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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血盆經

  宋小詞

  一

  入驚蟄了,天色將晚時發的春雨。春雨如銅豆,砸在瓦上、地上、樹葉上,砸出一大片丁零哐當的聲響。天火擦著地火,轟隆隆的雷一個接一個響在屋脊上。何旺子跟大伯歪在火塘邊,一株柳樹蔸燒得好似三魂丟了兩魂,時不時地冒著青煙。從房梁上牽下來的一根鐵鉤上掛著一把炊壺,炊壺一身黑垢,在火上保持沉默。

  大伯用生鏽的火鉗從樹蔸上打下一塊火屎將煙點燃,吸了兩口,然後嘴巴、鼻子裏就跑出一團煙霧。大伯的意思是想讓何旺子去跟茶鋪村的起亮那學道士。

  何旺子對這個安排顯然不滿意,鄉村的道士都是披著黑袍子在死人麵前哼哼唱唱,還要被人捉弄,丟人。他嘟了嘟嘴,頸子骨斷了似的,連帶著腦袋也耷拉下來。

  大伯吐出一口痰,輕蔑地說:“跟我做臉色你不夠格,你又不是我生的,我這麽大年紀還為你操心打算,你別不知好歹。”

  雷已走遠,尾聲像屁一樣柔軟。火塘沒什麽熱氣了,何旺子打了個冷戰。

  何旺子七歲喪母九歲喪父,把父親送上山後,大伯就把懷抱靈牌的何旺子牽回了家。大伯有一雙兒女,兒子是瓦匠在廣東打工,女兒是裁縫也在廣東打工,每年隻有春節隆重地回來一趟。何旺子在大伯鍋裏吃了一年飯後,大媽將田甩給了鄰人也到廣東打工去了,在兒子打工的工地上給人做飯。大媽走了,大伯守不住城,就做主讓正讀初二的何旺子下學,這何旺子身上鬆快一大截。他讀不進書,他寧可進紅火灶也不願進學校,不僅同學老師嫌他,連窗口打飯的師傅都嫌他,打一瓢還要一瓢,看不懂天色又看不懂臉色,磨人。他還討厭他的同學們隨隨便便就給他取綽號,什麽“妹娃子”、“小男妖”、“娘娘腔”、“矮癟癟”等,這些綽號像一坨坨屎拉在他腦袋上,弄得他臭氣熏天。

  下學後,大伯就安排他跟人學手藝。當學徒就有人管飯,大伯就可以出門了。學了一年裁縫,釘扣子釘得顆顆對不上眼,縫的褲子一條腿能掃著地,一條腿還吊在小腿肚上。裁縫師傅跟人賠錢賠工又賠小心。還未出師,裁縫一個電話把大伯給打了回來,讓他領回去。那就學篾匠吧,學了三個月,手上、臉上、身上被篾片劃得全是血口子,篾匠師傅從他拿篾刀剖竹子看出,這孩子不隻腦子少一根筋,心上還缺個窟窿眼,撥一下動一下,沒用神,也退了他。後又學理發,在理發店裏做了兩個月學徒,店老板就對他大伯搖了手,說:“這孩子來店一個月後試著讓他給客人洗頭,客人頭發還未曾打濕,衣服倒是全濕透了,連襪子都能擰出水來。他來這兩個月,我客源丟了一大半,我這哪是招學徒,整個招了一瘟神。”大伯從廣東趕回來,在理發店給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在地上轉了兩圈。回了家,大伯折了柳樹條朝他身上抽。大伯說:“叫你拖累我,叫你拖累我,這也學不好,那也學不好,死了得了。”大伯無論怎麽打,都不打他的頭,怕把他打得更笨了。大伯不打頭,何旺子心裏便不怎麽生恨。

  在大伯決定讓他學道士前,何旺子牽了一年的瞎子。那瞎子是鄰村的一個算命先生,走村串巷給人算命,生意不好,但糊兩張嘴是沒有問題的。隻要天不下雨,何旺子每天都會去瞎子那裏。瞎子一手拄著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背圖似的推著他往前走。何旺子斜挎著簽筒,懷裏抱著胡琴,走村串巷,偶爾也到鎮上或鄰鎮上。過一個人家就將手裏的胡琴拉一陣響,沒心沒肺地嚷著,算命啦,算命啦。

  牽一年瞎子,何旺子連四柱八字怎麽排都不清楚,倒學會了拉胡琴。瞎子手把手教他拉《小妹今年一十七》,還教他唱:“小妹今年一十七呀,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依啊喲,外帶小生意啊。”瞎子唱得有滋有味,臉上生出釉光。瞎子還鼓動旺子跟他一塊唱,說:“旺子,人活著就圖一快活,有吃飽飽脹,無吃燒火向,命好命歹都是一生,日子過完了都得往墳裏爬,爬到墳裏了就再不能出聲了,所以人活著都得鬧出點動靜來,來唱唱曲熱鬧一下。”何旺子就跟他唱起來:小妹今年一十七啊,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

  何旺子走路從不看天,腦袋像皮球似的吊在胸前。瞎子推著何旺子,說:“走路要把背捋直。”何旺子趕緊把後背一挺,瞎子怎麽知道他是駝著背的?何旺子覺得瞎子有些本事,心裏便有些敬重他。

  他想把這個瞎子繼續牽下去,可是瞎子突然死了,他拉著胡琴,拉著拉著頭猛地一歪人就過去了。瞎子給何旺子留了五千塊錢,說是何旺子一年的腳路錢。握著錢回來,半道上,何旺子看見路邊一根埋在泥裏的竹棍子,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便放響地大哭起來。

  這個年,何旺子過得有些悲傷。瞎子一死,他覺得心裏的一盞亮又滅了,不知道大伯又如何安排他?自大媽去廣東打工後,表哥表姐和大媽都不回來過年了,大伯每晚在床上像煎燒餅,翻過來又翻過去。有時睡到半夜,大伯還坐起來罵何旺子的爹媽,狗日的們兩手一甩享清福,給老子弄這麽個包袱?“包袱”睡在對麵的小床上大氣也不敢出。

  半夜裏大伯捶著床叫旺子。

  何旺子立刻光著身子豎在大伯床前。大伯吐出一口痰,說:“你個狗日的,老子這次給你的安排,你要再待不長久,弄個三五個月就讓人辭退,你他媽直接去跳大堰淹死算了,老子這把老骨頭,經不起你這個雜種整日的折騰了。聽到沒?”

  “聽到了。”何旺子輕聲地說。

  “去!”

  何旺子複又回到床上,剛剛溫熱的被窩現在又是一片冰涼。何旺子裹緊被子,蜷著身子,睜著眼睛看著房梁,眼睛裏有團濕漉漉的東西,他用了半宿的工夫硬是生生地給憋回去了。

  那天晚上他想,學道士就學道士吧。一根草兒一顆露水,不會餓死的。

  二

  一夜春雨,村莊又攢出許多綠意來,太陽剛出籠,新鮮得很,照得人眼睛和心裏都亮堂堂的。大伯左手提著兩塊黃沁沁的臘肉,右手提著一大壺糧食酒。何旺子要學道士的事,村小組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了。幾個太婆和鰥夫守在村口超市那兒跟大伯打招呼,說:“旺子去學道士的?”說時還嗬嗬地笑,有嘲弄的意思。何旺子朝說話的人白了一眼。

  馬太婆拄著拐杖,用掉了牙的嘴叮囑何旺子說:“旺子,這個要好好學。”

  何旺子點著頭說:“學好了就從你開始。”

  超市門口頓時響起一陣笑聲。大伯一巴掌輕輕拍在他的腦袋上,說:“小狗日的,還學會編排人了。”何旺子頭一扭,躲開了大伯。他隨手撇下一根楊樹枝,揚起一甩,路邊剛生的幾株油菜就倒了地。何旺子就這樣,開在路邊的花總逃不開他的悶棍。

  在路上碰到了鄰組放財神的六兒。六兒手裏握著厚厚一卷紅紙條,紅紙條上用黑筆歪歪扭扭寫著“財神”倆字。兩個褲兜鼓鼓囊囊的。六兒的嘴巴紅豔豔的,都是沾口水貼財神,被紅紙染的,有一抹紅還竄到人中上去了,讓何旺子好笑。

  六兒也是跟著大伯過生活的,每次看到何旺子便很親切,隔老遠就打招呼:“旺子,你今兒怎不牽瞎子?”

