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四人一個不少的安全衝了出來,蘇淺手中一顆信號彈彈了出去,一道刺眼的亮光在空中劃過,瞬間便消散,好似一道閃電劃過,在這樣的雨夜,那些兵勇也隻以為那是一道閃電。
須臾,似陣陣山風穿過鬆林,又似巨浪的呼嘯聲倏然響起。幾人的目力都極好,隻見暗夜裏竄出無數道黑色身影,迅速移向埋伏在驛館的兵勇,轉瞬就廝殺在一起。蘇淺遠遠看著那些廝殺,聞著空氣中迅速彌散開血腥的氣味,袖中的手不由緊了緊。殺人如屠豬狗。她腦中回旋著這句話。前世隻在電影電視劇裏聽的一句話見的一些片段,如今真真切切在眼前上演,她眼前隻覺一片血紅。
上官陌忽然抬起一隻手臂,將她的臉蒙在他寬大的衣袖後麵。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混合著玉蘭的香氣沁入她的口鼻,瞬間蓋過了血腥的氣味。
蘇淺心裏驀然一暖,煩躁抑鬱的心情瞬間散去不少。這個人,是這樣貼心。
蘇淺伸手去握住了上官陌另一隻手。她手心已經汗濕。上官陌溫暖幹燥的手反過來將她的小手緊緊握住,溫聲道:“別怕,有我呢。”
蘇淺點了點頭,往他身邊貼了貼。她並沒有怕。隻是無論經曆多少回,還是無法適應這樣的血腥。
然,這樣的血腥場麵,隻怕以後不會在少數。生在戰亂的年代,還身處於權力的中心,要麽殘忍的殺人,要麽被殘忍的殺死。她一直知道,這就是她此世的命運。
“你們去把那個驛丞捉了吧,要活的。”蘇淺吩咐四人道。
四人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夜空裏,直奔驛館。
“還張驛丞,堂堂陌皇子會認識一個驛丞?切。”蘇淺嘟囔了一句。
上官陌撫了撫眉心,溫言道:“被你識破了。不過是詐他的話罷了。他見了我都裝作不認識,一看就有問題了。”頓了頓,又道:“但那驛丞的確姓張,我去年真和他有過點交集。你知道,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位張驛丞左耳下有顆痣,這位沒有。”
蘇淺忽然很無語。事情真的這麽巧?“所以,你所謂的試探,隻不過是在提醒我小心這個人?其實你根本就知道他是假的?”蘇淺抬臉從他袖子的縫隙裏望著他。
上官陌揉了揉眉心,幽幽道:“其實提醒你也是多餘,你早布置了這麽多的精兵在此,想必是早已知道。”似歎了一聲,聲音更幽暗:“但我就是沒忍住。蘇淺,我總希望你是萬無一失的。”
蘇淺默住沒有言語。他對她越好,她越是恐慌。沉默是掩飾恐慌的最好武器。
廝殺隻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寅時結束了戰鬥。有人報上來戰況,“殲敵兩萬五千人,無一人漏網,我軍亡三百,傷八百。”
這樣的一組數字,已經算是極好的結果了。蘇淺的心卻還是鈍刀割過一般,隱隱作痛。“好好安葬那些兄弟,他們的家人要安頓好,多給些撫恤金,受傷的兄弟盡快醫治。迅速清理戰場,天亮以前必須清場,不要讓人看到一具屍體。”
蘇淺吩咐下去,隻覺心力交瘁,腿軟了軟,一個踉蹌,差點倒下去。一雙手將她穩穩托住,橫抱入懷。
她瘦削的身形不堪盈盈一握,上官陌眉眼深蹙,抱緊她躍下房頂,向遠處一處院落掠去。
雨勢越來越大。似是要徹底洗刷幹淨這滔天的血腥。卯時時分,天尚未亮,兩萬五千具屍體已全部被清理,掩埋入文城北麵的群山深處,一絲痕跡不曾留下。鮮紅的血液被大雨衝刷的幹幹淨淨,混合著鮮血的雨水流入文河,隨著暴漲的河水一直流到群山深處。清晨時分,滔滔濁水中已不見半絲紅色。
於是乎,這場廝殺雖然激烈異常,但因了這場及時的大雨,半絲痕跡也不曾留下,文城百姓無一人知曉城中發生的戰鬥。
這一筆,在四國的史書中,無論正史野史,都沒有提及隻言片語。隻是在後人口口相傳中流傳著一個關於神秘的萬人坑的傳說,坑的來曆不明。被後人稱為天坑。都謠傳是天葬了一些萬惡不赦的罪人。
這樣的傳聞卻也無須去分證些什麽。
因這其實也不過是日後戰端迭起血雨狂腥風驟的前兆,與後來的湯湯血海累累白骨比起來實是不值一提的一筆。
天亮時分,大雨瓢潑一般,仍未有停下的意思。
上官陌的別院中,一間清淨雅致的書房裏,蘇淺半躺在軟榻上。
小院不大,卻十分精致。雖沒有亭台樓閣,沒有假山飛瀑,隻有數株玫瑰,幾樹玉蘭,卻都開的正好。隔著珠簾,蘇淺眼神迷離的望著大雨如斷線的珠子般墜落,接天連地,茫茫無涯。院中的幾株玫瑰被雨水打的落了一地的花瓣,正是在最嬌豔的時候凋零。
蘇淺心情一沉再沉,一直沉到海底深淵。一雙纖細的手蜷縮著交叉握在胸前,指節握的發白。這雙手十幾年來沾滿了血腥。就算是迫不得已,她也無法不恨這雙手,無法不恨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來的冥冥中的什麽,無法不恨幕後許許多多翻雲覆雨的手,無法不恨這個時代。
上官陌站在她的身後,目光未曾從她身上離開過,卻連一句寬慰的話也沒說過。良久,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涼茶水,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問道:“為了那個人,你真要對世人隱瞞這場肮髒的血腥麽?”
