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大雁忽而“一”字形,忽而“人”字形,嘎嘎叫著向南飛去。
這萬木蕭蕭的小興安嶺的深秋,灰蒙蒙的天空,刮著陣陣秋風。秋風“嗖嗖嗖”,吹得樹葉漸漸發黃,吹得小草兒慢慢枯萎。噢,就連這裏的一切大小野生動物都已預感到,說不定哪天哪夜,這風就要把小興安嶺的秋裝剝個溜溜光,驟然送來紛紛揚揚的雪花,把小興安嶺嚴嚴實實地遮蒙住。怪不得呢,熊瞎子都在老柞樹下貪婪地用橡子撐著肚皮;那一隻隻小鬆鼠兒也忙不迭地,一趟趟地往洞裏搬運著香美可口的鬆子兒、榛子……
夕陽照耀著斑駁的幽穀。
一隻巨大的鷂鷹,從蟒猊峰頂飛來,貼著險峰坡腳緩緩滑翔著。忽而,它骨碌了幾下恐怖的眼珠兒,猛振雙翼,急驟地一直插上天空,一圈一圈地急速盤旋起來。那架勢,像要在天空來場大掃蕩!突然,它又腦袋下紮,猛勁來個俯衝,開始沿著一條山腳飛掠,搜尋著捕捉物。它緊閉著烏黑而又粗壯的勾勾嘴兒,兩眼直盯盯瞄著地麵,閃著可怕的黑森森的寒光。那兩片翅膀上,有著小拇手指般粗的翅翎,一根挨著一根,像把把整齊排列的匕首,一起劈著藍天,斬著涼風,高傲地飛掠著。
鷂鷹眼睛一眨又凝住,向一棵老柞樹頂權上撲去。一隻戴白兜兜的小鬆鼠被驚得吱吱尖叫著,連蹦帶跳,一個跟鬥翻到樹丫子,呲溜鑽進了樹窟窿裏。那尖叫聲帶著尾音,向遠處散去,給這蕭條的森林,增添了一絲陰森的氣氛。
“嗖--”
就在老鷂鷹俯衝沒有捕捉到小鬆鼠,暴怒地狂鳴一聲,掉頭向藍天騰飛時,突然間,一支飛箭閃電般飛出森林,迅猛地直奔鷂鷹射去。
林地上,兩個鄂家娃肩並肩,仰著臉蛋兒,都緊抿嘴唇,目光緊緊追隨著飛箭。那飛箭“嗖嗖嗖”,衝力一直不減地緊追鷂鷹。
這兩個鄂家娃,是險峰下那個烏力楞“注釋1”的。那個穿著犴皮衣褂,右手拎著弓,身條兒瘦溜得像株小白樺的,名字叫小奴卡。小奴卡身邊那個穿小虎皮袍兒,從頭到腳胖得鼓鼓溜溜像隻小熊崽,個兒稍稍矮一點的,名子叫阿泰,是烏力楞裏博博彥頭人的小少爺。
阿泰使勁仰臉兒,胖得就像沒脖子。他抿緊的嘴突然張開,眼珠子轉悠了一下趕忙又定住,一動也不動,直勾勾盯著天空。他眼瞧著自己瞄著的樹梢、飛箭和鷂鷹要湊不成一條直線了,就推一把小奴卡,咂幾下嘴唇,急火火地說,“奴卡,奴卡!快看,糟啦,沒射著……”
涼風摘下的幾片黃葉,飄飄悠悠地飛落著。小奴卡襤褸的犴皮小褂,也被涼風掀動得一抖一抖。他緊攥了一下彎弓,另一隻手摸了摸腰左側皮帶上係的箭筒,然後掐住腰,閉上左眼,用右眼瞄著飛著的鷂鷹和追著的箭,那沾有一劃劃、一道道汗汙的凸顴骨臉蛋兒上,閃現著不慌不忙的神情。
“嘿,怎麽沒射著哩!”小奴卡拉一把阿泰,隨即把手指向天空說,“快!閉上一隻眼瞄瞄,一會兒就讓這凶老鷹的心窩裏往外冒血泡!”
陡然間,阿泰來了精神頭。他竄到小奴卡剛才站的位置上,學著小奴卡的模樣兒閉上左眼,仰起臉兒朝天空瞄去。真有意思:那鷂鷹呼呼地飛,那飛箭嗖嗖地追。鷂鷹就像有巨大的吸引力一樣在吸著飛箭。
鷂鷹已經察覺到身後有強敵追來,似乎有些慌張了。它無節奏地猛振動著翅膀,向遠處逃著。那飛箭卻是不慌不忙,一會兒比一會兒快地緊緊追著。鷂鷹和飛箭,眼瞅就要在阿泰瞄出的直線裏相擊了。
“快!快!”阿泰扭過頭,猛推一把小奴卜,像發命令似的催促,“奴卡,快讓你阿爸撲上去呀!”
