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族窮人就像長在一條蔓上的苦瓜。嘎達這個苦瓜長在蔓根根上,比別的瓜吸收的苦水兒更多,肚子裏裝得滿滿的了。阿媽被騙進了火坑,就剩下他孤苦伶仃一個人,被迫無奈又隻身進了虎穴,說是親兵,實際上是阿米皮曼一家的牛馬,除了站崗放哨,他家的啥活都得幹。箭娃帶回的阿媽慘死的消息,像又一碗苦水灌進了肚裏。
誰知,秋霜單打獨根兒草。
前些日子的一個傍晚,天剛擦黑兒,嘎達在洞口放哨,阿米皮曼搖著野雞毛羽扇乘涼,忽聽旁邊樹林子裏蟋蟋洬洬的有響聲,阿米皮曼驀地從躺椅上站起來,娃娃臉上的一對小眼睛閃著賊光,隱隱約約看見一個黑影兒,在夜色中晃來晃去,站起蹲下,蹲下站起。他臉上肥胖鬆散的肉皮一下子繃緊了,驚慌地喊道,“幹什麽的?”嘎達也隨著喊了一聲,“幹什麽的?”那黑影聽到喊聲,一閃身緊靠著一棵大樹把身子躲了起來,接著又有個黑影站起來。阿米皮曼嚇得丟了野雞羽毛扇,邊往洞裏躲,邊嘴唇哆嗦著對嘎達說:“開槍!開槍!”
“不要開槍!是我!”黑影大聲呼喊。可是已經晚了,這呼喊和槍的扳機幾乎是同時響的。“砰!砰!砰!”三顆子彈朝呼喊的黑影飛去,隻聽那黑影尖叫一聲,“撲通”一聲栽倒在樹林子裏了。接著,就傳來一個女人狼哭鬼嚎的叫喊聲:“哎呀我的兒呀,哪個作孽的開的槍,吉亞齊神仙呀,你可給我做主啊……”
這是怎麽回事呢?
原來,阿米皮曼的小老婆聽阿米皮曼和兩個管家嘀嘀咕咕地說,共產黨派的這種工作組要是來到烏力楞得了勢,就會又鬥又分,所以她背著大老婆,正和她的親生兒子埋一小箱首飾。她拍著兒子的屍體又哭又鬧,逼著嘎達給她兒子償命。可是阿米皮曼知道這些日子風聲越來越緊,所以對窮人再也不敢那麽放開膽子橫行霸道了。給他兒子風葬“注釋1”時,隻是逼著嘎達戴孝捧箭送葬就了事了。就是這樣,也把嘎達氣壞了。他想,阿媽死得那麽慘,我還沒能給戴孝送葬呢!
這天,吃過晚飯,嘎達在洞口站崗放哨,聽到洞內亂哄哄地在說話,好像有什麽秘密。
他側耳一聽,隻聽阿米皮曼說:“我看這家夥不像鹽巴商。要是鹽巴商早嚇得拉一褲兜屎了,他可倒好,朝我直翻楞眼珠子,就像共產黨那麽有種!”
接著,孟貴、米米退、阿米皮曼的大老婆、小老婆,像群蒼蠅那樣亂嗡嗡起來。
過了一會兒,又聽阿米皮曼吩咐:“大管家,我看不要等到餓他兩天兩夜了,夜長夢多呀,把禁閉籠抬進野狼溝一宿,趁著天不亮,就叫嘎達找幾個人把他剁了!”
……
嘎達心裏暗罵,每回剁人,這夥王八羔子還說是請問神仙了,必須在野狼溝餓上兩天兩宿,要是肚子裏的東西不屙完尿淨,神鷹不但大發脾氣不吃,還會更凶地叼起鄂家嬰娃來……原來這都是他們胡唚亂吐的!