  何旺子說:“瞎子死了。”

  六兒嗬嗬一笑說:“你幹脆跟我一道放財神得了。”

  大伯也笑著問六兒:“六兒,你過個年放財神能掙多少錢?”

  六兒說:“掙一大把。”說著就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錢來,全是五毛一塊的小票。

  大伯更加樂嗬了,說:“嗯,確實多,可以娶一窩媳婦了。”

  六兒嘿嘿傻笑,老鼠似的一雙眼睛裏放出老鼠眼似的光亮來,說:“我家大伯說了,等明年就把翠姑娘給我娶來,她能跟我生個孩子,我們馮家的香火就接上了。”大伯哈哈大笑說,“你大伯會配,歪鍋配癟灶。蠻好蠻好。”大伯笑著,再扭頭看了一眼何旺子後,笑容就垮下來了。大伯說:“開過年,你都快十九了。”

  何旺子不做聲,他對自己的年齡沒有什麽概念。他從未過過生日,以前父母在世時就從不提他的生日,父母成天泡在田地裏一門心思地掙錢,何旺子有先天性心髒病,要花幾萬塊才能治好。後來,父母就沒再提治病一事了,他們打算將錢留著生二胎,在母親去鄉衛生院取環回來的路上,被一種叫血鱔根的毒蛇咬到了腳背,還沒等醫蛇毒的先生到,母親就落氣了。母親一死父親無管無收,天天打牌喝酒,田地裏稗草長齊腰深也懶得管,老本吃完了,父親也死了,他是冬夜裏在別人家喝醉了跌到大堰裏淹死的。何旺子曾掰著手指頭盼了一年,可三百六十五天,竟勻不出一天來做他的生日。一年一年就這麽過來了。後來他把自己的生日悄悄定在了大年三十,那天有吃有穿很適合做生日。

  大伯繼續說:“等翠兒跟六兒生了孩子後,我也把翠兒給你弄來。你雖無用神,但你們幺房的香火不能斷,不然,我這大伯將來死了也沒臉見你爹。”

  說起來,何旺子跟翠兒還同過班,倆人曾共用一條長板凳在到處是裂縫的小學校裏讀過“a、o、e”。翠兒頭發枯黃,像曬幹的稻草,眼珠子似抹了糨糊,轉一下就跟扭老電視的頻道一樣,得費點勁,脬臉,嘴巴短,連牙齒都包不住,翠兒是傻子,生得也就一副傻樣。何旺子不喜歡她,用粉筆在桌上重重畫了條線,一上課,兩人的胳膊肘就推來推去,弄得袖子上全是白灰。還打架,用課本打,啪啪啪,打得紙片滿天飛。最後倆人就抱在一起扭打,何旺子身子單薄得像根芝麻稈,翠兒身子壯實得像盤磨,三下五除二就將何旺子壓在了身下。一年後,何旺子甩掉翠兒到二年級去讀“上中下天地人”去了,翠兒還在一年級讀“a、o、e”,連續讀了三年就下學了。

  同在一個村裏,何旺子經常看到翠兒。翠兒依舊是嘴巴包不住牙齒,以前翠兒隻是臉上發了酵,麵團似的,現在翠兒的胸跟P股也跟著一起發酵了,到處扯帳篷般脹鼓鼓的。每次見到何旺子,翠兒那眼珠子就上吊似的往上翻。何旺子就對著她亂拉一陣胡琴,說:“你還記著仇呢?”

  翠兒P股一抬,脖子一扭,“哼”一聲就走了,那眼睛如卷了口的刀子遲緩地剜了何旺子一刀。

  瞎子問:“是翠兒吧?”何旺子說:“是呢。”瞎子說:“她是個俏八字。”何旺子說:“俏八字?”瞎子說:“跟誰都配著呢。”

  聽說翠兒十五歲就尋了人家,是鄰鎮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啞巴,嫁過去一年後就替啞巴生了個兒子。翠兒戀家,在別家屋裏待不長,總愛跑回來,啞巴家裏還曾用繩子捆過她。那時翠兒媽還在,翠兒媽是個護犢子的,提著把菜刀跑人家家裏一刀插在人家飯桌上,說,老娘姑娘雖是個傻子,可不是畜生,你們再這樣欺負她,老娘剁了你們。啞巴沒辦法,好歹哄著翠兒生了孩子,喂奶喂到四個月,翠兒再跑回娘家,啞巴也就懶得去接了,後來這婚就給離了。離了不到倆月,翠兒又出嫁了,嫁的是個傻子,不到一年翠兒給傻子也生了個兒子,翠兒照樣愛跑回娘家,傻子最後也跟翠兒離了。

  翠兒今年二十歲,嫁了四次,生了四個孩子。翠兒媽在翠兒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就患癌症死了,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道士念了三天經都沒閉上,沒辦法就這麽睜著眼去火化的。剩下個奶奶耳朵聾成門板,聽什麽話都跟車風車一樣,給翠兒做主的是她的姑媽。姑媽不傻也不聾,見了錢更是心明眼亮。

  走了很長一段路,大伯像是生了氣,說:“六兒的大伯最會敲算盤,娶翠兒最劃算,又不用擺酒也不用請客,出幾千塊錢,就可把人領來,她還會生孩子,生的都是兒子。他馮家幺房的香火算是續上了。”

  三

  茶鋪村漫山遍野都是茶樹,春雨洗過,一株株油光水滑。許多茶樹的枝丫間都已綻出米粒大小的嫩芽,泛著綠光。

  大伯站在坡地歇了口氣,說:“再過幾天就是茶期了,你要幫著師傅采茶,給人做徒弟,要舍得下力氣。”

  何旺子吸吸鼻子,說:“嗯。”

  過了那道長長的坡,就到了起亮道士的家。四四方方的水泥稻場圍了一圈白色的欄杆,木柵門大開著,兩旁種的是薔薇,一輛銀白色的麵包車光閃閃地停在角落裏,車P股後麵還貼了道符。

  一個穿暗紅色棉襖的女人蹲在屋簷下刷牙,看見他們後,朝屋裏喊了聲:“起亮,來客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灰色夾克和藍色牛仔褲的男子便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包煙,隔老遠就抽出一支,遞給大伯。大伯兩手沒空隻能用耳朵接過。大伯將手裏的臘肉和燒酒朝起亮揚了揚說:“小心意。”起亮接過,說:“莫客氣。”

  大伯將身後的何旺子扯了過來,朝起亮跟前一推,說:“旺子,這就是起亮師傅。”

  何旺子忽然紅了臉,扭捏著不願到師傅跟前,急了,幹脆轉過身去。

  大伯照他的背捶了一拳,又對起亮說:“我也不指望他將來能組個班子,你帶他一天是一天,混口飯吃。這孩子,個子矮,腦子笨,就這個樣,能幹什麽呢?將來等我百年了,他隻能進福利院。”起亮說:“先進屋吧。”

  屋子收拾得很幹淨,堂屋的正牆上掛著一幅畫,一個須發倒豎的男子,瞪著銅鈴般大小的眼睛,舉著劍,騎著一隻老虎,那老虎四腳踏雲,張著血盆大口,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看得何旺子心驚肉跳。

  畫像前是一張八仙桌,桌上三個盤子裝著橘子、梨子和香蕉,一個銅香爐,爐裏的三炷香已經燃盡,中間那炷香還有半指長的灰燼未落下,彎彎地吊在香樁上。屋子裏有股濃重的檀木香味。

  飯是在堂屋旁邊的一個屋吃的。那個穿紅棉襖的胖女人很是麻利,小半會兒工夫,熱騰騰的菜就把桌子給鋪滿了。何旺子牽張瞎子時跟著瞎子一道也吃過百家飯。瞎子說,桌上的飯菜是主家的家底,也是主家的心情。何旺子覺得道士家底子厚,心情也厚。桌上有臘魚臘肉,魚糕魚丸,有豬蹄燉海帶,還有雞子和蘿卜做成的爐子,幾盤小菜炒得有紅有白。

  大伯跟起亮邊吃邊聊。起亮有個兒子做木匠,在外麵包一些活兒幹。起亮的道士班子原先有八個人,一個出車禍死了,一個到外地打工去了,現隻剩六個人,都在六十歲上下。起亮說:“做法事,光念經還可以,如果步罡踏鬥,道場繞棺就發虛汗,上氣接不了下氣。如今,年輕人誰看得上這門營生,說是什麽老封建,都學手藝出去打工了。等我們這班老的去了,這鄉裏以後再死了人,都過不了奈何橋了。”

  大伯對能否過奈何橋不怎麽看重,他抿了一口酒,問道:“現在老了人一場法事做下來要多少錢?”

