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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安扣兒安扣

  普玄

  1

  馬午踩著夕陽的影子,朝哥哥馬酉租房的方向走,他要去打理馬酉千瘡百孔的生活。夕陽掛在兩幢錯落的樓房之間,如一隻丟棄的破風箏。今天是個倒黴的日子,同一輪太陽,同一個市,馬午和哥哥馬酉,在不同的地方受氣挨罵。中午馬午在茶舍裏準備向一個離婚女人求婚。他的求婚被一個人衝撞了一下,沒開成口。中午過後,馬酉去見一個人,他給這個人寫書,這個人對其中的某個章節不滿意,把他臭罵了一頓。

  到目前為止,馬午還不知道,衝撞他求婚的,罵他哥哥馬酉的,是同一個男人。

  馬午快走到馬酉租住房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這個電話讓馬午吃了一驚,趕緊折轉了方向,朝派出所奔去。派出所院子的籃球架下麵,銬著一男一女。女瘦小,男胖高。女人是一個暗娼,一隻手銬著,另一隻手卻無所謂地從荷包裏掏瓜子嗑,瓜子皮一片一片射向籃球架的鐵欄杆,無一落空。男人應該是一個嫖客,不過他不承認。瘦小的女人高昂著腦袋,胖高的男人卻低垂著頭,他們像兩隻早上和傍晚的向日葵。

  這個場麵讓馬午接受不了,因為這支體形肥胖的向日葵,就是他的哥哥馬酉。他的腦殼像被鈍器襲擊了一下,既清醒又昏昏然。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馬午一天內卻被同樣的鈍器襲擊了兩次。

  中午的時候,肥胖的光頭副教授馬午,趕到一間茶舍,準備向四十三歲的離婚女人--昔日的電視台主持人張菊影--求婚。馬午趕到的時候,茶舍的大廳空無一人。馬午從大廳的角落到門口張望幾個來回,都沒有發現早已到來的張菊影。張菊影站在茶舍附近的小賣部門口,目睹馬午進入茶舍,卻用傘遮擋了一下自己。

  在一個空間裏,一個人留下空當,必定有人會乘虛而入。張菊影猶豫著,喻克春卻進來了。奔馳汽車剛開到茶舍門口,還沒有完全停穩,喻克春就打開車門往下跳。

  誰是馬午?喻克春推開大門,對著茶舍空落的大廳喊。

  茶舍的大廳,兩邊是卡座,中間擺著一張接一張吃飯的方桌,方桌的兩邊,是行人的過道。大廳的一頭,是昏昏欲睡的服務生;大廳的另一頭,是剛剛落座的馬午。

  馬午推了一下眼鏡兒,戒備地看著眼前這個粗壯凶惡的男人,沒有吭聲。

  給喻克春開車的寸頭青年隨後進來了,指著馬午說,村長,就是他。

  被叫著村長的人,就是這座城市著名的城中村--紅石橋村--的村長喻克春。

  喻克春小心翼翼地朝馬午走過來。他們雖然隻隔幾步,但他移動得特別慎重,似乎前麵埋著一顆地雷,似乎他在赤腳過一條湍急的河流。這個男人有什麽特別之處呢?喻克春看著馬午。一直以來,他都知道女兒在追求她所在學校的一個教授。在他心目中,女兒看上的,要麽英俊倜儻,要麽儒雅文氣,要麽……給他幾個腦殼都沒想到喻曉梅苦苦追求的居然是這個模樣的人。

  他有點不甘心。

  你是馬午?他小心翼翼地問。

  是,我是馬午,馬午小心而戒備地回答。

  喻克春仍心有不甘,聲音輕緩,說,那你可是喻曉梅的同事馬午?

  馬午語氣肯定地說,對,我是喻曉梅的同事,我叫馬午。

  你憑什麽……憑什麽不喜歡我……喻曉梅?喻克春突然提高音調,舉起拳頭大吼。

  喻克春舉起拳頭,正要揍向馬午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拳頭停在了空中。

  馬午一直處在懵懂和驚恐之中。他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麽要來找自己,為什麽這麽氣勢洶洶地要揍自己。在馬午的懵懂和驚恐中,在這間茶舍裏,發生了很多事。先是喻克春要揍他,接著張菊影進來了,最後,不可思議的是,他準備求婚的對象張菊影,坐上喻克春的車,離開了茶舍。

  喻克春和張菊影離開了很久,馬午還坐在茶舍,他感覺被鈍器襲擊了一下,頭上有尖銳的痛感,但又昏昏然,不知道痛在哪裏。

  馬午替馬酉交了一千元罰款。派出所抓嫖娼,抓住了馬酉和暗娼。但是馬酉不承認。因為嫖娼的標誌第一是嫖了,發生了性關係;第二是付了錢,有金錢交易。馬酉和暗娼當時還沒發生性關係,警察就衝進來了,算是半頭案。暗娼承認,馬酉卻不承認。如果嫖了娼,至少罰三千,他這是半頭案,派出所給了麵子。

  兩個人離開派出所,沿著狹長的城中村村道往前走。走向馬酉的租住屋,也走向他那千瘡百孔的生活。是的,馬酉的生活的確已經千瘡百孔了。第一,他離過婚,帶著一個兒子又再婚;第二,他所在的報社發行量江河日下,一年前起,每個記者都不再發工資,隻發生活費,靠拉廣告維持生計;第三,再婚生了一個女兒之後,他又被迫帶著兒子到外麵租房,原因是妻子不喜歡他前妻生的兒子。更重要的是,這個兒子患有自閉症。

  夕陽如一隻巨大的破氣球支在各種亂搭亂建的民居上空,各家各戶炒菜的聲音和氣味匯集在狹窄的走道。狹長而彎曲的城中村小道上,一排排樓房逼成的小路中間,現在已沒有了行人,兩個肥胖的身影顯得特別紮眼。

  馬酉咳了一下,想打破尷尬,但馬午不理睬他。馬酉想給馬午解釋一下,嫖娼是因為他此前受了很大的氣。他受氣出來,經過發廊的時候,剛好門口的小姐喊他洗頭,他就進去了。馬酉先洗頭,但是洗了很久很久,都沒把他胸中的鬱悶之氣洗出來,發廊小姐一勾引,他就隨她到裏麵的按摩室去了。

  中午過後,馬酉去見喻克春,馬酉是喻克春請的替他寫村史的記者。馬酉趕到的時候,喻克春剛從二樓下來,走到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下麵。

  你寫的是文章嗎?喻克春對著馬酉吼,是垃圾,是狗屁!你知道嗎?

  馬酉試著跟喻克春解釋,解釋他這個切入點。這個切入點就是喻克春曾經坐過牢。在馬酉的文章裏,通過對比的手法,把曾經坐過牢的喻克春和今天事業有成的喻克春對比,塑造了一個浪子回頭的典型。

  喻克春把馬酉寫的文章一把撕碎,說,我讓你采訪我小時候的朋友、長輩,寫我小學得過第一名,小學就寫過詩,你怎麽沒采訪?

  馬酉說,我采訪過了。

  那怎麽沒寫?喻克春說。

  他們要麽說沒有,要麽說不記得了,馬酉甕聲甕氣地說。

  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喻克春說,我小學成績第一,我小學就會寫詩,這是全村都知道的事呀。

  馬酉啊馬酉,喻克春說,你到全市去打探打探,不,你到全國各地打探打探,千字千元的稿費算不算高?這個稿費也隻有我們紅石橋出得起又願意出呀。我請你寫這本書,你湊來湊去二三十萬字,你就二三十萬元。你說你劃不劃得來?你寫了大半年了,怎麽老惦記著寫我坐牢?我要你寫我小學當班長,小學寫詩,你不明白嗎?

