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曆史的傳承
玄學是用思辨性較強的方法對宇宙存在的本原作抽象的理論探討,因此,論天道則不拘於構成質料(Cosmology),而直探宇宙的本體存在(Ontology);論人事則忘形骸,而專期神理之妙用。具體的跡象,可道、可言,有名,而抽象之本體,不可道、不可言,無名。這樣一來,就產生了言意關係的辯論,更進一步,把言意之關係普遍推廣,使它成為一切論理的準則。玄學家就是發現了這個新方法,從而建立了玄學的係統。這種方法在王弼表現為“得意忘言”,在郭象表現為“寄言出意”。
一種新方法的出現,絕不是偶然的,一定有著自己的發展和完備的過程。湯氏分析了言意之辨產生的原由指出,玄學言意之辨的方法,“詳溯其源……實亦起於漢魏間之名學”,“名理之學源於評論人物”。在漢代鑒識人物往往是由外表的差異來推測體內才性的高低,最著名的就是所謂“骨相”法。王充《論衡》中專有《骨相》篇,他說:
人命稟乎天,則有表候見於林。察表候以知命,猶察鬥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謂也……非徒富貴貧賤省骨體也,而操行清濁亦有法理。貴賤貧富,命也;操行清濁,性也。非徒命有骨法,性亦有骨法。
王符《潛夫論·相列》篇也認為:
人身體形貌,皆有象類;骨法角肉,各有部分,以著性命之期,置貴賤之表。
按照這種說法,人們的貧富貴賤和內在情形都可由骨相推知。漢末的月旦品題仍然大都從外貌來評論人物的優劣和才性的高下,並往往用形象加以說明,如郭林宗評黃憲,就說他“汪汪如萬頃之波,澄之不清,擾之不濁”;評袁閎則說他“譬諸泛濫,雖清易挹”。劉劭《人物誌》也繼承了此風,認為人物的高下優劣是由性情決定的,“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這種內在的情性,“甚微而玄”,難以認識,但人是“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這樣一來,就可以通過人的外形來察知人的內在精神,所以他說:“故其剛柔、明暢、貞固之征,著於形容,見於聲色,發於情味,各如其象。”形容、聲色是外在的東西,情味是人的內在精神的表現,而內在的東西卻難以認識,這樣鑒識人倫就逐漸變為重視神氣,“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人物誌·九征》)。《世說新語·賞譽》篇謂李元禮“謖謖如勁鬆風下”,“庾子嵩目和嶠:森森如千丈鬆,雖磊砢有節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容止》篇謂“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鬆風下,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這樣,評論人物就不能僅僅拘泥於外表,因為質美者未必優於事功,誌大者而又常識不足,況且以形貌取人必失於皮相,而這正是一般人對人倫的品鑒,唯有知人善使的聖人才能瞻外形而得其神理,視之而會於無形,聽之而聞於無音,從而做到品評人物時萬無一失。而這種神理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正如《抱樸子·清鑒》篇所說:區別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為。自非明並日月,聽聞無音者,願加清澄,以漸進用,不可頓任。“正是在這種識鑒人倫的過程中產生了言意之辨。這樣,曹魏之後,”言不盡意的思想大為流行。晉歐陽建《言盡意論》就反映了這種情況,他說:
世之論者以為“言不盡意”,由來尚矣。至乎通才達識鹹以為然。若夫蔣公之論眸子,鍾、傅之言才性,莫不引此為談證。
