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鍾逵
依靠黃河
因為是星期日,早上六點鍾我就起來,簡單洗漱之後,出了門,到附近的黃河邊吸納春氣,排吐濁氣,舒張身體和心神。黃河也早早在那裏等候我。等候我的還有那些開著的花,吐綠的樹,地上的青草,河裏遊弋的水鳥,早起的人們各種健身的身影,一些人發自肺腑的喊叫,在某一處響起來的舞蹈音樂,清新的空氣,靜謐的遠山,透明的天空,在我頭頂飛過去的鳥……它們已經等我多時了,等了我一夜。我來到這裏,看見它們見我來了很高興,看到它們我也很高興。
我從岸上徑直下到黃河邊的灘上。這裏我更加接近黃河,能夠看見黃河水就在身邊無聲地流過,也能聞見河水帶著泥土的味道。河灘上有草,有樹,有卵石,有濕漉漉的泥土,有水略過河灘留下的印痕,有嬉戲的河鳥,有垂在頭頂的柳枝……這些東西比水泥覆蓋著的河岸更有感覺,更能接近我的內心和神魂。這個時候誰說我是黃河的兒子,我才感到踏實不虛。河水就在我身邊流著,隻要我俯下身去,伸出兩隻手,就能掬起一捧清涼的河水。再往下想,我如果可以不介意河水的渾黃,把河水捧在我的臉上,讓水珠和泥沙滲進我的心,那也沒有什麽。有點泥沙的黃河水不一定比那些清澈的水肮髒。泥沙來自山野大地,泥沙所以是幹淨的。
我在岸邊順逆著黃河水來來回回走。在蘭州很多年,我喜歡在黃河邊陪著水走,或者喜歡黃河水陪著我走(誰陪誰都是一樣)。那時候我感覺我就是水,水就是我。我看著黃河水,或者黃河水看著我,我們都覺得很幸福。在我來回走的這一段不很長的黃河邊的樹林子裏,我身邊有幾個陌生人在這裏做著各種各樣的健身動作,做得很愜意舒張。黃河在我們身邊嘩嘩地流著,不管我們做什麽,心裏都像水一樣柔軟愜意。
在河邊的這段樹林裏麵默默地來來回回走著,走了一遍又一遍,無聲無息地走了一遍又一遍,我有些按捺不住了,想唱歌兒了。山水是我喜歡的。到了山水自然的懷抱,平時隱沒無聲的我就顯得異常任性,甚至顯得有些撒野,有些亢奮,有些縱情率性,充滿了情致和趣味,像個貪玩的稚童。現在我是在黃河邊,是在早晨的黃河邊,是在可以叫作母親的黃河邊,我這個黃河的兒子,在母親麵前,為什麽要拘謹與矜持呢?歌兒一唱,氣就通了,神就來了,心兒就開了,河水就嘩啦啦笑了,母親就樂了,太陽就升上遠處的山峰了……我放開喉嚨,撕扯著山野樵夫的野嗓子,無所顧忌地唱了起來:搖滾也唱,山歌也唱,民歌也唱,小調也唱。不是自吹的,什麽歌兒從我的腔子裏出來,都有我獨有的底氣和味道。就像我在爬蘭山的時候經常在山野唱歌一樣,投入,忘我,沉醉,動情,還有些別樣味道,也有些旁若無人。
山野之趣是我向往的。回到自然溫暖的懷抱中,我就像回到自己靈魂的家一樣,縱情率性。我經常一邊爬蘭山,一邊放開喉嚨隨意歌唱,完全像個得意忘形、閑雲野鶴一般的山野樵夫,也和我的性情與周圍的環境相協和一致。隻有在山野自然麵前我感覺我才是我,想唱就唱,想怎麽唱就怎麽唱,想唱什麽就唱什麽,想多大的聲音唱就多大的聲音唱。回到滿是人群的城市大街上走大半天,很多時候無需用自己的嘴巴說一句話。黃河邊的我和大街上的我不一樣。山上的我和山下的我不一樣。自然中的我和人群中的我不一樣。
在蘭州,我在一條河邊和一座山上一遍一遍地徜徉和行走。黃河邊的風景,蘭山的風景,已經被我多年來反複咀嚼和感知。我和黃河與蘭山已經形神不離,彼此契合。
我一個人在黃河邊樹林裏來來回回地邊走邊唱。我的聲音發自我的內心。我的性情和膽量是黃河給我的。
我一邊唱,一邊行走在黃河邊這處被樹木嚴嚴密密遮蔽起來的樹林裏,行走在樹和樹、枝葉和枝葉、草和花、泥土和曲徑之間。我沉醉在這種似真似幻的意境中。我就喜歡黃河邊的這種意境和感覺,喜歡在黃河邊的這種意境和感覺中讓身體遊走,靈魂遊走。在河水的關愛中,在綠樹的遮蔽和覆蓋中,在土地的遮蔽和覆蓋中,在草地的遮蔽和覆蓋中,在無邊的意境和感覺的遮蔽和覆蓋中,我纏繞和沉浸在她們中,我的神可能已經化入了黃河中的某一滴水,樹木的某片葉子,泥土上的某棵花草。
