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低眉望著茶水,撅著嘴吹起圈圈漣漪,聽他說完,笑道:“藥方好也得有個好的身體底子承受才行。表哥素日身體好,功夫又是天下絕頂的高,所以才好的這樣快。”
楚淵也不辯駁,望著她淺笑。
流雲流月將飯菜擺好,兩人便靜靜用餐,偶有談笑,氣氛融洽閑適。
然這樣的融洽閑適,卻好似兩個互不相幹的人,因毫無牽扯,故而能自由自在。遠非她與上官陌在一起時那樣彷如親人般的融洽。
楚淵心裏不是沒有失望。隻是這樣的失望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飯後洗漱畢,蓮兒杏兒桃兒已候在龍淵閣外。
楚淵同她緩步出了龍淵閣,三名侍女在後麵跟上,眼神不離前麵兩個背影。
一個如鬆如柏,身姿秀挺,一個似花似月,婀娜多姿。兩人緩緩而行,步履出人意料地和諧。
“楚太子比陌皇子不遑多讓呢。你們看他真如謫仙一般,和公主站在一起真可以稱得上神仙眷侶了。”蓮兒小聲讚歎,眼睛裏都是豔羨的星星。
她聲音雖小,蘇淺與楚淵耳目何等聰慧,自然將她的話聽了個一字不落。兩人容色淺淡,都無甚情緒。
桃兒瞪了一眼蓮兒,低聲斥道:“還不快住嘴!公主和楚太子豈是你可以議論的?!”
蓮兒嚇得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妄加議論,低頭跟上步伐。
“你的侍女們倒是很有意思。”楚淵輕笑道,眸光落在蘇淺精致絕美的臉上。
蘇淺似無奈地笑了笑,道:“都是些天真的孩子,她們要有你身邊的流雲流月得力就好了。”
楚淵挑眉:“那還不簡單?流雲流月給你就是了。”
蘇淺笑了一聲,道:“君子不奪人所愛。”
楚淵瞥著她:“兩個丫頭而已,和所愛差得遠了。而且我也不覺得你是什麽君子。你不是一向號稱自己非君子麽?”
蘇淺橫了他一眼,道:“我不是怕奪了你的所愛,我是怕奪了她們的所愛,回頭她們跟在我身邊,心裏卻惦記著你,沒有心思好好幹活,我豈不虧了?”說完,她得意地笑了起來。
楚淵聽到她竟是這個意思,不由失笑,先是哼了一聲,繼而無奈地笑了起來。
兩人說話的聲音輕輕淺淺,後麵三個侍女並未聽的真切,隻是覺得兩人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倒比上官陌和蘇淺在一起時多了幾分溫馨和美。
她們主子和上官陌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是吵吵鬧鬧,像這般喁喁細語的時候,她們還未見過。
誠然,自打文城一別,她們是真的沒有見過兩人在一起,不曉得不多的時日裏兩人的感情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說話間到了大門口,兩輛馬車等在門口,一輛楚暮坐在趕車的位置上,另一輛上坐著墨翼。二人出來,墨翼和楚暮都恭敬地下車行禮。蘇淺走到墨翼麵前,笑道:“阿翼回來了?臉更黑了呢。”
墨翼一囧,知她說的並非是他膚色黑,而是表情黑。他“嗯”了一聲,冰霜一般的俊臉上擠出一抹生硬的笑來。
蘇淺一笑,探身上了他的馬車,站在車簾處,將手臂搭給楚淵,楚淵借著她的手臂上了車,兩人鑽入馬車中。三名侍女上了楚暮的車。
馬車開始走了起來,蘇淺想起了什麽,掀開車簾對墨翼道:“阿翼,我覺得你還是酷酷的樣子好看。你那笑比哭還醜,以後還是不要笑了。”說完,趕緊落下車簾,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著。
墨翼嘴角抽了抽。馬鞭打在馬身上,駿馬揚蹄飛奔起來,將蘇淺與楚淵晃了一下。兩人對視一眼,楚淵滿臉幽怨地望著她,蘇淺翻了翻白眼。
這個看似敦厚的人,心也黑著呢。
一路上聽見路上行人說的罵的無非是楚子恒勾結外邦篡權謀國、結黨營私、私自豢養軍隊、謀害他國公主以圖引起兩國戰爭,好從中漁利,種種罪行名目繁多。
楚淵向蘇淺解釋道:“昨日與父皇及眾臣商議過後,擬出了他四十八條罪狀,條條死罪,株連九族,但他身份特殊,誅九族是不可能,隻能誅殺四王爺府一府人等。如今已貼出告示,十日後問斬。你若要想審出點什麽,得加快速度了。”
蘇淺點了點頭,收起一貫的嬉笑,心情有些沉重。
這就是皇權。這就是傾軋。今日的結局,全因人心不古,貪得無厭。
靜默了半晌,她又問道:“楚夢也是要處死的麽?”