  幾乎相同的話,中午的時候,喻克春也在茶舍裏對馬午說過,喻克春的拳頭即將落下去,砸向馬午的時候。他發現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

  這個沒解決的問題是什麽呢?舉著拳頭的喻克春低頭尋找,他的目光在卡座茶幾的木腿和方桌的木腿之間巡邏,似乎在尋找一隻瞬間即逝的老鼠。他有點失神。夏天真是燥熱。跟隨他的寸頭也迷惑了,朝著他的目光在桌子的木腿之間尋找。服務員適時地把空調打開了,冷風吹過來。喻克春清醒了一點。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喻克春終於找到了這隻老鼠。這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你是誰?馬午懵懂地問。

  這是喻克春猶豫的核心。你要揍人家,人家連為什麽挨揍都不知道,這不行,這不是喻克春的作風。要揍就要讓挨揍的人清楚地知道為什麽挨揍,挨誰的揍,這才是喻克春的作風。

  你是喻曉梅的爸爸?馬午想起剛才他說的話。

  對,我是喻曉梅的爸爸,喻克春說,但是……

  站在旁邊的寸頭青皮說,你不知道嗎?他是我們紅石橋村的村長。

  馬午更加懵懂了,一個村長,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呢?

  喻克春看出馬午真不明白。不明白“村長”,不明白他是喻曉梅的爸爸,不明白他和“村長”的關係。他接過話頭,說,馬午,你們大學那片校園,大吧?那是我們村的土地。

  馬午不知道,聽他這麽一說,還真嚇了一跳,他工作的校園原來是一個村的土地啊。

  不單這一片,你們正在建的新校區,也是我們村的土地,喻克春又說。

  2

  馬午和馬酉趕到離租房不遠的自閉症培訓學校。學校不大。五十多個學生,三十幾個老師。因為大部分孩子要一對一教學,教師比較多,教室比較多,有五層樓。老師已經帶著馬酉的兒子馬軒站在校門口了。馬酉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有急事,來晚了。

  老師說,過去你有事,不都是由叔叔來接嗎?

  馬午也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今天也有急事。

  老師叮囑了幾句就走了,馬酉和馬午一人拉著孩子的一隻手,呆望了一下,都想說什麽,又都沒說出口。

  馬酉想打破僵局,俯下身,對兒子馬軒說,叫安扣兒,說,安扣兒你好。

  安扣兒是英語叔叔的意思。馬酉一開始教的是叔叔你好,四個字,後來增加一個字訓練馬軒的口語,“安扣兒你好”剛好是五個字。馬軒已經十三歲,但是身材單薄得如同八九歲的孩子。按說這類孩子的特點就是無語言、無情感交流,但因為馬午經常教他,他和馬午特別親熱。馬軒雙手拉住馬午,身子蹦了一下,興奮地怪叫著,然後不規則地喊了一聲,安扣兒你好!

  馬午眼眶一熱,俯下身,說,馬軒你好!

  按照原來的習慣,馬午帶著馬軒到附近的一家中醫診所紮針灸,馬酉回家做飯。

  中醫診所裏一大排人就診。這家中醫診所的主治醫生是一家大醫院的知名醫師,業餘時間在自己家裏開了一個小中醫診所,就診的人特別多,掛了號要排很長的隊。看病時間久了,病友們相互都認識。馬午帶著馬軒一來,眾人都說,嗬,小哪吒來了!讓他先看,讓他先看!馬午拱手給大家致謝。醫師給馬軒紮針。馬軒紮了幾年了,順從地走到醫師麵前,伸出腦殼讓醫師紮。不一會兒,馬軒頭上紮滿了針。在一個孩子頭上紮針灸,紮的人和看的人都需要膽量。一個新來的病友不敢看,一邊別過頭一邊問旁邊的人,天哪,孩子頭上紮滿了,受得了嗎?有一根針,盡管很多人看過紮的過程,但還是不敢看。銀針從腦部左邊刺進大腦,從右邊長長地拉出來。紮這根針需要的時間長,也特別慢。這根針紮完,醫師也滿頭大汗。

  醫師紮實針,閉著眼調息,馬午坐在他身邊,看著他一點一點紮針,調息。因為有很多患者等著,醫師調息不能盤腿打坐,隻能雙手放膝。隻有馬午能理解此時的醫師,因為他剛剛又是一次曆險。他每紮馬軒一次就是曆險一次。他一開始拒收馬軒,因為馬軒過來就診時已經超過十二歲了,基本上定型了。但是經不住馬午來求他。作為條件,馬午答應在浩瀚的中醫典籍中給這個醫師翻譯尋找方法,這是醫師剛好缺少的,也是馬午的特長。

  馬軒現在不單滿頭針,左右耳邊還延伸出一根長針,像古代的官帽耳朵。馬軒頂著滿頭針和“官帽耳朵”開始玩耍。他有一個固定的玩具,就是腳踏飛輪滑板。他踩在飛輪滑板上滑行自如,輕鬆愉快,如入無人之境,像電視裏的哪吒,這是眾人喊他哪吒的原因。馬軒踩在滑板上,眼睛發亮,額頭閃光。如果不介紹,看不出他是一個不會說話的自閉症孩子。

  滑了一陣,馬軒手有些癢,他手一癢,就開始亂叫。馬午拉住他的手給他揉搓。他扣住馬軒的虎穴,深捏了幾下,然後緩慢地開始揉捏,馬軒逐漸安靜了。得這種病的孩子大都有這些毛病,玩手,轉動手腕,再有就是手癢,兼有其他稀奇古怪的毛病。這種病民間叫自閉症,西醫叫孤獨症,中醫叫五遲之一,語化遲。據網絡統計,每一百二十個孩子中就有一個這樣的孩子。馬軒就是這一百二十分之一。

  馬酉租的房子在一段廢棄的鐵軌旁邊的方塊式舊樓房裏。鐵軌兩旁,搭建的都是這種簡單的建築,沒有考慮通風、采光等等,隻要能住人就可以了。一幢幢樓房挨得很近,兩棟民房近得可以站在陽台上握手。這麽簡單的樓房,還很難租到。租房的人,大都是進城打工的人。馬酉租在這裏,主要是因為馬軒上學近。這裏隔馬午的單位有十二站路,上下車加走路要一個小時;隔馬酉的家要過一條長江到江北去,至少也要一個小時。他們沒有請保姆,現在的保姆,隨便請一個,一個月都得兩千塊。但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們請過保姆,這些保姆沒人真正疼愛馬軒。他們兄弟倆就間隔著帶,做飯洗衣,最關鍵的是,要教孩子學說話。一個字一個字、一個發音一個發音地教孩子學說話。從馬軒兩歲多確診患自閉症開始,一直教到現在,他們已經教了十一年。

  紮完針之後,馬午拖拖遝遝地拉著馬軒,沿著狹窄的樓梯和斑駁的牆麵回到四樓的家。隻有一間房的租屋放著兩張床,一個飯桌。這種小單間裏麵設施居然很完整,有一個小衛生間,角落裏還有一個簡易廚房,這就讓房間顯得更擠;房間裏拉著一根鐵絲,掛著各式上衣,短褲,襪子;地下還有小椅子,鞋子;牆上有圖片卡,識字卡……大大小小的東西把一間小房塞得很滿,甚至轉不過身來。

  馬酉已經炒好菜了。馬酉把菜端上桌,拿出兩個酒杯,給馬午和自己各倒一杯酒。

  馬午看見酒,氣湧上來,拍起桌子,說,喝,喝!你還有臉喝酒,你這是慶祝你從派出所勝利出來嗎?

  馬酉並不是真想喝酒,倒兩杯酒隻是想緩和氣氛,沒想到弄巧成拙。馬酉的杯子懸在空中,腦殼垂著,臉色羞愧,說,我還你一千塊錢。

  馬午說,錢?這是一千塊錢的事嗎?你看看,你看看……馬午指著狹小而淩亂的房間,接著說,你的生活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有心思去嫖娼嗎?你也算個知識分子,那種地方是你去的嗎?