“阿爸阿爸!”小奴卡一縮身子,猛然蹲下,連連拍著靠他身邊蹲著的一隻黑毛鋥亮的獵犬,然後朝著鷂鷹逃飛的方向下命令,“快撲上去!”
黑毛獵犬聽到呼喚和命令,一欠P股,倏地站起來,先瞧瞧小奴卡,又瞧瞧小奴卡手指的方向,頻頻地搖晃著毛茸茸的尾巴,腿一登,渾身的肉立刻繃得登登緊,就像隻凶猛的小老虎一樣,撒開粗壯的蹄兒,一蹦老遠,靈巧地鑽著樹縫兒,“噌噌噌”地朝前麵躥去。
真奇怪!鄂家娃呼叫阿爸,不就是漢族孩子呼叫的爸爸嗎?即使小奴卡是鄂家的小奴仆,也不該管獵犬叫阿爸呀!是小少爺阿泰在這裏施霸道,拿小奴卡開心嗎?
原來,小奴卡來到頭人博博彥家裏,自從這隻黑毛獵犬出生後,他一直就這樣呼喚它。那麽,是小奴卡癡傻嗎?不,瞧他這副模樣兒,滿有幾分機靈哩:剛用剪子剪完的頭發,眼眉上方裸露著比一般鄂家娃稍寬大的額頭,臉蛋兒黑黢黢,小嘴角倔強地彎彎著,凸顴骨上麵兩隻眼睛細小而明亮。由於呆板的奴仆生活,又常常在棍棒和怒斥下度日,所以在瞧人時,他的目光有幾分發直,手腳都顯得拘謹,有些木氣。隻有離開頭人博博彥老爺的眼皮底下,陪同小少爺在老林子裏射箭嬉耍,才像渾身鬆了綁一樣,自自在在。
踏踏踏……
嚓嚓嚓……
遠處不斷傳來黑獵犬撒蹄兒奔跑和撞碰叢棵枝條的聲音。
西墜的太陽殷紅如血,散射出的光和熱卻非常微弱。陽光不平均地投射給這座山一片,撒給那棵樹幾縷,把小興安嶺裝飾得光怪陸離,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小奴卡和阿泰一起仰臉瞧著,心裏美滋滋地盤算著:轉眼就要像往常射老鴉、飛雁一樣,飛箭追上鷂鷹,狠狠紮進它的胸囊,隨著天空飄灑下滴滴點點血雨,鷂鷹撲閃著翅膀慘叫一聲,脖子一伸,兩腿蹬蹬躂躂,就開始栽栽歪歪撲楞著翅膀朝下跌落。當它“吧嗒”一落地,黑獵犬一個猛躥撲上去,咬住脖子叼回來,往他們麵前一放,殷勤地搖晃著尾巴,他們會樂得蹦高,拍巴掌,甚至快樂得哈哈大笑。然後,就開始用獵物嘉獎黑獵犬。在鄂倫春部落裏,不論是大人或娃崽,再沒有比這感到快活的了……
不料,這是一隻非常狡猾的鷂鷹,就在飛箭即將紮中的刹那,它不再直線向前逃飛,卻掉頭飛旋,來了個向旁側斜衝,尖溜溜的箭頭隻射中了它的一隻翅膀。
“哎呀呀!”阿泰急得咧著大嘴嚷起來,“奴卡,快快快,再來一箭,千萬別讓它飛了,這鷂鷹這麽老大,夠你阿爸飽餐兩頓的了!”
小奴卡挺起鼓溜溜的胸脯兒,兩條眉擰到了一起,猛吸一口氣,狠狠一跺腳,甩出緊握弓梁的手,隨即“嗤”地抽出一支箭……
鷂鷹的右翅紮上了箭,疼得它伸長著脖子,猛勁兒撲閃翅膀,那樣子想振翅高飛,卻如何也高不起來。它掉轉回頭,用嘴尖兒啄啄翅膀,接著急躁地“呱呱”狂叫兩聲,將雙翅猛一撲閃,紮在右翅上的箭和一根翅翎,一起被抖落掉飄落下來。鷂鷹平展了一下雙翅,一個急旋圈後,又猛勁向天空雲端飛去。
小奴卡邁開弓步,把箭尾按在弦上,深吸一口氣,忽地拉滿了弓……
真是怪事兒!就在小奴卡和阿泰都直盯盯瞧著又一支出弦的飛箭,向逃命的鷂鷹直追而去的時候,隨著不遠處“砰”地一聲槍響,天空中鷂鷹的肚囊處噴灑開了大滴大滴的血雨。頓時,它瞪著眼,勾勾嘴一合一閉,撲楞著翅膀,斜斜歪歪地向下跌落,那飛箭撲了個空。
小奴卡放出的黑獵犬叼起飄下的翅翎和落箭,正要朝小主人跑去,忽聽槍響,敏銳地抬起頭來瞧著鷂鷹向下跌落。
“奴卡,”阿泰探頭探腦地撒眸著說,“準是咱烏力楞裏獵手放的槍!”
