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皮曼把嘎達留在河邊繼續觀察動靜,帶著孟貴和米米退剛回到火旁,人們就都從麅皮褥上翻身起來,靠攏到篝火堆跟前,想聽聽頭人都看見了些什麽。
孟貴幹咳一聲,臉上的橫肉條一抽動一抽動地喘了幾口粗氣,突然從腰裏拔出手槍,一揮說:“楞友們,親不親,咱們鄂家是一家人,那一小夥尼堪碑在河那邊紮下寨了,看那樣子是想和咱們較量較量,隻要咱們都能獵槍和弓箭不離身,他們什麽時候來,都是給咱們送來的剁鷹食的料!”
人們都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身上摸索著。神笛老人摸摸自己身上的獵槍和弓、箭筒,低頭對牽著他衣襟角的箭娃說,“箭娃,可要把弓和箭筒佩帶得好好的。”
箭娃在身上挎弓和掛箭筒的腰帶上摸了個空,腦袋一怔,才想起爬鑽天楊時掛在小權權上,看到尼堪碑光顧下樹忘了摘了。
他愣頭愣腦地撒丫子就朝界河跑。阿它吉拚死拚活才攆上去,一把扯住他,問:“箭娃,你,你把弓和箭筒丟在哪兒啦?”
“我,我……”就是在這對麵不見人的茫茫黑夜裏,箭娃也不敢看阿它吉一眼--從那發顫的問話裏,已經聽出阿它吉的憤怒了。他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我上鑽天楊掏雀兒掛在小樹權權上,尼堪碑一來,下樹時忘摘了。”
“啪!啪!”阿它吉掄起胳膊,打了箭娃兩個耳光,氣急敗壞地說,“這不光是阿爸給你謀生的出生弓,為這張弓,你阿爸、阿媽都搭上了命啊!”
箭娃平時那股子野勁和愣勁一點兒也沒有了,老實得像隻小綿羊,抹著淚嗚嗚地哭起來。阿它吉打完又後悔了,心疼了,他緊緊把箭娃摟在懷裏,眼淚在幹澀的眼眶裏轉卻掉不出來,心裏說不上是啥滋味。
阿米皮曼以為有人要逃楞,跑過來一看,是神笛老人和箭娃,心裏疑團更大了。前些天,神笛老人一個勁兒追問他老伴去的住址,弄得阿米皮曼一時挺尷尬。他心裏明白,烏力楞有一個人投靠共產黨,就能幫共產黨做出好多樺皮船,就能指路渡河。他頭皮發緊地仔細一盤問,才鬆了一口氣。
他聽完眯縫起眼睛,那賊亮賊亮的娃娃臉在夜裏都放油光。他那腦瓜裏的高粱米花咕嚕咕嚕翻著泡兒冒出了鬼道道,陰陽怪氣地說,“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丟了出生弓,在咱烏力楞還沒有過,這是對阿爸不孝,也是對鄂家老祖宗不敬,要受到吉亞齊神仙懲罰的!”接著側側臉對身旁的米米退說,“你是薩滿,快去替他們問問吉亞齊怎麽辦吧!”
米米退酸溜溜地應答一聲,扭搭扭搭地走了。
天墨黑墨黑的,黑絨般的烏雲把星星都遮了起來。臥虎窪四麵的山像一堵一堵摩天的黑牆,陰森森的。饑餓的狼群嗷嗷的幹叫聲拖著尾音,又從山穀裏傳來回聲,顯得格外淒厲疹人。隻有鄂家,才有膽量睡在這樣的夜晚!
神笛老人又吹起了那“隻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長明”的曲調,這古老的鄂家民歌,訴說著鄂家苦難的遊獵生活,渺茫地盼望著吉亞齊會降下幸福的情思,此時,是這樣的激動人心。這支曲子,跳動著鄂族人民的心啊!它盼望著鄂家兒女一代比一代頂用,不但能征服深山的猛虎凶獸,還能征服那些常來搶劫鄂家的人間魔鬼……
曲調哀傷、淒涼,把人們的心都扯痛了,揉碎了。
有人往篝火裏加了些幹柴,火堆裏劈劈啪啪響起來,向夜空上噴著火星星,刹那間又熄滅了。
獵戶們席地鋪上獸皮被褥,一家一堆地擠在一起睡了。
阿它吉用青筋鼓起的幹巴手摟著箭娃,借著篝火的光亮,看著箭娃腫起的嫩嘴巴,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似的撲簌簌掉著,這次跟著全烏力楞逃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什麽時候才能再換到一把弓呢?弓和箭就是鄂家的命啊!阿它吉怎麽也睡不著。到了半夜,從他心裏呼呼往上冒的火苗苗,在他嘴唇上燒起了一圈火燎泡。
起夜風了。夜風很大,呼呼地越刮越緊,把一片片樹尖兒刮得求饒似的發著“吱吱”的慘叫聲。小興安嶺深山的夜好怕人啊!