  馬酉的酒杯落在小桌上。他緩慢地站起來,找毛巾來擦桌子。馬酉從鐵絲上取下毛巾,捂住臉,身子如一袋抖動的糧食,一揚一挫,卻沒有哭出來。

  馬軒準備吃飯,感覺氣氛不對,嗚嗚地哭。馬午把馬軒摟在懷裏,看著馬酉哭,心裏又不忍起來。馬酉講起了下午挨喻克春的罵,想發泄一下的過程。

  到目前為止,馬午還不知道馬酉說的這個村長就是喻曉梅的父親喻克春。馬午說,這麽難伺候的一個村長,你去給他寫什麽村史?咱不寫不就完了嗎?

  不,馬酉說,你看看馬軒,他又要吃藥,又要上學,這都要錢;我還有家庭,還有女兒,也要錢。錢從哪裏來?我要給他寫,這一本書,我寫一年,可以解決馬軒兩年的醫療費、生活費和學費,我不能不寫。

  馬午想想,沒再說話。不久便是三個人很響很幹燥的吃飯聲。

  3

  馬午求婚卻沒有開口成功,但他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三十九歲的副教授馬午,有一種馬上要進不惑之年的焦灼感。馬午約張菊影,約一次,她很忙,再約一次,她又很忙。幾次沒約到,馬午心裏有些發慌了。

  這種發慌的感覺對馬午來說不是第一次。感覺發慌的馬午加強了進攻的頻率,反反複複地約張菊影,但是張菊影每次都說自己很忙。

  張菊影正忙著見喻克春。

  張菊影在茶舍裏見到喻克春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價值,當時,馬午還多麽傻啊。他完全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誰。

  在茶舍裏,喻克春舉起拳頭要揍馬午的時候,他發現他碰到了一個不明白的人。不明白他是誰,不明白紅石橋村,如果連這些都不明白,那就不明白這個城市的很多很多東西。

  喻克春當時有兩種選擇,要麽揍人,要麽走人。但是喻克春卻猶豫著。現在他畢竟是個村長,而且是這個省城十大明星城中村的村長,不再是原來那個坐過牢的混混,抬手就打人已不是他現在的作風。他很想走。女兒愛上了這麽迂呆的人,還被他拒絕,真讓他尷尬。被這樣的人拒絕,該是一件好事,但是,被這樣的人拒絕,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這是喻克春猶豫生氣的原因。

  你憑什麽不理喻曉梅?喻克春這回說順了,拳頭晃一晃,說,你想挨揍嗎?

  張菊影出現了。張菊影從門口進來,側對著喻克春,說,用拳頭逼別人喜歡自己的女兒,還有這樣的事兒嗎?

  張菊影從茶舍大廳門口走到大廳中央,把眼前馬午沒搞明白的一切都搞明白了。她明白了馬午沒明白而喻克春一直沒表達出來的內容。在這個有著一千萬人口的大城市裏,你當一個處長甚至一個廳級幹部都不算什麽,你當一個老總有著幾千萬、上億資產那也不算什麽,但是你在城中心有一片土地,你是個城中村的村長,那意味著什麽?

  更何況還是赫赫有名的紅石橋村村長!

  她當然更明白,喻克春不可能明白眼前這個人--馬午,來向她求婚的馬午。其實她今天先於馬午抵達,說明了她內心的渴望。一個離了婚的過氣主持人,麵對著一個比自己小、尚未結過婚的副教授,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但是她猶豫了。一個女人在關鍵的時刻猶豫,必有原因。

  用拳頭逼著別人喜歡自己的女兒,還有這樣的事兒嗎?張菊影在馬午要挨揍的時候,突然說話了。

  喻克春偏轉一下腦殼。你是誰?你想找事兒嗎?喻克春說。

  寸頭青皮也偏過腦殼,說,你想找事嗎?

  接下來的事情,讓張菊影、馬午,甚至喻克春旁邊的青皮都想不到。

  喻克春說,你怎麽這麽麵熟?你叫張菊影?你是省電視台的主持人?喻克春又說。

  對,張菊影說,我曾經是主持人。

  你還是那麽漂亮,聲音還是那麽好聽,喻克春說。

  沒等張菊影多思考,喻克春立即向張菊影發出邀請。

  喻克春說,一個你當年的崇拜者,現在請你喝茶,好嗎?

  張菊影愣了一下說,這裏不是茶舍嗎?

  喻克春說,這裏檔次不夠。

  張菊影猶豫了一下,說,可是,我不認識你。

  喻克春很快調整了一下自己,說,我想去你們電視台投一點廣告,你現在帶我去,可以嗎?

  這句話給了張菊影一個台階。張菊影給馬午揮了一下手,算是告別,然後,整理了一下包,一步一步緩慢且穩重地走到門口,上了喻克春的車。

  馬午坐在那裏,看戲一樣。他想不明白喻克春為什麽強調他們的村子有多大,想不明白喻克春為什麽要請張菊影喝茶,去談廣告,想不明白張菊影為什麽居然答應了。等張菊影上了車,他才感覺不對勁。這個女人和自己有關係,他是來向她求婚的。他張了張口準備喊一下。

  4

  馬午沒有開口成功,喻克春卻天天開口約張菊影。那一次廣告並沒有談成,中途張菊影接到醫院電話去看母親了。喻克春後來打電話給她,再談廣告,她見了。喻克春第二次約她,出於對城中村改造見聞的興趣,見了。喻克春第三次約她,出於對喻克春個人的興趣,見了。後麵還有,一次一次,想要什麽理由就給自己一個什麽理由,都見了。

  麵對不期而至的喻克春,曆經過一些滄桑的張菊影盡管早有準備,早已預設好抵擋的各種方略,但是一切都沒有用。在喻克春的強大攻勢下,一切都土崩瓦解。

  紅石橋村為什麽會成為今天的紅石橋村?喻克春問張菊影,為什麽會成為全市有名的土地大王?

  是啊,張菊影也問,大家土地都這麽緊張,你怎麽會成為土地大王?

  在我十六七年前接手的時候,當時的紅石橋村是什麽樣子?用一句話說,叫吊針掛在脖子上了。當時啊,村裏辦了十幾個村辦企業,什麽橡膠廠、麻條廠、鋼瓶廠、建築公司、服裝廠……甚至還有電子廠,一個城中村,居然有這麽多廠,哪裏有資金和人才呢?這正是問題所在。但是作為一個村,最主要的資源--土地--沒有了啊。城市一天一天擴大,逼到我們村了,村子過一陣讓給城市一片土地,讓給醫院,讓給銀行,讓給政府的一些部門,農民怎麽辦?就用賣土地的錢辦工廠啊。工廠不會辦啊,都垮了,四處欠賬。銀行的,客戶的,個人的,村辦企業欠賬,村委會欠賬,每天都有人追債,村長都沒有人敢當!喻克春首先描述出這麽一個背景。

  村長都沒人敢當嗎?張菊影的好奇心一開始就被吊上來了。

  是的,很多債主上門討債,那時候當村長自己有生命危險不說,還會連累家人,喻克春說。

  為喻克春寫村史的馬酉可以證實喻克春說話的真實性。當時的村長沒有人當,選誰誰都不幹,剛從監獄出來不久的喻克春就站出來當了。

  喻克春當上村長後經過了艱難的幾步。第一步是通過改製把所有的債務清掉。村辦的十幾家企業,全部民營化。現任的廠長經理,隻要願意養職工,願意背債務,寫好承諾後一分不要就把企業給他們。通過這種辦法,紅石橋村丟失了一部分所謂的資產,但把人員和債務的包袱扔給了那十幾個企業老板,實現了村集體和村屬公司分離。第二步,喻克春把村莊公司化。經過改製以後,紅石橋村世代相傳的土地、房產都沒有了,隻剩下村委會附近的房子和土地,評估了一下,值八千萬。四千多號人的村子,幾十年曆史的村子,八千萬資產,也就這個家底了。喻克春把村改成了公司,每人股份量化,自己又是村長,又是公司董事長、總經理,紅石橋村就是在這個起點上開始了發展。