他話音剛落,忽聽從槍響處傳來了漢族人嗾使獵犬的聲音:“虎子虎子……”
小奴卡和阿泰朝著被撞碰得嘩嘩啦啦直響的枝棵處望去,隻見一條大骨骼的黃毛獵犬,正朝著鷂鷹跌落的地方急步躥去。
鷂鷹“吧嗒”一落地,黑獵犬一個高兒躥過去叼了起來,忽見黃毛獵犬像隻小猛虎撲來,它忙把鷂鷹往旁邊一吐,擺出了一副要廝拚的架勢。
這一切,小奴卡透過樹縫看得清清楚楚。他急忙把弓往脖子上一套,雙手拱成個小喇叭,伸著脖子大聲疾呼起來,“阿--爸--,回回回……”
獵犬聽到呼喊,掉頭叼起死鷂鷹,連蹦帶躥,夾著一陣風,穿著樹空兒,“呼呼呼”地飛奔而來。
黃獵犬正要掉頭阻截,從槍響處傳去了呼喚:“虎子,回回回……”
“小奴卡,”阿泰驚慌地偎近小奴卡,眼皮一眨一眨,用手指指前邊,聲音顫抖地說,“不好啦,來黃衣蟒猊“注釋2”了……”
小奴卡急忙拽一把阿泰,一閃身隱到了身旁一棵大樹後麵,圓睜著一雙驚恐、敵視的眼睛,齜著牙,偷偷地、探頭探腦地往前一瞧,隱隱約約發現前麵不遠處,簇擠著一夥穿一色黃衣服的漢族人,他們都背著槍,正往這邊瞧哩!
“瞧,”小奴卡捅捅阿泰,詭秘地皺皺兩條黑漆漆的小細吊眉,說,“真是你阿爸說過的那種黃衣蟒猊,快,快跟我跑!”
叼來鷂鷹的黑獵犬見到小主人的神情,似乎預感到有些不妙,顧不得搖尾獻殷勤了,把嘴上的鷂鷹一丟,忽而瞧小主人,忽而瞧前方,在等待著小主人下令。
太陽紅著臉蛋兒,從一片雲彩裏漸漸露出來,用那微暖的光輝撫摸著小奴卡和阿泰頭頂上的一片樹梢兒。兩隻飛龍鳥,落在枝頭上,很不在乎地“噓噓噓”一個勁兒叫喚,還不時伸著頭兒看看樹下兩個鄂娃的臉哩。
“哎呀呀……”阿泰被小奴卡緊緊拽著手,顫顫抖抖地剛跑出幾步,一下子被鼓出地皮的一彎樹根絆了個嘴啃泥。小奴卡急哈腰,雙手去拉阿泰。哪知,他剛才渾身顫抖,這陣兒腿又直打摽啦,被拽起來就晃悠得更加厲害,怎麽也挪不動步兒。小奴卡再催促時,他竟像受了重傷的小熊瞎子,沉甸甸地“撲騰”一聲跌倒在了地上。
“讓……讓……”阿泰哆嗦著嘴唇,臉色鐵青像沒了血,吞吞吐吐地說,“讓你……阿……爸馱……我……”
小奴卡把黑獵犬輕輕喚到跟前,攔腰摟住阿泰,使勁往上提溜,他才算一跨腿騎上了黑獵犬。接著,小奴卡使勁拍了兩下黑獵犬的P股蛋兒,黑獵犬馱著阿泰小跑起來,它粗壯有力的蹄兒踩爛了一窩窩枯草爛葉。小奴卡在後麵緊跟著,催促著。
跑了一小會兒,小奴卡不放心,他怕真像頭人老爺說的,黃衣蟒猊跟神話裏的蟒猊一樣,從背後攆上人掐住脖子摁倒就連骨頭一起“嘎嘣嘎嘣”吃掉。他回頭一看,那夥簇擠著的漢人,仍站在那裏紋絲不動。站在最前麵的一個見他回頭,還擺擺手,和顏悅色地呼喊起來:“鄂倫春小兄弟,不要跑哇,站住吧,我們不是幹溜子,“注釋3”是好人呀……”
喊話聲清晰洪亮,小奴卡是聽得懂的。烏力楞裏,常有漢人官府諳達“注釋4”來做買賣,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會結結巴巴說些漢話哩!有些不會說的,可一聽能懂是啥意思。
小奴卡怎麽會信呢!神話故事裏的蟒猊,曾使他心驚肉跳過,頭人老爺講的黃衣蟒猊,也曾使他在森林裏出沒時膽怯過。他頻繁地緊拍黑獵犬的後P股,黑獵犬一陣兒比一陣兒快地朝烏力楞跑去。
“注釋1”鄂語。鄂倫春人集聚的地方,類似漢族的村莊。
“注釋2”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
“注釋3”土匪。
“注釋4”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