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6月28日,魯迅前往晨報社訪紹興同鄉孫伏園,適逢《語絲》撰稿人王品青在座。
其時,創辦於西安的國立西北大學與陝西省教育廳合議籌設暑期學校,聘學者名流任教。王品青是西北大學校長傅銅的同鄉,經他介紹,該校即邀魯迅等人去西安講學。
是日,魯迅與孫伏園、王品青等人同赴西北大學辦事人之宴,席間商定赴陝西行程後,魯迅即作起程的準備。
此時,距周氏兄弟決裂不久,魯迅已正式搬出八道灣,心情無比鬱悶。魯迅答應國立西北大學去陝西,既為暑期講演,又為他謀劃已久的長篇小說《楊貴妃》尋找感性材料,也為散心。
魯迅對這次外出十分重視,此後數日,在孫伏園的陪同下,先後到門匡胡同的衣店定做“一夏一羽”兩件大衫,到勸業場買行旅用的雜物,到西慶堂理發、洗澡。
由於經濟拮據,魯迅還從孫伏園處借錢86元、許壽裳處借錢20元作為差費。一切準備停當後,7月7日晚,陝西省長駐京代表在西車站食堂為魯迅一行餞行。
吃完晚飯,魯迅一行13人即坐火車前往西安,至陝州改水路坐船沿黃河西行,一路舟車勞頓。
7月14日,魯迅一行才改乘汽車,午後抵臨潼,下午抵西安,住在西北大學教員宿舍。
魯迅的陝西之行內容十分豐富,涉及郊遊、講演、閱市、購物、會友、赴宴、觀戲等多個方麵,可謂不虛此行、大有收獲。
去陝西是魯迅平生第一次遠行講學。從7月21日起,暑期學校開學,魯迅上午開講《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一共講了8天11次12小時,直到7月29日才講學完畢。
30日下午,魯迅又前往講武堂講演,講演時間為半小時。隨後,他又應邀對陸軍學生講演一次,演講課題仍然是小說史。
當時,統治西安的軍閥劉鎮華,身兼陝西省督軍、省長兩大權位,號稱“兼座”。魯迅對當時西安軍閥是很小心對待的,故對軍人也隻講小說史,不講其他。
魯迅西安講演,由當時西北大學記錄整理後寄請魯迅改定,印入《西北國立大學、陝西省教育廳合辦暑期學校講演集》中,後以《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為題附錄於再版的《中國小說史略》。全文約20000字,分為6講,豐富了《中國小說史略》的內容。
此次講演,魯迅也獲酬頗厚,先後兩次共得薪水和川資300元。這300元對剛剛兄弟決裂、處於人生困境中的魯迅不啻是雪中送炭。收到錢後,魯迅馬上托孫伏園往郵局寄86元還新潮社。魯迅還慷慨解囊,為易俗社捐款50元。
易俗社原名“陝西伶學社”,宗旨為“輔助社會教育,啟迪民智,移風易俗”,是著名的秦腔科班。魯迅在西安時,曾應易俗社和講演團同人之邀,先後五次觀看了該社演出的秦腔《雙錦衣》全本、《大孝傳》全本、《人月圓》等。
這時恰好是易俗社成立12周年,魯迅親筆題寫了“古調獨彈”四字,製成匾額贈與易俗社。這四個字是魯迅書風的典型代表,融冶篆隸於一爐,質樸而不拘謹,灑脫而有法度,現在已成為秦腔界的一塊金字招牌。
魯迅一生並不喜歡戲劇,對京劇常辛辣嘲諷,對其故鄉社戲的描寫也透著一種厭煩。但卻能如此厚待秦腔,短期內竟觀秦腔五次,此為秦腔之幸。
魯迅是淘古玩的高手,其眼光專業而獨到。西安之行每有撿漏。他多次同張勉之、孫伏園、李濟之等“閱市”、“閱古物肆”,先後在博古堂、尊古堂、南院門市、南院門閻甘園家等處,購得耀州出土之石刻拓片2種,即《蔡氏造老君象》4枚、《張僧妙碑》1枚,此外還淘得樂妓土寓人2枚、四喜鏡1枚、魌頭2枚、雜造象拓片4種10枚、小土梟1枚、小土偶人2枚、磁鳩2枚、磁猿首1枚、彩畫魚龍陶瓶1枚、大小弩機5具。
在淘古玩的事情上,魯迅甚至還驚動了西安的很多古董商,如當時最有名氣的古玩店尊古堂的老板“帖賈”就聞訊找上門來,魯迅從他手上買了《蒼公碑》2枚、《大智禪師碑側畫像》2枚、《臥龍寺觀音像》1枚。當時出任陝西省省長的劉鎮華,在魯迅臨行前,連夜又送來《顏勤禮碑》10份和《李二曲集》1部。
