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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困帕拉村

穿上鞋子的人,

才知道鞋子哪裏夾腳。

榮赫鵬並沒有受傷,是他的那匹馬中彈把他摔下來,險些當了格來的俘虜。多虧克拉克大尉和侍衛格林在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這使榮赫鵬從心裏感激他們。可他並沒有過多的表示,因為他還沒有這個心緒。

榮赫鵬的情緒簡直壞得不能再壞了。宗山重新被藏族軍民奪去,這是他入藏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嚴重的一次失敗。此時,自稱為天才的榮赫鵬完全失去了天才的頭腦,變得有些神經質了。宗山這一戰,他的士兵傷亡慘重,連他自己也差一點兒成為藏民的俘虜。從宗山逃進這小小的帕拉村,又被藏軍包圍著。這且不說,單單這環境就使他難以忍受。一片片焦土幹裂得張著嘴,像是要吞噬他。斷壁殘牆歪歪斜斜地站著,隨時都有倒下來的危險,榮赫鵬不敢站在靠牆的地方,害怕牆猛然倒下來要了他的命,更怕藏民翻過牆,出其不意地砍他一刀。榮赫鵬突然感到自己是這樣的軟弱無能,甚至神經衰弱。那種“咯嘿嘿!――嗚呼呼!――”的呐喊,時時在耳邊回響,使他久久不能平靜,甚至堵上耳朵也不能阻止這種聲音的傳入。是啊,這個刺激太強烈了,也太突然了。像雷擊般強烈,像七月天下雪一樣突然,使榮赫鵬不敢相信。但是,不管榮赫鵬是否相信,是否承認,事實就是這樣嚴酷,他被趕出宗政府高大舒適的樓房,住進了已經使他有些不習慣了的軍用帳篷。帕拉村裏不是沒有民房,但他不僅嫌房子破舊,更害怕不知從哪個壁縫裏會跳出一個人來,隨著一聲“咯嘿嘿――”的呐喊,捅他一刀。在帳篷裏,他又嫌太暗,也太小;可走出帳篷他又覺得陽光刺眼,天地空曠。他嫌牛肉煮得不爛,可回了鍋又覺得沒味。甚至躺在那軟得不能再軟的鴨絨被裏,也覺得如臥針氈。榮赫鵬瘋狂,暴怒,近乎於歇斯底裏。一個侍衛因為打來的洗腳水燙了點兒,竟被榮赫鵬一槍結果了性命。眼看著這個侍衛在榮赫鵬槍下喪命,其他侍衛也膽戰心驚,不知什麽時候會遭到同樣的下場。兔死狐悲,幾個侍衛抬著同伴的屍體,難免不傷心落淚。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心裏邊一百個不情願,也得裝出笑臉來侍候那狂怒的暴君。

這一天,兩個平時很要好的侍衛,侍候榮赫鵬洗漱完畢退出來後,高個子侍衛把他的好朋友悄悄拉到一個僻靜之處,看看四處無人,這才小心地,近乎耳語般的對他的朋友說:“這裏,我們待不下去了,幹脆跑了吧!……”

長著一頭褐色鬈發的侍衛被高個子拉著。剛聽高個子侍衛說了這一句,褐色鬈發突然抖了一下,仰起臉,張大嘴巴,驚愕地看著這個平日膽小怕事的同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怎麽也不能相信這話是從高個子嘴裏說出的。

高個子侍衛顯得很平靜,見他的好朋友正用奇異的目光盯著他,不覺稍微提高了一點兒聲調:

“你走不走?……”

褐色鬈發的侍衛急忙上前把他的嘴捂住,驚恐地向周圍望了望:

“你不要命了嗎?”

“不是我不要命,是當官的不讓我們活。要想活命,就得逃。”

褐色鬈發看著這個不知什麽時候變得膽大起來的高個子:

“你以為那麽容易,我們不是在英國,也不是在印度,山那麽高,路那麽險,走不出十英裏,我們就得迷路,再說……”

“這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高個子的辦法還未講出,隻見格林急急忙忙朝這邊走來,身後跟著三個人,再後麵還尾隨著一幫人,指指點點地低聲議論著什麽。