  起亮說:“現在的人重生不重死,也不會做全套法事,也就三四千塊錢。”

  大伯說:“一個月可做多少場法事?”

  起亮說:“大概四五場吧。”

  大伯就算了起來,說:“一場最低算三千,一個月就是一萬五,你得五千,餘下一萬六個人分,一人也能分個一千大幾,收入可以啊,還不算田地和茶園的。”大伯四處打量著屋子,說:“你看你們家又是瓷磚又是彩電,還有車,比我們到外麵打工強多了。”大伯捏著手指頭越說越興奮。

  大伯將何旺子一拍:“旺子,好好跟起亮師傅學。”

  何旺子飯還沒吃飽,大伯就把他的碗奪下了。大伯從襖子裏麵的口袋裏掏出一疊錢來,那是三千塊錢,還是瞎子留給他的。大伯遞給起亮,說:“亮先生,你就收下他吧,讓他跟著你,找口飯吃。這是拜師錢,少了點,但我們也隻有這個能力。”

  起亮在剔牙齒,一隻手遮住嘴,但從手上的動作可以看出,食物紮在了他最裏麵的一顆上牙裏。何旺子覺得起亮不會答應大伯的要求,可剔完牙的起亮卻接過了大伯手裏的錢。

  起亮領了何旺子到堂屋。指著那幅畫像說:“這是張道陵張天師,我們這個教是道教的正一派,就是張天師創的。”起亮拈起三炷香,忽地看見香爐裏的殘香,略略吃了一驚:“說,嘿,今天這香有點意思。”大伯說:“怎麽了?”

  起亮說:“這是一炷點頭香。”說著將手裏的香點燃,遞到何旺子的手裏。說:“給祖師爺上香,你人嫌狗嫌,但祖師爺不嫌。入了他的門,就得好好學道。”

  何旺子接過香,徑直就插在了香爐裏。方才不敢多看張天師的畫像,現聽起亮說祖師爺不嫌他,再看那幅畫竟順眼多了,不覺得有多嚇人。

  四

  把田地托付給鄰人後,大伯就出門去了。何旺子送大伯,送到村頭,大伯忽然說:“生有方,死有地,別看現在這些人都強勢,他們都有搞不動的那一天,我們還是要回來的。”

  何旺子說:“大伯你幾時回?”

  大伯沒回答。

  何旺子說:“你過端午回不回?”

  大伯不作聲。

  何旺子說:“那過中秋呢?元旦呢?”

  大伯說:“出去一趟車費就要好幾百,哪能回來得那麽勤便,要過年才回呢。”

  何旺子說:“那大媽他們都回來嗎?”

  大伯說:“那誰知道呢?”

  何旺子說:“叫大媽回來吧,我可以單過,我老屋還在。”

  大伯說:“以後再說吧,你大媽不是嫌你,她是掙養老錢去了,你曉得現在種田隻能飽肚子。我們將來老了得病了,還要錢看病呢。不能全指望你大哥大姐。”

  大伯說:“過幾天清明,你別忘記到你爹媽墳上去插青。”

  何旺子說:“嗯。”

  大伯說:“好好跟起亮學,我們村這麽多老人,將來死了都是你的生意。大伯讓你學,能外道你?你看六兒的大伯對六兒多狠,那麽冷的天要他去放財神,太陽當頂了還把他往田裏趕。你要遇上那樣的大伯,早死了。”

  在一棵楝樹旁,何旺子停住了腳步,說:“大伯你慢走。”

  大伯頭也不回,說:“嗯,你趕緊到師傅家去吧。到人家裏,眼睛光一點,見事做事。”

  何旺子學道士的事就成了定局。

  這幾天天氣晴好,也沒聽說哪兒老人(死人),師傅出門訪道去了,也就是道士間開年後的走動。師傅不在,師娘就帶他去坡後麵的茶園采茶。雖未到清明,但因風調雨順,氣候適宜,茶樹枝頂上的一些茶已可以采了。師娘先采給他看,說:“喏,采這頂上的嫩葉,采的時候手要輕,莫驚動了茶神,來年就出不了好茶了。”

  何旺子一驚,眼睛四處轉,說:“茶神?還有茶神?在哪,在哪呢?”

  師娘撲哧一聲笑。旁邊采茶的也都聽見了,也都笑起來。他們問師娘:“這是哪的?”

  師娘說:“是腰店子村的,叫何旺子,沒爹沒媽,跟他大伯過,現在跟我們家的那個學做道士。”

  何旺子踮著腳采了一把嫩芽丟進簍裏。轉過眼來看見師娘手指著腦袋在跟旁人比畫。旁人都心領神會地點頭。何旺子朝師娘的背影白了一眼,他知道師娘是在跟別人說他腦子笨。何旺子有點兒生氣,摘了一大把白茶花丟進了竹簍裏。

  有人問:“他多大了?”

  師娘說:“十九了。”

  有個女人說:“可以做種了。”

  茶園裏忽然響起一陣笑聲。何旺子都不知道她們笑什麽?

  隔壁茶園裏跟師娘一樣胖的女人說:“旺子你過來,我這茶園裏有個茶神,我來指給你看。”

  何旺子說:“真的?”說著就要過去。

  師娘一把扯住他背後的竹簍說:“聽她放屁。她逗你呢,你要過去了,她要扒你褲子。”何旺子一聽趕緊將自己的褲子往上提了又提。茶園裏又是一陣笑聲。

  坡上傳來些動靜,有混亂的腳步聲和打鬧聲。采茶的女人們都一齊朝坡上看。是四個人,其中一個女的穿著一件紅風衣,遠遠地就很紮眼。何旺子說:“那不是翠兒嗎?我們村的。”翠兒似乎不願意往前走,走幾步就想著扭頭往回跑,可後麵有三個人攔著她,有一個手裏還握著竹杖。待走近了,何旺子才看清那握竹杖的是翠兒的姑媽。翠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罵,還一會兒笑。她姑媽跟在她後麵臉像苦瓜,不單顏色像,那成堆的褶子更像。

  有人驚悟了,說:“這是到左勝那兒去的,年前就聽說他要娶媳婦的,說是個憨頭。”

  茶園裏的女人們頓時就聊起了一個叫左勝的人。左勝就是翠兒要嫁的男人。聽起來左勝患有母豬瘋病,而且還是個瘸子,走路像踩彈簧,高一下低一下。左勝以前養過一頭腳豬,也就是種豬。每天早晨都趕著豬四處去給母豬配種。前幾年,趕豬途中犯病了,人倒在地上,腳豬跑了,剛好跑到鄉長的車輪底下,被軋死了。沒了腳豬就沒了財路,有人叫他找鄉政府鬧,他就真去鬧,鬧了個在鄉裏清掃大街的活兒,每月掙個六百塊錢。溫飽問題解決了,便開始操心傳宗接代的問題,村裏也沒個年齡合適的女人,就他這條件,有年齡合適的女人也看不上他。有人跟他說翠兒,他就答應了。

  那點豔豔的紅色漸漸消失在坡的盡頭,耳邊的打鬧聲也如渾湯般模糊不清了。茶園裏的女人們又談起翠兒媽死後都閉不上眼睛的事來。有人說,有這樣的女兒,做娘的當然放不下心。何旺子還在一棵茶樹前眼看著坡那頭發呆。直到聽見師娘的驚叫聲和嗬斥聲他才猛地回過神來,他驀地打了一個冷戰,眼前的這棵茶樹竟是光禿禿的了。是茶神來過了?他看著師娘,師娘正氣急敗壞地翻撿他的竹簍,然後氣急敗壞地將竹簍裏的葉子全倒在了坡路上。師娘說:“這棵樹養了兩三年,這下倒幹淨了。”何旺子站在樹旁掰著手指,哀哀地看著眾人。眾人便勸解師娘,說算了,他們村不種茶,弄不清楚。隔壁茶園的那個胖女人說:“等到清明那天,你在樹根下綁個紅綢子就好了,說不定弄了這一下,明年養得更好呢。”

  師娘說:“你倒會說話,你剛不是要他過去看茶神嗎?”師娘將何旺子推了一把,說:“去,幫菊香嬸子采茶去。”那個叫菊香的女人連連擺手,說:“算了算了不用了。”

  五

  傍晚了,師傅還沒有回來,師娘就把何旺子留下了。農村裏單門獨院的,又是正月裏,賊很多。多個人就多個膽兒。吃了晚飯,何旺子洗碗,師娘重燃爐灶,將鍋洗淨,準備炒茶。

  擦黑時開始飄雨,接著便是雷,閃電像浪往窗戶上撲,玻璃被雷聲震得哐哐響,連地都瑟瑟發抖。師娘邊炒茶邊說:“這雷打得像是跟人有仇似的。”

  何旺子在灶台後麵添火,一柄火叉在灶膛裏攪來攪去。師娘一個勁兒地叫道,火小一點,茶要糊了。

  何旺子問,師娘,左勝他們家住得遠嗎?