魯迅在西安買古董共計花錢32元,花錢並不算多,收獲卻不小,可謂滿載而歸。以至於8月12日夜,到達北京前門時,稅關見他所攜帶的小古物數量有些多,覺得奇怪,還故意為難了魯迅一番,最後才同意讓他回家。
魯迅還有買特產的癖好,這是魯迅生活情趣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西安期間,魯迅同王嶧山、孫伏園、李濟之、夏浮筠等人常常到附近街市散步“閱市”,先後買了栟櫚扇2柄、醬萵苣10斤、汴綢1匹等。
臨行前,陝西省長劉鎮華還送杞果、蒲陶、蒺藜、花生各兩盒,西安有代表性的特產也算盡數收於囊中。
在7月23日那天晚上,魯迅與一起的五六人出校散步,不小心跌了一跤。即便是他受了傷,不能繼續走了,魯迅也不忘在返回的路上購買了一些餅餌。
此外,魯迅還在西安與自己有師生之誼的陝西商州人氏、北京大學文科畢業生王煥猷見了麵,並遊曆了華清宮故址、碑林、大慈恩寺等古跡,洗了溫泉浴。還先後赴宴7次。
8月4日晨,魯迅一行乘騾車出西安東門上船,由渭水東行,在逆風裏走走停停6天,8月10日才乘隴海鐵路車啟行,中途又因鐵軌積水尚未修複,步行1000米,複登車進發,至12日夜半方抵北京,結束了這次重要的遠行講學活動。
西安之行對魯迅的著述有很大的影響,導致的直接後果之一就是長篇小說《楊貴妃》的破產。從1922年開始,魯迅開始構思《楊貴妃》,先後向許壽裳、鬱達夫、孫伏園、馮雪峰等談起過《楊貴妃》的腹稿。
小說的構想是從玄宗被刺一刹那間開始倒敘,把他的一生一幕一幕似地映出來。據孫伏園回憶,魯迅還曾想把《楊貴妃》寫成劇本。魯迅西安之行的動機之一是為創作小說《楊貴妃》作準備,以充實他“破費了數年之工”的這部小說的腹稿。結果到西安一看,全然找不到想象中的長安的影子。
魯迅說:“我不但什麽印象也沒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點印象也打破了!”魯迅後來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信說:“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於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裏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
魯迅陝西之行,還引出了多篇和陝西有關的雜文和書信,如《說胡須》、《看鏡有感》等。
魯迅在西安最重大的美學發現,體現在《看鏡有感》中。他結合在西安所見的唐代遺跡,闡發美學主張:
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於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被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一到衰敝陵夷之際,神經可就衰弱過敏了,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仿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而國粹遂成為孱王和孱奴的寶貝。
上述之語可謂鞭辟入裏之言。
西安之行是魯迅一生唯一的一次內地之行,他從長安昭陵帶箭的駿馬身上,看到了“漢唐魄力究竟雄大”,這是魯迅西安之行的最大收獲,他也因此受了啟發,認為必須“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新文化盡量地吸收”。
魯迅的這一美學發現和理論主張,對於現代文學及藝術史的意義,遠比損失一篇尚未動筆、前途未卜的長篇小說更為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