有一條日夜奔流的黃河穿越蘭州這座城市,有一條黃河日夜穿越我們的生命和靈魂,黃河使這個深居內陸的黃土高原上的城市,因此有了靈性和細膩、溫潤的味道,也給了這座城市和城市中人一個寄托生命和心靈的地方。
黃河的味道
我來到了黃河邊的這個公園裏。我來的時候,已經午後四點了,黃河邊的各種活動已經快要接近尾聲——在這裏活動了一天或者半天的人們,不一會兒就收拾了壇場,準備回家吃晚飯。晚飯之後,另外一種壇場就在這裏接著開始上演。黃河邊的公園裏早晨有早晨的壇場,上午有上午的壇場,下午有下午的壇場,晚上又有晚上的壇場,周末又有周末的壇場。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春天有春天的壇場,夏天有夏天的壇場,秋天有秋天的壇場,冬天有冬天的壇場。再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晴天有晴天的壇場,雨天有雨天的壇場,雪天有雪天的壇場,霧天有霧天的壇場。再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幼童有孩子的壇場,少年有少年的壇場,青年有青年的壇場,中年有中年的壇場,老人有老人的壇場。再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家人有家人的壇場,戀人有戀人的壇場,朋友有朋友的壇場,城裏人有城裏人的壇場,鄉下來的人有鄉下來的人的壇場,熟悉人有熟悉人的壇場,陌生人有陌生人的壇場。再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唱歌的有唱歌的壇場,唱戲的有唱戲的壇場,跳舞的有跳舞的壇場,唱花兒的有唱花兒的壇場,喝茶的有喝茶的壇場,打牌的有打牌的壇場,閑轉的有閑轉的壇場,鍛煉的有鍛煉的壇場,看河的有看河的壇場……總之這裏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很熱鬧,男女老少,各種人等,都能尋到他自己的樂趣。所以附近的居民,或者遠一些的居民,甚至是從外地來的居民,都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要來到這裏來,看黃河,看黃河邊的各種風景和人景。黃河就像大家的一個家。
這裏因此也成了我經常的一個去處。在城市,到處張望回想一番之後,我可去的地方似乎很多,隻是一些地方我不願去,一些地方我不想去。挑挑選選之後,我經常可以去的地方其實就那麽幾處,黃河邊是我經常去的幾個去處中的一個去處,也是個好去處。好在這裏有水,有自然,有花草,有樹木,有水汽,有地氣,有天氣,有人氣。這都是黃河帶來的。沒有黃河就沒有這一切。
這裏什麽都有,卻沒有過多的喧囂和嘈雜,沒有過多的商業氣和世故味,沒有過多的冷硬和刻意,沒有過多的身份和等級,沒有過多的拘謹和沉重,沒有過多的欲望和奔走,沒有過多的傲慢和矜持,沒有過多的哀怨和惆悵,沒有過多的時尚和潮流,沒有過多的蠶食和侵吞,沒用過多的偽飾和藏掖,沒有過多的做作和無恥。大家都是來這裏尋找內心的那種真實的,尋找自己的輕鬆、自在和適意的。因此在這裏大家都是平等的,自得的,平和的,友善的,真實的。黃河邊的這個公園,更多地像一個市井,少見達官顯貴或者富賈豪強的蹤影,屬於平民的一個樂園,隻有平民之樂,市井之樂。那些和我一樣生活在城市底層的人們,喜歡在這裏消磨多餘而沒有實際用處的時間,也消磨多餘和沒有實際用處的內心情懷,享受如今並不多餘也可能有一點實際益處的快樂和滿足。人們在這裏能夠得到他們想要的那些快樂的東西——得到的這些東西,在一些高雅精致的人眼裏,可能仍然會認為是屬於低層次的、平民化的、市井的樂趣,仍然是市井生活、世俗情致和民間樂趣之一種。但是在我看來,這才是人間大樂,至樂,真樂。