蔣濟著《眸子論》,以為觀人的眼睛就可以認識人的神氣(神味),鍾會、傅嘏辯論才性的同合,都是名理上最有名的討論,他們都引“言不盡意”作為談證,更可見言意之辨“源於名理之研求,而且始於魏世也”。
辨析名形,本為名家原理,但是卻由此引起了言不盡意之說,最後歸宗於無名無形;由綜核名實,推及無名,最後匯通於道家。歐陽建雖主言盡意,然其論中亦述及不盡意之義,其文曰:“夫天下不言而四時行焉,聖人不言而鑒識存焉。形不待名而圓方已著,色不俟稱而黑白已彰。然則名之於物無施者也,言之於理無為者也。”名雖由形而起,而形不待名,言雖由理而起,而理不俟言。這樣,在人物評鑒方麵援用言意之別。玄學家們,特別是王弼,卻從事物的體、用關係采用言不盡意之義,並引用莊周筌蹄之言,加以變通,提出了“得意忘言”的主張,這樣一來,“名學之原則遂變而為玄學家首要之方法”。
“言不盡意”出自《周易·係辭》,其文曰“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係辭焉以盡其言”。這也就是說隻有在“言不盡意”的情況下,才“立象盡意”,如果言能盡意,則“立象”、“係辭”皆無必要,也就是說,易建爻象,應能盡意。王弼以老莊解《易》,於是將《莊子·外物》篇的筌蹄之言,與《周易·係辭》結合起來,作《易略例·明象章》,對傳統的“言不盡意”說進行了一種新的解釋,提出了“得意忘言”的新解說。《莊子·外物》篇說: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王弼將此引進《易·係辭》,提出自己的新解,他說: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
所謂“象”是指《周易》之卦象,用來象征某一類事物;“意”指義理、哲理而不是一般之理。王弼認為意要由象才能表達,象要由語言文學來表達,由於言、象能夠表達意,所以說:“意以象盡,象以言著。”但王弼以老莊解《易》宗旨在於說明言、象隻是得意的工具,而非目的,所以他又說:
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於意而存於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於象而存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得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
言、象僅為得意的工具,而非意本身,因此,不能以言為意,固守言、象,即所謂“存言”、“存象”,否則,言、象本身也失去了意義。隻有忘象才可得意,忘言才可得象。所以王弼認為“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畫即指卦象,聖人設卦象以盡情偽,是用占卜表示事物規律,而得意得情之後,卦象的作用也就終止了。因此在解《易》時,人們就不要滯於名言,應該忘言、忘象,體會其中所蘊含的大義,這樣,聖人之意才昭然可見。所以王弼“得意忘象”和“得象忘言”的根本目的就在於使意經過言、象而又擺脫言、象,成為絕對的抽象。這樣一來,“意”就成為了絕言超象之“無”。王弼正是依靠這種方法,將漢代流行的象數之學蕩滌盡淨,湯氏認為此方法猶如Ockams razor(奧卡姆的剃刀)“盡削除漢人之蕪雜”,“將漢易象數之學一舉而廓清之”,並認為這奠定了漢代經學轉為魏晉玄學的基礎。