神笛老人在疲倦中昏昏迷迷地眯瞪著了。他突然神經質地睜開眼伸手一摸,箭娃不在啦!他一翻身爬起來,又朝界河跑去。
箭娃趁阿它吉打盹的空兒,悄悄脫出懷,趟著露水噔噔跑到界河甩彎子渡口,發現值哨的嘎達正在一棵老柞樹上掛的吊鋪上打呼嚕。他悄悄地從小樹棵子裏拽一條小樺皮船,忽聽樹林子裏嘩啦嘩啦地有動靜,仔細一聽,聲音越來越近,他心裏犯起了嘀咕:“是阿米皮曼頭人怕逃楞,派人追來啦?”他機靈地爬進了矮樹棵子裏。
箭娃扒拉開小樹棵瞧啊,瞧啊,原來是阿它吉跌跌撞撞地攆來了。他心裏盤算:不出去,就是不出去!等阿它吉找一會兒找不到回去了,馬上劃著小船過河,趁天不亮偷偷地鑽進林子,爬上鑽天楊摘下箭筒和弓就回來。
阿它吉來到河邊四下撒眸,不見箭娃的影子,望著滔滔的河水,兩眼直冒火星兒。
“箭一娃--!”阿它吉用雙手拱成個小喇叭筒筒,身子旋轉著朝四下喊。
喊聲驚醒了睡在老柞樹吊鋪上的親兵嘎達,他把子彈推進槍膛,喊:“誰?”
“嘎達,是我。”阿它吉顫抖地答道。
嘎達“嗤啦”一聲打亮了火鐮,借著閃出的光道道模模糊糊看見樹下像是神笛老人,開始攀著樹權下樹。
嘎達是個粗壯高大的漢子,粗胳膊粗腿,濃眉大眼,頭發卷卷著,很有山裏人的派頭。他原來也是窮苦出身,自打給阿米皮曼當了親兵小頭頭,得到了點小恩小惠,幫著頭人逼稅討債挺賣命,對窮獵戶們也漸漸地橫鼻子豎眼的了。
“嘎達,”阿它吉等到嘎達下了樹問,“你見箭娃來過了嗎?”
嘎達被問得莫名其妙,一手拎著槍一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橫聲橫氣地說:“神笛大伯,老爺有令,不管是老的少的,凡是偷渡逃楞的,都讓我給個槍子兒!”
阿它吉又氣又急,跺著腳說:“尼堪碑和我仇比天大,我逃什麽楞啊!他的弓丟在岸那邊了,我不讓他去,他硬要去,我睡醒一覺不見他了,我問你,看沒看見箭娃來河邊想渡河去取箭?”
“哎一喲--”嘎達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說,“是這麽回事呀,看看船少沒少吧?”
嘎達“嗤啦”一聲打亮了火鐮,朝藏樺皮船的樹棵子走去。箭娃忙把腦袋往回一縮,趁火鐮一亮還沒再打著的空兒,爬出樹棵子,把剛拽出的船扣過來鑽了進去。他想不弄出動靜來,可是還是驚動了嘎達和阿它吉。
阿它吉搶上幾步過去開樺皮船,箭娃一頭撲到阿它吉懷裏嗚嗚哭起來,比挨阿它吉打時哭得還冤屈。那抽搭抽搭的哭聲,像針尖兒一樣戳了阿它吉的心。
嘎達說,“快走吧,快走吧!要不老爺來了叫我不好說話!”
