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旬,號稱“火爐”的重慶正是赤焰蒸騰的炎炎溽暑。位於亞熱帶的台灣島也是烈日當空,一片白熾的光,陣陣熱風吹來,灼人臉頰。
7月28日,台北機場上百官兵雲集,一片金光。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儀仗隊,手中的銅鼓、銅號反射出炫目的陽光。軍政要員製服上那些金光閃閃的肩章、領章、勳章也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從這隆重的場麵來看,不是歡迎外國元首,就是迎候大員。
晴空萬裏,驕陽高照,曬得地皮發燙,也曬得這些大員們額角冒汗。他們一邊掏出手帕擦汗,一邊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在眼前搭起“涼棚”,翹首以待地望著天邊,希望貴賓早些出現,結束這折騰人的歡迎場麵。
來了,來了,天邊隱隱出現了飛機的影子。“追雲號”座機正掠過海峽上空,向台北徐徐飛來。
“追雲號”飛機上坐的是國民政府的代總統李宗仁。南京的總統府早已在3個月前沒有了。他這個代總統早成了流亡總統,一直在逃亡,從南京逃到桂林,從桂林逃到廣州。
他到廣州並沒有履行自己“代”總統的職務,而是真正被撂在一邊了。自從蔣介石就任中央非常委員會主席以來,李宗仁更覺無事可做,他又氣又惱,深深地感到自己又一次上了蔣介石的當,被他愚弄了一番。
回顧這半年多的日子,自己真像在扮演一出木偶戲,被人隨意牽動。而導演這出傀儡戲,在幕後操縱他這個木偶的正是蔣介石。
現在回想起來,情況就很清楚了:蔣介石曲意安排這場戲,從今年元旦就開始了。
今年1月4日,李宗仁正在南京傅厚崗住宅裏休息,忽聽門崗進來報告,說蔣總統親自來看望。
李宗仁連忙從椅子上跳起,心中感到吃驚。因為過去蔣介石有事找他,總是“召見”;此次移樽就教,禦駕親臨,究竟為了什麽?
李宗仁還沒趕到門口迎接。蔣介石就先進來了,劈頭就問:
“德鄰兄,你看現在這局麵怎麽辦?”
李宗仁不知對方的來意,一時難以回答,隻好文不對題地說:
“我以前就向總統建議過,武漢和徐州應劃為一個單位,統一指揮。今日挫敗原因雖多,而最大的毛病是出在指揮不統一……”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蔣介石很不耐煩地打斷他,“徐蚌失敗後,共軍立刻就要占領江北,你看怎麽辦?”
“我們現在樣樣都占下風,沒辦法,但也隻有和共產黨周旋到底了。”李宗仁無可奈何地說。
“不,這樣下去也不是事體。”蔣介石搖搖頭說,“我看,我退休,由你頂起這局麵,和共產黨講和。”
李宗仁愕然站起,這太出人所料了,連忙推辭說:
“不不,你尚且不能講和,那我更不行了。”
蔣介石很冷靜地說:“你擔起這局麵,馬上就不同了。”
李宗仁見蔣這樣說,還是堅決不肯答應。
“我看你還是出來吧。”蔣介石顯得很誠懇的樣子,勸說道,“你這姿態一表,共軍的進攻可能會馬上和緩下來。”
“總統,”李宗仁見蔣介石一副為黨國操心的神態,為難地說,“這局麵你尚且支持不了,我就更難支持了。無論如何,我是不能承擔此事的。”
“我支持你,”蔣介石似乎要拍胸脯了,他帶著乞求的語氣說,“你出來之後,共產黨至少不會逼得我們這樣緊。”
無論蔣介石怎麽勸說,李宗仁就是不答應。沒法子,蔣介石隻好回去了。
第二天,蔣介石又派了張群、吳忠信來做說客,逼李宗仁出來繼任總統,好讓蔣“退休”。
李宗仁仍是堅決不答應。
於是,蔣介石又不得不親自找李宗仁談話,這次談話,就不那麽客氣了:
“德鄰呀!我以前勸你不要競選副總統,你一定要競選。現在我不幹了,按憲法程序,理應是你來繼任,你既然是副總統,沒說的,不幹也得幹!”
好一個“不幹也得幹”,簡直是威逼的口吻了。李宗仁被逼到牆角,也隻好說:
“按憲法,我無法推辭,但是現在的局麵,你尚且應付不了,我如何經得住,頂得起呢?”
