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了?”爸爸問道,聲如洪鍾。
“嗯,你們沒上班?”
“上什麽班,我們專門在這等著你,快走吧。”他倆開始起身穿外套。
“去哪兒?”我一頭霧水。
“去醫院!”
“爸!”
“我和你媽在門口等你,鍋裏給你留了飯。”
“媽!”
他倆聽不進我的哀求,仿似下定了決心要奪走我的孩子,我走進廚房吃了點東西,然後回房間收拾衣服,我要離開這個家。
現在,馬上!
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唯一的辦法,那張孩子的B超照在我腦海裏不停的晃,不停的晃,晃的我腿腳打哆嗦,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門外有人在說話,繼而是爸爸的一聲怒吼,“寧書,你出來!”
我惶惶然走過去,陽光迎麵打過來,像堅韌的金絲線絞著眼角,澀的發痛。我眨了眨眼睛,看見明明晃晃的塵埃中,何慕直挺挺的跪在大門口,臉色蠟黃,嘴唇凍的發紫。
“你這是幹什麽呀?”我驚訝的問。
“我求寧老師和顧老師,把寧書嫁給我。”
“你先起來。”媽媽拉他。
“我不起來,我要跪到你們答應為止,我向你們發誓,我會對寧書好的,請你們相信我。”
“你幾點鍾來的?”媽媽瞥見他被風吹的僵硬的手指,於心不忍的問。
“我一直沒有回去。”
“啊!你這孩子,老寧,你看這孩子,怎麽擰上勁了。”
爸媽麵麵相覷,他們沒有料到何慕用極端的方式來表明他極端的態度,他這倔強的一跪,似乎消除了他們多半的怒氣,是啊,還有更圓滿的結果麽,除了讓懷了孕的女兒嫁給她肚中孩子的父親。
“寧書,你自己來表態,你是想嫁給他,還是跟我們去醫院!”爸爸將問題踢給我,板著臉看我的反應。
“我……”我著急的抓了抓頭發,我知道隻要我說願意,今天這劫算逃過去了,但不管怎麽用力,那兩個字像卡在了喉嚨口,無論如何出不來。
“你不願意?”何慕焦慮的說:“寧書,你懷著我們的孩子!”
我聽得懂他的言下之意,他暗示我看在孩子的份上,把這關過了先說,可仿佛忽然一下子失去了語言能力,我結結巴巴的滿身冒汗,“我……我……”
爸爸道:“你不願意,那我們去醫院吧!”
“不!”我拚命搖頭,“我不去醫院,結婚時間大事,容我考慮下行嗎,我想和何慕單獨談談。”
爸爸哼了一聲,甩手而去。
媽媽語重心長的道:“小書,你要想清楚了,別忘了昨晚我和你說的話。”
我點點頭,扶何慕起來,“快起來,讓別人看見了丟人現眼,跟我回房間塗點凍瘡膏,防患於未然。”
“沒事,這風吹在身上挺舒服的。”他望了一眼我媽媽冷若冰霜的臉,可憐的深低下頭,呢喃道。
“快到家裏暖和暖和,我去給你做飯。”
“我不餓顧老師,你今天沒去學校?”
“你們出這樣的事,我和老寧哪有心思上課,進屋去吧,你現在的樣子就是饑寒交迫的真實寫照。”媽媽似望非望的抬了抬眼皮,神情複雜,愛恨交加。
何慕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麽,我忙拉他進屋,憋著一肚子的話要問他,等不及他在這裏無謂的懺悔。
路過書房,爸爸正背對房門捧著一本書看,何慕停住腳步,突兀的喊了聲,“寧老師……”
“神經病!”我狠狠的揪他的胳膊,無聲的朝他吐出三個字,一把把他推到房間裏。
“寧老師好像心情不好,我看他把書拿反了,他根本沒在看書。”
“我爸正在氣頭上,你還在招惹他,好不容易他暫時不談那事了,讓我清靜清靜,好麽。”
他呆滯的看床上的箱子和亂哄哄的一堆衣服,幽幽的問:“你打算去哪?”
我猜他是跪傻了,絮絮叨叨個沒完。
“不去哪。”
“你要離家出去?”
“別瞎猜,坐下歇會喝口水。”我皺起眉頭,很不耐煩。
“你現在不能去外地。”
“我去江城出差,服從報社的安排,這總行了吧!”
我的大吼嚇到了他,他不再追問,給我倒了杯水,然後坐到床沿邊,同我相隔半米遠的距離,彼此僵持在溫暖腐朽的空氣裏,良久無話。
我無聊的玩弄馬海毛毛衣的邊緣,毛線上的細絨在明亮的光權利晶亮閃爍,飄飄然舞動,像無數在搖擺的小精靈,令人昏昏欲睡。我就勢躺了下去,閉眼將被子拖上身。
“我爸待會過來。”何慕道。
“他來幹什麽?”