  師娘說,不遠,下了坡再走幾步就到了。

  何旺子又問,左勝人好嗎?

  師娘說,還行,在這村裏無口無嘴的。茶斷青了,師娘將茶舀出來攤放在簸箕上,看了蔫蔫的何旺子一眼,師娘咧嘴笑了笑。師娘說,翠兒能找到左勝還算是長了點命,左勝每個月拿的都是活錢,雖不多但省著點過日子夠了,左勝人又不傻,隻是帶點敗相而已,很好啦。

  何旺子說,母豬瘋病要緊不?

  師娘說,也就發作的時候要緊,過後跟沒事人似的。

  師娘將炒好的茶葉盛在一個白色的紗布上,裹成球狀在簸箕上揉來揉去。何旺子在一旁看師娘揉茶。雨似乎停了,連屋簷滴水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整個房間隻有師娘的茶包在簸箕中滾動發出的沙沙聲。

  揉完茶,師娘說,你想不想到左勝屋裏去看看?

  何旺子頓時來了精神,說,好啊好啊。

  師娘便進房,打開衣櫃從裏麵翻出一對式樣陳舊的枕巾,大紅底子上繡著喜鵲登梅,用塑料袋裝了,出了房門從飯廳牆邊的淘籃裏又往袋裏揀了二十多個雞蛋。師娘叫何旺子把雞籠上的手提式電筒拿著到稻場上等她。聞著氣味兒就知道,坡的左邊是一個茶園又一個茶園,右邊是油菜地連著油菜地。差不多走了半裏路,就看見一棟老式的樓房,樓房裏傳出陣陣嬉鬧聲,像是有蠻多人的樣子。

  後門是開著的,還有燈光。何旺子說,從後門進吧。

  師娘說,繞一圈從前門進,今天是左勝的好日子,不比往日。

  兩人又泥一腳水一腳繞了一麵山牆到了前門。開門的是菊香。師娘說,菊香妹也在呢。菊香說,我們來鬧房,得有些人氣,畢竟是娶個人進來,不是牽頭畜生。我們都是做娘的,朝她那沒閉眼睛的娘想想,心裏不落忍。

  是是是。師娘連聲附和。火塘裏劈柴架起空心炭燒得一塘紅旺旺的火,從房梁上牽下來的繩鉤上吊著一口雙耳鼎鍋,裏麵油湯油水煮著千張白菜粉條什麽的東西,紅色的辣椒皮和青綠的蒜苗浮在上麵,一副即將要翻滾的樣子。火塘外麵圍了一圈人,都各自拿著碗和筷子,眾人都望向鍋裏,等著水開。

  一個穿著皺巴巴西服的黑臉男子一瘸一拐迎了上來,張羅座位。人群紛紛將椅子往後挪,騰出兩把椅子的空位。菊香拿了兩個碗和兩雙筷子。這時火上的鼎鍋就開了,從裏麵翻騰出的氣泡把辣椒和蒜苗擠兌到了鍋沿。左勝說,來來來,吃吧,吃吧。

  旺子捏著碗問左勝,翠兒呢?

  左勝說,她在房裏呢。

  旺子說,我去看看她。

  左勝嗬嗬笑,不答話。師娘忙說,旺子跟翠兒是一個村的,兩個人還是同學,旺子還不知人事呢。

  左勝說,哦,那你去看她吧,勸她出來吃口飯,她中飯晚飯都沒吃。

  師娘在旺子的碗裏夾了一些菜。旺子端著碗到了廂房,推開門看見翠兒穿著紅色的風衣坐在床上看電視,大概是《笑笑大本營》之類的節目,隻要裏麵傳出笑聲,翠兒就跟著咯咯地笑,那笑聲圓滾滾的像湯圓。

  旺子說,你都不吃飯,不餓嗎?

  翠兒扭頭看了旺子一眼,但感覺像是在翻白眼。

  旺子不知道說什麽好。旺子說,你認識我們村放財神的六兒嗎?翠兒說,認識,總把財神貼成個倒的。貼一個還讓人給他一塊錢。旺子說,我大伯說財神要貼倒的。

  翠兒說,你什麽時候回去把我帶上。我不喜歡瘸子,我姑媽喜歡,讓她來跟他過好了。

  何旺子說,我師娘說左勝好哩,除了瘸沒壞處。你好生在這裏待著吧,我照護你。我現在跟起亮學道士,就在長坡那裏。翠兒說,我知道,我媽死之前帶我來過,我媽還給了起亮很多錢呢。何旺子還想問為什麽給師傅錢呢,卻聽見師娘在叫他,就出來了。

  師娘領著旺子回去,剛進院子,就看見一個穿孝衣的男子徑直朝他們走來,跪在師娘腳前磕了個頭。師娘趕忙攙他起來。何旺子知道準是死了人,死了人孝子們就頭戴白布帽,身披白布衣,去四處請幫忙幫廚的、請道士和尚、請八大金剛、請堪地的陰陽先生、請糊白幡的紙匠師傅、請裁製壽衣的裁縫師傅。左膝跪下是男亡人,右膝下跪的是女亡人,這個人是雙膝落地的。旺子想起了爹死的那天,天也是黑的,他一身大孝被大伯領著四處給人下跪,借杯借碗下跪,請人幫喪下跪。何旺子心裏一陣難受,他走到草垛前不停地抽稻草。

  師娘問,是男亡人還是女亡人?什麽時候伴夜?

  報喪的說,下前村一組的馬修壽家,去的是我母親,明天晚上伴夜,後天出柩。

  師娘說,節哀順變,你先回去吧。家裏預備點紅糖。

  何旺子給他遞了個草把子,意思叫他把膝蓋上的泥刮一刮。那人接過,連聲道謝。

  師娘說,旺子,給你師傅打個電話,說下前村走了個老太太,明天伴夜,叫他趕緊回來。

  六

  大清早的,樹上的鳥都還沒叫,汽車的喇叭聲在院子裏就嘀嘀響起來。是師傅回來了。旺子慌忙套上褲子跑出去開門。師傅從車裏出來,手裏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旺子接過在袋子裏翻著看了一下,是些黃表紙並香蠟,還有幾支毛筆,沒有吃的東西,旺子有點失望。師傅進屋先是洗手,然後到堂前上香。

  在騰起第一縷煙雲後,師娘就起來了,接著雞籠的雞跟豬圈裏的豬就都起來了。吃過早飯,師傅開著麵包車帶著旺子去請班子。敲鑼的吳大爺在茶鋪村七組,打鼓的趙大爹在三組,吹嗩呐的劉大爺在五組,敲磬的張大爺在一組。所幸都在家,都請到了。見師傅新收了徒弟,眾人連聲恭賀。半生不熟的,眾大爺便都開始打趣何旺子,問起亮教了他什麽經?說起亮唱得一口好花姑娘經,什麽時候叫他教你。學會了牆縫裏都能鑽出媳婦來。何旺子嘿嘿傻笑起來。

  吃了中飯上路,太陽就當頂了,田地裏油菜花兒都開了,黃燦燦一片,沒種油菜的田地裏都是紅花苕子,紅花苕子也開花了,紅彤彤一片,耳朵裏蜜蜂嗡嗡鬧了一路。幾個大爺坐在車後麵敲鑼打鼓地尋開心。趙大爹說,起亮,我們跟你來一段吧。然後就響了鼓,接著鑼也響磬也響。吳大爺就哼唱起來:“早也忙來晚不閑,都是為了幾個錢,有朝一日無常到,死也帶不走半分錢!上蓮台舍不得好家鄉,舍不得親戚和朋友!兔走烏飛東複西。人生切莫用心機。百年世事三更夢,萬裏乾坤一局棋。千兩黃金萬兩銀,黃金難買養育恩,養育恩情報不盡,燒紙化財表孝心……”

  師傅開著車,說,我的兒真是好孝心。

  眾人便都笑起來,說吳大爺不該唱這段,唱這段就落到了起亮的手心裏。

  師傅一下車,就在喪家門口丟了一掛鞭炮,接著就有一位身披大孝的男子迎了出來。師傅跟幾位大爺一進屋先是朝死者鞠了三躬,便開始指揮喪家在靈桌後麵擺上條案。何旺子從師傅的包裏取出一塊紅色的桌帔,那桌帔上繡了兩條龍和一個大大的“奠”字,又取出幾塊紅色的經幡交給師傅,由他升上去,中間那塊寫著香花道場,繡的是太上老君像,兩邊是八仙。師傅邊穿道袍邊安排孝家在條案上擺瓜果菜蔬,擺香蠟紙燭,擺清水一壺,擺上裝米的升子。妥當後,師傅叫何旺子裁兩塊紅紙,裁好後,倒墨汁,師傅拿筆在紅紙上寫靈位,寫好後用糨糊糊在兩根竹枝上,插在升子裏。

  師傅經幡一搖,條案兩邊的鑼鼓便響了起來。師傅安排何旺子敲小鑼,小鑼是跟著大鑼的,大鑼敲一下,小鑼就敲一下。

  忽然間道場前的人就多了起來。不少人在議論,嗨,還有個小孩子學道士的?