  第三步應該說喻克春趕上了好運氣,那就是他碰上了全省,甚至全國所有大都市的城中村改造潮。這個運氣也可以說是所有城中村的運氣,但是很多村的村長都把這件事當成了負擔,房子拆不動。拆遷戶總鬧事,搞得政府和周邊都不得安寧。喻克春不同,他說拆哪一片,三個月內必定全部拆光,一片廢墟。在不斷的拆遷中,紅石橋開始購買土地,甚至幾十裏之外,都處都有紅石橋的土地。

  喻克春的表述在張菊影麵前逐漸展開了一幅畫麵,這幅畫麵越來越開闊,越來越有深度。她甚至開始重新看待身邊這座生活了幾十年的省會城市。這座城市原來一直在張之洞修建的張公堤內發展,近十多年來,在長大,在變化。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又是那麽陌生。城市在變化,每個人也都在變化。隨著講述的深入,故事的跌宕,張菊影甚至對喻克春產生了崇拜感。每次講故事的地點都在發生變化,但大都是茶舍和咖啡屋。每改變一個地點,張菊影對喻克春的崇拜都會增加一層。這些地點都是喻克春刻意設計的,都和他拆遷和建房有關,他講述的過程還帶有照片。過去城市房屋的破舊和眼前的麵目一新,形成鮮明對比。這是一個改變城市的人,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啊。相比之下,從本科讀到研究生,畢業再到大學任教的馬午的閱曆是多麽單薄啊,哪裏有什麽故事呢?

  噢,張菊影好久好久沒和馬午見麵了。

  喻克春在大場麵大階段的故事中還穿插著一些驚險的小插曲。這些小插曲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和趣味性。比如說,在村級企業改製中他帶著企業老總們一起到南方學習“蘇南模式”,一起關在山莊裏開了一個星期的會議;比如說,在村莊改為公司的股份量化過程中,有一個村民對量化的比例不服,提著一壇子煤氣要炸掉他家;比如說拆遷過程中的鬥智鬥勇……

  都是真的。

  和寫村史的馬酉采訪調查的史實略有不同的是,喻克春的講述中省略掉了很多東西。譬如,為什麽都不當村長他喻克春當上了村長?因為當時他剛從監獄出來,他敢當,別人怕他不怕。他跳出來當村長,上麵的街道辦還犯了難。但是村級組織是民選的,加上他既然釋放出來了,也是一個公民啊,當村長有什麽不可以呢,就當上了。再譬如,他一上任那些債主都不敢隨便來討債了,為什麽?因為他身邊有一群比債主更厲害的青皮狗仔;再譬如,別人拆不下來的房子,他為什麽能拆下來?原因還是他身邊有一批青皮狗仔。

  人的生存狀態和人的咳嗽一樣,是掩飾不住的。張菊影當過主持人,是見過世麵的人,主持過數萬人參加的晚會,見過圍坐幾十人的大酒桌,見過企業家和高官,但是,那都是過去了。電視這個行業,美女如雲,幾年一個時代,如今,她當年站的舞台,當年坐的酒桌,都換成了另外的年輕漂亮的美女。她離了婚,孩子判給了她,為了供孩子在國外讀書,她耗盡了所有的家資,四十多歲的人,還要厚著臉皮同那些年輕人去爭廣告。禍不單行,她最愛的母親一病不起,骨癌。聽喻克春講故事的這個階段,她盡量撐著,用自己的優雅對抗喻克春那四處彌漫的實力,但是很快就撐不住了。

  張菊影有一輛車,這輛車不過十萬元,已經用了幾年了,隨著母親病情的加重,她把大房賣了買小房,有時還借錢,但是她始終不賣這輛車。一是拉廣告要用;二來,她知道,車代表著人的活動半徑,車一賣,她的生活就真正墜入下層了。但是這輛車確實不好看了,有時到大酒店前麵停著,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張菊影就形成了一個習慣,每次約朋友赴酒會總把車停在很遠的地方,再優雅地走到目的地。

  這個細節被喻克春看出來了。

  有一回,兩個人正在咖啡店裏聊天,張菊影接到醫院電話,說醫療費用光了,要麽就續費,要麽就轉走。張菊影當時火了,她起身離座,痛斥醫院沒有職業道德,隻認錢不認人。但是有什麽用呢?院方反問她,你們電視台,沒有錢能播廣告嗎?

  喻克春問,怎麽了?

  張菊影把情況說了。

  喻克春問,要多少錢?

  張菊影說,一次要續五萬吧,不知撐不撐得過去。

  喻克春打電話,讓人送來了十萬。

  張菊影很激動,說,喻村長,喻總,你要我怎麽感謝你呢?

  5

  馬午踩著夕陽的影子朝張菊影母親住的醫院走。夕陽如一件漂在水裏的紅色的破舊球衣。馬午焦急的心情正如這件破舊的紅球衣。馬午不停地把它朝心底按,但它卻倔強地漂上來。

  馬午約不到張菊影了,這是他恐慌的原因。馬午到張菊影家,她不在家。馬午趕到張菊影的電視台,也見不到她。電話裏,張菊影一直說她忙。在開會,在采訪,在給領導匯報工作。再傻的人也知道這裏麵出問題了。

  馬午趕到醫院,進了張菊影母親的病房,他的心一下子不慌了。張菊影請了一個護工,但是這個護工為了多掙錢,同時給同樓層的幾個人護理,就丟下了好多事情沒做。剛好馬午願意做。馬午拖地,換水,倒痰盂,把床頭花束中的殘花摘掉。雜務都幹完了,馬午就坐在床頭,和張菊影的母親說話。

  張菊影的母親最喜歡聽馬午說話,尤其喜歡聽馬午講神仙傳說。馬午講的都是中國的神仙。馬午是學文獻學的,有一肚子神仙的故事。他講伏羲是醫生,講黃帝和《黃帝內經》,講神農嚐百草的故事,他講有史以來的十大中醫個個是神仙。實際上,中國古代的神仙、先聖和中醫是一體的,中國古代史也是一部中醫史。馬午講神仙的時候,張菊影的母親蒼白泛灰的臉上每次都會泛出紅色,眼睛也會放出光澤,每次講完後她都會凝神遠望。

  馬午今天給她講藥王爺孫思邈的一段傳說。藥王爺治病如神,方圓百裏受人景仰。但是藥王爺有十年看不了病,為什麽?不知為什麽,怎麽精心地看都不行。後來藥王爺不行醫了,幹什麽呢?改當木匠。十年後某一天,有一個病人來求他,賴著不走。藥王爺說,我當木匠,不行醫了。病人說,當木匠也要請您看病。藥王爺沒法,把刨木頭刨出來的木屑花抓一把,說,你非要信我,拿回家煮著喝,這就是藥。第二天藥王爺正在刨木頭,那病人來了,磕頭便拜,長跪不起。為什麽?原來他回家煮了木屑花一喝,病好了。

  張菊影母親蒼白泛灰的臉上,再次泛紅,眼睛再次發亮,再次凝神遠望。

  馬午講完這個故事自己也發呆了。現在怎麽沒有這麽好的醫生呢?這是一家專門治癌症腫瘤的醫院。病人一來,放療化療,然後等待死亡。來一個死一個,活人進來,死人抬走。張菊影的母親正在等待死亡,她已經放療化療結束,頭發開始掉,日子隻是可以數清的珠子。馬午信奉中醫。他畢業於曆史文獻學,畢業後很主動地找到中醫大學教醫古文。他曾經給張菊影的母親找了一個著名的內科中醫,但是內科中醫來一看,張菊影的母親已經放療化療了,就放棄了。他認為如果沒有放療化療,還可一試,放療化療後,一切都無用了。

