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時期作為一個文化的新時代,不僅僅表現在哲學方麵,而且在文學、藝術等方麵也有所表現。玄學所賴以建立的方法論——得意忘言,不僅僅適用於玄學哲學,也廣泛應用於其他領域,如文學、藝術、音樂、繪畫等。關於玄學與音樂、繪畫的關係,湯用彤沒有專門的篇章進行論述,但在《魏晉玄學與文學理論》一文中有所論述,從中可窺見湯氏的深邃蘊意。
關於玄學與音樂的關係,湯氏認為其理論基礎是玄學的“得意忘言”說。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就是這一理論的產物。據載,嵇康妙解音律,《三國誌·魏誌·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曰:“康臨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歎曰:‘雅音於是絕矣!’”嵇康還能彈奏“聲調絕倫”的《廣陵散》。《晉書》本傳說:“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嚐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嵇康妙解音律,在玄學思想的影響下,寫作了包含較深玄學理論的音律篇章《聲無哀樂論》。嵇康將音樂稱為“自然之和”,“音聲有自然之和,無係於人情”,音樂的自然本質或屬性不以人的愛憎改操,哀樂改度,“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於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音聲雖無哀樂,但可以誘發人的哀樂之情,“然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夫內有悲痛之心,則激切哀言。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於和聲,情感於苦言。嗟歎未絕,而泣涕流漣矣”。盡管聲音可以與人的感情發生關聯,但是聲音是屬於自然的,而哀樂之情屬於主觀,“夫哀心藏於苦心內,遇和聲而後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豈複知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哉”。在這裏,和聲隻起一種媒介作用,本身不具有哀樂之情,也就是和聲可以表現為哀樂,但哀樂不是和聲,這樣,就與玄學的“得意忘言”之旨完全相符。聲無哀樂即無名,但由聲而“歡戚自見”,就好像道體絕言超象(無名),而萬象由之並存一樣。所以湯氏指出,嵇康雖言“聲無哀樂”,“蓋其理論亦係於‘得意忘言’之義”。
嵇康《聲無哀樂論》在當時影響很大,與《養生論》、《言盡意論》(一說為《言不盡意論》)成為玄學“三理”,到南朝時,仍然為“言家之口實”。
與嵇康同時的阮籍也受玄學影響,在音律問題上表達了同樣的見解。在《樂論》中他說:“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也就是說,樂本為天地之體,萬物之性,如果有充足的媒介,發成音樂,就可以充分體現天地之體,萬物之性,展現樂的自然本原。“若夫空桑之琴,雲和之瑟,孤竹之管,泗浜之磬,其物皆調和淳均者,聲相宜也,故必有常處。”猶如用琴瑟、管、磬等不同樂器,可以調和淳均,演奏協美的樂章一樣,而“聖人之作樂也,將以順天地之體,成萬物之性也”。聖人製樂本來依本自然,所以“聖人立調適之音,建和平之聲,製便事之節,定順從之容,使天下之為樂者,莫不儀焉”。所以音樂隻是一種表現自然的媒介。
音樂既然是一種表現宇宙本體、自然之道的媒介,所以音樂必再現宇宙的和諧,也就是說,音樂曲調之取得來自宇宙本體之度量,因此,如果“不執著其有限,忘言忘象,而通於言外,達於象表,則可‘得意’也”,了解音樂的實質。這正是玄學“得意忘言”之旨。
當時繪畫也深受玄風影響,這種影響與人倫品鑒直接相關。在漢代,人們重視骨相,由外貌差別推知體內五行之差別。漢魏之際仍有此遺風,如劉劭《人物誌》認為人物的高下優劣由其性情決定,盡管內在的性情難以認識,但人“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這樣就可通過人的外形而察知其內在精神,所以他說:“故其剛柔、明暢、貞固之征,著於形容,見於聲色,發於情味,各如其象。”形體可知,神氣難言,這樣人倫識鑒就由重形體而變為重神氣,而入於虛無難言的領域。當時的人物畫也受之影響,重視傳神,從顧愷之的畫論中就可以窺知。顧愷之說“凡畫,人最難”(張彥遠《曆代名畫記》卷一)。《世說新語·巧藝》篇載:“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轉引《書鈔》一百五十四引《俗說》雲:“顧虎頭為人畫扇,作嵇、阮,都不點眼睛,便送還扇主,曰:‘點睛便能語也。’”這些表明傳神之難,以及眼睛對傳神之重要。因此,當時人物畫不重在四體妍蚩,而重在傳神寫照,而這已經接近於“精神境界、生命本體、自然之美、造化之工”,能傳天工,湯氏指出,顧愷之的畫理,“蓋亦根植於‘得意忘言’之學說也”,是玄學學說的表現。
繪畫注重傳神,但曆來人物品藻多用山水字眼,《世說新語·賞譽》載:李元禮如勁鬆風下;邴原如雲中白鶴;王夷甫(衍)岩岩清峙壁立千仞;和嶠森森如千丈鬆;周侯嶷如斷山。玄學家用山水字眼來傳人物之神,從而探尋生命的本源,摹寫自然的造化。由此人們受到啟發,“漸覺悟到既然寫造化自然用人物畫,而人物品藻常擬之山水,然則何不畫山水更能寫造化自然?”因此,導致了山水畫的產生。《世說新語·巧藝》載:“顧長康畫謝幼輿在岩石裏。人問其所以?顧曰:‘謝雲: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此子宜置丘壑中。’”謝雲“一丘一壑”之事據《世說新語·品藻》載:“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由於謝幼輿(鯤)自謂比庾亮“丘壑過之”,所以顧愷之畫謝鯤在岩石裏,用畫山水來寄托老莊之思想情趣。從人物畫到山水畫的轉變,湯氏認為這是晉人“為宇宙意識尋覓充足的媒介或語言之途徑”,由於人們意識到這是“發揭生命之源泉,宇宙之奧秘”的更好媒介,所以這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將這種媒介用之於詩,就興起了所謂的山水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