蝶莊重鎮定的臉龐,心裏不知是驚訝還是失望。她努力掩飾了情緒。他真想知道:這看似鎮定的外表下,那顆心是否真的平靜。他真想知道:過去的那些日子對她而言,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和她朝夕相處的人對她而言,是不是真的無所謂。

辛祐站在景淵身後,雙手穩穩托著一隻黑檀盒。見小蝶走上前,他的目光從盒麵精致的雕花遊移到小蝶略微泛白的雙頰上。“辛祐?”小蝶的嘴唇顫抖,露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我早該知道‘阿牛’這樣的名字配不上你。”

辛祐沒有理會她的責備,隻是靜靜看著小蝶,仿佛請她試著理解。然而小蝶垂下頭不再看他。她撚起木盒中的黑丸端詳一番,掐下一點在指端碾碎,又把它放在鼻端輕輕一嗅。瞬間,她的眉間揚起一絲淺淡的不安,辛祐的心也隨著她的眉頭驟然一動,在那個瞬間忘了自己是該看著這顆重要的藥丸,還是該看著她……

景淵也在細細研究小蝶的藥丸。當他掰開藥丸時,雋秀的雙眉猝然一擰,讓手托藥盒的孟小霞心跳。小霞不是沒有見過風致瀟灑的男子——師弟小風在少年時就一表人才。得知他的父親是當年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美男子,小霞才明白他出類拔萃的容貌來自優秀的血緣。

麵前這男子更令人驚歎。小霞甚至無法想象什麽樣的父母生下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她從沒見過如此高挑的男子,更沒見過誰有他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

即使哪個人擁有他這樣讓人過目不忘的樣貌,也難以和他相提並論。因為他是景淵,擁有獨一無二的才華和天賦。那種氣度,正是小霞向師父學了多年而沒有真正掌握的。直到看見他自信而淡漠的微笑,小霞終於知道:有些東西與生俱來,不論其他人如何挖空心思,也學不到。

小霞不知道這個天神一樣的男人和小蝶之間發生過什麽。小蝶過去的三年,有太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小霞隻知道:當她師妹和這個男人一起出現在碧波崖上,任何看到他們的人,都不會相信小蝶能在這場比試中獲勝。

上天給了這個男人生為勝者的氣質、外貌和能力。



景淵把藥丸放回盒中,說:“聽說周姑娘三年前做出能解二百餘種毒的白玉丹。想必就是這個?你該知道,我們比的是‘毒藥’,不是‘解藥’。”

“什麽是毒藥?”小蝶沒有理會周遭的詫異,把藥丸放回辛祐的匣中,直視著景淵的雙眸,說:“毒藥就是能毒死人的東西。聽說您的體質天生特異,常服毒藥才能以毒攻毒保留性命。我很好奇,想知道您怕不怕‘解毒劑’。”說到這裏,她的微笑變得冷清:“對您來說,這才是毒藥。”

景淵沒有想到她會這麽做,瞬間的呆怔之後忍不住鼓掌長笑:“做得好,說得好!怪不得你母親挑了你——周姑娘,趁我們現在還能說話,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把解藥當作毒藥給了我,呆會兒你中毒,要怎麽解?”

小蝶臉上那個冰冷的微笑也消失了,回答說:“我不會輕易死掉。”

景淵聽了她蒼涼的回答,心中某個地方忽然有些鬆動,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你總是這樣出人意料嗎?”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小蝶麵無表情地反問:“景宗主已經看好了‘毒藥’吧?我們可以各自寫解毒方法了嗎?”

景淵的嘴邊蕩開一個微妙的笑容:“可以。請便。”

碧波崖頭一時間安靜下來,小蝶隻覺得背上一陣寒意,冷汗不知幾時浸透衣衫。她顧不上理會,一邊在心中曆數自己常用的解毒劑,一邊運筆如飛,生怕漏下任何一味。不消片刻,筆下已列出長長一篇配方。

細細審視兩遍之後,小蝶舒了口氣,這才聽到耳邊颯颯的風聲,發覺背上多了一領鬥篷——小風不知什麽時候為她披上,自己卻被涼風吹得臉色發青。

“可有把握?”小風湊到妹妹耳邊,輕柔地細語。小蝶搖搖頭,“不好解。”她說,“景淵的毒藥煉得無可挑剔。我真怕萬中一失……”小風看她神色凝重,急忙寬慰:“大不了最後雙方不濟,各獻解藥,算個平手——隻是你要吃點苦。”

