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一、“活潑地”
西街是朗霞的家。她家住在西街一個叫“北磚道巷”的小巷子裏。從那條小巷子裏出來,一抬頭,就看到了巍巍的鼓樓--那是這個小城裏最醒目也是最壯闊的地標。
鼓樓建於何年何月,朗霞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這一類的問題。在朗霞的眼裏,它好像一個自然的、地老天荒永恒的存在,就像城外的田野、遠山和那條叫作烏馬河的河流。東、西、南、北四條街道,從它巍峨的身下,向四方伸展開來,組成了這小城毫不複雜的端正格局:就是一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也很少在這端正清白的小城中迷路。
西街是一條長街,石板路兩旁,都是灰磚灰瓦高大的老建築,長長的出簷,露明柱,堅固的石礎。樓上的房屋縮身回去數尺,再宏大的樓宇,看上去也有了一種謹慎而謙恭的姿態,不炫耀,不聲張。出簷下,家家挑著兩隻走馬燈,夜晚,走馬燈亮起來,無論寒暑冬夏,一團團昏黃的光暈,為夜行人照路。在沒有路燈的年代,那是西街的仁慈,也是西街的一點奢侈。
自古以來,這小城,就是東街窮,西街富。
西街上,曾雲集了各種商號--這個隆、那個昌,或是什麽裕什麽泰的。這些商號,都是大買賣,分號設在全省,甚至全國各地,而西街,則是它們的大本營。所以,西街上的商號,從不在這條街上設門麵。迎來送往的,都是大客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平日裏,這條街,比起店鋪商鋪鱗次櫛比的南街來,反而要幽靜,清冷,就像一條不動聲色的幽深的大河。
當然,這是在有朗霞之前。從朗霞記事之後,那些個商號,這個隆那個昌的,就都慢慢消失了。有的公私合營,有的幹脆沒了下落。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所以,朗霞的西街,已是興衰史落幕之後的那種家常和平淡。盡管如此,走在西街上,那深宅大院、那在一個孩子眼中分外宏大的樓宇,仍舊有一種掩蓋不住的神秘,又神秘又衰敗。
朗霞的家,北磚道巷,是西街中腰的一條小橫巷,窄窄的、長長的,她家在巷底,獨門獨院,院門坐西朝東。小小一座四合院,進門就是照壁,拐進去,院子齊齊整整,青磚墁地,北屋前,一左一右,種了一棵石榴一棵丁香。春天,丁香開白花,夏天,石榴開紅花,也許是因為這兩棵樹的緣故,通往後院的月洞門上,一裏一外,各鑿了兩個字,一邊是“如雲”,一邊是“似錦”。這樹、這字,從朗霞家買下這宅子時,就穿壁引光在了那裏。沒人知道,它們已經存在了多少年,也沒人知道,種這樹鑿這字的人,如今又在哪裏。
拐進月洞門,就是後院。後院裏,有一棵老榆樹,有茅廁,還有一個地窖:那是為儲存冬菜用的。這黃土地上的小城,幾乎家家都有這樣一個儲存冬菜的地窖,平地裏深深地挖下去,再將一側朝裏掏空,如同戰時的防空洞。隻不過,有的人家講究一些,用磚將洞镟起來,就像镟窯洞,而大多人家,則是一孔裸窖。那地窖裏,冬暖夏涼,蓋子一蓋,是天然的儲藏室。
家家後院,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格局。
朗霞家有一點不同的地方,說來有趣,那就是,她家的茅廁上方,門楣的條石上,竟也鑿了幾個字,那幾個字是“活潑地”。
幼小時,朗霞不知道那幾個字是什麽字。後來上了學,念了書,慢慢大起來,每次如廁,進門時一抬頭,常常會心地一笑。朗霞想,從前,住在這院子裏的人,蓋這院子的人,一定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朗霞自己,則是一個心思細膩的孩子。
這孩子,在西街的這個家裏,一直住了十年。本來,她以為自己至少要到十八歲,也就是高中畢業才會離開西街,離開這個叫作“穀城”的小城,卻不知道,自己竟會是以那樣一種慘烈的方式,和它告別。
馬蘭花嫁給陳寶印那年,陳寶印還是國軍的一個連長。用她娘的話說,人長得還算“排場”,隻是,比馬蘭花大了整整十歲。馬蘭花剛滿十八,而陳寶印則是二十八。馬蘭花的爹媽,在百裏外的小鎮,開著一爿小小的雜貨鋪,當年,陳寶印的部隊,就在那裏駐防,常常到馬家那個雜貨鋪去買香煙。那個雜貨鋪,蕪雜、陰暗,氣味混濁,卻有一朵鮮花又幽靜又張揚地生長著。陳寶印托人去馬家說媒,馬家甚至沒有問,陳寶印在自己的家鄉有沒有結發原配,就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
窮家小戶的閨女,不在乎名分。
陳寶印在家鄉,讀過幾年私塾,通文墨,雖是行伍之人,卻也解幾分風情。新婚第二天,清早,他學“張敞畫眉”,給他的小新娘梳頭,他笨手笨腳,捏著桃木梳,生怕扯疼了她。她仍舊有些羞澀,垂著眼皮,不好意思去看鏡中的那個男人。他則是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也挽不好那個發髻。終於,他放棄了,說,“這家夥,比打場仗還吃力!”