  馬午發著呆,內心深處那件破舊的紅球衣又泛起來了。他開始發慌。他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給張菊影發信息。張菊影很久沒有回信息,他心裏就這麽空著,急躁不安。他又發了一條信息,訴說張菊影母親今天的病狀和今天講的故事,張菊影回了兩個字--開會。這兩個字讓馬午心裏滿足了一下,情緒穩定了一些。

  他坐在張菊影母親相鄰的一個病床頭想張菊影。這個病房兩張床,旁邊的病人走了,暫時空了一張床。馬午現在滿腦子都是張菊影的美好,漂亮,性感,會照顧人。馬午一路從農村考學出來,生活粗糙,沒有經曆過女人的愛撫和溫柔,特別是沒有經曆過性愛。三十九歲的副教授馬午在張菊影之前是個處男,張菊影讓他靈犀通透,迷戀不已。

  馬午強行按住心底那件破舊的紅球衣,深呼吸了一下,又不停罵自己。他覺得在這種環境,特別是在張菊影的母親麵前想這些,真是羞恥。他抬起頭,和張菊影母親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恐慌被張菊影的母親捕捉到了。

  你們還好嗎?張菊影母親問。

  我們……馬午遲疑了一下說,好。

  兒子--張菊影的母親喊。

  馬午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明白張菊影的母親是在喊自己。他伸手抓住張菊影母親的手,這隻手上的皮好像沒有長在手上,是貼上去的,和裏麵的血肉脫離。或者說,裏麵已經沒有血肉了,皮膚直接貼在骨頭上。他眼睛有點濕潤,不知是因為張菊影母親的手,還是因為她喊“兒子”這兩個字。

  馬午每次來,張菊影的母親都不知如何稱呼,女婿吧,還不是;女兒的男朋友?唉,也都是中年人了。兒子--這兩個字讓馬午的心慌安定下來,張菊影母親的眼裏也有了內容。

  馬午想聽張菊影的母親說點什麽,但是很久很久,再沒有話了。

  晚上張菊影來了,馬午很激動,他不知道張菊影是來跟他說分手的。張菊影趕到病房,看到這個現場,她開不了口。她現在後悔讓馬午來照顧自己的母親,這個局麵讓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一開始張菊影和馬午都睡在病房裏。張菊影很耐心地尋找機會。她多次說喻曉梅如何好,說馬午還沒結過婚,應該找一個沒結過婚的,還說自己年齡大了,不可能生孩子了,用這些話暗示馬午,但是馬午太專注了,完全聽不進她在說些什麽。

  馬午睡在鄰床,張菊影睡在母親腳頭。但是張菊影電話不停地響,張菊影起床到走廊上接,一邊接一邊哭。

  張菊影說,兒子,你一定不能回來,一定要挺住。

  張菊影的兒子在德國那邊,成績沒考及格,被學校除名了,要回國了。

  張菊影說,兒子,我為你留學借了四十萬,現在你被除名了,你回來,媽的臉朝哪裏擱?你說,媽還有臉活嗎?

  兒子在那邊說,不行了,學校給移民局說了,簽證也不能再續了。再說,生活費太高了,承受不了。

  張菊影焦躁地在走廊來回走動,馬午步步不離地在後麵跟著她。張菊影說,你都聽到了,你說,怎麽辦?

  馬午說,快讓孩子回來,要麽再考出去,要麽就在國內。

  張菊影說,不行!

  張菊影又踱了幾步,說,如果回來,那也不能回家,隻能待在外麵,北京,上海,廣州,都行,讓他再考!死也要死在國外!電視台那麽多人兒女都出去了,他憑什麽在國內!?

  再回病房,張菊影左右翻身,把母親折磨得很痛苦。房燈按醫院規定關了,張菊影在暗中跟馬午商量,和他換個床,要他過來陪母親睡,自己睡到他的床上去。

  馬午一邊下床往對麵摸,一邊回想張菊影母親今天喊的那聲“兒子”。是的,他應該過來,陪母親睡,盡兒子的義務。

  張菊影在床上翻身,無法入睡。馬午躺在張菊影媽媽的腳頭,輕輕緩緩地給她按腳關節,一棵枯樹的關節,樹皮和樹即將分離。他們都盯著天花板。院子裏的路燈,走廊上的燈,折射了一點點微弱的光在天花板上。醫院門口的馬路上,夜間有汽車經過,他們能分辨出大卡車和小汽車,大卡車經過的時候,除了聲音,天花板上微弱的燈光也跟著抖動。

  他們聽到張菊影的母親長長地歎息了一下。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

  張菊影母親夜裏嘔吐。他們驚慌著起來。張菊影看見母親吐的全是豆漿。燈光照在白瓷的麵盆裏,豆漿濺得裏外都是。張菊影終於找到了馬午的問題,她的火氣一下子冒出來。這個馬午!又讓老太太喝豆漿!他總是勸人喝豆漿。但是,有什麽用呢?母親不正一天一天走向死亡嗎?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護工趕來,母親安定後,張菊影和馬午離開病房。

  張菊影把這個怒氣一直保持到走出病房,一直保持到兩個人走在大街上,一直保持到馬午的房間裏,一直保持到馬午抱出被子。

  你要跟我做愛嗎?張菊影問。

  馬午抱著被子,莫名其妙。是的,他想做愛。他們此前已經有了偶爾同居的事實,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做完愛之後,是不是又要來一杯豆漿?張菊影問。

  這是馬午的習慣,必然的,做完愛,一杯豆漿。

  有你這樣的嗎?有你這樣的嗎?張菊影突然爆發,說,我媽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給她喝那些豆漿幹什麽?你沒看見她嘔吐了嗎?你的豆漿是神仙藥嗎?

  馬午這才明白張菊影爆發的原因。他不知道該怎麽回複怒氣衝衝的張菊影,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生氣。她媽媽別說吐豆漿,喝牛奶難道就不吐嗎?肥胖而高大的馬午抱著被子,立在燈光下,不知所措。這是隻有張菊影來後他才使用的被子,平時他都放在櫃子裏,現在看到張菊影發脾氣,他拿不準是把被子放回櫃子,還是鋪到床上,或者說他拿不準張菊影是留下還是會離開。

  張菊影發完脾氣,也愣住了,搞不清自己想留下還是想離開。

  這時候,一個電話讓她下決心離開了。

  6

  張菊影接到電話,趕到長江邊上一家賓館的咖啡吧陪喻克春喝酒。這家賓館是喻克春的手筆之一,他們村的土地,一家外資企業的現金,共同投資的,在這座城市很有名氣。賓館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垂柳,一樓靠江邊是咖啡吧,坐在窗前,可以看見燈光映射在江麵上波光閃閃。

  兩個人都喝白酒。邊喝酒邊說話。喻克春繼續講故事,講他的過去。他今天很傷感。張菊影坐在對麵,聽著,也很傷感。

  張菊影很清楚地明白喻克春深夜講這些是為了什麽。不,在來的路上就知道喻克春想要的是什麽。她想當一個觀察者,甚至或者說一個配合者,看看這出戲是否自然,是否水到渠成。或者說,她今天,她現在,也的確想喝一場酒。

  今天喻克春講他的童年和少年,講一個郊區孩子如何受旁邊軍工廠孩子的欺辱,講一個農村孩子如何愛聽軍工廠的人說那種純正的普通話。

  紅石橋由四個大隊合成,共四支家族,我們這一支,是城市圍湖造田的時候,從襄陽、從河南遷來的。我們村子裏,大部分人都講河南話,幾十年了,我們說不好城裏話,也說不好普通話,喻克春說。

  張菊影恍然大悟,怪不得喻克春勉強撐著說的普通話裏,有一種濃濃的河南話的味道。

  所以我們這一支,不單城裏人欺辱我們,村邊的軍工廠,是造軍用服裝的,聽說是從東北遷過來的,全部說普通話,他們也欺辱我們。我們和他們打架,打了幾十年。和誰打?和城裏人打,和說普通話的軍工廠的人打。喻克春說。

  我從小的理想是什麽?喻克春說。

  噢,對,你從小的理想是什麽?張菊影和喻克春推杯換盞之間問,不是像你這樣當個企業老總嗎?