  那些人都笑嘻嘻地看著何旺子,他跟著大鑼敲一下小鑼他們笑,敲完後用手捂鑼他們也笑。有時他打野,沒跟上大鑼的節奏,一棒子敲在空裏,又急急拿手去捂,他們更是笑得前俯後仰。何旺子心裏越發毛,手上的棒子越發不聽使喚,弄得道場“砰砰砰”直聽小鑼響。

  道場一時鬧哄哄的。師傅搖著經幡念著經文也差一點笑場了。

  到了伴夜那會兒,何旺子的手就熟練了,沉下心來聽,大致也能聽懂師傅唱的經文了。有幾句是:“悲夫常枉苦煩惱,三界途中猛火燒,咽喉常思饑渴念,一灑甘露水如泉。”唱這個的時候,師傅就拿起桌上的一杯清水,抬起蓮花指將杯中水往天上彈,中間彈,地上彈,邊彈邊向靈位鞠躬。師傅一鞠躬,後麵的孝子也跟著鞠躬。

  靈桌前焚燒的香蠟紙燭味兒和單調的場景聲弄得何旺子直打瞌睡。說睡就睡了,棒子跟鑼還拿在手裏。等睜開眼,看見翠兒跪在靈桌前燒紙,一邊燒一邊哭,瘸子左勝站在她後邊,勸她不要哭,死的又不是她的親人,勸著勸著左勝忽然渾身抽搐,門板似的倒在了地上,口裏還吐泡沫。翠兒嚇傻了。道場頓時亂成一團。

  何旺子想去把翠兒拉過來,剛站起來,就聽得“咚”一聲巨響,何旺子心裏一驚,一看是手裏的鑼掉地上了,原來是一場夢。何旺子將頭上的汗抹去,從地上撿起鑼,敲得心裏越發空空的。

  師傅還站在那兒唱:“地獄門前一條河,為兒為女受奔波。兒在陽間充好漢,娘在陰司坐血河。隻望兒女來懺悔,救得為娘出血河。陰司有座奈何橋,七寸寬來萬丈高。兩邊不生萌芽草,一河血水浪滔滔……”師傅的腦門全是汗,嗓子也啞了些,不似先前那般亮了。

  有孝子端來一大木盆,熱氣騰騰地冒著甜腥味。是滾滾的紅糖水。師傅按孝心單子把所有孝子孝女都召集到靈前。師傅從條案上拿了個杯子,囑咐孝子們舀木盆裏的紅糖水喝。

  師傅招呼何旺子,要他把鑼翻過來站在木盆邊去收錢。喝糖水要給錢的,給十元的也有,給五十的也有,給一百的也有,很快羅鍋裏的錢就堆起來了。師傅清了清嗓子,高聲唱著:“家中如有孝順子,皈依在念血盆經。在生念了無疾病,死後念了度娘親……”

  何旺子突然覺得木盆裏盛的是血,他們都在喝血。何旺子恍然悟道,師傅念的是《血盆經》。他聽師娘說,女人這輩子要流很多血,不潔淨,死了到地獄就受熬煎,就要念《血盆經》為她們解罪。何旺子心忽地牽動了一下,再看笑他打鑼的那些人特別是女人,便不怎麽恨了。

  喪事辦完,把賬一分,班子就散了。何旺子在師傅家吃晚飯時,師傅給了他一百元錢,何旺子不要,師傅硬給,說這是開門紅,拿著拿著。何旺子臉紅了,接了錢就跑到坡上去了。

  七

  出了茶鋪村上了水泥路,路好走了,腳步就鬆緩了,眼睛也有了空閑。看田地和野樹,看樓房和溝壑。看空曠處散落著的一些墳包,那些墳包上都飛著紙旗子,五顏六色。何旺子這才想起清明快到了。聽隔壁的馬太婆說逢清明節氣,陰間的人就會坐在墳頭上望陽間的親人。

  在腰店子的小超市那兒,何旺子請了兩包香蠟紙燭和清明旗子,想著爹媽還坐在墳頭上望自己,何旺子就撒腿兒跑了起來。

  爹媽的墳在水泥路一條岔路口的堰塘邊,那地就是村裏的一塊墳地。何旺子爹媽的墳是連在一起的。何旺子看了看,爹媽並沒有坐在墳頭上。墳頭隻有叫不出名的雜草。過年送燈亮時,這草被何旺子一把火給燒了,現在又發得一片青翠。燒的時候大伯說,墳頭的草如陽間的人都是除不盡的。給爹媽的墳頭上插了清明旗子和塑膠花後,何旺子又看看這墳地,到處花花綠綠的,這熱鬧的顏色令他不覺得爹媽的死是件悲傷的事了。

  走好遠了,何旺子還能看到爹媽墳包的氣口處的燭火,心裏一時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了張瞎子。這念頭一起,何旺子就覺得張瞎子已經坐在墳頭上等他了。瞎子生前性子躁,他就是因為肝火旺才去的眼睛。他怕瞎子等得上火,便趕緊向超市又請了一包香蠟紙燭,一路飛奔去了瞎子那個村。

  瞎子是埋在村公路旁邊的,墳很小。瞎子死後由村上拖去火化,一副薄木棺材裝了一些碎骨回來就埋了,井坑挖得也淺,埋的時候還下了雨,瞎子的屍骨一下地就泡在了水裏。村裏沒人給瞎子張羅道士來給他超度。瞎子無後,他的墳便沒有氣口,用青磚封死了,這是當地的孤老墳。何旺子還是在青磚前給瞎子點了根蠟,說,張爹爹我來給你送亮來了。何旺子燒了一把紙,插了一杆清明旗,覺得這才有個墳的樣子。

  天已經黑下來了,走在路上,何旺子明顯感覺到了冷清。正月過完,老一批力壯的和新一批力壯的都出去了,他們一走熱鬧也就跟著走了,整個村莊就跟抽了柴火的灶一樣,平靜下來。站在公路上看家戶人的燈光像是要被這黑夜給一口吃掉了似的,這黑黑的村莊令何旺子五髒六腑都濕漉漉的。

  有人叫他,聽聲音是六兒的。六兒肩上扛著一張犁,手裏牽著一頭牛。何旺子說,這麽晚了你還犁田?六兒說,我大伯今年又撿了兩塊田,都要種稻子,不犁怎麽辦?

  何旺子說,我大伯說你大伯對你真狠,把你當牛使。

  六兒說,我大伯說你大伯對你才狠,把你一個人丟屋裏,不管你。

  何旺子說,你每年放財神的錢你大伯給你嗎?

  六兒說,沒給,我大伯說明年接翠兒過來要幾千塊,還不夠哩。

  何旺子不想跟他說話了。六兒比何旺子大兩歲,跟何旺子一樣也是從小父母就不在了,跟大伯一起生活,六兒腦子笨,笨到連學門手藝都不行。但六兒塊頭大,一身憨力,挑水挑擔、肩扛手提跟玩兒似的。他大伯便帶著他種田,他們村組裏外出打工拋下的田差不多都被他大伯撿下了,六兒就沒日沒夜地在田地裏勞作,正月裏他大伯還打發他出去放財神,放財神的幾句話是他大伯用棍棒在後麵督促他背了大半年才滾瓜爛熟的。

  六兒在何旺子背後問,旺子,翠兒懷上孩子沒?

