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聲

九、奧妙在哪裏

　　本來，在這小小的烏力楞裏，若有點吵鬧，也會立刻傳遍家家戶戶的，那兩條獵犬的廝拚、狂叫和阿泰的呼喊，今天怎麽沒有驚動博博彥頭人呢？原來，博博彥昨天徹夜失眠了。天蒙蒙亮那陣兒，他才進入了酒醉般的沉睡中。

　　昨天傍晚，從那草坪裏的小廣場回來，博博彥就在仙人柱來來回回踱著步，額上沁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好厲害的阿牙綽安呀！怪不得山裏人都風傳他們是神人，半個胳膊長的鋼片刀，從嘴裏插進肚子，竟不出一點血，不喊一聲疼，比神話裏的莫日根還要厲害，真是刀槍不入呀！“小不點兒”都這般厲害，何況那一個個大個頭呢！他左思右忖，覺得要幹掉這支共產黨的小分隊，並不會像當初想的那麽輕而易舉。弄不好，還要葬送這個部落。他們武藝高強不說，多數人使的又是一勾扳機，“嘟嘟嘟”能連發幾十顆子彈的機關槍，而部落裏，除幾名親兵使的是那年從日本人那裏撈便宜弄來的幾支大蓋槍以外，獵手們使的不過是弓箭、獵刀和獵槍。看來，打他們，不比打那些土匪武裝和地痞團夥容易。

　　夜裏，他幾次推開門縫往外張望，都見仙人柱營房門口有不滅的篝火，閃閃的火光影裏，有持槍走動的哨兵。啊，他們的警惕性有多高呀！

　　博博彥吹滅野豬油燈，躺在杆子床上，翻過來掉過去，那肥大的身軀壓得床“咯吱咯吱”直響。他想：自己決不幹那種冒險的事，去單獨滅掉小分隊。給馬四炮通風報信，讓馬四炮出麵幹，聽說馬四炮當年給日本人當炮手，也威風著哩！需要的時候，可以拉出部落助他一臂之力。現在，最要緊的就是百倍留心，別讓他們察覺出自己和馬四炮有聯係。

　　他想著，盤算著，失眠了。直到天蒙蒙亮時，才在過度的疲勞中沉睡過去。那獵犬的廝拚，阿泰的呼喊，他壓根兒一丁點也沒聽見。忽然間，那“砰”的一聲槍響，把他驚醒了。他慌慌張張地一骨碌爬起來，剛披上衣服還沒下床，阿泰就“呼哧呼哧”喘著氣跑進來，一句囫圇話沒說完，管家和一名親兵又衝進來報告，他們沒頭沒腦地你一句我一句，沒個頭緒。博博彥越著急，越問不出個根梢來，腦袋就像被無數馬蜂糊上來蜇了一樣，發起漲來。他甩開他們，氣哼哼地往外衝，一跨門檻，就和小奴卡撞了個滿懷。

　　“老爺，老爺！”小奴卡氣喘籲籲地報告，“黃，黃衣蟒猊……開……槍……啦……”

　　博博彥腰稍稍一躬，雙手急忙掰住小奴卡的兩個肩膀頭，急急火火地問，“開槍打誰？”

　　“打，打……”小奴卡和阿泰犯了一個毛病，看著博博彥眼睛睜得像麅子眼大，越想快說，反倒越口吃了，結巴了，“打，我阿……爸……了。”

　　“怎麽？”博博彥的眼睛像一下子又大了一圈兒，開槍把黑獵犬打死啦？神色，簡直比剛聽說剿匪小分隊要進烏力楞還緊張。

　　小奴卡鎮靜些了，回答：“沒，沒有，打傷了！”

　　“你阿爸在哪兒？”

　　“進那小犬房啦。”

　　“快快快！”博博彥催促小奴卡，“把它喚出來讓我看看！”