楚淵點了點頭,道:“她直接或間接參與了許多行動。文城的那場兩萬五千人對你的狙殺行動,她是籌謀者之一。”
蘇淺一驚,沉默良久,才歎息道:“我一直覺得這小姑娘長得很不錯,就是心思有點深,沒想到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那兩萬五千人並非楚國人,是否說明她和上官克或者上官屠之間關係匪淺?”
楚淵長長一歎,道:“似乎如此。”
蘇淺秀眉蹙起。她是如何也沒猜到那樣一個羸弱如病西施的小姑娘心腸那麽狠毒。兩萬五千人的性命,她一夕之間將他們全數送入地獄。蘇淺想起黑木嶺深處的萬人塚,想起她不得已而下的狙殺令,哪怕有一萬個不得已,雙手沾滿累累血債已是不爭的事實。
她沉默著不再言語。車內陷入一片死寂,兩人都不再說話。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緩緩駛入皇宮深處一片雜草叢生的廢園。皇宮從來就是白骨鮮血砌成的城堡,無論在哪個國家,皇宮的深處總有那麽一處陰森黑暗吞噬人命的地方。
蘇淺並不覺得這裏有什麽違和的地方。
幾人下了馬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自空氣中飄蕩,充斥人的感官。蘇淺眉心擰起。縱然已見過無數修羅地獄,她最不適應的仍然是血腥的味道。楚淵自懷中掏出一方絹帕,給她捂住口鼻。她欣然接過,吩咐蓮兒三人等候在此,和楚淵楚暮墨翼四人魚貫向廢園深處走去。越往深處走血腥味越濃重。
不多久,一座廢棄的屋宇出現在眼前。推開斑駁陸離的大門,血腥味撲鼻而來。屋內空空蕩蕩,並無雜亂不堪的感覺。中央一處地麵一塊三尺見方的精鐵所鑄的牢門,被幾把巨鎖牢牢鎖住。
看門的兩個守衛看見幾人恭敬地跪下見禮。一看便知都是不世出的高手。楚淵擺擺手,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開門吧。”
守衛將門打開,現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楚暮拿出火鐮打著,率先飄身而下。墨翼也緊跟著飄身而下。蘇淺看了一眼楚淵,伸手攬住他的腰身,“表哥傷未痊愈,還是不要動內力了。”說著,攬扶著他飄入黑暗之中。楚淵一點也無難為情之意。
盞茶工夫才觸到地麵。底下黑漆漆一片,隻有楚暮手中的火鐮一點星星之火,隻能照著眼前的道路,其餘什麽也看不清。黑暗中傳來鐐銬丁零啷當的聲音,以及犯人鬼哭狼嚎般的嘶叫。
“表哥,還是把燈點亮吧。不必顧忌我,這樣的場麵我也司空見慣了。”蘇淺道。
楚淵遲疑了一下,還是吩咐楚暮點燈。楚暮手中的火鐮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天牢內瞬間亮起幾十盞燈。燈火蜿蜒數十丈,昏昏黃黃,並不甚明亮,將本就血腥肮髒的天牢照的更加詭異陰森。
一路走過去,每個牢房都關了一個或者幾個犯人,全都鐐銬加身,鎖於精鋼所鑄的胳膊粗細的柱子上。並無一人看守在這裏。如此重刑具,如此嚴密的牢房,即便無人看守,也飛不出一隻蒼蠅。
這裏如今鎖的,多半是楚子恒的親眷肱骨。
蘇淺平視前方,眼睛未眨一下。手中的絹帕從口鼻上拿了開來。能進入這裏的人,不是身負無數人命的犯人,便是操刀的劊子手,無論是怎樣的人,手上都沾滿鮮血。她既然來了這裏,便不想讓人覺得她裝弱小。即便麵對的這些人都是死刑犯,窮其一生也不可能走出這無底地獄。
見淺淵二人走進來,兩邊的犯人都抬了抬眼,渾濁的眼中透出一線什麽情緒來——也隻能是抬一抬眼,受過重刑的人,莫說掙紮一下,便是說句話,喊一聲,也已經是喊不出來。
二人恍若視而不見。
一直走到牢房的最後一間,才看見楚子恒和楚夢。父女倆關在麵對麵的兩間牢房裏。沒有鐐銬枷鎖,沒有刑訊逼供,兩人的神情卻都有些恍惚。
看見一行人走進來,雖然是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可見淺淵二人奪目的光彩。父女倆恍惚的眸中透出些狠厲來。
蘇淺在楚子恒的牢房門口站定,盯著楚子恒看了半晌。楚子恒把目光撇開,不看她。即便他有些精神恍惚,目光中卻還透著些精光。那一瞬間的精光一閃被蘇淺的鳳眸抓了個正著。蘇淺眯了眯眼眸。
“四舅舅,沒想到,再見麵,是在這暗無天日的天牢中。”沒有歎息,沒有憐憫,有的隻是清澈得聽不出情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