“我已經列了各種可能的症狀和解法。”小蝶仔細叮嚀道:“哥,你為我準備這單子上的藥材,千萬不可弄錯了分量!”她回頭去看,發現景淵早已寫完了解方,悠然自得地在一邊微笑等待。

兩人在碧波崖中央再一次傲然對視。

景淵忽然開口,口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生硬:“您對‘毒藥’的詮釋令景某茅塞頓開。我想,如果我用了什麽手段輔助藥效發揮到最大,周姑娘一定不會認為我卑鄙——這是比試的‘需要’,對不對?”

小蝶心中一動,寧願相信他是在虛張聲勢,於是故作鎮定地笑道:“景宗主有那樣的本事,我當然不會見怪。如果我也那麽做,想必景宗主也不會怪。”

景淵的反應讓小蝶心驚肉跳——在他英俊的麵容上,綻開一個燦爛卻帶著鄙夷的笑容,透著防不勝防的威脅。

雙方捋高袖子,驗明未在袖中藏其他毒藥,又驗過了指縫指甲,也未發現作弊的端倪。他們各自取了自己的藥丸,送到對方唇邊。小蝶的眼睛不敢離開景淵的雙眸,生怕錯過他眼中透露的心思。即使她費盡心機去揣摩,仍然看不出這個冷漠的對手在想些什麽。

此刻,這個冷漠的人又是淡然一笑,含住小蝶的毒藥吞了下去。小蝶隻得也將唇邊的藥丸含入口中。淡淡的苦澀和奇異的清涼在舌尖縈繞,小蝶本能地輕輕一咬,去進一步體味這種滋味。這是她的解方上列出的幾種毒藥……她輕輕鬆口氣,“咕”一聲咽下藥丸,恰巧瞥到景淵不懷好意的笑臉,心中又是一股異樣的別扭。她知道中了這毒,心跳一百之後方可邁步,於是打定主意站穩腳跟。

景淵並不在意她的動靜,自顧自在解藥方上添了幾筆,一邊寫一邊說:“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一點?不是你自私自大、惟利是圖。而是你自以為聰明,其實傻得要命。你以為你得到了幸福,其實不過是個大騙局,你還樂在其中。最後真相大白,隻好打落門牙往肚裏吞,還要虛偽地裝作不在乎——真是可悲又可笑!”

小蝶不理他,默默地數著:四十九,五十,五十一……

“若說你爹是易天——我絕對相信。你和你爹真是一模一樣的天真,或者說,一模一樣的愚蠢……”景淵陰沉沉地說:“你大概也會和你爹一樣,死在我的毒藥之下。”

啊?!小蝶心中猛地一震,呼吸也急促起來。

“他天真地以為,別人伸出援手,就一定是為他好。他以為,世上所有的人都會無條件善待他……好歹他也是個做賊的人,真不明白他怎麽會這麽單純。”景淵放下筆,慢步到小蝶麵前,說:“二十年前,他死在我麵前,連我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竟然那麽輕易就毒死他……那時我六歲。”

小蝶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晃,為免摔倒,她本能地邁了一小步穩住身體。僅僅一小步,眼前就是一片黑暈,好像全身的血都湧到胸口,弊得她透不過氣,心口宛如針刺一般疼得難熬。

景淵彎下腰,端詳小蝶痛苦的神情。“從那時開始,我很喜歡打碎愚人的幸福世界。看看他們怎樣失望地活下去,或者怎樣失望地死去。”

小蝶不甘心地咬緊牙關,卻止不住眼前越發黑暗。“哇——”她一口血吐在景淵玉白色的長衫上,宛如在雪地裏綻放出一朵紅牡丹。景淵向後側身,但沒躲開。小蝶毫不遲疑地揚起手,在景淵臉上拍出一個響亮的耳光。

看著景淵驚駭的表情,小蝶慢慢地一邊理氣一邊說:“我和你不熟。有件事情你大概沒發現——周小蝶一直過得怡然自得,不是因為運氣好,從沒撞見倒黴事。再糟的事情放在麵前,我也要笑,不是因為傻得不明白危險,而是知道——我一定能邁過那道坎,變得更好!”

說罷,她向愕然的景淵綻開一個自豪的微笑,身子卻向後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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