　　小奴卡一扭身，靈巧得像個猴子，退出了仙人柱門檻，一拐彎，來到仙人柱旁邊的小犬房門口，急聲呼喚：“阿爸！阿爸！阿爸……”

　　犬房，也是個小仙人柱，低矮而簡陋，圍著一些破獸皮。

　　黑獵犬聽到呼喚，有氣無力地走了出來，那血跡模糊的後P股蛋上，粘滿了草屑。

　　它來到小奴卡身邊站穩，腦袋在小奴卡的小腿肚上輕輕蹭起來，尾巴不再像過去那樣，聽到小主人呼喚後一個勁兒搖擺了。它一搖，那傷口附近的肌肉，就痙攣地一抽搐，那尾巴隻緩慢地搖動幾下，大概是聽到呼喚，不得不對小主人盡忠罷了。

　　黑獵犬的尾巴輕輕搖晃幾下，就停止了。它的眼睛紅了一圈，漸漸張開大嘴，露出長長的牙齒，然後又猛搖晃幾下腦袋，撕嚼起小奴卡的衣角來。

　　突然，它的腦袋大晃起來，甩了兩下尾巴，又猛一低頭，一口噙住地上的一塊小石子兒，“哢嘣”一聲咬成碎塊，又順著嘴角吐了出來。隨後，它那被咬掉的耳朵處，P股蛋上的槍眼兒，都冒出一股殷紅的血漿來。它的嘴裏，鼻孔裏，呼呼噴出一股熱氣。看那痛苦的樣兒，一定是傷口疼得很厲害。

　　小奴卡一隻胳膊摟住黑獵犬的脖子，一隻手捋著它脊背上的毛，“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

　　“躲開躲開！”博博彥用他的大手一把扒拉開小奴卡，一個大哈腰蹲下了，神情很慌張，兩眼在黑獵犬P股蛋的槍眼上閃來閃去。

　　小奴卡被推到一邊，跌了個腚墩兒。博博彥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黑獵犬右P股蛋兒，緩緩地鬆了口氣，怦怦直跳的心，算是平靜了一點兒。

　　小奴卡沒有過錯，卻這樣粗暴地被推開。他愣愣地瞧著博博彥，雙手在身後支撐著，忘記了爬起來。記憶中一件不能忘懷的往事，在他腦海裏閃現出來。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馬四炮土匪已經搶占了蟒猊峰好長時間。

　　那天，博博彥頭人設“飛龍宴”宴請馬四炮。馬四炮帶著兩名保鏢進烏力楞時，烏力楞裏的男女老少，按照管家的吩咐，也像歡迎剿匪小分隊那樣，熱鬧了好一陣子。

　　在烏力楞男女老少的心目中，馬四炮雖然是搶占了蟒猊峰，這也不奇怪。因為他們都知道，博博彥頭人交朋好友，隻要不是世代仇家，哪怕是來搶劫的山匪，他都要親自帶領管家、親兵和十大莫日根，前去結交。

　　馬四炮進了博博彥的仙人柱，作為上賓受到了接待，兩人在麅頭宴上談談嘮嘮，非常親熱。仙人柱外窗口旁的灶前，管家正在煎炒，小奴卡坐在地上，雙手來回拉著麅子風箱，發著有節奏的“呱嗒呱嗒”聲。

　　管家炒熟一盤爆炒犴絲往盤裏盛，小奴卡停止拉麅皮風箱時，忽聽從窗口傳來馬四炮的聲音：“……你的黑獵犬好棒呀，讓它跟我上趟蟒猊峰吧？”

　　小奴卡一聽，仰臉朝裏瞧去，馬四炮兩嘴貼著博博彥的耳朵，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博博彥隻是點頭。

　　馬四炮走時，要帶黑獵犬，可是，黑獵犬說什麽也不跟著走。纏了好一陣兒，博博彥令小奴卡幫著帶去。

　　小奴卡帶著黑獵犬上了蟒猊峰之後，馬四炮把黑獵犬關進一間小屋子，就把小奴卡攆下了山。他往回走，抹了一路眼淚，心裏想：“肯定是博博彥把黑獵犬送給馬四炮了……”