  何旺子不耐煩地說,不知道。

  回到家裏,何旺子剛把門打開,隔壁的馬太婆就出來了,問他吃過飯沒有?何旺子說吃過了。自從自己學道士後,何旺子就覺得村裏的老人們對他比以前好很多了,以前他們總叫他何騾子,現在他們跟學校的老師一樣都正兒八經地叫他的名字了。何旺子覺得叫名字才是把人當人看。

  夜裏鑽進冷被窩裏睡覺,看著牆上掛著的胡琴,想起了以前跟瞎子的那段日子,也想起了瞎子教他的歌。他張嘴唱時,調子卻有點像師傅唱《血盆經》的調。

  可以唱經了!何旺子一下驚得坐了起來。

  八

  師傅已經開始教何旺子正一教派的科儀了,從開壇說起,一天說一點,三個多月過去了,何旺子能夠跟在師傅後麵哼唱經文了,經文雖不熟,但腔調大致不差。師傅說,張天師好眼力,你就是個學道士的料。

  何旺子自己也喜歡,每天坐在師傅家堂屋供張天師的八仙桌旁唱經,對著本子唱完召亡唱破獄,唱完破獄唱轉殿。自己敲著桌子打節奏,搖頭晃腦唱得有滋有味,引得村人專門過來聽他唱經。那段時日請喪的多,何旺子時不時就可以披著道袍跟在師傅後麵進行實地演練。師傅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沒什麽巧宗,多練,貓狗多練也成精。

  何旺子身披道袍手拿銅鈴跟在師傅後麵亦步亦趨,他聲線細,十三歲那年嗓子倒倉,這一倒下去,再沒站起來過,聲音尖還帶著點童音的尾子,一開口聲音就像一層糖薄膜能一把裹住師傅。師傅將聲音提高,何旺子也跟著提高,魚咬鉤似的,師傅越掙紮越能被何旺子拖住。逢到跟何旺子一塊唱經,師傅總要累出一身臭汗。何旺子唱經可以唱醉,跟在師傅後麵步罡踏鬥,遊殿渡橋,道場繞棺,兩隻闊大道袍袖子舞得虎虎生風。而且何旺子做法事還能引來很多人看熱鬧,很多老人隻要聽說哪兒死了人請的是起亮的班子,便會趕來看,都是來看何旺子的。他們說這個道士像個道童,雖總出錯,但有趣味兒。

  不到十個道場,何旺子已經大致學會了血河、血盆、血湖三經和十月懷胎報恩歌。遇到喪事,師傅鬆快了一大截。

  這天,何旺子在師傅家裏幫師娘翻整菜園子。一抬頭看到了籬笆外麵急匆匆上坡的翠兒,翠兒頭發剪了還燙成了卷兒,顏色也染黃了。師娘直起腰看了半天才認出是翠兒。翠兒跑得滿頭大汗的。何旺子問,翠兒,你怎麽了?

  翠兒說,起亮呢?

  師娘問,你有什麽事啊?

  翠兒說,左勝死了,菊芬要我來討張符。

  師娘對何旺子說,八成是左勝犯病了。何旺子說,那怎麽辦?師傅還沒教我畫符呢。

  翠兒四下裏瞅,瞅到稻場上的麵包車,車P股後麵貼了張符,翠兒的眼睛定在那道符上,她上前一撕裝兜裏就跑了。

  師娘在後麵喊,那是張平安符不管用的。

  兩人去到左勝家裏,左勝的兩個妹妹正趴在左勝的身上大哭。左勝躺在地上嘴角不停抽搐,白色的沫和著血水不斷從嘴裏流出來,兩條腿總是在地上蹬,臉上血絲全無,白得跟道場上紙匠紮的人一樣。

  翠兒眼睛裏一片驚恐,她問何旺子,旺子,左勝是不是死了?

  左勝的一個妹妹站起來扇了翠兒一巴掌,說,憨逼,你是巴望他死吧,他瘸著一條腿一掃帚一掃帚掃出來的幾個錢,供你吃供你喝,幾個月了,你連毛都沒給他孵出來,你還盼望他死。翠兒被扇蒙了,好半天兩隻眼睛才活動了一下,忽然她一把薅住左勝妹子的頭發兩人扭打起來,左勝的另一個妹子連忙來幫忙,何旺子就幫翠兒,四個人抱成一團。大芬跟菊香等村人著力將他們分開。分開後,四人手裏各自都抓了一把頭發。四個人都疼得倒抽冷氣。

  左勝依然吐著白沫,依然雙腿蹬蹉。圍看的人也使不上什麽法子。菊香說,給起亮打個電話,叫他回來畫道符。師娘說,起亮今天出去就沒帶電話,估計得晚上才能回。

  何旺子看過師傅畫符。將一張黃表紙裁成長條形,用清水漱口後,拿一支毛筆在黃表紙上畫起來,一邊寫一邊念咒語。聽得多了,何旺子也大致記得那些咒語。何旺子說,師娘,我畫吧,我畫吧。

  師娘說,符不是隨便畫的。

  村人說,他能畫就讓他畫唄,他也是道士,靈不靈的,就看那些邪氣服不服他,服他就能降住,不服他就降不住。魔高高一尺,道高高一丈。

  師娘被村人說得沒主意了。對旺子說,那你回去畫道符試試。

  師娘給何旺子裁黃表紙,何旺子照著師傅的樣兒用清水在嘴巴裏搗鼓一陣,向東方“噗”出去,又把咒語在心裏默了一遍。一支枯毛筆在裝了墨的硯台裏舔了又舔,然後下筆遊走,師娘在旁指揮著他,上下左右,何旺子一邊畫一邊念咒:“赫郝陰陽,日出東方,敕收此符,掃盡不祥,口吐三昧之水,眼放如日之光,捉怪使天蓬力士,破病用鎮煞金剛,降伏妖怪,化為吉祥,急急如律令敕。”畫好後一看,竟也跟師傅畫得差不離,字不像字,畫不像畫,黑麻麻一片,像紙上爬的一隻烏龜。

  師娘笑笑說,真是鬼畫桃符,拿去貼左勝的腦門上,看那些邪魔是服道行還是服道德。

  何旺子拿著那張符跑到左勝家,吐一口涎在符上往左勝腦門上一貼。巧得很,過了一會兒,左勝的兩腿就不蹬了,嘴也不抽搐了,再過一會兒就醒了。

  眾人都覺得神奇。看何旺子的眼神都跟先前大不一樣了。村人說,何旺子的道士可以出師了。

  晚上師傅回家,何旺子把這事說給師傅聽,師傅有些不高興,罵了何旺子又罵師娘,說,畫符豈是好玩的?畫符容易劫煞難,什麽樣的符劫什麽樣的煞,弄不好要弄出人命,這世上有幾個邪魔妖怪是服道德的?跑出來害人的都不是善主。說得何旺子的心灰灰的。

  過了幾天,翠兒又來討符,說左勝又死過去了。那天師傅在,師傅親自給左勝畫了道符。上午畫的,左勝下午才醒。後來左勝又犯了幾次病,鄉政府便不要左勝掃大街了,說怕哪天左勝發病死了,鄉裏負不起責任。左勝說我立個遺囑,如果掃大街時犯病死了,保證不找鄉政府鬧事。鄉裏還是不同意,他們覺得他還是比較適合趕腳豬。那些時日,左勝胸前掛著“我要吃飯,我要掃大街”的牌子天天坐在鄉政府門口,見誰都點頭哈腰,把個“求”字寫了滿滿一臉,但沒用。

  沒了工作的左勝待在家裏脾氣性情大變,動不動就罵翠兒,快半年了,肚子還沒個動靜,跟別人一懷一個準,輪到我就熄了火,還花了六千塊,你這樣的貨色如果不是能下崽,一分錢都不值。罵完了就打,打得翠兒鬼叫連連。

  何旺子聽在耳朵裏,P股就像長了刺一般。那些不帶標點符號的經文頓時就變成了螞蟻,在何旺子眼皮底下到處爬,把經書抖一抖,還是很多隻螞蟻。

  何旺子想去勸架,他擔心翠兒會吃虧。隔著左勝廂房的窗戶眼何旺子看到了左勝光著P股把翠兒按在床上,邊扇翠兒的耳光,邊扒翠兒的衣服,地上有個枕頭,師娘送的那個喜鵲登梅的枕巾掛在翠兒的腳上,旗幟一樣地晃蕩。何旺子看到了翠兒壽桃般的一對大奶,心驚肉跳的,身上的血像是突然燒開了一樣,四處奔湧,往頭上湧、往喉嚨湧,後來這股熱血齊齊往下奔,直奔他的襠部,那裏立刻就漲大了,憋尿似的難受。