她笑了。
他看著鏡中那張笑臉,覺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許久,他對鏡中那個甜美的女人說,“蘭花,這一輩子,我要讓你不管什麽時候想起來,都不後悔嫁給了我……”
就是這句話,這一句新婚燕爾的諾言,讓馬蘭花,心甘情願為這個男人,去赴湯蹈火。
起初,他們小夫妻住在租來的房子裏。他總是換防,他們的家,也就總是搬來搬去。他們倆,就像一對不斷遷徙的鳥,東飛西飛。幾年下來,她總是坐不住胎,最可惜的一次,一個六個月大的男嬰,竟然流產。她非常傷心,他卻沉得住氣,說,“我們命裏無兒,何必強求子?”
她生氣了,問他說,“我們缺了什麽德?會命裏無兒?”
他長歎一聲,說道,“蘭花,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我一個扛槍打仗的,朝不保夕,你又何必要一個拖累?”
蘭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邊“呸呸呸”朝地上吐了幾口:“陳寶印,你想得倒美!你要敢讓槍子打死你,我追到閻王殿也要把你揪回來!哼,當我不知道?你是怕你地底下結發的黃臉婆一個人淒惶,想去和她做伴了,對吧?”
陳寶印笑了,一把把馬蘭花摟在懷裏,說,“有你這不講理的小妖精,我哪敢?”
當馬蘭花再一次有喜的時候,陳寶印終於為妻子買下了穀城的這一處宅院。那時,他晉升成了營長,恰逢房主急於將這宅子脫手,再加上一個得力的中人,陳寶印幾乎就像白撿的似的擁有了這小院。正是初夏的季節,小院裏,那棵石榴樹滿樹的繁花,雲蒸霞蔚,他們倆站在樹下,陳寶印說:“要是生個女兒,就起名叫個‘霞’。”
“要是兒子呢?”馬蘭花問。
他抬頭看了看月洞門,看見了那磚雕上的字,“要是兒子,就叫個‘雲’。”他回答。
“怎麽聽上去也是女裏女氣的?”馬蘭花有些不解。
他沒有回答。他心裏想,“霞”和“雲”,都是易逝和易散的東西啊,人的命,又何嚐不是?
陳寶印沒有來得及看見出生的小女兒,就隨同部隊匆匆開拔離開了穀城,開赴前線。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馬蘭花知道,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是自己的男人戰死在了槍林彈雨裏,要麽,就是隨潰兵一起,去了遠天遠地的台灣。
不管哪一種,都是生死兩隔。
朗霞沒有見過父親。但是她並不十分覺得,有個爸爸是件多要緊的事。
不懂事的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她曾好奇地盤問過母親,她說,“人家家裏都有爸爸,我爸爸呢?”
母親淡漠地回答,“死了。”
母親又說,“有爸爸有什麽好?你看引娣,她爸爸喝醉了酒,總是打她。”
“哦--”朗霞恍然大悟,點點頭。
確實,朗霞沒覺得自己的家有什麽不好。這個家,除了她和母親、奶奶之外,再沒有別人。奶奶也並不是朗霞的親奶奶,原是從前家裏的老女傭,孔嬸,多年來一直跟隨著母親,無兒無女,早已把這個家當成了自己的歸宿。母親在百貨公司的門市部站欄櫃賣布,薪水不多,但在穀城這樣的小城,養活一個三口之家若精打細算還算勉強。再加上,奶奶在家裏,除了做飯理家,還會幫人縫縫補補做衣服之類,給家裏賺一些零用,也給朗霞,賺來那些吃酸棗麵、柿餅、黑棗,以及喝丸子湯的零嘴錢。
何況,她們到底還有一些家底。
奶奶和馬蘭花,都是那種心靈手巧的女人,也都愛幹淨。她們的家,永遠窗明幾淨。炕上的油布,纖塵不染,灶台鍋蓋,讓奶奶用一塊豬皮,擦拭得如同鏡麵一樣明光明亮。向陽的窗台上,常常有養在清水裏靜靜開花的白菜心或是綠綠的蒜苗,使這捉襟見肘的日子有了一點從容而坦然的底色。院子裏,奶奶種了十樣錦、喇叭花、萱草和鳳仙花。鳳仙開花的時節,奶奶會讓小小的朗霞坐在小板凳上,用石臼將明礬和鳳仙花瓣搗碎,裹在朗霞的十個小手指上,給她染紅指甲。
晚風吹過,一朵石榴花落下來,又一朵。青磚的地上,靜靜地,躺著花朵的屍骸。
起初,有人想來租住他們的東西廂房,說這樣也能補貼一些家用,但是馬蘭花沒有答應。馬蘭花說,再等等吧。
來人說,“蘭花呀,你還等什麽?莫非等你那死鬼男人還陽?”