王弼“得意忘言”之說,起於“言不盡意”已經流行之後,湯氏進一步指明了兩者的異同,他認為,“言不盡意”所注重的是“意會”,“得意忘言”所注重的在得意,盡管兩種說法都重“意”輕“言”。但“言不盡意”說認為言幾乎等於無用,故荀粲說:“然則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秕。”(《三國誌·魏誌·荀粲傳》注引)張韓作《不用舌論》,而王弼“得意忘言”卻認為言象乃用以盡意,故曰:“盡象莫若言”,“盡意莫若象”,此為異。言不盡意主張,如果言不盡意,則自可廢言,故聖人無言,而以意會,王弼主張言象為得意之工具,而非意之本身。所以不能以工具為目的,否則反失本意,可見兩說均終主得意廢言,此為同。
二、應用領域
王弼發明了“得意忘言”新法之後,許多玄學家都用此作為方法論,來論證自己的思想觀點,如嵇康有《言不盡意論》、《聲無哀樂論》,並認為“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嵇叔夜作《阮嗣宗碑》雲:“先生承命世之美,希達節之度,得意忘言,尋妙於萬物之始;窮理盡性,研幾於幽明之極。”“得意忘象”作為玄學所賴以建立的根本方法,魏晉人士用之極廣,湯用彤認為,所謂“忘言忘象”、“寄言出意”、“忘言尋其所況”、“善會其意”、“假言”、“權教”等說法都是承襲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章》“得意忘言”而來。這種方法在當時成為了一種普遍的方法,滲透於各個領域。湯氏“歸納群言”,將其大致列為五個方麵。
第一,解釋經籍。
“經”指的是儒家一些重要典籍,在魏晉以前已有“五經”或“七經”之說,為了發揮經書中的“微言大義”,儒生們紛紛注經、作傳,因此在漢代形成了古、今文經學兩大派。兩派之間盡管存在一係列差別,但往往都是一章一句照字麵進行解釋,形成了所謂的章句之學。這種方法對於名數的考證、訓詁具有一定意義,但是十分繁瑣,有時訓一字達幾萬言,同時由於尋章摘句難以自由馳騁、有所創見。魏晉時期人們采用“得意忘言”之法,注重“通”,“通者會通其義而不以辭害意”。因此王弼作《論語釋疑》(此書已佚。湯氏認為該書當係王弼取《論語》文義難通者為之疏抉,因此於《論語》十卷隻有釋疑三卷),創見屢現,新意迭出。湯氏指出,魏晉南北朝“凡會通其義而不拘拘於文字者皆根據寄言出意之精神也”。依據這種方法,可求意於言外,因此多有創見,盡管“頗乖於聖道”。
由於魏晉時人多用此法注解經書,因此“寄言出意之旨”就成為當時一個“通則”,這樣往往使“魏晉注疏恒要言不煩,自抒己意”。書之大旨往往備於序文,如郭象注《莊子》之序文;學問之體要,往往具分述於“品目義”(即篇名下解釋)中,如張湛《列子》之篇名注。即使是隨文作注,亦多擇其證成己意處會通其旨略。所以向秀觀書鄙章句(顏延年《五君詠》),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所會,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又據《世說新語·輕詆》篇注引《支遁傳》曰:
遁每標舉會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釋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為疑。謝安石聞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馬也,略其玄黃而取其俊逸。
支道林為東晉清談名僧,遺漏章名,反被稱頌,可見當時“得意忘言”之旨為士族所推重,也可見南方之習尚。《世說新語·文學》篇曰:
褚季野語孫安國雲:“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聖賢固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
湯氏認為支道林的話語自是重南輕北,“而其歸宗於忘言得意”則正是得意忘言宗旨的體現,也“尤見玄學第一義諦之所在也”。
第二,論證玄理。
