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倫春,這個英雄民族的名字,從多少年以前,就帶著神話般的色彩,從茫茫的深山老林飛到了山外。箭殺三十多奸商的呼瑪爾河事件,四十名鄂家獵手與日寇拚搏而集體慷慨就義的壯舉,曾震驚了多少人的心,那些赤手擒虎、一箭射三雁的傳說,更使山外人感到神話一般。
傳說鄂倫春人由於受沙俄、山匪、地痞以及奸商等屢屢搶掠、欺詐,積下深仇大恨,隻要三五人合夥進烏力楞,他們就劈頭蓋臉飛去尖鏃帶蛇毒的箭和短柄獵刀……林隊長在隊列前頭走著,思考著這些事情,覺得也不可不信,自己雖然是獵手出身,身經百戰,又以“智勝”而聞名全軍,但,對說服博博彥頭人的部落,總是感到紮手,心裏沒底兒。
他們越往裏走,土地越潮濕,空氣越涼爽,那株株黑樺、柞樹、水曲柳、核桃樹,越來越粗壯高大而筆直,它們雄偉地聳立在鋪滿層層鬆軟腐葉的林地上。這些樹幹一直到長出很高很高,才像傘一樣開始鋪張開多節的枝條……有它們在,這小興安嶺的峽穀,就顯得更加陰森了。
林地上,腐爛、枯幹的枝葉多起來,紛紛亂亂的腳印多起來,獵犬糞、獵馬糞也開始多起來了。引人注目的是,被砍走的樹木的根部,或者被扔掉的已半腐的朽木上邊,都長著一簇簇、一排排傘蕈、乳蘑和紅色的毒蠅蕈……這都向剿匪小分隊預示,鄂倫春部落已經不遠了。
林隊長從腰間取下一把弓和一支係有白布條的箭。一旦部落裏的人看到他們時,便咬破手指塗染箭上的白布條兒,然後輕拉弓弦將箭射過去,向對方報告,這是一支友好的人馬。這是剿匪小分隊從一位老佐領那裏得來的聯係方法。
眼瞧就要進入鄂倫春部落,黃獵犬也格外機警起來,耳朵豎豎看,鼻孔下低之後,立即又仰起頭來繼續前進。
黃獵犬顛顛地跑著,在一片紛亂的人行腳印和蹄窩處停住,鼻尖幾乎貼近地麵猛嗅了幾下,突然抬起頭來向左斜岔的方向小跑去。
“虎子!虎子!”小興安剛喊出口,還沒等黃獵犬掉過頭來,突然間,在齊腰高的空間裏,隨著“嗖”的一聲響,接著就聽“邦”的一聲。黃獵犬一個掉頭猛躥,忽地撲了回來。
林隊長和剿匪小分隊的同誌們凝神望去,恍然間見一支箭從地麵上飛起來,擦著黃獵犬的頭頂,紮到了一棵老柞樹上,箭尾還在搖晃。
“臥--倒--”劉機槍不由自主地驚慌地喊了一聲,十幾名戰士都跟著“撲騰”趴到了地上。
“哈哈哈……”林隊長卻站著紋絲不動,大笑一陣說,“大驚小怪,快起來起來,跟我來,沒有人!”
林隊長打頭,大步流星地朝飛出箭的地方走去。
“你們快看,”林隊長指著一簇荊叢遮掩的小路旁邊,對大夥兒說,“這是不用人操縱的鄂倫春人的地箭!”
大夥兒圍攏過來哈腰一看,隻見有一根柔軟的獸皮細繩,一端係在弓上,另一端縛在不遠處的一棵樹幹上,高與人腰相齊。
林隊長指著地箭對大夥兒說:“鄂倫春獵手古老的玩意兒多著哩。你們看,當野獸或人一不注意趟過時,一絆這繩,箭就自發擊中行人或走獸,虧虎子靈巧,不然就挨上啦!”
“林隊長!”劉機槍後背靠住樹,讓槍倚住腿,抱住胳膊,氣哼哼地來了惱怒勁兒,“收幾個毛孩子我就有意見,最後又允許小興安帶獵犬,還美其名曰:帶上虎子,說不定有用哩!有什麽用?這不,還沒怎麽的,就差一丁點捅婁子。我真不理解,咱們是剿匪小分隊還是托兒所,還是打獵隊?”他說完,不屑一顧地瞧了瞧小興安,而且還是用斜眼。
每當這種時候,小興安總是蹺腳、仰臉,挺起那高高的小胸脯,讓兩隻胳膊的肌肉鼓起來繃緊掐住腰,以顯示他健壯、有力,已經像個大人了。
不管他怎樣拿派頭,在劉機槍的眼裏,他也是剿匪小分隊裏不合格的隊員,是個毛孩子。本來嘛,他確確實實還是個孩子。你看,長瓜臉蛋上深深的凹進一對小酒渦兒,盡管那對虎生生的眸子裏,含著自信堅毅的光芒,畢竟還閃爍著孩子氣呢。
劉機槍是最反對剿匪小分隊接收小雪、小辛和小興安的,尤其反對小興安帶獵犬。他一賭氣兒,林隊長就動搖了。為了安安穩穩在剿匪小分隊紮下根兒,這一路上,小興安沒少“溜須”劉機槍,主動給他扛槍,摘了葡萄給他最紫最大的……誰知,這個機槍筒子脾氣的人,連彎兒都不打!