人們可以因地搭建起一個簡易壇場,大聲吼秦腔。幾隻歪椅子,幾個隨身小話筒,兩個大音箱,鼓鑼鈸鍤板胡二胡笛子琴,各樣家什齊全,生旦淨醜各式角兒齊聚,文戲武戲本子戲折子戲都能唱,《斬秦英》、《鍘美案》、《探窯》、《三娘教子》、《五典坡》……有聲有色,有腔有調,念唱作打,無不到家。聲樂無忌而規整,曲調慷慨亦柔軟,樂者入聲入調,唱者入戲入腔,聽者入情入境,唱者能讓聽者聲淚俱下,發思古之幽情,內心柔軟。一個一個的自樂戲班子,顧自擺開壇場,各自高腔開唱,聲樂傳響交融,卻是各守各的壇場,不會跑了神,走了腔。人們來來往往,穿梭其間,聽了這裏聽那裏,看了這折看那折,那個場子上演的正是他喜歡的一折,就蹭到那家。看得來神,誰也想上去一叫板吼一段就上去吼一段。吼罷了咧嘴一笑,對大家鞠一躬,算是對大家夥鼓掌或者喝彩的回謝,之後他就心滿意足地走開了,也可以到其他秦腔壇場上去吼一段。吼的就是精氣神,大家高興他也高興。一嗓子吼出來,全身舒坦,他晚上吃飯想起都會樂得撲哧一聲笑出飯粒來。各家自樂班子,都圖的是自樂樂人,有些老人戲迷,端了一隻小板凳,早早擺在前麵,坐在那裏從開鑼一直能看到散場。
花兒唱家或者花兒好家,圍了一堆又一堆,可以男女對唱花兒,或者聽花兒對唱。熟悉的或者陌生的花兒唱家,多是回族年輕的或者年長的男人和女人(阿哥和尕心疼),多是為唱花兒才聚到這裏來的。唱花兒或者聽花兒的,多是在花兒的故鄉泡大的回族兄弟,也有像我一樣喜歡花兒的漢族兄弟,大家圍著花兒唱家自然圍成了一堆又一堆。花兒本是心上的話,男女花兒唱家對唱,即情即景,即時即興地自編自唱,多是男女之間逗樂調笑、打情罵俏的詞兒,充滿了智慧、幽默和風趣。唱者忘情,聽者陶醉,每對唱家唱到精妙有趣處,唱的聽的人都會會聲會意地笑起來。那種快樂發自內心,來自遙遠的鄉土和民間。悠長婉轉的調子,口語方言的曲調,生動形象的詞兒,原汁原味的調兒,讓我對花兒很是癡迷。我一聽花兒的調兒,骨頭都軟了,夢中都是花兒的調子在心弦中流淌。
幾把或者一把胡琴,或者一台揚琴,一把小提琴,兩隻音箱,一隻話筒,或者隻一個視頻播放器和一個音箱,就是一個又一個唱歌的壇場。誰想唱就上去唱,誰想唱什麽就唱什麽,無拘無束,無需在意唱得如何,五音是不是全,調子是不是準,聽眾是不是有,圖的就是自個兒高興。人眾也唱,兩三個人一堆也唱,一個人也唱。革命歌曲也唱,傳統歌曲也唱,流行歌曲也唱,民族歌曲也唱,民間小調也唱。
一個一個的舞蹈壇場隨著音樂的節奏各自起舞,現代舞,交誼舞,民族舞,健身舞,自編舞,甚至是自己身子的隨興隨意的無規則扭動,一個陣勢一個陣勢,舞姿和樂聲相互交織。老年青年,男人女人,舞姿優美的,笨重學步的,胖的,瘦的,一邊跳一邊嘴裏叼著煙卷的,吐著瓜子皮兒的,相互說笑或者調侃的,默不作聲的,都在各自的舞蹈圈子裏跳著自己的舞。來來往往的人,誰想跳加入進來一起跳,不想跳或者不會跳了,就圍在外圍看他們跳,看的人眼裏充滿了歡喜和羨慕的神色。看著看著心中就可能癢癢起來了,在旁邊不由得扭動起來。癢癢了你就來跳啊,一個人說。那個癢癢的人——他的同伴,笑著,扭捏著,終於被人拉進藏族風格的舞者隊列中了……在溫和的陽光下跳交誼舞的,一大群人各自像開的花兒一樣綻放起來,男女老少皆可隨著音樂的節奏,翩翩起舞,都是一臉的自信和坦然。
經常見有幾個中老年男女,專門著了民族或者異域服飾,三兩個人一夥,跳著維族藏族舞蹈和印度舞蹈,率性而別異地起舞,引得無數人的圍觀和喝彩。他們不想湮沒在人海中,有些獨樹一幟的味道。舞得越是忘我,越是投入,越是叫場,越是癲狂,越是引來密密匝匝的觀看者。越是圍觀者密密匝匝,舞者越是來勁,越是瘋,越是忘記了自己。舞者一臉樂嗬嗬地舞,觀者一臉樂嗬嗬地觀。舞者再故意誇張變形或者再故作幽默風趣,沒有人說舞者是瘋漢子或者妖婆子,看熱鬧的人圍成了裏外三層的厚牆,舞者和觀者都是一臉真實的快樂和幸福。