玄學崇尚玄虛,主張貴無,虛者無象,無者無名。宇宙本體是無形無象,超言絕象的,是絕對的,因此不可言說,但本體體現存在著形形色色,“用”不能離開“體”而成為“用”,“雖貴以無為用,不難舍無以為體”,這樣,本體論中所謂體用之辨也就是方法論中的言意之別,湯氏指出,這二者在言談運用中雖然有所差別,但“其所據原則實為同貫”,因此,崇尚貴無的玄學家們,“莫不用得意忘言之義以成其說”。由於魏晉人士崇尚虛無者甚多,不能一一論列,湯氏選取了最早的二係:一為王(弼)、何(晏),一為嵇(康)、阮(籍)作為代表加以闡述。而前者“為通常人所熟識,無須具論”,這樣湯氏就以嵇、阮係為代表加以闡述。
湯氏指出,嵇康宅心曠達,風格奔放,“其學與輔嗣(王弼)大異,然得意廢言之旨,固亦其說之骨幹”,並將其“浮雜難求其統係”之思想,概括為二大要點:一由名理論音聲;二由音聲之新解而推求宇宙之特性。
名理之學大在綜核名實,辨析名理,後來卻由於討論言象而產生了無名之說。嵇康在其名篇《聲無哀樂論》中引用了“得意”二字,其文曰:“吾謂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也曾說聖人鑒語人倫不借言語。也就是說,心不係於所言,言不足以證心。嵇氏又說:
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異號,舉一名以為標識耳。
在這裏,言是心意的標識,是一種工具。意在定旨,而言語則可因風俗不同而有所區別。因此,聲僅僅隻有和音,但人心不同卻可產生哀樂之情。這樣一來,嵇康就“托大同於聲音,歸眾情於人心”,“和聲無象”,不因為哀樂而改變自己的本性,湯氏認為這就猶如“得意當無言,不因方言而異其所指也”。這樣就由校練名實進而論述音聲。
嵇康由“和音無象”,更進一步推求宇宙的特點。他認為聲無哀樂,即無名,所以由聲可以產生哀樂不同的效果,“歡戚具見”,這就像宇宙本體超言絕象,而萬物卻表現著本體一樣。這樣,嵇康就由聲音而推及萬物的本性。因此,他認為自然界的八聲,都是出於律呂的節奏,自然運行,本身沒有任何感情色彩。阮籍在《樂論》中也表述了同樣的觀點,他說:“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昔者聖人之作樂也,將以順天地之性,體萬物之生也。”
通過對嵇康思想的兩個主要方麵的分析,湯氏認為嵇康(阮籍也是如此)“蓋托始於名學而終歸於道家,其論證本亦用忘言得意之義也”,由此說明了“得意忘言”是玄學建立其思想體係之根本方法。
第三,會通儒、道。
儒、道本為先秦時期的兩大學派,從漢武帝獨尊儒術後,儒家思想就成為了我國封建社會的正統思想,並且與封建社會的道德教化合二為一,成為一體了。三國、晉初,盡管由於國事混亂,社會動蕩,但儒家禮教仍然未被廢除,名士們仍研求儒經,推崇孔聖人,玄學家們對儒家也並未舍棄並寫有大量著作,王弼作有《論語釋疑》、《周易略例》等,何晏著有《論語集解》等,郭象撰有《論語體略》等,都號稱一時名作。盡管其治學精神與漢儒迥然有別,但很少有人誹謗儒經,即使像阮籍、嵇康那樣非堯舜、薄湯武,也隻是為了反對“假禮教”而說了一些過激的言論,實際上他們並不想不要禮教,所以魯迅說:“表麵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玄學家不僅很少誹謗儒經,而且還巧為之辯說,如子見南子之事,本來孔安國即有所疑,王充在《論衡·問孔》篇中大加非議,王弼雖然祖述老莊,但不讚同王充之問,並對子見南子之事巧為解釋。他說:
案本傳,孔子不得已而見南子,猶文王拘羑裏,蓋天命之窮會也。子路以君子宜防患辱,是以不悅也。
否泰有命,我之所屈不用於世者,乃天命厭之,言非人事所免也。重言之者,所以誓其言也。(皇侃《論語義疏》三)