高個子侍衛不說話了,長著褐色鬈發的侍衛也向格林望去,兩個人的心情同樣緊張,他們以為格林又要找他們的麻煩。這個可惡的格林,因為救了上校一命,成了有功之臣,盡管榮赫鵬心緒惡劣,卻從來沒有對他發過火,這使他得意洋洋,常有高出同伴一頭的感覺,幻想著有朝一日榮赫鵬因為入侵西藏有功而晉升為將軍,榮任第一任西藏總督,他也會成為將軍的侍衛官。侍衛官嘛,至少得給一個上尉軍銜,弄得好點兒,還能當個大尉。由於這個特殊的原因,格林常常要找同伴們的麻煩來討好榮赫鵬,以求得上司的青睞。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才使得同伴們恨他,怕他,討厭他,背地裏叫他“榮赫鵬第二”。

“榮赫鵬第二”並不理睬高個子和褐色鬈發,而是徑直朝上校的帳篷走去。高個子鬆了一口氣,褐色鬈發也放下了懸著的心。他一拉高個子:

“又出事了,快去看看。”

兩個人跟著格林,一前一後地來到上校的帳篷門口,隻聽格林大聲報告:

“報告上校,抓住了一個逃兵。”格林挺直身子,精神甚佳。

“什麽?”榮赫鵬陰沉著臉,高個子侍衛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生怕因極小的不慎觸怒上校而招來大禍,心裏暗暗地打鼓:抓了一個逃兵?我們,我們要是逃跑了,不是要同樣被抓回來,幸好……褐色鬈發的手被高個子緊緊地攥著,越攥越緊。這時,格林已經帶著逃兵來見上校了。幾個侍衛心懷恐懼,各自在胡亂猜測。

“報告上校,這個廓爾喀兵是八隊的,想逃走,被哨兵發現,抓了回來。隊長讓我請示您怎麽處置。”格林的聲音又尖又亮。

“噢?想逃走?”榮赫鵬一聳鼻子,藍眼珠一轉,意外地沒有馬上咆哮起來,倒是滿臉堆笑地走向這個廓爾喀兵。

“告訴我,朋友,為什麽要逃走?”榮赫鵬拍了拍這個兵的肩頭,看上去不像是在審訊逃兵,而是在同一個朋友談心。

廓爾喀兵縮著脖子,使本來就很矮小的身軀顯得更矮了,一身破爛不堪的軍衣裹著他那形同幹柴的瘦小身子。帳篷裏的爐子並沒有使他感到暖意,反倒覺得背後直抽冷氣,腿肚子在輕輕戰栗。他抬起那不很大,卻好像非常沉重的腦袋,轉了轉已經僵直的脖子,目光呆滯地望著榮赫鵬,像是沒聽見榮赫鵬的話,或者說,他沒有聽懂上校的意思。也對上校的態度感到不解,不相信上校對一個逃兵會如此溫和。

榮赫鵬又問了一遍,廓爾喀兵聽懂了,呆滯的眼睛裏渾濁起來。是的,上校是在對自己講話,而且臉上帶著笑意,分明是對自己抱有同情。求求他吧,也許上校是仁慈的,也許……廓爾喀兵想著,“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上校開恩,上校開恩,我不是逃跑,真的不是逃跑,我是去找點兒吃的,我,我餓呀。”廓爾喀兵磕頭如搗蒜。

“看起來,你並不傻呀,你知道逃兵要被處決,所以不敢承認想逃跑,是嗎?”榮赫鵬一字一頓地說,有好幾天沒這麽說話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蹤跡皆無。隨之而來的是聲色俱厲的問話:“你回答我,為什麽要跑?”

到底是上校啊,比自己聰明多了。一看自己的做法沒有能瞞住上校,廓爾喀兵收住了眼淚,眼睛裏突然噴出了憤怒的火焰:

“為什麽要跑?問得多輕巧!我們生下來,不是為你們賣命的。我的父母因為欠了債,我才被抓來當兵抵債。打藏人,我不情願。我們為什麽要翻山越嶺跑這麽遠來打人家西藏人?我得回去種地,父母年紀大了,需要我去服侍他們!”

想不到這個麵目醜陋的廓爾喀兵竟能這麽暢快流利地講話。榮赫鵬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想立即處決他,而想和他談談:

“你不願意打藏人?”