  猛不丁他腦袋頂上的頭發被一隻大手給薅住了,那隻手把他從窗戶邊拖了下來,是師傅。回到師傅家的堂屋裏,師傅抬腿踹了何旺子兩腳。師傅說,道士最忌諱撞見人行房,這是一道大煞。

  一連幾天,何旺子都無精打采的,手一捧經書,眼睛就放空。聽說翠兒前天跑回娘家了,昨天又被左勝弄回來,今天翠兒的喊叫聲又傳到了何旺子的耳朵裏。何旺子雙手將耳朵捂住,讀書一樣地讀經文,可是翠兒的喊叫聲還是會傳進他呼呼作響的耳朵裏。

  何旺子希望左勝去死。到了下午,左勝就真的死了。說是拿電瓶去打魚,犯了病,栽倒在了秧田裏。等被人發現時,人已經斷氣了。何旺子站在左勝的靈牌子前跟他念開咽喉咒時,看見左勝的鼻孔裏還有泥巴未洗淨,準是憋死的。左勝打魚的竹簍掛在屋簷下,弄得靈堂一股魚腥味。翠兒跪在左勝的旁邊,P股墊在後跟上,臉上木呆呆的。

  他忽然想起在上前村做法事時的那個夢了。何旺子的背後驚出一身汗來。

  左勝後來埋在了師傅茶園旁邊的菜地裏,墳倒是很高,隻是沒有留氣口,墳腳一周都是青磚。在砌最後一塊磚時,左勝的兩個妹子把翠兒狠狠剜了一眼。翠兒沒說話,在眾人都準備散去時,翠兒忽然趴在墳上哭了起來,她大喊,左勝我要吃魚,我要吃魚呀,我還沒吃上魚呢。翠兒雖然把左勝的兩個妹妹弄出了眼淚,但她們還是把翠兒趕出了左勝家。

  茶鋪村再也聽不見翠兒的喊叫聲了。何旺子的經文就念得流暢了。逢到喪事,他都可以獨當一麵,師傅年紀大做上半場,他就做下半場,做錯了師傅也不當場戳穿他,等回到家中,師傅再給他一一指出。

  九

  一晃就到了七月。農村的七月有股枯草混合果漿的氣味兒,那是稻子收割和瓜果成熟共同醞釀出的味道,何旺子喜歡這個味兒,這是秋味,這味兒直鑽腦門頂,讓人舒坦得直打噴嚏。何旺子這段時間在師傅家裏忙得很,幫著師傅收稻子種稻子,太陽又毒辣,讓人心裏窩著火。何旺子有時候就煩了,對師傅說,你不是有道行嗎,你怎麽不做個法讓稻子自己跑到你家去?

  師傅說,這要是放過去也不是不可能,上早在茅山學了法的道士回來可以用手絹打酒、用腰磨子端茶、可以讓木屐打架,還可以架偏稻場,我師傅的師傅就會這些,1939年日本人到我們村燒殺搶掠,他老人家就念動咒語,把稻場架偏,讓那些日本人摔下來滾出去好遠。

  何旺子聽得涎水直滴。一隻草蜢在腳邊跳來跳去,何旺子剛抬腳,就被師傅給拉住了。

  師傅說,學道的人不有意殺生。像我師傅夏天睡覺,有蚊子咬,他隻把蚊帳打開,把它放出去就行了。

  一席話說得何旺子心底生出一棵刺。對埋在新墳裏的左勝生出一點虧欠,他記得自己在心裏詛咒過他,要他去死,結果他就死了。何旺子問師傅,師傅,你說學道士的人,心裏討厭誰,叫別人死,別人是不是就會死掉?

  師傅坐在田埂上嗬嗬笑。說,現在的道士哪有這個本事,過去的道士要拜了將會做法,說不定可以,現在的道士誰會拜將,拜了將也治不了將。師傅便開始講拜將的故事,像一些生前活著的有能耐的人死了,一些有法術的人夜裏就到人家的墳前去祭拜,祭七七四十九天,待把那人祭活,就用柳樹條一捆,收在桃木罐裏,那人就成了將。道行高的道士可以拜五個將,像手絹打酒,稻場架偏,都是道士念咒驅使將做的。道士拜將有好有壞,治得住將將就歸你所用,治不住將將就會過來害你,把你弄得家破人亡,身首異處。

  師娘一邊捆稻子一邊說,你跟他說這些幹什麽?等會兒他回家走夜路都不安神。

  師傅說,做道士的還怕遇見鬼?

  幹活的時候如果遇到請喪的來,何旺子就興奮了,道袍一換就鑽進麵包車裏死命按喇叭催促師傅。喪禮上的科儀何旺子現在全部通了,隻是還不是太熟練,但《血盆經》還是能過關。遇到女人的喪事,都是何旺子做虔頌十王、城隍、救苦、解冤、受生的科儀,加念《血盆經》,就換成了師傅端鑼鍋去糖水木盆前討錢了。師傅討錢會鬧氣氛,總能把孝子逗成“笑子”,然後哄他們多給錢。師傅給何旺子的份子錢也越給越多了。

  手上有錢的何旺子很大方的,回到村裏先到周老爹那去稱點桃酥、米糕、鮮果凍之類的吃食,晚上在稻場上乘涼時就用筲箕端出來給全屋場的人吃。他一回來身邊總能聚集一群白頭發的老頭兒老太太。

  六兒大伯撿的兩塊田挨何旺子家比較近,在田地裏幹活的六兒有時候也跑來跟何旺子說說話,在筲箕裏翻撿東西吃。六兒往嘴裏塞進一顆鮮果凍,興奮地搖了搖旺子,說,旺子旺子,我跟你說個事,我聽我大伯說左勝瘸子死了,翠兒回來了,我大伯說等栽完晚稻就去給我把翠兒弄來。何旺子不喜歡聽這個,躺在竹床上裝睡。

  啟明星在天上閃閃發亮。有人提醒六兒,說,六兒,你還不快回去,小心你大伯打你。六兒頓時站起,往褲子口袋裏塞了幾把糖,嘴巴裏又塞了顆鮮果凍,說,旺子,我回了,明天再找你玩。

  乘涼的人就笑,說六兒憨,他也知道把別人的東西往自己荷包裏裝。

  人們便說起六兒的事,說六兒小時候並不憨,挺標致精明的一個孩子,四歲掰手指能算出一加二等於三,二加一也等於三,五歲時他爸爸出門做副業被車撞死了,六歲時他媽想不開喝了一瓶農藥。六兒就跟了他大伯,他大伯養自己兩個孩子都養得一腦袋膿包,還要養他,他大伯看他就打心裏煩,一煩就打他,卸了門閂打,照頭打,打昏死過兩回,六兒現在這麽大了他大伯有時候還用腳踹,六兒又不知道還手。

  他們說六兒一身憨力,要是知道還手,他一掌就能把他大伯掀在地,讓他半天爬不起來。可惜沒人教六兒。

  人有一虧,天有一補。蒙老天爺照顧,六兒身體還好,一年到頭也沒個頭疼腦熱,噴嚏都不打一個。

  像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一出娘肚子就沒過幾天好日子,做孩子的時候跑兵荒,到處躲,竹園裏、芭芒林子裏,蚊子叮蛇蟲咬叫都不能叫,臉上抹鍋煙子,餓肚子,吃糠吃土,餓得脬頭腫臉,還得生孩子,一年生一個,年年都在血泡裏坐。搞集體,一天到晚掙工分,身上好事來了,都泡在秧田裏,忙到頭過個年還分不到二兩油,集體搞完了又搞承包,提留又收得重,到年底一算賬還是沒個富餘,就把孩子們都逼出去,孩子們出去了,我們又老了,老了又多病,身邊連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天一亮,還得起來往田裏爬,爬不動也得爬,不爬誰給你吃?餓死。遭了一生的難,盼了一場空,沒得哪一天是亮的。

  何旺子嘴巴裏含著一顆棒棒糖睡在竹床上,仰頭看天,一滿天星,還有一條銀河橫跨稻場一直延伸到田地裏。師父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何旺子看癡了,有人一蒲扇拍在他身上,他才驚醒。有人說,旺子,好好學呢,等我們死了,你要好好超度我們,這輩子沒討好,讓我們還圖個下輩子。