阿它吉把箭娃領回臥虎窪,一起鑽進獸皮被。他雖然已經精疲力盡了,粗糙的像樹皮似的臉上還在淌著虛汗,仍使勁摟著箭娃,他不能沒有箭娃。這是他祖輩惟一的根苗啦,也是他在厄運折磨中能活下去的惟一精神支柱啊。他要用這花白的頭發、佝僂的脊背和像蒸發幹了水分的幹癟的身軀,當做能把這株青苗苗培育大的一把養料……
箭娃是阿它吉第三個孫孫。第一個出生在遊獵的路上,不到十天就死了。第二個不滿周歲,有一天,正睡在樺皮搖籃裏掛在樹上,全家去深山幫神笛老人抬一頭打死的野豬時,讓一群老鷹活活啄死吃了。
在世世代代不定居的遊獵生活中,能撫養一個娃子成人是多麽不容易啊!除了貧困、饑餓、疾病、野獸的威脅之外,頭人的壓榨以及異族的血殺,使鄂家麵臨著滅族絕代的危險。
災難啊,就像影子一樣緊緊跟著鄂家的窮苦人。
就在神笛老人緊緊摟著箭娃的時候,阿米皮曼正和兩個管家在這陰森的黑夜裏打起了箭娃的主意。
帶著全烏力楞的人逃過界河以後,他本來鬆了一口氣,但自從方才和孟貴趕到界河邊,叫他那麽一說,心裏又不坦然了。
國民黨一跑,阿米皮曼聽說共產黨要來,他心裏想:“管他這個黨那個軍的,誰來刮窮獵戶們的骨油,還不都得靠我阿米皮曼老爺!”可是,他派出孟貴騎馬到別的烏力楞偷偷一探聽,嚇得篩了糠。沒想到天底下竟冒出這麽個專門為窮鬼撐腰的共產黨,聽說在漢族居住的地方領著窮人鬥了地主,在鄂族其他烏力楞鬥爭了頭人,特別是聽說給那些烏力楞的窮鬼出錢出人蓋了漢人居住的那樣的房子,一邊種地,一邊打獵,過定點生活。那些窮家夥一聽是真的,都蹦著高兒讚同,伸著拳頭鬥頭人,有的頭人還被點了天燈,太可怕啦!幸虧這個烏力楞偏遠,窮獵戶還沒得到信兒,要是這個消息傳到他們耳朵裏可就完了。他和二管家腦袋湊到一堆兒,咬著牙下了狠心,要在窮獵戶們的心上把這條和共產黨隔著的界河挖得寬寬的,深深的……
神笛老人使勁摟著箭娃,忽聽耳邊有腳步聲,剛睜開眼,還沒等站起來,阿米皮曼和兩個管家這三個黑影影已站在他麵前了。
“鄂家的神笛手哇!”阿米皮曼拉著一副假裝慈善的腔調說,“叫醒你那心肝兒似的孫兒,一起聽聽吧,他丟了出生弓的事,吉亞齊神仙顯靈說話啦!”
箭娃在蒙朧中聽到說話聲,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把一個臉蛋兒使勁貼在阿它吉起伏的胸脯上。
米米退翻楞翻楞眼皮,往外鼓鼓兩個大黑眼球兒,眯起眼睛,拱著手,慢慢吞吞地說:“吉亞齊神仙趴在我耳朵上顯靈說的話,我句句聽得清,那張丟在對岸鑽天楊上的弓,誰丟的誰去取,要不快去取來,整個鄂家都要有大災大難!”
“不能啊,不能啊,”阿它吉跪著撲到阿米皮曼跟前,抱住他一條腿,苦苦哀求說,“你替我求求薩滿向吉亞齊神仙說說情,我們家就這一個獨娃啦,那裏有尼堪碑,不能讓我的箭娃去送死啊!”
阿米皮曼齜起牙嘿嘿一笑說:“我鄂家的神笛手,你起來,起來嘛。親不親,鄂家自古一個祖宗,一家人,老爺自有妙安排,讓大管家帶著槍保護你的娃崽兒去!”
箭娃高興地向阿米皮曼靠近兩步,問:“老爺,這是真的嗎?”
“怪不得都說你是鄂家最勇敢的娃崽!”孟貴在一旁拍拍大杆槍說,“嘿嘿,這還假了!趁著天不亮,現在就走,快去快回。”
箭娃樂得轉過身來,拽住阿它吉一隻胳膊打了個提溜掛,仰起小臉,在夜色裏甜蜜地一笑說:“阿它吉,你千萬別著急呀,有老爺拿槍保護呢,還怕個啥!我上了岸,從矮樹棵子裏爬進林子,噌噌爬上鑽天楊,拿下弓和箭筒就回來。”
阿它吉說:“好娃仔,吉亞齊神仙保佑你,跟著老爺快去快回!”
阿米皮曼、米米退,還有神笛老人,把大管家孟貴和箭娃送到界河邊,瞧著他倆上了樺皮船。
阿它吉根本不知道阿米皮曼和米米退什麽時候離開的,他老早就瞧不見夜色中河麵上那黑點點了,還在木雕泥塑般地站著……
東方天邊泛起一片微微的白光,天快亮了。
樺皮船剛離岸不遠,箭娃斜歪著臉瞧著劃槳的孟貴說:“孟老爺,你真好,你變成大好人了!”
