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存在著犬崇拜的遺風,但一般而言,在中國古代的民俗語言中,狗的形象似乎不如牛馬精神、虎龍氣象等其他生肖動物那麽光彩照人。我們常常能聽到諸如此類的話:什麽“蹠狗吠堯”、“行同狗彘”、“狗彘不食”、“狗苟蠅營”、“狐朋狗友”、“賣狗懸羊”、“狗仗人勢”,以及“狗改不了吃屎”、“狗急跳牆”、“狗眼看人低”、“痛打落水狗”、“狗腿子”、“瘋狗”等等,似乎很難找到頌揚狗的詞匯。我們不妨從俗語俚語和書麵語中作些考察,看看人們究竟怎麽說狗或借狗說人。
先秦諸子的文章裏涉及了不少人與狗的隱喻關係,人們對狗褒貶不一。
莊子曾告誡人們:“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意思是說善吠的狗並非都是良犬,莊子旨意讓人們觀察事物不能隻看其表麵,而要看其實質。觀察人亦當如此。莊子借狗喻人事,但並未以狗罵人。
在墨子的語言裏豬和狗就都成了低賤的象征,他諷刺那些行為等同於豬狗的人:
子夏之徒,問於子墨子曰:“君子有鬥乎?”子墨子曰:“君子無鬥。”子夏之徒曰:“狗玨猶有鬥,惡有士而無鬥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於湯文,行則譬如狗玨,傷矣哉。”
荀子也有類似的話:
乳彘觸虎,乳狗不遠遊,不忘其親也。人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荀子在這裏也借狗喻人,不過把人說得連狗都不如,更為卑賤。
成語“狗吠非主”,意為,狗叫狗咬的人都不是它的主人。這句成語與《戰國策》中的“蹠狗吠堯”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傳說蹠是春秋時代奴隸起義的首領,堯,則是古代盛傳的賢明之王。《戰國策·齊策六》記載:
貂勃常惡田單,曰:“安平君,小人也!”安平君聞之,故為酒而召貂勃,曰:“單何以得罪於先生,故常見惡乎?”貂勃曰:“蹠之狗吠堯,非貴蹠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主也;且公孫子賢而徐子不肖,然而使公孫子與徐子鬥,徐子之狗,猶時攫公孫子之腓而噬之也;若乃得去不肖者而為賢者狗,豈掛攫其腓而噬之耳哉!”安平君曰:“敬聞命矣!”明日,任之於王。
從這個故事看,“蹠狗吠堯”絕不是個貶義詞,以狗喻人臣也不是侮辱性的比喻,所以田單才聽從了貂勃的勸告,去做“賢者狗”。因為賢者善於使狗,不會隻讓它幹咬人之類的小事,更可以委它以大任。司馬遷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亦引此言曰:
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
清人邵長蘅在《閻典史傳》中也講道:“夫蹠犬吠堯,鄰女詈人,彼國各為其主。”“蹠狗吠堯”或“桀犬吠堯”後來用於比喻惡人攻擊好人,但它原先並無貶義,隻是形容人臣當各為其主。
有一句借狗罵人的話與大聖人孔子有關。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曾記載了這件事: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
鄭人在此以“喪家之狗”比喻孔子失去靠山,成了無所依從、無所歸屬的人。後來,這句話便成了形容那些陷入困境無家可歸者的“專用詞”了。如唐代詩人元稹詩曰:
饑搖困尾喪家狗,熱暴枯鱗頭水魚。
漢代還有“賣漿屠狗”、“狡兔盡,良犬烹”等說法。前句與漢代盛行吃狗肉有直接關係,“賣漿屠狗”成了形容微賤職業的代名詞。後句比喻有功之臣在事成之後遭殺害。韓信是劉邦的大將,為建立漢室江山立下汗馬功勞,但功成之後,被劉邦猜忌,最終被殺害。韓信在被劉邦縛住時歎道:
果如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近人蔡東藩曾在《民國通俗演義》中借此大發了一通感慨:“夫漢高(劉邦)、明太(朱元璋)皆以自國帝業,屠戮功臣……藏弓烹狗,有識同悲。”
在筆者看來,在漢語言詞匯裏對狗作出最高評價的一句話便是“犬馬喻君子”,此言出於《風俗通·怪神》篇,《搜神記》中記載了這一故事:
桂陽太守李叔堅,為從事。家有犬,人行,家人言:“當殺之。”叔堅雲:“犬馬喻君子。狗見人行,效之何傷。”頃之,狗戴叔堅冠走,家大驚,叔堅雲:“誤觸冠,纓掛之耳。”狗又於竃前畜火,家益怔營。叔堅複雲:“兒婢皆在田中,狗助畜火;幸可不煩鄰裏。此有何惡。”數日,狗自暴死,卒無纖介之異。
雖然這是一則怪異故事,用“犬馬喻君子”,這種說法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大概為漢時人所特有吧。
漢魏六朝時代,人們已知豢養名犬。晉人葛洪在《西京雜記》裏曾記述道:“茂陵少年李亨,好馳駿狗,逐狡獸,或以鷹鷂逐雉兔,皆為之佳名。狗則有脩毫、啣睫、白望、青曹之名……楊萬年有犬,名青啗,買之百金。”
當然,能以百金買狗的人,自不是等閑之輩。或為公子王孫,或為遊手好閑之徒。所以又出現了諸如“犬馬聲色”、“飛鷹走狗”一類的成語。
人們認為,一朝一代的衰亡常與統治者的縱情於聲色犬馬分不開,也就是說,腐敗導致衰亡。假如“皇帝無聲色狗馬之嗜”,就可以使國家“端本而正源”,穩固而長久。
魏晉時期的文人也喜好和讚美狗。在晉人傅玄眼裏,“走狗”是人們求之不得的寵物,並不是可鄙之物:
感恩養而懷德兮,
願致用於後田。
輕走者莫如鷹,
猛捷者莫如虎,
惟良犬之稟性,
兼二姪佳勁武。
狗在這裏是兼有鷹之敏捷、虎之勇猛的動物。由此可見,“飛鷹走狗”的原意僅僅是指狩獵本身。
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也肯定傅玄《走狗賦》裏的狗是褒義而非貶義:按後世以“走狗”為刺詞;近人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載當時有《走狗言誌圖》,諷談士之趨附袁世凱者,或“狗而不走”,或“走而非狗”,或“亦走亦狗”,尤暴謔盡致。傅賦“走狗”,尚是美稱。
魏人賈岱宗的《大狗賦》也給狗以很高的評價和讚美:
非吾畋獵之有益,乃可安國家衛四鄰者也。
唐代的詩文中也有不少寫狗的佳作。唐詩人筆下的狗常常伴著女子的形象出現,例如王涯《宮詞》雲:
白雪卹兒拂地行,慣眼紅毯不曾驚。
深宮更有何人到,隻曉全階吠晚螢。
又如高啟《宮女圖》: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周聽畫中的短狗與詩歌中的“小犬”大概是同一種狗。王涯詩中的“崑兒”,依美國學者謝弗的觀點看就是著名的拂淒狗。
從唐代的詩文分析,養犬人都喜歡給狗取一個好聽的雅名。例如將“狗”稱為“烏龍”。如唐代詩人元稹《夢遊春》:
烏龍不作聲,碧王曾相慕。
白居易《和枙夢遊春枛》說:
烏龍臥不驚,青鳥飛相逐。
李商隱《重有戲贈任秀才》曰:
遙知小閣還斜照,羨殺烏龍臥錦茵。
韓崙《夏日》:
相風不動烏龍臥,時有嬌鶯自喚名。
到了宋代的時候,“烏龍”一詞已在民間廣為流傳,並已成了俗諺。王淚《野客叢書》卷24說:“今諺有‘喚狗作烏龍’語”;還有俚語雲:“拜狗作烏龍。”
詩人蘇軾有一隻名為烏嘴的大狗,他曾為它寫下一首詩。並配以前言:
予來儋耳,得吠狗曰烏嘴,其猛而馴,隨予遷合浦,過澄邁泅而濟,路人皆驚,戲為作此詩。
鳴喙本海獒,幸我為之主。
食餘已瓠肥,終不憂鼎俎。
晝馴識賓客,夜悍為門戶,
知我當北遷,掉尾喜欲舞。
跳踉趁童仆,吐舌喘汗雨,