  馬太婆在筲箕裏找軟的糕點吃,找了塊雲片糕,說,特別是血盆經要念好,女人就是這道關口。

  何旺子開口就唱了起來:“地獄門前一條河,為兒為女受奔波,兒在陽間充好漢,娘在陰司坐血河,隻望兒女來懺悔,救得為娘出血河,陰司有座奈何橋,七寸寬來萬丈高,兩邊不生萌芽草,一河血水浪滔滔,目連和尚身穿黃,來在血河哭一場……”

  稻場忽然靜了下來。周遭隻聞蛙鼓。一隻鳥在草垛旁的楊樹上叫著,拖,拖,拖……何旺子就住了聲。隔壁的老太婆撿起土疙瘩朝樹上打。這是拖鬼雀子,其實就是貓頭鷹,不常見,但流傳隻要它一叫,就準死人。

  有人說,七月半快來了,亡人們都要赴盂蘭大會,地獄開了閘口,拖鬼雀子叫幾聲很正常。但老人們乘涼的興致還是被破壞了。離黃土越近的人越恐懼死亡,平日裏張嘴閉嘴說死了好都是假的。

  十

  七月十五這天,師傅家裏熱鬧得很。師傅說今年要接附近幾個村裏的亡人過月半,請了鄉裏兩個道士班子,響器都帶來了。何旺子跟他們端茶遞水。請來菊香幫師娘在廚房做飯。殺了兩隻雞、兩條大拐子魚,從集上買了大半邊排骨、一大簍鱔魚和一個豬頭。豬頭供在案板上,案板的幾個燉盆裏分別泡著千張、海帶和粉條。師娘還打發何旺子去菜園裏摘了黃瓜、番茄、青椒、茄子和長豆角。

  晚上開了三桌席,菜數整得很熱鬧。鄉裏的正一派道士都不興禁嘴,葷腥不忌,吃喝玩樂、娶妻生子,沒什麽清規戒律。一說開席都吃得滿嘴流油、一說話唾沫星子橫飛。喝了酒也愛跟女人說下流話。天還沒黑,院子裏就圍滿了人。雖說現在家家都有電視,但電視到底沒有人擠人在外麵看大戲過癮。

  道士們吃飽喝足後,便各司其職,打著飽嗝從堂屋裏抬出那張大八仙桌,把豬頭肉抬出來放在八仙桌上,又另配了十碗菜。有懸掛功德的,也就是菩薩像。上掛三寶,旁邊掛十王。桌子正中掛的是地藏、目連像,太極八卦在兩邊。下方懸掛八仙。遠遠望去,旌旗招展,壯壯威嚴。

  八仙桌前又另設一桌,上麵擺滿各式法器和香蠟紙燭。圍看的村人各自報上自家亡人的姓名,有專人在邊上記錄,不大一會兒,一張紅紙就寫滿了,而且還陸陸續續有人來,一張紅紙遠遠不夠。何旺子他們村的人都來了,翠兒也來了,連六兒和他大伯都來了。師傅囑咐寫亡人單子的人,把六兒爸媽、旺子爸媽和翠兒爸媽都寫上。翠兒似乎聽見了師傅的說話,在人外喊了句,起亮,還有左勝。師傅說,哦,對,把左勝也寫上。旺子朝傻笑的翠兒看了一眼,臉無端紅了。

  每個班的道士都戴上道帽穿上道袍,師傅洗了手出來,左手拈起三炷香點燃插在香爐裏。整個稻場就被檀香給籠罩了。師傅說,生老病死為人之常情,諸位節哀順變,今逢月半,弟子主持超度道場,令新老亡人孤魂野鬼擺脫地獄之苦,早列仙班。法事之中有不到之處,伏惟海涵,祝願諸位超度亡親以後,永遠發達,世代昌榮,東進財,西進寶,條條路上遇黃金,出門一擔空倉鬥,進屋一擔寶和金,左邊立起搖錢樹,右邊立起聚寶盆,諸般鼎盛,萬事如意。

  村人像看戲一樣大叫一聲好。然後坐在八仙桌兩旁的鑼鼓師們都敲打起來了。三個班子,一棒子下去,把夜都打穿了。

  何旺子跟其他道士並列,開始唱經,召亡安位、遊城破獄、轉殿、設橋普度、虔頌十王,城隍,救苦,解冤,受生五經,禮拜群真寶懺、交經交懺。在轉殿中,何旺子和師傅還有那兩個道士手裏各執一把燃燒的紙錢,另一手隻伸出食指中指,點在紙錢上,就地轉圈,像抽陀螺似的,道袍都旋出一陣風來。道士也愛使壞,拈著火紙往人堆裏轉,眾人邊罵邊笑邊躲。

  亡人名字寫了三大張紅紙,師傅叫何旺子念,足足兩個鍾頭才念完,道袍都汗濕了。然後便是化包袱,也就是燒紙錢,成捆成捆地燒。各村的報土地,腰店子村的土地是轉魚台,茶鋪村的土地是八棵茶,下前村的土地是葫蘆崗,火焰燃齊半天高,三張寫了名字的紅紙也丟進火堆裏,來的人在道士的帶領下繞著火堆轉了三圈,法事就圓滿結束了。村人都上前來跟道士們作揖,謝過他們。

  師傅說,總是生人不免死人意。我們也是這麽傳下來的,還得這麽傳下去。

  在師傅家吃消夜,幾個道士慫恿,何旺子喝了點酒,喝到耳朵聽話像隔了座山似的。何旺子醉了,坐在椅子上,將椅頭倒在牆上,笑嘻嘻地看電視。一個道士對師傅說,這臭屁伢,聲音死尖,我這一開腔就被他給拖住了,嗓子都喊出血來。那道士一臉的蔑視。

  師傅說,他是學道士的料,他來拜我那天,張天師香爐裏燃的是炷點頭香。

  道士們也就不說什麽了,擺開一張桌子,墊上一方厚布,招呼人坐上來打麻將。

  何旺子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要回家。師傅留他,何旺子像是渾身不自在似的,執意要走。何旺子平日裏雖彎叫彎順,但強起來就是一根筋。他說要走,就是地上長刀子他也要走。師傅隻得隨他。反正月亮大,路麵照得一清二楚。到底是過月半,恐路上陰氣重,師傅就給他畫了一道符放在他褲兜裏。

  出了門,上了坡,就聞到一股青氣,是茶樹葉子味。何旺子腦子發蒙,步子發飄,踩棉花般高一腳低一腳,上坡如騰雲駕霧般。何旺子覺得過癮,兀自笑了起來。

  再上去就是師傅家的茶園了,茶園前是塊田地,左勝的墳包就在那田地裏。雖是孤老墳,但左勝的兩個妹妹還是很舍得培土,將個孤老墳培得又大又圓,拱得高高的。遠遠地何旺子看見那墳頂上有團黑影,像是左勝。何旺子眨了眨眼睛再看,那黑影還是有。何旺子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一隻手伸向褲兜裏摸了摸師傅給的符,膽兒壯了一些。他向前又走了幾步,黑影倏忽不見了。何旺子一驚,汗毛豎了起來。抬頭看看月亮,月亮正在頭頂照著,腳下是一團黑影子。流了汗,何旺子心裏稍稍亮了一些。他記得師傅說過,凡正午時太陽當頂是一日陰氣最旺的時候,凡正子時月亮當頂是一日陽氣最旺的時候,這個時候髒東西都會消失的。何旺子伸手朝自己的額頭抹了三把。

  何旺子朝左勝的墳走去,圍著墳走了一圈並沒有看見什麽異物,墳的四周是菜地,豆角黃瓜都搭了很高的站架,菜地靠著一座山包,靠山的那一邊被人點了一長條蛾眉豆,村人喜歡將瓜啊豆啊點在墳地上,弄得那蛾眉豆花總有股腐屍味。豆架叢裏傳來一陣哼哼聲,何旺子撿了根棍子將豆莢扒開一條縫,他看到在茶園的壟溝裏,六兒的大伯將翠兒按在了地上,一條短褲還掛在茶樹上。那棵茶樹底部還係著紅綢,是何旺子摘光了葉子的那棵樹,如今發得很茂盛了。翠兒是不願意的,她在掙紮。

  何旺子蒙了。體內的血液又一次被燒開,在身體裏到處廝殺,像著了火似的,何旺子感覺下體發脹,無法挪步。中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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