馬蘭花回答,“哎,我實在是舍不得這院子。”
沒人知道馬蘭花等什麽。
夏去冬來,又是一年過去了。來年春天,丁香開花時,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把半個院子、連同東西廂房一並捐給了公家。隻是,她提了個要求,讓公家緊沿月洞門邊給她砌了一堵牆,又在旁邊圍牆上,開了一個小小的院門。這樣,她們的院子,仍舊算是獨門獨院,卻沒有了規整的格局,自然也沒有了照壁。狹長、局促的一條,離北房的出簷不足三米,一抬頭,就是高牆,碰得眼睛生疼。最可惜的是那兩棵樹,石榴和丁香,也被阻隔在了高牆之外。奶奶說:“蘭花呀,看看這碰頭牆,咱這就像是坐監一樣了。”
馬蘭花說,“橫豎是個保不住,嬸子,咱得知足。”
奶奶不再吭聲。她知道馬蘭花是對的。
自然,說什麽話的人都有。有人說她是假積極,也有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她這樣壯士斷腕般決絕,是為了堵眾人的嘴。當然,更多的人說,她是識時務:一個死了的反動軍官的房產,遲早免不了充公的命運,總比等著公家來沒收強。
這樣的變故,對於幼小的朗霞,幾乎是沒什麽影響的:狹長的小院,也足夠她一個人跑跑跳跳。長大的她,其實記不得舊宅院的麵貌了。隻不過,偶爾,她會做這樣一個夢,夢中,她坐在屋簷下小板凳上,裹著十個小手指,看著石榴花,一朵一朵,靜靜地,慢慢地,靈魂一般無聲飄落,如同命運的寓言。醒來,她會摸到自己臉頰上溫暖的淚水。
新開的院門,仍舊朝東,小小的,隻有一扇,漆成黑色,和西邊的月洞門,打個對臉。
月洞門通往後院,平日,除了如廁,朗霞很少到後院去。
後院有一種荒涼的氣息。
總是有雜草,拔也拔不淨,年年拔,年年長。當奶奶發牢騷念叨的時候,朗霞就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嘛!”
奶奶笑了,說,“看這學問大的!”
馬蘭花說,“這妮子靈秀。”
榆樹長在後院,取“有餘”的吉意。可是朗霞覺得榆樹長得很慢,似乎,它永遠都是那樣一個瘦硬的樣子。隻有當它結榆錢的時候,朗霞才對它有幾分興趣,奶奶會捋下榆錢給她們蒸“布爛子”吃。榆錢做的“布爛子”,是朗霞最愛吃的一種麵食,比槐花的“布爛子”要好吃很多,槐花太香了,香得魯莽,而榆錢,則有一種綿長的清香。
榆錢吃過,朗霞就不再理睬榆樹了。
榆樹下,是她們家的地窖。據說,這地窖挖得還算講究,當初買這宅院時,就帶了這樣一個地窖。隻不過,朗霞從來也沒有下去過,奶奶、媽媽,誰也不準朗霞到地窖裏去,奶奶說,那裏陰氣重,小女孩子進去,會坐病。
秋天,整個穀城都彌漫著大白菜和芥菜的氣味。大白菜要下到窖裏存儲起來,準備一家人吃一個冬季;而芥菜,則是要切碎了浸到缸裏醃製酸菜,那是穀城人一天三頓離不了的主菜。朗霞家也不例外,浸酸菜時,媽媽或許會讓朗霞插手,幫忙刷刷芥菜頭什麽的,下窖存冬菜,則完全是奶奶媽媽兩個人的事。兩個人,媽媽在窖裏,奶奶在地麵,用一隻綁了麻繩的籮筐,將那些白菜們,一棵棵地,輸送下去。而朗霞,則遠遠站著,生怕那不見天日的陰氣,或者,不幹淨的東西,撲著了她。
人人都說,朗霞養得很嬌。
想來也是,寡母撫孤,而這“孤”,又是個小妮子,自然是要比別的孩子,嬌慣一些。
後來,在朗霞的夢中,後院,那塊“活潑地”,常常無聲地浮現出來,就像一隻陰冷而詭異的眼睛,永遠不肯仁慈地閉上。
二、湖窪
朗霞的學校,叫“二完小”。就是“第二完全小學”的意思,也就是說,不僅有初小,還有高小。
“二完小”在小城的東街,是從前城隍廟的舊址。廟裏的泥胎神像沒有了,而牆壁上卻還留有一些殘缺不全的壁畫。盡管年深日久,這些殘畫卻依然有著鮮明而豔麗的顏色,畫著一些仿若戲台上的人物。