“是的,你們是英國人,我們是廓爾喀人,我們都有自己的國土,為什麽非要到西藏來呢?實話告訴你吧,想跑的並不是我一個人,跑成了的也不是沒有,這,你比我清楚。算我是個倒黴鬼,落到了你的手裏,既然被你看破,我也沒想活著回去。”廓爾喀兵的神色坦然起來。

“好哇,勇士,如果你一進來就對我說出這番話,而不是像狗那樣跪在地上哀求,也許我會饒恕你的一時糊塗,說不定還會賞賜你,給你一點兒錢去奉養你的父母。可是,現在不行了,我不能寬恕一個跪著求饒的人,況且這個人差一點兒趴下來舔我的皮鞋。現在,你必須死。”停了一下,榮赫鵬用平靜的口吻說:“不過,對於你,我還是想有所關照,你可以自由地選擇一個死的方式,是用槍呢,還是用刀;是火燒呢,還是水淹――啊,對啦,用那些沒有開化的野蠻人的話講,是要火葬,還是要水葬?”榮赫鵬盡情地發泄著。

廓爾喀兵被榮赫鵬的話激怒了,榮赫鵬在嘲笑他,戲弄他,侮辱他的人格。廓爾喀兵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傷了。他的臉迅速地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青。極度的憤怒,使他那張本來就很醜陋的臉,由於五官移動了位置而變得更加難看。廓爾喀兵的眼睛迅速地搜尋著。突然,上校的茶杯握在了他的手中,顧不上思考,他猛地將細瓷茶杯向榮赫鵬的臉上砸去。上校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杯子連同滿滿一杯水,一起砸在榮赫鵬那張長著半邊胡須的臉上,“水淹,我先讓你淹一下……”不等廓爾喀兵做出第二個動作,格林的馬刀已經將他劈倒在地上。

看熱鬧的侍衛們倒吸了一口涼氣,有的閉上了眼睛。高個子侍衛隻覺得天在晃,地在搖,渾身癱軟,幾乎就要跌倒了。豆大的汗珠順著額角直往下淌,臉變得蠟黃。長著褐色鬈發的侍衛一見這情形,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他不敢聲張,也不能聲張,隻得悄悄地把他扶回帳篷。

格林踢了一腳廓爾喀兵,對其他的侍衛下著命令:“快把他抬出去!”自己急忙去看他的上司。

榮赫鵬這回可不再得意了,他緊緊地捂著那張威嚴而又漂亮的臉:“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格林還想獻獻殷勤,卻被榮赫鵬粗暴地轟了出去。

當榮赫鵬確信屋內沒有人的時候,把手從臉上拿開了。忽聽門一響,榮赫鵬條件反射般又把臉捂上了:“不許進來!”他惡狠狠地說。

“上校先生,難道連我也不許進來嗎?”從榮赫鵬身後飄來瑪麗那甜甜的聲音。

榮赫鵬的心情不好,瑪麗是知道的,難道瑪麗自己的情緒就好嗎?不!瑪麗不是那種隻知吃喝玩樂、穿著打扮的女人。英軍的勝敗,上校的榮辱與她有著直接的關係,她不能對英軍的前途漠不關心,更不能看著榮赫鵬如此沮喪頹廢。盡管自己情緒不佳,也還是要強打精神,讓上校喜歡,借機勸導,使他振作起來。

看得出來,瑪麗今天的這身裝束,是經過精心打扮的。黃呢子軍褲熨過了,兩條褲線筆挺,一件緊身的豔黃色毛衣箍在身上,胸部隆起,像藏著兩個寶瓶。女性的線條美,被這件黃毛衣充分地勾畫出來。外麵,隨便地披了件黃呢大衣,褐色的頭發披散在肩上,好似傾瀉而下的瀑布,本來就很漂亮的瑪麗,經這一打扮,更顯得嫵媚。

“不,不要進來。”榮赫鵬仍舊捂著臉,口氣雖然不像剛才那麽凶,聽起來卻仍然十分固執。

“親愛的,不要這樣。要知道,怒氣會吹熄智慧之燈啊!來,讓我看看,這個該死的逃兵。”瑪麗已經來到榮赫鵬身後,兩隻溫柔的手按在榮赫鵬的手上,想把榮赫鵬的手從臉上拿開。

“不要動我,你快回去。”榮赫鵬聳動著肩膀,好像要把瑪麗的手從他手上抖掉似的,瑪麗那嬌柔、甜美的聲音,也變得刺耳了。

榮赫鵬那蠻橫的口氣,把瑪麗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瞪著眼睛,張著嘴,驚愕地望著上校。