  不,不,我隻想長大後娶個說普通話的老婆,喻克春說。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

  喻克春說,我從小在軍工廠子弟學校借讀過一年,那個女老師,長得特別像你;朗讀課文,也特別像你。

  張菊影按照喻克春的提示開始朗讀喻克春所說的那篇課文,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那篇課文:

  風啊,你輕些再輕些,

  鳥兒啊,你莫吵莫鬧

  讓我們的總理睡個好覺

  ……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都大口飲酒。

  後來,直到事後,張菊影都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包括邁不動步子,包括喻克春抱她到樓上房間,包括喻克春進入她的身體。

  她在喻克春的下麵突然哭起來。

  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喻克春嘴巴和身體全部亂動,並沒有停住。

  你去刷牙,張菊影忽然說。

  喻克春跑去刷牙,回來後張菊影仍然感受到他身上的濁味,這種氣息一直持續到喻克春完事了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張菊影立即穿上衣服往外跑。

  馬午在床上抱著和張菊影睡過的那床被子睡著了,他的衣服沒有脫掉,被子也沒有展開。他以為張菊影隻出去一會兒,他一直這麽等著張菊影回來。張菊影有馬午的鑰匙,打開門後的這個場麵讓張菊影感動。這個男人,這個男孩,是的,這個三十九歲的男人還是個大孩子,在接觸張菊影之前他還是個處男,是張菊影教會了他一切。

  馬午對張菊影的歸來驚喜不已,他小心地抻開被子,他們擁抱,他們歡愛。在這場性愛裏,張菊影極盡表達,淋漓盡致,其中的多個場麵和細節深深嵌入馬午的腦海,也成了他日後深刻痛苦的根源。

  7

  一隻紅色的氣球有多種破裂方法,可以充氣太足爆破,可以用針戳破,也可以用煙頭燙破。馬午坐在醫院的樹蔭下麵,從樹縫裏看太陽,現在的太陽就是一隻大氣球。馬午要看著這隻太陽是如何破裂的。這隻太陽是他的愛情,他的夢,他全部的情感和生活。他要眼看著它是爆裂,是被針戳破,還是被煙頭燙破。

  馬午正準備上樓去照顧張菊影母親的時候,接到張菊影的信息,叫他不要上去,她要找他談談。馬午接到這個信息,就知道這隻太陽要破了,終於到了破的時候了。

  早在這之前,就有各種消息傳到他的耳朵,說張菊影和喻克春已經住在一起了,提醒他不要傻傻地每天往醫院跑了。其中有張菊影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還有他的哥哥馬酉。

  張菊影一個辦公室的同事曾經和張菊影一起騙過馬午。前一陣子,馬午到電視台找張菊影,說求婚的事,張菊影不見他,推托說忙,馬午就一直在下麵等。張菊影看著馬午在樓下來回踱步,心裏急,就讓同事下去,編謊說張菊影工作出了錯,正挨領導批評。馬午就走了。現在,這個同事看不過眼,把實情跟馬午說了。

  馬酉要馬午把張菊影臭罵一頓,或者一走了之,但是馬午不幹。因為張菊影當初讓他來幫忙照顧母親,這是最大的托付,他怎麽能說走就走呢?馬酉恨得牙癢癢,但是他說服不了馬午。

  馬酉說服不了馬午,隻好走了。他臨走時對馬午說了一句話:從小看大,三歲見老,馬午啊馬午,我看你是一輩子不長進了。

  馬酉說這句話是有原因的。當年馬酉上中學,馬午上小學。有一回,馬午學騎自行車,下坡的時候,掌不穩車把,撞在一棵樹上,自行車前輪撞變形了,馬午的腿也被樹杈豁開一個口子。天已經黑了,他躺在地上,馬酉來了。馬酉要背馬午回去,馬午不幹,原因是鄰居的一個同學當時看見馬午受傷,說讓他等著,他馬上帶醫生來。馬酉告訴馬午,剛才在家門口看見了那個同學,他正端著碗吃麵條呢。

  馬午不信。馬酉怎麽描述怎麽哄他他都聽不進去,一定要堅持在原地等那個同學。那時候,在鄂西他們老家那個鄉鎮,全鎮隻有一部搖把子電話,不可能打電話叫人。怎麽辦呢?馬酉說,你難道要我跑回去找那個同學嗎?

  馬酉說服不了馬午,隻好陪他守在原地。天越來越黑,馬酉和馬午也越來越怕。他們在那棵樹下等了一夜。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那個同學上學路過。夜間他們還有一幕曆險,一頭野豬來了。馬酉把馬午推到樹丫上,自己卻差點沒上去,差點被野豬咬傷。後來兄弟倆各騎一枝樹丫。馬午問馬酉,哥哥,我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馬酉喘著氣,想了一下,說,你做對了。

  馬午沒有等到張菊影的出現。其實張菊影就在不遠的地方,隻不過她現在換車了,馬午不認識她的車。馬午看不見她,她卻一直看著馬午。她實在無法下去,無法當麵給馬午開這個口。

  但是最後馬午等不住,要上樓去了。如果他一上樓,照例會忙開,給張菊影的母親拖地,倒水,倒痰盂,然後給她講故事。張菊影看看不行了,咬咬牙,再次給馬午發了一個信息。她把馬午的這隻太陽戳破了。

  馬午看到信息,一下子上不動樓了。他想堅持上去,再忙碌一次,或者給張菊影的母親,那個喊他“兒子”的人,告別一下,但是走不動了。他感覺到了,張菊影就在周圍,就在不遠處的哪輛車裏目視著自己。他命令自己回去,堅持走回去。

  8

  一個大男人,一個大熱天,頂著一床被子在公交車上穿行,那一定是有什麽毛病。是的,馬午現在出了毛病。肥胖而高大的馬午,戴眼鏡的光頭馬午,在大熱天的正午,頂著一床被子上了公交車。

  公交車司機問,你幹什麽的?

  馬午說,我坐車的。

  有誰規定坐車不能頂著被子呢?

  馬午坐著30路,從起點坐到終點,一個多小時,每走一站,乘客們都紛紛側目,以為遇上了神經病。本來車廂非常擁擠,但是馬午的周圍,卻空出空蕩蕩的幾個座位。

  大家都以為遇到了神經病。

  馬午旁若無人。從30路下,上596路,後來隨想隨下,如入無人之境。

  馬午用這種方式來抵禦內心的煎熬。

  因為張菊影跟他分手了。

  因為張菊影選擇了喻克春。

  張菊影選擇了喻克春,立刻有了大房,有了好車,選擇馬午能有什麽呢?

  但是馬午無法接受。他不相信這是事實。他本能地抱著被子出門,他原本想把這床見證他們愛情、幸福的被子在門口燒掉,但是準備燒的時候,他似乎在被子裏看見了張菊影的影子,看見了她的笑容,看見了她的媚態,看見了她無盡的風情,他下不了手。

  他莫名其妙就上了車,上了車,他卻不知道朝哪裏走。

  馬午坐在車上,外麵陽光灼熱。車上人群擁擠,悶熱不堪,馬午也滿頭大汗。但是沒人知道,馬午雖然滿頭大汗,內心卻很冷,從頭頂一直冷到腳跟。寒意像電擊一樣,波浪式地在他全身、在他全身的血管裏竄動。他需要頂著被子,因為他感到寒冷。

  快四十歲的馬午教授至今沒有結婚,這不是他的錯。頂著被子在大熱天抵抗“寒冷”,是他的錯嗎?