蘇淺緊抿著嘴唇,嘴唇已經發白,她卻沒能說出半個字。
“也罷,這天下已日日處於恐慌之中,這件事若傳揚出去,隻怕更會鬧的人心惶惶。”上官陌歎了一聲,重新回到蘇淺身邊,俯下身,握住她冰涼的手,撫開她蜷縮交叉的手指,溫柔地道:“小心著涼,去床上躺著睡會兒吧。”
手心傳來的溫熱讓蘇淺輕輕顫抖了一下,她抬眸看了眼上官陌。他如詩似畫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線中一如往日,似春日的暖陽一般,能一下子住進她滿是瘡痍的心裏,溫暖她蒼涼的心房。
她忽然伸手拉他在她身邊躺下,兩個人擠在同一張軟榻上。上官陌有一瞬怔愣,但馬上回過神來,從善如流地給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將體貼地將她的頭枕在他的臂彎中。她腦袋在他胸前拱了拱,帶了濃重的鼻音道:“天都在幫他不是嗎?隻這一次,再沒有下一次了。好不好?”她抬眸望向他,清亮的眸子滿含溫柔,話語裏竟是商量的語氣。
她用的居然是商量的語氣。
上官陌的心頭掠過些晦澀。卻並沒有形於色。
上官陌環著她腰的胳膊緊了緊,將她纖細的身子完全納入懷中,這一次蘇淺沒有一絲掙紮。他似歎似憐地道:“蘇淺,你終究是太過心軟善良,這是你的優點,卻也會成為你最大的掣肘。你的人,也該清理清理了。縱然你對他下不去狠手,卻也不該對他放在你身邊的細作也下不去手,讓他如此將你玩弄於股掌。”
蘇淺抿了抿唇。細作麽?那個人是她最欣賞的人之一。她的才貌品行,無不令她喜歡,所以她才不忍心下手,一再容忍。“是該清理清理了。”半晌,蘇淺似下定決心,咬著唇道。
上官陌滿意的點點頭。
“但是你真覺得這次的事情是和他有關嗎?”蘇淺凝眉朝上官陌看去。
“不是他,也是他楚國的人。是他楚國的人,以他的手段,他就沒有不知道的道理,知道了還縱人行凶,就等同於同謀。”上官陌的語氣有些冷。蘇淺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這樣的上官陌,令她的心揪得生疼。她不喜歡他這樣的冰寒。
上官陌反手握住她的手,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來。
像這樣擠在一張軟榻上,她握著他的手,他也握著她的手,這樣的場景,在夢裏出現了千百回。待有朝一日大夢成真,他才發現,心裏的悸動,遠非夢中所能想象。
那些身外之事,便隻是身外之事了。
更漏聲伴著驟雨聲,催得時光急急而走。不覺已是天亮。
兩名長相幹淨甜美的少女將早飯擺上餐桌,上官陌拉著蘇淺下來軟榻,道:“吃飯吧,這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了,吃完飯正好睡一下。”
蘇淺心情稍鬆快了些,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吃了就睡小心長成豬。”
“那我們就一起長成豬吧。”上官陌淺笑。
“和你說話真是無趣。”蘇淺很是無語的扁扁嘴角,住了口。
上官陌拉著她走到淨水盆前,將她柔軟的小手按在水中好一頓搓洗,似要洗掉什麽髒東西一般,蘇淺瞪著他,問道:“我手有那麽髒嗎?陌皇子,您這是要搓掉我一層皮呢?”
“嗯,很髒,都是血腥味。”上官陌重重的點頭。蘇淺心裏就黯然了一下。他們兩人都沒有動手殺人,哪裏來的血腥味。她自然明白他說的血腥味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