這裏的人們可以三五成群地圍坐在花園的各處,或坐著,或站著,或蹲著,聚在一起打牌。一堆一堆打牌的人,長長的連在了一起,那陣勢才叫壯觀。不管世界上發生了什麽要緊事情,他們現在隻在乎他們幾個人之間——在紙牌之間的博弈和較量。這樣虛擬而真實的博弈和較量,沒有那麽多的煩惱和成本,隻有他們的沉迷和快樂。遍地都是一堆一堆打牌的人,讓你想到這個世界真是可以放下一切的,一切事情都不重要。
可以坐在這裏的啤酒攤和茶攤上,斜歪著身子,舒緩著語氣,聊天敘舊,天南海北地神侃,說自己的事情和別人的事情,說地球這邊的事情和地球另一邊的事情,說遠古的和近世的事情,說公開的事情和私密的事情,想說什麽事情就說什麽事情,能怎麽說就怎麽說。也可以什麽都不說,眼前置一杯茶,或者幾瓶啤酒,一杯瓜子,一盒紙煙,張望來往的人也可以不張望來往的人,聽各種傳到耳朵的聲音也可以不聽各種傳到耳朵的聲音,可以想心事也可以不想心事——可以發呆,可以閉目養神。這些事情都不願意做,可以在這裏來回遊走或者憑欄張望黃河,靜對從眼前默默流逝的黃河水,看眼前的景或者遠處的景,想眼前的事情和遠處的事情,看岸上的遊人和水中的飛鳥,沒有人會打擾你,也沒有人會奇異於你的無聊。到了這裏沒有誰會無聊。
誰都可以在這裏推來一小車子的涼皮,提來一籃子的熟雞蛋,一盆子煮熟的洋芋,端來一盆子的甜胚子,提一塑料桶的粽子,支起一個烤包穀棒子的箱子,擺起小吃食的壇場。誰餓了往小板凳上一坐,剝起了雞蛋皮或者洋芋皮,吃起了甜胚子和粽子,可以充饑,可以品嚐地方風味。一張舊布一鋪,可以擺一個鑲牙補牙的壇場,賣石頭眼鏡的壇場,賣小工藝品的壇場,彩塗石膏像的壇場,賣民間中草藥的壇場,賣祖傳治病秘方的壇場,賣狗皮膏藥的壇場,給人推拿按摩的壇場,賣襪子鞋墊子的壇場,賣遮陽帽子的壇場,賣小勺子小剪子的壇場,賣小凳子的壇場,賣五元一張的盜版花兒碟片的壇場,賣針頭線腦的壇場,賣老黃曆的壇場……願意了你穿插其中看看他們的營生,不願意了你不看他們在做什麽營生,隻看他們的神色和表情,亦是有趣得很。
這裏是市井世情生活的樂園,各有其樂,各得其樂,樂相百出。我一邊遊走一邊品味,一邊深受感染一邊真切感歎:這裏每個人各不相同的樂相很有趣,很有意思,也很精妙啊,完全可以一個人一個人寫出一篇也有趣有意思的文字——可以完全不像我的這篇文字這樣浮光掠影,籠統概括。
在黃河邊,在黃河邊的這個公園裏,人人的臉上都像春天樹枝上開著的花兒和垂著的綠枝,寫滿春天的燦爛和明媚。人人臉上也寫滿夏日的熾熱和旺盛,寫滿秋日的充盈和舒暢,寫滿冬日的深厚和凝重。什麽時候來這裏,每個人的身子骨裏都像身邊靜靜流著的黃河水一樣柔軟綿長。如果誰某一時刻心中有些冷硬或者鬱結,來到這裏,你就被黃河水和黃河水邊柔軟的事物化了,化成了水或者他們中的一分子。你不想化也由不了你。想到這裏,我也忘記了來路上心裏想的某個味道的事情。有沒有味道,是什麽味道,能不能找回味道,我都忘了個幹淨。管它什麽味道的事情呢,眼前的一切就是一種味道。有這種味道還想別的什麽味道的事情呢。
黃河逶迤穿蘭州城而過,像一條柔軟的飄帶,不知道綴著沿河兩岸多少個這樣的公園,多少個這樣的壇場,多少個感動人心和依怙人心的場景及情境,而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魂:黃河。所有這一切,都是黃河帶給我們的。
(作者為甘肅省人大常委會《人大研究》雜誌編輯,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蘭州市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