  他這樣“寒冷”的經曆,曾經有過幾次。

  高中三年級的時候,馬午就愛上了一位女同學,這位女同學是老家一家三線廠礦的子弟。馬午考上大學到省城,那位女同學卻落選了,又複讀一年。在那一年裏,馬午每個星期坐五個小時火車往回跑,回去鼓勵她,輔導她。在很多個周末,很多個夜晚,馬午輔導她的時候,女生的母親都感動不已,很多次發自肺腑地說,要是她明年也考上大學,你們將來就好了,一生就這樣好。第二年,女生大學是考上了,但是馬午的愛情卻沒長久。一年後,馬午去西安的一所大學,看到的卻是女朋友和另外一個人在校園的林蔭道擁吻。馬午記得那一次,從校園中心往外走,不知道怎麽走出了校門。每走一步,他都要攏一下身上的衣服,總覺得身上的衣服不是衣服,總覺得他是裸身在寒風中行走。

  那一次“寒冷”讓馬午一直到研究生畢業都沒有再談戀愛。

  馬午再次戀愛是參加工作以後,他愛上的是自己的學生。馬午副教授當時還不是副教授,他隻是一個講師,但是他講課已經在學校裏很有名,開講座的時候,階梯教室內外都擠滿了人。馬午每次講課,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追隨他。馬午享受這種崇拜,並很快被俘虜,墜入愛河。為了這個學生畢業能留在省城,馬午動用了所有的關係,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女學生工作一段時間後,聯係越來越少。感覺不對勁的馬午去她辦公室看她,她卻當著眾人的麵,介紹馬午是她的老師。很快馬午就了解到了,她正在同另一個人戀愛,並且問周圍所有的人,都說她堅稱自己從沒談過戀愛。兩人分手是在一個冬天的中午,女生在辦公室正式向他宣布分手。辦公室中間有一個火盆,談話在烤火中進行。女生撥弄著炭火,馬午也撥弄著炭火。但是每撥弄一下,馬午就“寒冷”一下。馬午穿著灰色的羽絨服。馬午穿著這件灰色的羽絨服曾經在雪地裏擁抱過女生,女生也曾經要把自己的身子給他。但是馬午沒行動。這件見證他們愛情的羽絨服現在卻見證了他們的分手和“寒冷”。馬午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烤著炭火,卻覺得冷,外麵熱,裏麵冷,仿佛一個巨大的冰塊塞在羽絨服內,讓他陣陣發抖。

  兩次“寒冷”之後,馬午過了三十,成大齡青年了。

  大齡青年馬午向往愛情,希望有一個穩定的家。他參加過很多大齡青年相親會,終於相中一個。對方是一家大型鋼鐵央企的女職工,也快三十歲了,急於結婚。這是馬午離婚姻最近的一次,兩個人把錢都湊一起了,買了冰箱,買了大彩電,買了能在客廳四處轉動的新潮沙發。但是女職工最後提出的條件是他不能再帶他的侄兒--已經被診斷出患有自閉症的馬軒。

  他的生母不帶,他的養母也不帶,憑什麽你這個叔叔要帶?女職工說。

  馬午和她分手那一天正帶著不能說話的馬軒。當時秋風漸起,江麵開闊,江邊大片的蘆葦一夜白頭。從不和外人產生感情、天生有病的馬軒纏住馬午,親熱不已。馬午和女職工分手了,身上“寒冷”,坐在開闊的江邊,望著滿眼的白蘆葦,起不來身。馬軒在一旁緊緊地偎住他的身子。

  馬午想流淚,流不出來。

  很久了,馬午對馬軒說,她們不要安扣兒了,你要安扣兒嗎?

  馬軒不規則地說,安扣兒好。

  馬午就這樣頂著被子從中午轉到傍晚。到了傍晚,公交車開到他侄兒馬軒的學校附近,他突然清醒了。

  清醒之後的馬午,把被子從頭上移到懷裏,下了公交,一步一步朝馬酉租的房子走。

  馬酉正在炒菜,馬軒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指頭,夕陽從掛滿衣物的小窗子瀉進來。馬午抱著被子在一片一片破碎的陽光下走進來了。

  你怎麽了?馬酉側過頭,看著馬午,驚奇地問。

  馬午的被子掉在地上。

  9

  忘掉一個女人沒那麽容易。在接下來的幾天,馬午睡不著覺。在白天接著夜晚,夜晚接著白天的無法睡眠的煎熬中,馬午用各種方法抵抗內心的空白。比如從不抽煙的他拚命抽煙,一夜下來,地上的煙P股掃了一撮箕;比如大聲講課,馬午用比平時高很多分貝的聲音講課,胸腔發出近乎尖銳的呼叫,但是停下來的短暫的一會兒,空白又如冷槍一般襲擊他;比如通電話,馬午躺在床上,認識的人一個一個打,問一些不相關的問題,說一些不相關的話,直到電池打光。

  馬午去得最多的是教研室背後的小石桌,他坐在那裏發呆。

  整個教研室,一幢小舊樓,都知道馬午副教授又失戀了。因為馬午副教授每次失戀都會瘦;每次失戀,他都會在教研室背後的小石桌前枯坐。

  馬午在小石桌前枯坐很久了。這個小石桌前麵本是食堂。食堂搬遷了,荒涼下來,周圍長滿荒草。荒草前麵,是一排排樹林。馬午坐了很久以後,天下雨了,雨雖然不大,但是有些冷。馬午坐在那裏,淋著雨,望著天空,感覺天空中有千萬隻眼睛在看著自己,替自己在哭,這霏霏的雨,就是眼淚。

  馬午忘不掉張菊影。馬午最害怕晚上,夜幕一拉下來,他的胸膛像一下子拉開了,空空蕩蕩任風刮、任雨吹一般。馬午無處躲藏。他趴在床上。他在床上仿佛看見了張菊影,看見了張菊影美麗的胴體和在床上展示的千姿百態、千嬌百媚。有些事情隻有他們兩個人明白。張菊影教會了馬午,但馬午卻是絕頂聰明,他們用身體的架構演繹出無數風情。現在,馬午滿腦子全是這些。馬午抓住床單,抓住被子,一陣一陣低吼,野獸一般。

  馬午跑到街上。因為在家裏他活不下去,不光是床上,椅子上,書上,鏡子裏,拖鞋裏……到處都是張菊影。馬午在午夜的街上,風一吹,好像好了一點,但是很快又不行了。省城就這麽大,一條江,兩片城,幾條主幹道,從大的地域來說,每一個片區每一條主幹道他們都去過。現在,他看見每一個地域每一片景致都能回憶起他們當初的情形。記憶如刀刻一般,這些深刻而清晰的記憶現在正如老鼠,一口一口吃著他的心髒。

  張菊影--張菊影--張菊影--馬午一遍一遍地在心裏喊。

  馬午副教授的精神即將崩潰,這一點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學校和教研室的人為他擔憂,他們擔心他某一天會垮下來,為此他們找到他的哥哥馬酉,但是馬酉束手無策。

  馬酉不知道該怎麽跟馬午說,他對這個弟弟太了解了,知道他這一次和原來的每一次都不一樣。原來幾次失戀,他痛苦也很厲害,但是幾天下來,痛苦會一點一點減輕,一天比一天好,哪怕隻好一點點,但這一次卻越來越嚴重。馬酉即將到河南去,去采訪喻克春小學時期的女班主任,但是馬午這個樣子,他不敢走了。

  馬酉給馬午稱了一下體重,這一稱他們兩個都吃了一驚,馬午這一次不是瘦了十斤,而是瘦了二十斤!才幾天啊,你割二十斤肉,堆在一起,是多少?馬酉要送馬午去醫院,馬午不去,馬午伸胳膊伸腿給馬酉看,證明自己沒事。

  馬午催馬酉到河南去。他現在誰也不想見,尤其是熟人。他最不喜歡有人安慰。他隻願一個人麵對,一個人去熬。但是他明白,這次好像不對,熬不過去了。

  你走吧,馬軒交給我,馬午對馬酉說。

  你行嗎?馬酉說,你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放心,你走,馬午說,我照顧他沒問題。

  等馬酉真走了。馬午才明白問題的艱巨性,才明白這次失戀有多麽深刻。馬軒好像專門和他作對,不停地鬧,不停地吵。馬午沒氣力給馬軒做飯,買一碗方便麵,剛一泡好,馬軒把碗打翻;馬午再買盒飯給他,他又打翻。馬午隻好給他煮飯。他親自煮的飯,馬軒就大吃。馬午在煮飯的時候,洗碗的時候,給馬軒洗澡的時候,都在想張菊影。夜裏馬軒不睡,馬午熬不過,求馬軒說,馬軒啊馬軒,你聽話一點好不好?你知道嗎?安扣兒失戀了啊,那個女人,他不要安扣兒了,知道嗎?