榮赫鵬第二次把手從臉上拿下來,急速地抓過眼前的一麵鏡子,剛要舉到麵前,又突然改變了主意。想了想,用左手把臉的下半部捂住,這才把鏡子又重新舉起。鏡麵上映著一雙藍眼睛,隻是眼窩有些凹陷,並沒有受傷的痕跡。榮赫鵬小心翼翼地把左手往下移,這下子,全看清楚了。真是鼻青臉腫啊,高高的鼻梁隆得更高,這才顯得兩隻眼睛陷進去了很多。左眼下麵被茶杯碎片劃了個不很深的口子,已經滲出了血,右邊的臉腫起了一塊,造成了他麵部的不對稱。

“上帝呀,這是我嗎?”榮赫鵬喃喃地說著,鏡子慢慢地從手中滑到了地下,碎了。

聽到這“啪”的一聲,瑪麗又嚇了一跳:

“親愛的,別這樣,別這樣,那個逃兵不是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嗎?”瑪麗急走幾步,來到榮赫鵬麵前。

榮赫鵬剛要用手捂臉,卻被瑪麗抓住:“親愛的,別捂了。”說著,輕輕地吻了一下榮赫鵬。

榮赫鵬的手被瑪麗緊緊地抓著,動不了,也不想動,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力,這樣的虛弱。榮赫鵬不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瑪麗,這目光不再是凶狠的、驕橫的,也不是狡詐的,而是黯淡無神,顯得那樣的失望、茫然和頹喪。

“親愛的,您怎麽了?別,別這樣。”瑪麗說不清是第幾次說“別這樣”了。榮赫鵬應該怎麽樣呢?

人們心目中的榮赫鵬是個典型的事業家。在他斯文、和藹的麵孔下,隱藏著凶惡和殘暴。他狡詐、多變,且又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他自信,而且有力量。就連榮赫鵬自己也相信他是強有力的,有力量控製別人,也有力量控製自己。記得有一次在牌桌上,由於他的計算失誤而輸了一百英鎊,表麵上他裝得滿不在乎,事過之後,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子裏,懊悔得直揪自己的頭發。並非為失去一百英鎊而痛心,使他不能容忍的是他的失誤,一個偶然的失誤。如果說那次的失誤,失去的僅僅是一百英鎊,那麽今天,他的失誤卻失去了宗山,幾乎失去了整個江孜。同時也失去了時間,失去了進軍拉薩的寶貴時間。

現在在距宗山不到二十裏的帕拉村,處於藏族軍民的四麵包圍之中,雖然這種包圍是鬆懈的,但是不能不在心理上對英國遠征軍構成威脅,不是已經有人在逃跑了嗎?如果,如果這種現象繼續下去,那麽,遠征軍將不攻自破,不毀自亡。啊,這多麽可怕,多麽可怕啊!……

瑪麗看著榮赫鵬這副失魂落魄的窘狀,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簡直難以相信這就是她敬佩乃至崇拜的偶像,與曲米之戰後的上校相比,完全是兩個人。看著神態反常的上校,瑪麗不禁有些害怕,更多的則是憐憫。但瑪麗很快就鎮靜下來。她明白,榮赫鵬現在需要的不是同情、憐憫,而是力量、勇氣和信心。

“上校先生,您不是一位軍事天才嗎?您不是想幹一番偉大的事業嗎?作為一個偉大的人物,最明顯的標誌,就是要有堅強的意誌。您說對嗎?親愛的。”

榮赫鵬把手從瑪麗的手中掙脫出來,抱住了瑪麗的腰,把頭無力地貼在瑪麗的胸前:

“我不是天才,我不偉大,我……”

瑪麗聽不清榮赫鵬在嘟囔什麽,她也不想聽清他說什麽。瑪麗隻知道,榮赫鵬現在需要她。他現在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勇氣,他需要安慰,也需要休息,更需要愛撫。瑪麗用右手輕輕地撫弄著榮赫鵬那一縷縷鬈發,這時的瑪麗不像個情婦,倒像個媽媽。

榮赫鵬的頭緊緊地貼在瑪麗的胸前,往日的自負、狂妄和驕橫,統統跑到喜馬拉雅山那邊去了。此刻,他聽得見瑪麗那非常有力、富於節奏的心跳,任憑瑪麗的手撫摸他,像個久別母親的孩子。榮赫鵬累極了,一連串的打擊,來得這樣突然而又迅速。

“瑪麗,我,我們怎麽辦?”榮赫鵬把頭慢慢地從瑪麗的懷中抬起。一張又青又紫又腫脹的臉再一次呈現在瑪麗的眼前,憐憫之心又油然而生。

“上校,別說了,您累了,我陪您休息一會兒吧。”瑪麗捧著榮赫鵬的臉,又親了一下。

不料,榮赫鵬猛地把瑪麗一推:

“啊,瑪麗,你,你以為我懦弱是不是,你在憐憫我,對嗎?你這是在侮辱我,侮辱我的人格。”

瑪麗瞪著大眼睛,驚愕地看著這變化無常的上校。瑪麗明白了,他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的虛弱,上校希望在人們包括瑪麗心目中始終保持高大、威嚴、有力的形象。對於剛才的失態,他後悔了。

是的,榮赫鵬確實在後悔。在他的一生中,有過多次失誤,小到牌桌上輸去英鎊,大到此次丟失宗山。他也不止一次地懊悔、沮喪,不止一次地陷入窘境。但是,這些都不能讓人知道,隻有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抑製不住地表現出來。所以,人們看到的,隻是榮赫鵬的自信、有力、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一麵,而幾乎沒有人看到他虛弱、無力、垂頭喪氣的一麵,即便是他最親近的人。但是,今天,特殊的環境,特殊的條件下,瑪麗看見了,並且理解了。如果隻止於此,榮赫鵬會感到高興,甚至會加倍地喜歡她、親近她。因為他需要的是支持,而理解正是支持的基礎。

然而,瑪麗太過分了,她不僅理解他,而且在同情他,甚至憐憫他。榮赫鵬從瑪麗的聲音中聽出了同情,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憐憫,這使榮赫鵬忍受不了,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損害。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同情和憐憫。按照榮赫鵬的說法,與其讓人憐憫,不如讓人殺死。他厭惡、甚至憎恨別人的憐憫。但是,瑪麗怎麽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呢?她對榮赫鵬的同情乃至憐憫,本來是出於一片好心,是誠心誠意的,但招來的竟是榮赫鵬如此橫蠻的回報,這使瑪麗難以忍受:

“上校先生,我走了。”瑪麗恢複了平靜,她不想再和榮赫鵬說下去,從榮赫鵬的一係列舉動中,瑪麗對上校的認識又深了一層,她認識了過去沒有認識到的東西,那就是上校的虛偽。

“瑪麗,你會後悔的。”瑪麗的身後傳來上校嚴厲的警告。

“我不,我長到這麽大,做了一些事,其中也有不少錯事。但是,隻要我發現不對的,我就立即糾正它,所以,我根本來不及後悔,也不懂得後悔。”瑪麗背對著榮赫鵬,一字一頓地說,像是表白,又似發泄。

“你是說,我在後悔?”

“不,我隻說我自己。”瑪麗把“自己”二字咬得很重。

榮赫鵬雖然看不見瑪麗的臉,卻能猜得出她此時的表情一定是冷若冰霜。也許,從此,他就要失去她。然而,這難道是她的不對嗎?她又有什麽過錯呢?就是因為同情自己,憐憫自己嗎?

“瑪麗,你不要走。”榮赫鵬清醒過來,走到瑪麗的背後,雙手按住瑪麗的肩頭。

瑪麗並不回頭,任憑榮赫鵬的雙手在她肩膀上摩挲、搓揉。瑪麗心中翻騰著幽怨、不滿。她為英國遠征軍目前的處境擔憂,為榮赫鵬的精神狀態擔憂,她怨恨自己的無能,不能為扭轉這種局麵多做些事。當然,她對上校也有深深的不滿,並不是不滿上校對自己的態度粗暴,而是上校對自己的不信任,對她也像對別人一樣存有戒心。這固然是榮赫鵬的狡黠虛偽,可也不能不說是瑪麗的失敗。因為,她原以為對上校已經很了解了,她和上校之間的關係已不再是情夫、情婦之類的既簡單又庸俗的關係。他們在為共同的事業而奮鬥,他們是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的,是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中國有位女詞人李清照寫過這麽兩句詩:山中石多玉石少,世上人稠知音稀。對中國還隻略知一二的瑪麗,牢牢地記住了榮赫鵬跟她講過的這位中國女詞人,也同樣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詩。瑪麗猛地轉回身:

“上校先生,如果我有錯,請您原諒我,如果沒有事,那我就不再打攪您了。”

“瑪麗,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有錯的是我,難道非要我向你道歉你才肯原諒我嗎?”榮赫鵬動情地抓住瑪麗的兩隻手。他忽然覺得他不能沒有瑪麗,他現在失去的已經太多了,他不能再失去瑪麗。