孟貴用鼻子輕輕哼哼了一聲。
樺皮船飄飄搖搖,一會兒在浪尖上,一會兒被一個大浪埋住又露了出來。又躲過一個大浪以後,箭娃扯住孟貴的衣襟角兒說:“孟老爺,你可在岸邊兒上趴著等我呀,別挪窩兒,我用不大一會兒工夫就能取回來,啊……”
“住嘴!小山蹦羔子!”“注釋1”孟貴透過黎明的淡淡的微光,賊眉鼠眼地瞧著前麵,聽見箭娃說個不停,猛回過頭來鼓起一臉橫肉,活像個笑麵虎立時又變成了白臉狼,狠狠地踢了箭娃一腳,凶神惡煞地說,“再嘟嘟,老爺把你踹到河裏去喂王八!”
箭娃被孟貴踢了個腚墩兒,差點兒仰歪倒河裏去。他愣愣地兩手支著船底兒,琢磨不出味來,像是做夢,又像是真的,不知這家夥為啥剛才臉上還晴晴的,這陣兒說陰就陰得都是雲彩了,真比孫猴子臉變得還快。
箭娃覺得兩個P股蛋蹾得有點痛,瞧著孟貴心裏嘀咕:別看你陪我取弓,也不能白挨你一個大腚墩兒。他一骨碌爬起來走到船前尖尖上,裝做驚慌地說:“老爺,你快看,不好啦,兩個尼堪碑向我們瞄槍呢!”
“在哪兒?在哪兒?”孟貴慌了神地問。
“在那!”箭娃蹲下用一隻手指著前麵,一隻手把著船沿說,“那不在那兒嘛!”
孟貴走上船尖來,樺皮船一陣晃蕩,他立刻用槳拄著船底,往前探著身子,瞪著眼直勾勾地往前瞧。箭娃偷偷地用雙手往後使勁一扳孟貴拄著的木槳底根,又使勁一蹲,樺皮船往前一栽,孟貴撲騰一聲掉到了河裏。
孟貴在河裏直撲騰,箭娃撿起槳劃了兩下船,靠近他說:“老爺,你也不小心點兒,快抓住船沿!”
“快,快,”孟貴一隻手抓住船沿,一隻手伸給箭娃說,“快拉老爺一把。”
“不行,不行老爺!”箭娃說,“樺皮船這麽輕,我拉你就扣過來了!你把著船沿挪到船尾去,使勁兒把住船沿,我劃船拖著你走吧,反正也快到岸了。”
孟貴喝了好幾大口水,惡心得直想吐。他也知道箭娃不能把他拉上船去,按著箭娃說的,乖乖地把著船沿一點一點兒地往尾挪。
箭娃光顧偷著樂了,孟貴沉不住氣地說:“快看看,那瞄槍的尼堪碑是不是真發現咱們了!”
“哎呀嗨!”箭娃探頭看了看說,“老爺,是兩個大樹墩子!”
孟貴知道箭娃有股野愣勁兒,現在又在水裏,不敢怒,也不敢罵,隻催箭娃快劃船。
箭娃劃呀劃呀,在嘩啦嘩啦的劃水聲中,黎明已偷偷地揭去了蒙在大地上的霧紗,天亮了……
樺皮船到了岸邊,箭娃先上了岸,伸出木槳遞給孟貴,又使勁一拽,孟貴像個落湯雞似的上了岸。
孟貴擼一把臉上的水,鬼頭鬼腦地這瞧瞧,那望望,推搡著箭娃說:“快!快!快上!”
箭娃在前麵爬,孟貴在後麵跟。箭娃抓住堤岸上毛道邊一棵粗苕條,剛要往上縱身,孟貴從腰裏掏出卡濤,賊溜溜地邊瞧著前麵,邊使勁朝箭娃脖子上紮去,箭娃正往上一縱,紮住了肩膀頭,他“哎呀”一聲,剛要扭頭翻身,被孟貴使勁摁住了。孟貴拔出刀,瞧著前麵的帳篷,剛舉手準備再紮,一眼看見從帳篷裏走出一個穿黃衣服的人,他嚇得丟下刀,扭頭跳上樺皮船,拚命劃向對岸。
箭娃一陣疼痛,鬆開了苕條棵子,滑下了河堤,騎住了一塊石頭,雙腳泡到水裏,昏了過去。
鮮血從箭娃的肩膀頭上流到石頭上,又淌進了波濤滾滾的界河……
“注釋1”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