洞內又嗡嗡起來。嘎達心裏嘀咕:“這個抓來的人,會不會真是阿牙綽安呢?”他想再聽聽洞裏還說些啥,忽聽傳來了腳步聲,就急忙端著槍來回遊動起來。
孟貴走出來說:“嘎達,二管家剛請問完吉亞齊神仙,吉亞齊顯靈說,抓住的這個尼堪碑餓上一宿,趁天不亮就得剁了,你快去找幾個窮鬼行動吧。”
嘎達找來換崗的親兵,急急忙忙地去找神笛老人。他下了洞口的石階,沒想到神笛老人早在一塊大石頭後麵藏著,等他半天了。他在石頭後躲著,看不清剛才站崗的就是嘎達,不敢上去,聽到孟貴剛才吩咐的那番話,才知道站崗的就是嘎達。這會兒他拉著嘎達二話不說,就朝仙人柱走去。
進了仙人柱,神笛老人讓箭娃到外邊放著哨,他和嘎達悄悄地商量起事來。
神笛老人問,“嘎達,我問你,要是阿牙綽安來幫著咱們打倒阿米皮曼,有用著你的時候,你肯不肯幫個忙呀?”
嘎達感情衝動地說:“這有什麽說的!阿牙綽安為了咱們窮獵戶,叫我幫點兒忙還不行?腦袋掉了我也要豁出去!阿牙綽安不是說,共產黨和咱們鄂家窮人是一家嗎!你不是也說,咱們要抱成一個團團等著阿牙綽安來嘛!有啥事你隻管說吧!”
這個苦水裏泡大的窮漢子,在短短的幾天內,思想就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神笛老人見嘎達這般堅定,向他身邊貼貼說:“箭娃認出來啦,關在禁閉籠的,就是阿牙綽安裏的小竇竇呀!”
嘎達輕聲說:“我正要找你說個事兒呢!”接著,就把在洞口放哨時聽來的,一五一十地學說給了神笛老人。神笛老人聽著聽著,一陣焦慮。忽聽嘎達說禁閉籠的鑰匙就在他手裏,心裏才暗暗地高興起來。神笛老人把想好的主意一說,嘎達嘿嘿一笑:“妙呀,妙呀,好主意,這樣還替我解了圍哩!”
神笛老人親自幫著嘎達找了兩個抬鐵籠的獵手。
天,已經全黑下來了。
嘎達、神笛老人和兩名獵手抬著鐵籠子出了烏力楞,剛走出不遠,箭娃抱著一身衣服從樹棵子裏鑽出來迎上,用手指頭摳住幾個鐵籠眼兒,邊跟著邊叫道:“小竇竇,小竇竇,我是箭娃!”
聽到這耳熟的喊聲,小竇竇抬起頭來,心裏一下子湧起火一樣的激情,驚喜地瞧著箭娃,想喊卻喊不出聲來。
小竇竇在搖晃的鐵籠中,靠向箭娃手把著的這邊,箭娃用伸進籠眼的兩個小手指頭,把小竇竇嘴裏塞的獸毛一點點地摳了出來。
箭娃搖晃著鐵籠說:“小竇竇,抬鐵籠的是我阿它吉和嘎達叔叔,他們,都是好人呀!”
“小竇竇,”阿它吉補充了一句,“是啊,我們都是烏力楞裏的窮人呀!”
這話就像一股暖暖的熱流,暖著小竇竇的心。
“阿它吉!箭娃!”小竇竇吐一吐嘴裏剩下的碎毛渣兒,高興地喊了一聲,含著激動的眼淚去抓箭娃的手,隻攥住了箭娃從鐵籠眼眼裏伸進的兩個小指頭。
阿它吉回頭瞧瞧,沒有發現跟蹤的動靜,小聲說:“放下吧!放下吧!”
禁閉籠放下了,嘎達拿出鑰匙,打開鐵籠上的鎖,開開籠門,掏出卡濤,“哢哢”幾下割斷了捆綁小竇竇的繩子說:“小竇竇,快,快出來!”