  馬軒聽不明白,他在上床的時候腦殼撞了牆,起了一個大包。搞得馬午一邊四處找酒精給他擦,一邊自責。他給馬軒揉,撫摸,輕吹。他想大吼。他止不住馬軒的時候,他氣憤得摔破了一個水瓢。他把煤氣壇搬出來,放在客廳中間。

  這隻煤氣壇子像一隻水葫蘆,停在狹小的客廳中間,特別紮眼。馬軒不哭了,跑過來,坐在這隻“水葫蘆”上麵。仿佛這是一個最好的玩具。他爬上去,馬午因為疲勞而神情恍惚,等他清醒一點,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麽。他猛一怔,頭皮發麻。他再次清醒了一點,猛抽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馬午抽自己的耳光,馬軒嚇哭了。馬軒從煤氣壇子上爬下來,喊--安扣兒安扣。

  馬午沒有注意。

  馬軒下來了,馬午開始移動那隻煤氣壇子,但是他移不動了,他沒有力氣了。連續幾天裏,他不吃不喝,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所有的精力都熬幹了。他坐下來,喘著氣。馬軒躺在床上,現在規矩了。馬午把椅子移到床邊,拍馬軒睡。馬軒很快睡了,馬午也靠在床上睡著了。

  這是連續多天來馬午副教授第一次真正的睡眠。他深深地掉進了睡眠的大海裏,漂漂浮浮。

  早上,太陽照進屋子裏,馬軒先起來了。他像一隻布穀鳥兒一樣在屋子裏走動。安扣兒安扣,安扣兒安扣,他在喊馬午。他餓了,要吃東西。他打不開冰箱,他需要幫助。安扣兒安扣,安扣兒安扣,他一次一次地喊馬午。馬午醒了一下,但是睜了一下眼,他又睡著了。

  馬軒爬上煤氣壇子,他搬弄著打開了閥門。煤氣泄漏了,馬軒難受起來,因為屋子太小了。

  安扣兒安扣……安扣兒安扣……安扣兒安扣……他一遍一遍喊。這一次馬午醒了。他再不醒不行了,氣味太難聞了。

  馬午猛一下驚醒了,立即衝過去,抱下馬軒,關上閥門,然後打開門,拉起馬軒就往外跑。跑下一樓,喘著氣,驚魂未定,朝樓上看著,很久很久。確信無事了,馬午才拉著馬軒朝樓上走,上到四樓,進了房間。馬午把窗戶打開,門打開,把煤氣壇子移到原位。

  馬午在床邊坐下來,現在他的頭腦和身體清醒而輕鬆。他舒適地坐在那裏,但很快又感覺不對勁。覺得自己丟了一樣東西。馬午坐著,每個口袋翻看,又站起來,拍拍全身,丟了什麽東西呢?馬午睡了一大覺,但卻像得了健忘症,半天想不起來。

  馬軒餓了,繼續開冰箱。

  安扣兒安扣,安扣兒安扣,他又喊。

  馬午一驚,說,馬軒,再喊。

  馬軒喊,安扣兒安扣。

  馬午一聽,還是五個音節,他說,喊安扣兒安扣兒,六個字。

  馬軒喊不出來。

  早晨的陽光照進來。馬軒踩著陽光的影子,他繼續喊--安扣兒安扣……馬午坐在椅子上,忽然明白了自己要找的東西,或者說,最不需要的東西。

  這個東西就是張菊影。

  他已經可以睡著覺了,已經可以不去想這件事了。

  熬過來了!

  他一把抱住馬軒,貼住馬軒的脖子,淚流滿麵。馬軒、馬軒……馬軒、馬軒……馬午在心裏喊,淚水止不住地流。他以為過不了這道坎了,他以為活不下去了,他以為這個世界,這個可惡可恨可愛而美好的世界,再也不屬於他了。現在,這個世界又回來了!是的,一個不會說話的病孩子拯救了他。謝謝馬軒,謝謝你馬軒,你救了安扣兒。馬午不停地說。

  十

  喻克春坐在院子裏一棵大樹下麵。樹冠如傘,綠蔭如蓋,他坐在這裏想一件還沒完結的事。這棵樹當年是生產大隊喊工敲鍾的地方,也是重大會議的場所,多年來,這棵樹成了全村最高權力和權威的象征。在城市擴張的過程中,紅石橋村逐漸縮小,擴張到快砍掉這棵樹的時候,喻克春圍著這棵樹蓋了一套宅院。這棵大樹就變成了院子裏的一棵樹,就成了他家裏的一棵樹。

  樹下的花壇上一把高高的椅子,一個高高的老式茶桌,一個大得如同開水瓶一般的茶杯。喻克春一邊喝茶一邊思考這件沒有完結的事。

  這件沒有完結的事就是關於馬午的事。

  喻克春在馬酉到河南采訪之前把他找過來。馬酉調查不出喻克春在小學成績是第一,還寫過詩,喻克春很不滿意。喻克春親自主持了一次采訪會,召集到當年的同學和老師們。老師們年齡很大了,都記不清當年的事。那些同學,現在都是快五十歲的中年人了,每個人都拚命吹捧他,有吹捧他會打架的,出拳快的,有吹捧他是學習委員的,有吹捧他是班長的,說的話都肉麻,顯然在扯淡。眾人共同回憶起他們當年有一個班主任,是個女老師,很早嫁到河南去了。喻克春一直記得那位老師,就安排馬酉到河南去找那位女教師。

  喻克春說,馬酉,你有一個兄弟叫馬午,對不對?

  馬酉點點頭。

  喻克春說,我們家喻曉梅看上他了,你知道嗎?

  馬酉點點頭。

  喻克春說,你這個兄弟馬午,有什麽過人之處呢?

  馬酉想一想,說,沒有什麽過人之處。

  喻克春坐在大樹下麵,從中午開始,一直坐到傍晚天色暗下來。他一直在想那件還沒有完結的事。整個下午,都有一個女人,拎著大水瓶,爬上花壇,間歇地給他大大的茶杯裏續水,前後續了七八次水。他端坐不動,享受這種良好的感覺。這個女人就是差點和馬午談婚論嫁的張菊影。張菊影現在成了這個院子的女主人,有了她想要的豪宅和名車。

  天色漸漸暗下來,張菊影再次爬上花壇,來給喻克春續水。夕陽透過大樹的枝枝丫丫射進來,把張菊影的影子勾勒得很美。張菊影一頭秀發編在左邊,圍一條白圍巾,像一個幸福的家庭主婦。

  喻克春俯視著張菊影,拋一個問題給她。

  我把你搞到手,不是成全了那個小子嗎?喻克春說。

  誰?張菊影感到莫名其妙。

  還有誰?喻克春說,還不是你差點和他結婚了的馬午!

  張菊影稍微有點尷尬,說,馬午怎麽了?

  喻克春說,我把你搞到手,不就是給馬午那小子和喻曉梅創造了機會嗎?更可氣的是,喻曉梅找他,他還不同意。

  張菊影說,那不就結了嗎?你反正不想讓喻曉梅和他好。

  不行,喻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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