“上校……”瑪麗一下子撲在榮赫鵬的懷裏,低聲抽泣。

“瑪麗,我親愛的,原諒我吧,知道吧,我,我愛你,因為我愛,所以,我不願意讓你看到我太多的弱點,我……”

“別,別說了,我愛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是一個完整的人,他有喜怒,也有哀樂,世間有五顏六色,人類有七情六欲,我願上校別把自己裹得太嚴,這豈不是太苦了自己?”瑪麗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榮赫鵬那張青腫的臉,輕輕地撫摸著臉上的腫塊。心疼地說:

“上校,您瘦多了,也老多了,您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可現在,現在不行啊。”說到這,瑪麗頓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她又開口了:

“啊,親愛的,要知道,榮譽的桂冠,是用荊棘編織而成的。受到一點兒挫折怕什麽?光榮不在於未曾失敗,而在於失敗後能夠複起。如果我們沒有經曆危險而得勝,就不是光榮的勝利。我們大英帝國……”

女人,這就是女人嗎?有人說:世界上最好的是女人,最壞的也是女人;最軟弱的是女人,最堅強的還是女人。難道真是如此嗎?榮赫鵬驚異地看著瑪麗,聽著從瑪麗嘴裏吐出的富於哲理性的語言,他似乎悟出了什麽。但是,一想到目前的處境,他難免不心灰意懶:

“唉,瑪麗,別說這些了,大英帝國不隻是你我二人的,這次進兵西藏,一開始就有爭論,不少人不願意擔這個風險。下院就有很多人反對,老百姓也不支持。況且,大英帝國剛與南非交戰,我們和法國也還沒有締約,特別是在埃及問題上,我們還在和俄國人激烈爭奪。在中國,在亞洲,我們受到了美國、法國、德國、日本和俄國的挑戰。”榮赫鵬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是呀,我們的敵人太多,我們的戰線太長,我們的力量又非常有限。”對這些情況,瑪麗並不陌生,她也知道,帝國政府和榮赫鵬本人都非常希望早日結束這場戰爭,以便擺脫困境。

“因此,政府裏有人主張暫時放棄西藏。”一想到這件事,榮赫鵬就顯得很激動:“怎麽能放棄呢?俄國人早已插手西藏,他們想獨霸西藏,好從東北和西藏兩個方麵控製中國。如果我們在這個時候放棄西藏,失去的就不僅僅是西藏了,我們在埃及、在阿富汗的利益都要受到很大的損失,我們在世界的地位就要發生變化。這,這是我們絕對不能容忍的!”

“現在,向西藏進軍的不是俄國而是英國,我們已經先勝一籌,這裏麵有您一大功勞啊!這一功勞將會載入大英帝國的史冊。”瑪麗盡可能把話說得輕鬆些,好讓榮赫鵬寬心。

榮赫鵬搖搖頭:“這次之所以能夠進兵西藏,那是因為日本和俄國正在中國東北交戰,他們無暇顧及西藏,我們正是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極好時機。如果我們不趕快進兵,不能及時占領拉薩,控製西藏,控製達賴,一旦日俄戰爭結束,他們就會把手伸向西藏。”榮赫鵬頓了一下,然後加重語氣:“如果俄國人真的插手西藏,就不好辦了。”

瑪麗故意把嘴一撇:“親愛的,不要忘記,我們畢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在大國當中,是惟一不結盟的國家,保持著光榮的孤立,難道還怕俄國人?”

“不是怕,是我們的戰線太長,實在沒有那麽大的力量再和俄國人打仗。”榮赫鵬像是在說服瑪麗:

“親愛的,你知道嗎?目前我們的處境很困難,形勢對我們不利。當初,我們雖然想到我們來西藏會遇到很多困難和麻煩,但是,實際的困難和麻煩比原來預想的要嚴重得多。清朝政府也好,噶廈政府也好,我同他們打過多年交道,深知他們的腐朽和無能。但是,西藏的民眾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麽,我親愛的上校先生,您打算怎麽辦?收兵嗎?回印度還是回倫敦?”瑪麗見榮赫鵬似乎恢複了常態,她也換了一種神態,口氣中充滿了揶揄。

“不,不。我一定要把宗山從藏蠻子手裏奪回來,重新占領江孜。不僅如此,我還要占領拉薩。”榮赫鵬目露凶光,牙齒咬得咯咯響。

“這才是我們的上校應該說的話。不過,您想怎樣實現您的目標?親愛的。”瑪麗的聲音又是那樣溫柔而親昵。

“看起來,我們需要比原來預想的還要強大得多的軍事力量,需要更多的大炮、機槍,需要大量的彈藥,充足的給養,還要最優秀的醫生和最好的適合於在高原上服用的藥品。一句話,需要政府給予更強有力的支持,才能達到我們預期的目的。”

“難道政府會不支持我們?能看著我們讓藏人打敗?”