　　幾天以來，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奇怪，大約過了六七天，那是一個中午，小奴卡正在小犬房裏躺著，突然，黑獵犬用嘴巴拱開了門，忽地躥到了他的身邊。

　　黑獵犬往他腋下鑽，一掉P股，小奴卡突然發現，在它的右P股蛋下側，幾縷毛被血汙緊緊粘在了一起。他用手輕輕摸一摸，沒發現有什麽傷，一探身端起小石台桌上喝剩的半樺皮碗水，正想用沾濕的手把幾縷毛泡開，門“吱吜”一聲猛地被拉開了，有個人影像堵牆似的，堵住了門口，他一看，是博博彥頭人。

　　“住手！”小奴卡很少見博博彥發這麽大怒，“山蹦兒“注釋1”崽子，你在黑獵犬P股上亂摸什麽？”

　　“叭”的一聲，樺皮碗掉到了地上，小奴卡頓時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吞吞吐吐地說，“老……爺，沒，沒摸……什麽……呀……”

　　小奴卡真不知博博彥怒從何來。

　　原來，博博彥正躺在仙人柱的杆子床上，閉著眼睛盤算心事，忽聽窗外小犬房門口傳來爪子搔東西的蟋蟋洬洬的聲音，料定是黑獵犬回來了，就急忙披衣穿鞋下地往外走。等他來到小犬房門口，黑獵犬已躥了進去。

　　博博彥把黑獵犬喚進仙人柱裏，在它的後P股蛋上細細盯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麽，就把小奴卡招呼進來，指著黑獵犬的右P股蛋兒嚴厲地問：“你在這裏看到什麽啦？老實說！”

　　小奴卡瞧著博博彥，怯怯生生地回答：“老爺，什麽也沒看見！”

　　“小家夥！”博博彥問，“敢向吉亞齊“注釋2”神仙發誓嗎？”

　　小奴卡“撲噔”一聲跪下，咬破手指，在鮮血開始下滴的時候，他閉上眼睛起誓說：“吉亞齊神仙，小奴卡向你發誓，我在阿爸後P股蛋上，什麽也沒有看見，撒半句謊，死了托生成老爺家的牲口……”

　　“起來吧！”博博彥喚起小奴卡，仍然厲聲囑咐道，“吉亞齊神仙向薩滿顯靈說過，你阿爸後P股蛋上的毛裏，經常有各路神仙的靈魂藏在那裏，誰也不準動，誰要在那裏亂動，一旦觸怒了神仙，就要有大災難降臨咱鄂家。沒看到什麽就是沒觸怒神仙，以後你不要在那裏亂摸索，記住了沒有？”

　　小奴卡點了點頭。

　　就在這些往事在小奴卡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時候，博博彥在黑獵犬後P股蛋槍傷跟前摸了幾下，臉色漸漸變得泰然了。他邊摘著傷口處粘上的碎草屑，邊扭頭向小奴卡下令：“他阿媽的！在這裏傻呆什麽，還不趕快去取馬脖子和八股牛！”

　　小奴卡忽地爬起來，朝博博彥頭人家的奧倫跑去。他邊跑邊暗暗責備自己，光顧看阿爸後P股蛋上的傷口，竟忘記了博博彥老爺吩咐的禁忌啦。

　　他把這些事情聯係在一起：黑獵犬剛從蟒猊峰跑回來時，博博彥讓自己向吉亞齊神仙發誓，這回被粗暴地推了個腚墩兒，心裏感到恐慌起來，倘若真的要在阿爸後P股蛋上看到點什麽，會是一種怎樣可怕的情景呢？

　　“注釋1”鄂語，兔子。

　　“注釋2”傳說中主宰鄂家命運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