這樣王弼“陽尊儒道而陰已令道家奪儒家之席矣”。但書中諸如此類問題多處可見,盡管可依道家之說巧為解釋,但儒、道畢竟是兩種不同的思想體係,“孔子重仁義,老莊尚道德;儒書言人事,道家談玄虛”,不僅在根本上不同,而且文句上也有衝突,因此必然尋找一種方法加以調和。這個方法是什麽呢?湯氏認為“忘言得意之義是矣”。首先,湯氏對於儒道根本差異的調和進行了分析。玄學崇尚虛無,而孔聖人(子)卻未嚐致言。儒書言名教,老莊侈談自然。凡是老莊玄學反複陳述的都很難在儒家經典中找到,儒、道兩種學說全麵衝突,很難調和。對於這種衝突,魏晉士人采取了兩種辦法,第一,指出虛無之義本為聖人所體,如王弼就曾說:“聖人體無。”(《三國誌·鍾會傳》注引何助《王弼傳》)郭象《莊子序》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第二,以虛無為本,教化為末。前者與言意之辨無關,故湯氏未加論述,隻著重論述了後者。以虛無為本,教化為末,本末實際上就是體用,儒家經典為用,玄學宗旨超言絕象為本體,用體現著本體,本體決定著用,“無不可以無明,必因於有”,“雖貴以無為用,不能舍無以為體”,因此,人們不能離開本體而徒言其用,也就是說不要執著於儒家的言教,而忘記了其象外之意。王弼在解釋《論語》孔子“予欲無言”和“天何言哉”之語時,就充分體現了這一宗旨。他說:
夫立言垂教,將以通性,而弊至於湮。寄旨傳辭,將以正邪,而勢至於繁。既求道中,不可勝禦,是以修本廢言,則天而行化。(皇侃《論語義疏》九)
晉人張韓作《不用舌論》引“天何言哉”,其解釋也表述了同樣的思想,采取了同樣的方法,其文曰:
留意於言,不如留意於不言。徒知無舌之通心,未盡有舌之必通心也。仲尼雲:“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
這也就是說,孔子(聖人)也是主張得意廢言的,盡管聖人用儒家經典來教化人們,但本質在於無言,也就是道家所說的“至道虛無”。張韓之意在於說明天本無言,所以自不得聞,如果執可聞之教、可道之道即用來窮理盡性,以用為體,則即是誤指為月了。《楞嚴經》說:
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複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亡失月體,亦亡其指。
所以張韓主張“留意於言,不如留意於不言”,也就是得意忘言。
由此看來,儒家經典立言設教雖然有訓人之用,但天道性命卻超言絕象,所以無言本來就是聖人所體,表麵上來看,儒家聖人所言,與老莊徑庭,但“於聖人無言處探求之,則虛無固仍為聖人之真性,與老莊之書所述者無異也”。魏晉士人用這種方法調和孔老,而實際上是“崇道卑儒”,以老莊為本,儒學為末。
總之,玄學家主張儒家聖人,所體者虛無;道家之書,所談者象外。所以,儒家聖人不言性命與天道,老莊高唱玄之又玄。儒家所體本來就是道家所唱,這樣,玄儒即儒道之間在根本上就已無差別。因此對二家的典籍亦應等量齊觀。但是孔子經書,不言性道。老莊典籍,專談本體。所謂“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王弼傳》),所以,老莊雖不出自聖人(孔子)之口,然其地位自隱在六經以上。湯氏指出,魏晉時期,名士們盡管推崇孔子,不廢棄儒書,“而其學則實揚老莊而抑孔教也”。至於葛洪崇奉正經,以諸子之書為“筌蹄”(見《抱樸子·尚博》篇),與當時人說法不同,湯氏認為這是由於葛洪黜浮華獎禮教,以神仙為內,儒術為外,保留著漢人的舊習,而並非玄學家。
儒道之間的根本差異已經調和,但老莊之書絕聖棄智,儒家著作亦鄙薄諸子,這類顯然衝突之文句,如何解決?玄學家們仍然采取了寄言出意的方法。
在諸子書中詆毀非難聖人的,莫過於《莊子》,儒家著作中輕薄莊老最具代表性的當為漢代揚雄所作之《法言》。因此向秀、郭象注《莊子》,李軌注《法言》都采用了寄言出意之法,對此加以調和。因此,湯氏以此為代表說明了玄學方法論在調和儒、道文句中的運用。