一說到政府,榮赫鵬又增加了幾分憂慮:“在政府內,至少有一部分有影響的人不支持我們的行動。他們的利益不在西藏,甚至不在中國,而在埃及,在非洲。江孜失守後,我們一連發了五封電報,請求政府增派援軍。可是到現在也沒有得到回答。我們被困在這裏,政府和總督都不管我們,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瑪麗也很清楚,如果政府不增派援軍,單憑現在這點兒人馬,不要說打到拉薩,就是守住現在這塊地盤也很困難。帕拉村,不過是彈丸之地,隨時都有被藏軍摧毀的危險。“我也正為這事擔心,剛才給麥克唐納將軍發了報,問他總督有什麽指示……”

榮赫鵬急切地問:“他怎麽說?”惡劣的心境,使榮赫鵬忘了讓瑪麗發報的事。

瑪麗搖搖頭:“他說沒有得到政府和總督的任何訓示,讓我們堅守陣地,耐心等待。”瑪麗看著榮赫鵬憔悴的臉,擔心地說:“依我看,可能是在政府內部遇到了麻煩,最好還是您親自去一趟,說明情況,請求派兵。不過……”

“不過什麽?”

“一路之上也很不安全,我怕……”

“怕什麽?”

“您想想,我們四麵被圍,如果您一定要衝出去,也能衝出去的話,路上的麻煩也會很多,您一旦有個閃失,我們的事業,我們帝國的事業,就前功盡棄了。”

“這事你倒不用擔心,我可以讓廓爾喀騎兵護衛。”榮赫鵬終於下了決心,決定親自走一趟,讓新提升的布蘭特上尉代替自己指揮,堅守帕拉村。

榮赫鵬帶著威廉、吉布森、克拉克和五十名廓爾喀騎兵,在深夜,用突襲的方式衝出了藏軍鬆懈的包圍圈。帶走的人,榮赫鵬是想了又想才決定下來的。帶走威廉是為了一旦與藏軍有什麽接觸,翻譯是不能少的,另外,遇事也可以跟他商量商量。吉布森呢,榮赫鵬帶走他,一是怕留下他給布蘭特找麻煩,二是利用他的特殊身份,也能多要些援兵。如果可能,就不準備再帶他回來了,以後的戰爭會更緊張,他一旦出個差錯,沒法向總督交代。克拉克的任務既簡單又明確,掃除路上的障礙,保證上校的安全。至於留下的人,榮赫鵬雖然相信布蘭特,但是並不覺得十分保險。但到這個時候,也顧不上那麽多了,這次去多帶點兒兵,多要點兒武器回來,即便出了問題,也不致影響我們的全盤計劃。一想到這些,榮赫鵬的心又放下了。

走了兩天,榮赫鵬那緊張的心情鬆弛了,情緒也穩定下來。

這一天,來到康馬運輸站。這個運輸站在沿途運輸站中算是比較大的一個,占用了一個不太大的喇嘛寺。當然,寺內的神像佛龕一類的佛門聖物,早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英兵的武器彈藥和糧食物品。寺院的四周修起了一人多深的塹壕,不用說是用來防備藏人突然襲擊的。寺院的圍牆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槍眼,榮赫鵬繞著運輸站走了一圈,又看了看寺內的軍需物資,點了點頭,表示滿意,覺得很安全。

連日來,榮赫鵬太勞累,太緊張了,決定在這裏好好休息一下,讓那過分緊張的神經鬆弛一下。吃罷晚飯,就上床了。

不知過了多久,榮赫鵬突然被“咯嘿嘿!――嗚呼呼!――”的喊叫聲驚醒。這種聲音曾經把他從宗山趕到了帕拉村,一想到這種聲音,榮赫鵬就覺得後背冒涼氣,驚懼異常。這是怎麽啦?是耳朵出了毛病,還是神經出了毛病?