“共產黨絕不會同我講和。”蔣介石說得倒很幹脆,“你出來,最低限度可以讓時局緩一緩。”
“我出來,共產黨一定會要我無條件投降。”李宗仁回答得也很直率。
“你談談看,我做你的後盾,我做你的後盾!”蔣介石一再保證說,“德鄰兄,你放心,你繼任總統,我5年之內不幹預政治。”
恰恰在這個時候,司徒雷登的私人顧問傅涇波也來看望李宗仁,並傳遞了一個訊息:
“美駐華軍事代表團團長巴大維將軍聞悉蔣總統有放棄大陸經營台灣的計劃,司徒大使願知道李將軍的意思。”
這話又使李宗仁吃了一驚!他想:美國大使館的情報怎麽這樣快?蔣介石看來是早有打算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李宗仁隻好勉為其難地代起總統來了。
1月21日上午,蔣介石在其官邸匆匆開完會,正準備出去,李宗仁趕上來,出於禮貌,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總統準備什麽時候動身?我們好到機場送行。”
蔣介石猶豫了一下說:“我下午還有事要處理,起飛時間未定,你們不必送行了。”說著便匆匆走向門外。
這時,於右任忽然老態龍鍾地追了上去,口裏喊著:“總統,總統!”
蔣介石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問:“有什麽事?”
於右任說:“為和談方便起見,可否請總統離京之前,下個手令,把張學良、楊虎城放出來?”
於右任老人是出於耿耿的愛國之心,可是蔣介石眉頭一皺,把手向後一甩,說:
“你找德鄰去!”說畢,便加快腳步走了。
拖著一大把胡子的老人於右任,頹唐地慢慢走了回來。剛才這句話被李宗仁聽見了,像一記重錘砸在他的心上!一切權力都掌握在蔣介石手裏,卻又把一切責任推到我這個剛上任的“代”總統身上,這不是明明在給我出難題嗎?這是一個不祥的開場鑼喲,預告前景不妙。李宗仁頓覺滿天烏雲,心情黯然。
果然,當天下午,張群把蔣介石所留交的“文告”送給李宗仁看。全文400字,李宗仁看來看去:第一,沒有一個“引退”“辭職”字樣;第二,沒有一處提到李宗仁“代行”總統職務……李宗仁不悅地對張群說:
“這麽寫,1月21日後,蔣先生算什麽身份呢?我看一定要加上蔣先生‘決身先引退’五個字才好……”
“第二,”李宗仁又說,“蔣先生一再要我‘繼任’,可文告中從未提到‘繼任’二字,我主張將‘於本月21日起由李副總統代行總統職權’一句,改為‘於本月21日起由李副總統繼任執行總統職權’,如不修正,不可發表。”
張群見李宗仁很堅決,便掛長途電話到杭州筧橋航校內,把李宗仁的意思報告給蔣介石。
蔣介石在電話內滿口應諾說:“好,遵照李副總統的意思修改文告,直到李副總統滿意為止。”
聽蔣這麽說,李宗仁才平了肚裏的怨氣。原來他一心要去給蔣介石送行,蔣介石卻給他吃了頓閉門羹,不辭而別不說,還給他留下這樣一紙含混不清的“文告”,叫他怎麽受得了?現在,蔣介石在電話裏這麽說了,他也就放心了,氣也消了。
誰知第二天一早,當李宗仁翻開侍從人員送來的《中央日報》一看,上麵刊登的蔣介石“文告”,竟然還是原稿,一字未改。這下,可把李宗仁惹惱了,他大為不滿,見熟人就說:
“這,不是把我當木頭人玩嗎!太令人氣憤啦!”
他馬上把總統府秘書長吳忠信找來,氣憤地說:
“禮卿兄,這樣做對嗎?”
“這是蔣先生的意思。”吳忠信隻好為難地據實以告。
“蔣先生已經下野了,你還要聽他的?”
“你是知道蔣先生的,蔣先生要我這樣做,我又怎能不辦呢?”
“唉!禮卿兄,你這樣做也未免太不夠朋友了。”李宗仁感歎地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我不就職。”
“德公,”吳忠信也隻好語重心長地說,“我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願以老朋友的資格勸勸你。你是知道蔣先生為人的,你應知道你自己現在的處境。南京現在特務橫行,你身邊的衛士都是蔣先生的人,你還要爭些什麽呢?爭得不好,你知道在這種局麵下,任何事都可能發生。連你自己的安全,可能也會沒有保障啊!”
這天夜裏,白崇禧也打長途電話來詢問經過。
李宗仁把詳情告訴了他之後,白崇禧竟然用了《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劉邦的一段話:
“德公,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
白崇禧的話是很明白的,可是李宗仁第一天就碰上這麽一連串不愉快的事,他是在泄氣的情緒下,終於當上了這個“代”總統的……
現在,這位“代”總統代了半年多,什麽事情也沒有代出來,反而落得個逃亡的下場。如今隻好到這天涯海角的台灣島來朝拜了!
眼看“追雲號”要在台北機場著陸了。李宗仁的心裏仍是十分忐忑不安,他擔心會碰上什麽不愉快的事,在這裏等待他的究竟會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