“嗬嗬嗬……”林隊長嘿嘿一笑,跨上前一步說,“你這是虛驚一場。惱怒了?既然已經收了他們,生米做成了……”
“別瞧不起人!”小辛在一旁插嘴說,“到和馬四炮較量起來,我們三個‘小半拉子’還要和你比比,看誰立大功哩!”
“嘿!還有你!”劉機槍把火又衝小辛燒了,瞪了他一眼,又對林隊長說,“林隊長,還有他!”接著沒好氣地指著小辛說,“眼瞧著,我們就要進鄂倫春部落了,任務這麽艱巨,這不,還沒怎麽的,就飛來了無人射的箭,他腰裏還掖著把薄片鋼刀,動不動耍一陣兒,這不是雜技團,我不圖這個娛樂!現在是一心一意打土匪!”
按照林隊長當初要求,參加剿匪小分隊的首先必須是山裏長大的獵手,小辛這個不合格的小戰士,是部隊首長有了模棱兩可的話以後,像尾巴似的,硬貼在小分隊後麵攆上來的。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雖然不是在深山老林裏長大的,也是一般山區的孩子哩!他在這興安嶺的山邊邊上長大。爸爸、媽媽是從關裏逃荒來的窮苦雜技藝人,被日本鬼子殺害後,隻留給他一把賣藝的薄片兒鋼刀。不幸,在這小興安嶺邊上安家以後,撫養他漸漸長大的哥哥和嫂子,又遭了橫禍,被馬四炮土匪殺害了。他逃出村莊,參加了解放軍,當聽說要成立剿匪小分隊去攻打蟒猊峰時,他就拚命申請,要求參加……
林隊長勉強收下他以後,有的戰士開玩笑叫他“尾巴戰士”,有的叫他“小不點兒”,尾巴戰士就尾巴戰士,他不在乎,本來就是像尾巴似的跟在剿匪小分隊後邊,硬貼上的嘛!對這個“小不點兒”的稱呼,他可不滿意。當然,意思就是剿匪小分隊裏最小最小的了。他不服氣兒,和小興安比了比個兒,嗨,倒黴!有那麽多人作證,就矮半個手指頭!他不承認自己是剿匪小分隊的“小不點兒”,要把這酸溜溜的稱呼給小雪,他就伸手扯住小雪,要和她比個兒。小雪掙開跑了,咯咯笑著說:“誰和你比!誰和你比!你是咱剿匪小分隊的小不點兒,就是小不點兒嘛!別不服氣,找什麽替死鬼呀……”
“小不點兒”就是不服!因為在部隊照過大鏡子,對自己的模樣兒,他心中有數哩!連首長都說他“像一個電影裏的英雄小八路”,選中他當了警衛戰士……
是啊,來到這剿匪小分隊,怎麽能要這麽個不光彩的名字呢?
你看他,圓臉、濃眉、大眼,輪廓分明的嘴唇上邊,剛剛長出毛茸茸的汗毛,摘掉帽子更透出一股英氣,那刷子似的短茬頭發齊刷刷的,顯得那麽淳樸而堅毅。
小辛見劉機槍又衝自己來了,賭氣地“刷”一下子從腰裏抽出薄片鋼刀,“當”地一聲擲到了地上,眨眨又深又黑的眼睛,說,“從今後,和它一刀兩斷!”
刀在地上“當”的一聲,他心裏也“咯噔”一下子。說實在的,他真舍不得哩,這裏凝結著媽媽和爸爸茹苦含辛的血淚呀!兩顆淚珠兒同時旋上了他的兩個眼角窩兒。
“哎--,小不點兒怎麽耍上娃娃脾氣啦。”一位老戰士把刀撿起來,給小辛插到腰裏,拍著他的肩膀頭說,“你可能還不咋知道,劉機槍這個人心眼好,就是槍筒子脾氣,心裏有話嘟嘟嘟愛摟火,要不,大夥兒怎麽都叫他劉機槍呢?!”他見小辛還撅撅著嘴巴兒。又說,“這刀可不能丟,是你們家的傳家寶呀!等到打完了馬四炮,部隊開慶功會時,我還要建議看你精彩的表演哩……”
“汪!汪!”
黃毛獵犬剛急促地叫了兩聲,小雪最早發現了情況:“林隊長!你快看!”
大夥兒順著小雪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從他們要去的對麵,簇擁著走來黑鴉鴉一夥人。“是鄂倫春部落裏的人!”
隨著劉機槍的話音,林隊長忙咬破手指,在箭的白布條上塗上了一抹殷紅的鮮血,隨即瞄準一趟樹縫,輕輕拉開弓,將箭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