“咯嘿嘿!――嗚呼呼!――”喊聲越來越大,槍聲也密集起來。榮赫鵬確信不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也不是自己的精神失常,確確實實是藏人又來襲擊了。“咳!”榮赫鵬慌忙坐起來,隻覺得周身無力,耳鳴目眩。

“上校,藏軍向運輸站進攻,已經過了塹壕。”格林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運輸站站長跟在他後麵。

“打!打呀!”榮赫鵬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

“我們正在阻擊,可站裏的兵力不足,請上校早拿主意。”

榮赫鵬知道站長說的“早拿主意”意味著什麽,他陰沉著臉,對格林說:“命令克拉克,趕快率領部隊,突圍出去!”

榮赫鵬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地對站長說:“你一定要頂住,最少……嗯,”榮赫鵬掏出金懷表:“堅持到六點鍾。”

站長也看了看自己的表,現在還不到四點。他知道,上校要甩掉藏兵的追擊,脫離危險,兩個小時的時間是絕對需要的。但是,要堅持兩個多小時,又談何容易!

外麵,槍聲越來越密,呐喊聲越來越大,運輸站的守兵全部投入了戰鬥,寺院圍牆上的小洞裏不斷地向外噴著火舌。可是,藏民借著黑夜的掩護,從四麵一齊向寺院進攻。格來帶著一些人從北門先攻了進去。

在東麵,一個藏軍衝上樓頂,一把握住了發燙的槍管,輕輕向裏一推,又使勁往外一拉,隻聽得裏邊“啊”了一聲,來複槍到了這個藏軍的手裏,藏軍馬上把槍口對準寺院裏頭射擊,兩個英兵倒下了,又得到兩支槍。更多的藏民衝上來了,諾布縱身一躍,上了牆頭,朗傑緊跟其後。又有兩個藏軍也躥上了牆頭,“噠!噠!噠!”槍口朝下,一齊向洋妖射擊,剩下的英軍也無心戀戰,抱著槍就往寺裏跑。

不到清晨五點鍾,槍聲止息了。

一高一矮兩個人進了寺院大殿,正是格來和仁賽。他們警惕地搜索著大殿四周。一袋袋的大概是糧食,一箱箱的可能是彈藥吧。突然,一顆子彈呼嘯著從一垛糧食袋子後麵飛出來,擦著仁賽的耳朵而過,好險啊!再偏一點兒,仁賽就沒命了。

“快,趴下!”格來一拉仁賽,二人剛趴下,又是一顆子彈。

“好家夥,你還敢打黑槍。”仁賽氣得要跳起來,格來一把將他拉住,又做了個手勢,讓仁賽從左,自己從右向袋子後麵迂回過去。

藏在糧食後麵的不是別人,正是運輸站站長。榮赫鵬帶著衛隊從後門溜走以後,他就一直在指揮運輸站裏的士兵進行抵抗。但是,藏民的進攻太猛烈了,終於抵擋不住,他的士兵差不多都死光了,他隻身一人,躲進了大殿。如果他不開槍,格來他們也許還發現不了。但是,一種本能,侵略者的本能,使他由不得自己,他開了槍。這就暴露了自己。他見對方半天沒有動靜,以為是打中了,一麵慢慢地抬起頭,一麵緊張地抓著槍,往下一看,咦?剛才的兩個藏民蹤跡皆無。站長向四周張望著,還是看不見半個人影。

仁賽一個箭步躥上去,從背後抱住了站長,站長一翻身,剛要站起來,格來猛撲過去,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仁賽順勢奪下他的槍。

格來再稍一使勁,站長就沒有命了,但一想,又放鬆了,抓著衣領把他提起來,厲聲問道:

“榮赫鵬在哪裏?”

站長一聳肩膀,晃了晃腦袋,不知道是沒有聽懂還是不知道。

“去,快去,把那個翻譯叫來!”格來吩咐仁賽。

不大一會兒,翻譯到了,一見這人是站長,翻譯說他會講一口流利的藏語,根本用不著翻澤。

一聽說站長會講藏語,格來氣得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問你呢,榮赫鵬哪裏去了?”

“他嗎?早就跑了。”站長知道不能再裝傻,隻好如實說出來。

“咳!”格來氣得直拍大腿,“又讓他跑了,快追!”

仁賽見留著站長也是一個累贅,把剛剛繳獲的洋槍對準站長,食指一動,洋妖倒在糧袋上了。

火光,衝天而起,彈藥的爆炸聲,此起彼落,康馬運輸站在火光中,在爆炸聲中焚毀了,化作一片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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