在《莊子·大宗師》中,莊子認為“遊外”與“弘內”是對立的,所謂“內外不相及”,並崇尚遊方之外的子桑戶等人,而鄙薄遊方之內的孔子。但郭象會通儒道,認為遊外者必弘內,“遊外”與“遊內”是合二為一的,沒有最能“遊外”的也無法最能“遊內”,由於聖人能夠“常遊外以弘內”,所以可以“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莊子不說孔子“內外相冥”,就是因為如果說孔子“遊外以弘內”,那些不能把握事物本質的人就會根據一些表麵現象而提出疑問,因此就寄托孔子於方內,而把子桑戶等人看成是方外的。所以讀《莊子》時,應忘言得意,即所謂“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莊子·逍遙遊》注)。隻有這樣才能了解“遊外弘內之道”,明白莊子並無詆毀孔子之意。謝靈運謂“向子期(秀)以儒道為壹”(《辨宗論》),郭象也以此立義,來調和儒道。
揚雄仿《論語》而作《法言》,尊孔教而排擊諸子。其《修身》篇中,將韓非與莊子並言。李軌注曰:
莊周與韓非同貫,不亦甚乎,惑者甚眾,敢問何謂也?曰,莊雖借喻以為通妙,而世多不解。韓誠觸情以言治,而陰薄傷化。然則周之益也其利迂緩,非之損也其害交急。仁既失中,兩不與耳,亦不以齊其優劣比量多少也,統斯以往,何嫌乎哉。又問曰,自此以下凡論諸子莫不連言乎莊生者,何也?答曰,妙旨非見形而不及道者之言所能統,故每遺其妙寄,而去其粗跡。一以貫之,應近而已。
所謂“遺其妙寄,去其粗跡”即是“得意忘言”的方法,在《君子》篇中也注曰:“此章有似駁莊子,莊子之言遠有其旨。不統其遠旨者,遂往而不反,所以辨之也。各統其所言之旨,而兩忘其言,則得其意也。”凡是對於揚雄非議莊周之處,他都采用寄言出意之法,解釋其抵牾,與向、郭《莊子注》中所用方法完全一樣,而且李軌還認為無為之本為儒、道共同所宗(《問道》篇注),所以湯氏認為李軌“雖名注儒書,實宗玄學也”。
第四,生活之準則,理想之境界。
湯用彤指出“大凡欲了解中國一派之學說,必先知其立身行己之旨趣”,玄學崇尚玄遠,追求象外之旨,固然可能造成流弊貽害國家,但玄學絕不是一種空疏不適用的哲理,其理論與其行事是互相貫通,彼此一致的。因此探尋“漢晉中學術之大變遷亦當於士大夫之行事求之”。
漢世實行“察舉”之製,重名節,觀人之法,多采用相法,由外貌差別推知其體內五行之不同,由此導致名實相乖。這樣,人們就逐漸忽略“論形之例”而為“精神之談”(《抱樸子·清鑒篇》)。言意之辨為此推波助瀾,這種學風的轉移,不僅僅是由於學術發展的結果,“而在在與人生行事有密切之關係”。
由於玄學追求遠離事物的玄遠世界,因此玄學家重神理遺形骸,學貴自然,行尚發達,在人生觀上就表現為“或雖在朝市而不經世務,或遁跡山林,遠離塵世。或放馳以為達,或佯狂以自適”。行事唯求風神蕭朗,不必拘泥於形跡;讀書唯求玄理所在,不必拘於文句。阮籍《答伏義書》曰:“徒寄形軀於斯域,何精神之可察。”盧湛《贈劉琨詩》曰:“誰謂言精,致在賞意。不見得魚,亦忘厥餌。遺其形骸,寄之深識。”嵇康《贈秀才入軍詩》有曰:“俯仰自得,遊心泰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言意之辨的理論,正合於其立身之道。隻有這樣才能做到雖在廟堂之上,心卻無異於山林之中。“名教中自有樂地”,不必故意造作也。何劭《贈張華詩》中更有“奚用遺形骸,忘筌在得魚”。此旨被東晉張君祖所深契,其《詠懷詩》雲:“運形不標異,澄懷恬無欲”,“何必玩幽閑,青衿表離俗”。這樣,沙門居山林,絕俗務,不但義學與玄理相通,即其行事也為名士所仰慕,不少沙門與玄學家被襟致契。因此晉代佛教盛行之時,竺法將遁居西山,張君祖特作詩加以嘲諷,認為牽於俗務,固未忘言,遠遁西山,亦未必得意。居士若澄懷無欲,則在朝市中,亦可以忘筌。君祖有詩曰:
衝心超遠寄,浪懷邈獨往。眾妙常所晞,維摩餘所賞。苟未體善權,與子同佛仿,悠悠誠滿域,所遺在廢想。
這種學說不僅影響人們的立言行事,而且對文學、音樂、繪畫亦有影響。
玄學家雖然宅心玄遠,追求超世之理想,但他們認為這種超世之理想可在現實中實現,也可在現實中求得,因此,湯氏說玄學家的這種追求是“合理想的(idealistic)與現實的(realistic)為一”。“其出世的方法,本為人格上的、內心上的一種變換,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神雖世表,終日域中’,‘身在廟堂之上,心無異於山林之中’,蓋‘名教中自有樂地’也,而非‘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如具有此種心胸本領,即能發為德行,發為文章,樂成天籟,畫成神品。這種理想境界,雖在現實生活中,但又不執著於現實世界,而超出現實社會生活,達到“得意而忽忘形骸”的結果。“得意”故能“忘形骸”,而得到一個自由的、超然的精神境界。
第五,黜格義之比附,唱法華諸經之會通。
此點在湯氏的文中沒有專門論及,但文中已經談及,為了更全麵地反映湯氏的觀點,筆者將其概括條列出來。
湯氏認為魏晉時期的佛學為玄學的支流,而且玄學的發達是中國學術自身演化的結果,佛學是依附於玄學而擴充其勢力的。佛教從漢代中葉傳入我國,到漢桓、靈之世,開始興盛,作為一種外來文化,要在異國生根、發展,開始時隻能比附於異國已有之理論,於是佛教把五陰(即五蘊)四大與中國本土的元氣五行相比附,如《陰持入經注》釋“五陰種”時說“五陰種,身也……又猶元氣……元氣相含長降廢興,終而複始,輪轉三界,無有窮極,故曰種”。道安也將佛教之真諦俗諦比附於常道與可道。這種比附到兩晉之間由竺法雅總其成,形成格義之法。這是當時漢學的一種遺風。
隨著佛教的發展,在晉和南朝時,佛學就由最初的格義發展為會通,其所用的方法,就是玄學家所提倡的“寄言出意”。佛玄大師,首推西晉竺法護。他專弘般若之學,並以此譯《法華經》。被當時名士推為名僧中之山濤。《法華經》本為般若學之羽翼。慧觀《法華宗要序》引經頌曰:
是法不可示,言辭相寂滅。(《祐錄》八)
意謂至道絕言超象,不可論說,文句隻不過是聖人真意的糟粕。這樣一來,大、小乘及一切教法“悉為權說”,依此義,可以會通儒、道、佛三教,因此人們不要滯於末而忘其本。這樣一來,大乘義理之學開始興盛,而小乘數學卻由此消沉。佛教徒與魏晉名士解儒經態度完全相同,“均尚清通簡要,融會內外,通其大義,殊不願執著文句,以自害其意”。至苻秦末年,一切有部流行中國,不久鳩摩羅什來華,崇尚無相空宗,排斥有部毗曇。所以,其弟子盡管習有部,但十分輕視事數名相。僧叡《十二門論序》雲:
正之以十二則有無兼暢,事無不盡。事盡於有無,則忘功於造化。理極於虛位,則表我於二際。然則表我在乎落筌,筌忘存乎遺寄。筌我兼忘,始可幾乎實矣。(《祐錄》十一)
道朗《涅槃經序》雲:
任運而動則乘虛照以禦物,寄言蹄以通化。
或(惑)我生於謬想,非我起於因假。
因假存於名數。故至我起名數而非無。(《祐錄》八)
曇影《中論序》(《祐錄》十一)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這種思想的產生,湯氏認為:“一方受什公反對毗曇之影響,一方亦源出玄學得意忘言之說也。”在摩羅什的弟子中,湯氏認為“持此說最堅,用之最廣,而最有關係者為竺道生”。他深得維摩四依、法華方便之真諦。服膺般若絕言、涅槃超象之玄旨,其思想已“後開唐宋之來學矣”。
由於佛教徒采用了玄學家“得意忘言”之旨,解釋佛經時略其名相,取其大意,所以晉人佛教撰述大異於隋唐之注疏,即使一向深得印度學精髓的僧肇,其文字也不用名相,而且與玄學家之論說同。亦正由於此,佛學得以大見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