小竇竇貓腰鑽出鐵籠,緊緊抱住箭娃,滾燙的熱淚直往箭娃脖子裏滾,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它吉催促說:“箭娃,你快把小竇竇領回仙人柱吧。”
小竇竇按著阿它吉的吩咐,把衣服脫下來扔進了鐵籠子裏,穿上箭娃抱來的一套鄂倫春服,被箭娃扯著手鑽進樹林子,繞道朝仙人柱跑去。
阿它吉、嘎達等抬著空鐵籠往右一轉身,朝阿米皮曼兒子的風葬棺走去。嘎達走得最快,此時,那遭受侮辱的仇恨,在心田裏點起了呼呼的火苗兒,越燒越旺。
來到用繩子吊掛風葬棺的大樹底下,嘎達噌噌地爬上樹,又抓住吊棺材的繩子,打著提溜掛,上了白茬棺。他猛地起開棺蓋,拖出裏麵的死屍“撲通”一聲扔了下來。阿它吉和兩名獵手,扯上衣的扯上衣,拽褲子的拽褲子,脫光了死屍的衣服,又給他換上了小竇竇脫下的那套鹽巴商服裝。四個人拎胳膊扯腿地把死屍塞進了禁閉籠,等嘎達從樹上下來,他們就抬起鐵籠,神不知鬼不覺地抬進野狼溝。
嘎達回到老虎洞,向阿米皮曼打個千報告:“老爺,已經把禁閉籠送進野狼溝了。”
“有功!有功!”阿米皮曼對嘎達說完,吩咐孟貴,“大管家,賞嘎達一碗山杜柿水酒!”
嘎達一碗酒剛進肚,就聽見遠處傳來了一陣暴躁的虎叫狼嗥聲。
“哈哈哈,”孟貴得意地大笑一聲,諂媚地說,“老爺,你聽,這是野獸圍著鐵籠急得打轉轉呢。嘿,那小子一嚇,還用一宿嗎,叫我看,半宿都用不上就屁滾尿流稀屎淌,把老鷹不喜歡吃的那些玩藝倒騰淨啦!”
野豬油燈撲閃撲閃亮著,洞裏傳出一陣陣猙獰的笑聲……
每次幹這種野蠻的勾當,阿米皮曼他們都是在聽到群獸傳來嗷嗷的亂叫聲裏,得意地笑上一陣後,才肯去睡覺。
阿米皮曼對孟貴說:“天亮前開剁的時辰,還得讓二管家請問吉亞齊神仙。”
“是,老爺,”孟貴連連打千,扭過頭對嘎達說,“你就回去休息吧,讓二管家請問完吉亞齊神仙,什麽時辰開剁我找你。”
嘎達打千退兩步以後,轉過身來走出洞去。
彎彎的月牙兒從東轉到西,天空飄起了一片片狗皮雲。
嘎達正從仙人柱窗口探出頭來著急地望著天空,孟貴走進來說,“嘎達,天快亮了,吉亞齊神仙顯靈,說現在就該去把鐵籠抬回來,趁天亮前剁了!”嘎達心裏一陣高興。
嘎達很快找到神笛老人和那兩名獵手,把禁閉籠抬了回來。一進烏力楞就熄滅了火把,來到老虎洞口跟前,對正站在洞口等著的孟貴說:“大管家,這個膽小的尼堪碑叫野獸嚇昏過去了。”
“昏得正好,”孟貴說,“免得聽他叫喚,快抬到剁墩上掄刀!”
“快!”嘎達說了一聲,急不可待地動起手來,幫著脫掉死屍的衣服,拎胳膊拽腿地抬到了剁墩上。他第一個掄起剁刀狠狠剁去,神笛老人趁機把準備好的一小樺皮桶麅子血倒到了剁墩上。
“哢嚓,哢嚓……”剁刀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下接著一下地響著。
天亮了,阿米皮曼來到這裏看時,那血糊糊的剁墩旁邊,除了有三樺皮桶鮮紅的肉泥摻著剁碎的骨碴碴外,還有鹽巴商那身衣服堆在地上。
“注釋1”烏力楞死了人,用粗繩子拴住棺材四個角,把繩子係在四棵樹上,使棺材懸空吊著,等風化慢慢脫落才埋上,叫風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