長橋不肯躡,竟渡清深浦。
拍浮似鵝鴨,登岸劇姦虎,
盜肉亦小疵,鞭棰當賞汝。
再拜謝恩厚,天不遣言語,
何當寄家書,黃耳定乃祖。
詩人筆下的“海獒”不但通靈人性,而且非常可愛。
宋代在審美情趣上雖過於纖細與婉約,缺少盛唐之氣象,但文人們對狗的鍾情卻不亞於唐人。“犬吠”與山秋景象,在宋詩中構成了特殊的意象,此時,人與狗的夥伴關係才真正地被揭示出來,達到了一種新的審美境界。
梅堯臣《田人夜歸》:
荒徑已風急,獨行唯犬隨。
範成大《四時田園雜興》:
隨人黃犬攙前去,走到溪橋忽自歸。
陸遊《舍北行飯》:
犬喜人歸迎野路,鵲營巢穩占低枝。
趙彫《晚宿山寺詩》:
犬吠一山秋意靜,敲門時有夜歸僧。
如果我們把唐宋文人筆下的狗形象與元明以後文學作品中的狗形象作一比較的話,似乎有這樣的印象:狗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一落千丈。元以後文人作品中狗的形象幾乎都與卑鄙無恥、肮髒、下流之類聯係在一起。一些有關狗的詞義發生逆轉,褒義詞變成貶義詞。元雜劇和明人的小說中借狗罵人的話甚為豐富,看來均取自當時人們的口頭禪。比如:
是一個啜狗尾的喬男女,是一個拖狗皮的賊醜生。
(《殺狗記》)
見如今鶯朋燕友交雜,拖狗皮從地,踏狗尾休誇。
(《盛世新聲》)
子弟每土坑頭踏了些狗尾,女娘每臥房中拖了些狗皮。
(《誠齊樂府》)
我不認的劉沛公,放二四,拖狗皮,是不回席。
(《氣英布》)
每日隻是拖狗皮,那曾見一個筵席。
(《殺狗記》)
顧學頡先生認為,踏狗尾,意為敲詐、勒索或偷摸;而拖狗皮,則指吃白食,均借狗罵人。
又如以下幾段戲文:
這廝敢狗行狼心,虎頭蛇尾。
(康進之《李逵負荊》)
你狗行狼心,短命相識,恨惹情牽,魂勞夢斷……
(無名氏《雲宮夢》)
恨馮魁趨恩奪愛,狗行狼心,全然不怕夭折挫。
(白樸《惱煞人》)
三位作家在自己的戲文裏都選擇了“狗行狼心”一詞,這說明當時很流行這類俗語。明人淩濛初在《初刻拍案驚奇·烏將軍一飯必酬》中也用了“狼心狗行”來形容壞人的心腸像狼一樣貪狠,行為像狗一樣無恥:
衣冠中,尚且如此,何況……三百六十行中人,有狼心狗行、狼似強盜之人自不必說。
此外,明人馮夢龍的《醒世恒言》、清李汝珍的《鏡花緣》、文康的《兒女英雄傳》等小說戲文中都不乏以狗喻人的詞匯,如:“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原來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倒誤把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做好人”……
近現代小說、詩歌、雜文中借狗喻人的諷刺語言也很多。
利奇在《語言的人類學:動物範疇和罵人話》一文中,曾將借動物罵人的猥褻話歸納為三個範疇:
①髒話,它們經常涉及性與排泄。
②褻讀神明的話;
③動物來辱罵,這種話將一個人與某種動物等同起來。
借狗罵人的話大都不出以上三個範疇。比如在我國西北方言裏最常見、最普遍的一句罵人話是“狗日的”,這就像英國人罵“你是隻母狗”。
其實,自打狗與人類有了不解之緣後,人們對狗就帶有兩種態度。一麵是稱讚狗的忠實、順從、聰明,另一麵又鄙視狗的依附性。對狗的褒貶義語詞,大概都源於此,實際上是對同一種特性的正反兩方麵的解說。
以動物喻人這種語言現象,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普遍存在,當人們以動物名稱來讚揚或詛咒別人時,就表明這個名稱本身被賦予了某種潛能,並表明該動物在某些方麵是禁忌或神聖的。因此,人類學的觀點認為,研究這種語言現象將能更好地揭示人與動物(自然)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