“花嬸去我家說明了情況,可能來商量你懷孕的事。”
“你當真要娶我?”我抓著被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猶豫了會,“當真。”
“你喜歡我?還是在同情我?”
“我不是同情你,可能也談不上喜歡你,類似愛情的那種喜歡,但我喜歡你的家庭,你的父母,我非常迷戀,甚至是追求你家裏那種舒適愜意的感覺。傍晚黃昏日落,一個人最容易感到孤獨的時候,阿姨在廚房做飯,你在窗台邊澆花,待叔叔下班後推開門,一家人聚在餐桌邊歡歡喜喜的吃飯,開心的聊著笑著,盡享天倫之樂。不像我家,通常隻有我一個人,即便做好晚飯,父親也隻是匆匆吃幾口,便把自己關進書房。母親去世後,他越來越沉默寡言,我們家裏永遠靜悄悄的,沒有人味。”
昨晚對他的心疼,到方才對他抱有怨氣,再到現在對他生出莫名的情感,像在一汪平靜的水麵上擲下一粒石子,石子瞬間沉到了湖底銷聲匿跡,然而我的情緒猶如激蕩起的一圈圈漣漪,生出變幻莫測的形狀,難以解釋的脾氣。
情緒裏的成分很複雜,我討厭他所做的,又感激他,想疏遠他,又克製不住去靠近他。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的友誼變了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薄如蟬翼,經不起丁點的吹灰之力,隻輕輕的一動彈,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便像修複不了的裂痕,在心裏留下永恒的陰影。
見我沒有反應,他問道:“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
“隻是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家不過是米縣最普通的家庭,有什麽值得羨慕的,你踏出這扇門,再去結識別的姑娘,接觸她們的家庭,你就會發現你的辦法多麽的荒唐。你說男人無法接受喜歡的女人為他做出犧牲,可你讓我體會到了,當我的朋友為我付出時,那種忐忑不安和虧欠的負罪感。結婚,不應該是相愛的人才會幹的事。”
他似乎早意識到我會如此說,微微笑著,淡然處之,“男人和女人有些想法是相通的,比如說一見鍾情,女人去買衣服,往往第一眼看中的是最喜歡的,雖然後麵還會有更貴更好的,但第一眼選中的物品是無法取代的。男人也會這樣,第一次讓他感受到美好的東西,是住在心裏的,我喜歡你的家庭,寧書,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如果你想不到其它更好的辦法,不妨嫁給我,我願意和你一起撫養孩子。”
“你什麽時候開始產生這種想法的?”
“陪你去市裏產檢完出來,我當時就想,為了保護那個小生命,以後我來照顧你們母子吧,我也猶豫徘徊過,後來我又問你如果秦羽回來找你,你會跟他走嗎,你說你一定不會跟他走,所以我漸漸下定了決心,昨天的情況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們結婚後要怎麽辦,形式上的夫妻?為了成全我而剝奪你追求愛情的權利?”
“愛情從來都不是男人人生的全部,這沒什麽,我也不是一無所得,我享受到了我想要的家庭氛圍,這本身是一種收獲。阿姨待我多好啊,昨天還生我的氣,今天又開始關心我,隻有母子才沒有隔夜仇啊,她就是我的媽媽。”
我使勁咽了咽口水,不敢想象今後的生活,始終充滿了抗拒。
“何慕,你幫我離家出走吧?”
一根煙的功夫,他才開口,“怎麽幫你?”
我從床上坐起來準備與他細講,卻瞥見花嬸領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一前一後走進院子。
我爬到窗戶邊朝外看,男子身材瘦高,微駝背,頭發花白,穿著隨意的棉T恤和布褲、布鞋,邊走邊左右打量。
“這是你父親?”我問道。
他湊上前望了一眼,“是的。”
“他真的來了?啊?”
“沒事,看他的神態,他應該是接受的。”
“接受什麽啊?”我追問道,扭頭見他出了房間。
客廳裏很快響起說話聲,像是花嬸在向爸媽介紹何慕的父親。我在房間裏坐立不安,聽到腳步靠近,忙站了起來,是媽媽。
“出來吧,何慕他父親來了。”
“我就不跟他見麵了吧。”
“人家點名要見你,都找上門了,好壞都要說明白不是。”
“媽!我害怕!”
媽媽挽上我的胳膊,深長的歎口氣,“他父親看上去人不錯,你願意嫁就嫁,不願意嫁就不嫁,沒人逼你,爸媽給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