每天清早,朗霞和她的同學引娣結伴去學校。引娣家也住在北磚道巷,和朗霞家打對門。引娣姓吳,他們家,大大小小,五個妮子,引娣是老四。不用說,是盼著這個妮子給引來個弟弟。可是,引娣引來的還是個妹妹。一口氣五個女兒,讓引娣的爸爸老吳,很是沮喪。
老吳從前在南街上開飯館,臨解放前,破產了。如今,他在一家公家單位的食堂裏當廚師。他有一手好廚藝,卻沒有施展的地方:一個公家食堂,做來做去還不就是那幾樣大鍋菜?老吳不順心,常常借酒澆愁。喝醉了,抬眼一看,一地的丫頭片子,更是堵心,覺得自己愧對祖宗,不僅敗了家,還絕了後!連個繼承香火的人也沒了。於是,借酒撒瘋,罵老婆,打孩子,砸鍋摔碗,弄得女兒們,誰也不願意在那個家裏待著。
於是,水到渠成的,引娣把對門朗霞的家,當作了自己的家。
引娣比朗霞大一歲,卻和朗霞同一年上學,兩人做了同窗。上學之前,引娣從早到晚,總是膩在朗霞家裏,就像一棵移栽過來的植物。常常,到吃飯時,引娣也不願回家,馬蘭花就留她吃飯。奶奶雖說也心疼這孩子,可也心疼自家的糧食,有時,忍不住會對引娣半真半假地說:
“引娣,下個月我可要去你家要糧票了。”
聽到這話,馬蘭花就對引娣說,“奶奶是說笑話呢。”背過身,對奶奶說道,“嬸子,咱不缺孩子這一口吃的,怪可憐的。”
奶奶不知為何,歎口氣,不再說話了。
有一天,引娣的大姐吳錦梅敲開了朗霞家的小門,她手裏,托著一隻粗碗,裏麵是堆尖的、鮮靈靈的一碗麥黃杏。她對馬蘭花說:“嬸子,我們學校去農場勞動,這是從樹上現摘下來的,給朗霞吃個鮮。”
馬蘭花忙接過來,一邊道謝,隻聽吳錦梅又說:“我家引娣,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這話剛一出口,她就紅了臉。那難以言喻的少女的羞愧,讓馬蘭花一陣心疼。她忙拉住了吳錦梅的手,說道:“快別這麽說!我家朗霞,就缺個姊妹呢--她倆,就像一對姐妹,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那是黃昏時分,西天上,有淡淡的晚霞,巷子裏很靜,西街也很靜。有種朦朧的光,籠罩著這個清麗的小少女,使她看上去又美又柔弱。馬蘭花愣了一下,不禁暗想,這樣一朵脆弱的花,怎麽禁得起吳家那種渾濁日子的揉搓?
就在朗霞和引娣上小學那年,吳錦梅也考取了穀城中學的高中。穀城中學是一所重點中學,不要說在穀城,就連在省城,也是有名的。這件事,在吳家,自然是件值得慶賀的大事,老吳一高興,吩咐引娣她媽,說,“去,割兩斤肉,我今天給咱妮子露一手!”又說,“從前,誰不知道咱‘留芳齋’的醬梅肉,在穀城,那可是在論的:‘至誠號的餅,留芳齋的肉’,說的就是咱的醬梅肉--”可是那天,老吳沒等他的醬梅肉蒸好就喝高了,開始激憤地卷人,結果那個慶賀的夜晚,又是以老吳的發瘋和引娣們的哭叫而結束。
隔了一條窄巷,這山搖地動的響動,一巷的人,都聽見了,更不用說,街門對街門的馬家。
暑假將盡的一天,馬蘭花在巷子裏攔住了吳錦梅,把她拉進了自家院門。
“嬸兒給你個東西。”馬蘭花說。
是一件細洋布襯衫,天藍的底色,上麵撒滿白色的小花,丁香一般,碎碎的,抖開來,仿佛,一地的清香,纏纏綿綿,絲絲縷縷,撲麵而來。馬蘭花說:“這是用我的一件舊大褂改的。嬸兒不拿你當外人,才敢改給你穿,算是嬸兒的一份心……你要是嫌棄,多心,就算你沒看見它!”
吳錦梅望著那襯衫,許久,不說話。終於,她無言地脫下了自己的衣裳,把那件天藍色的新衣,穿上了身。真合身啊。已經發育了的少女的身子,迷人而清香的身子,和這件衣裳,是那麽地合適,就像一對知己,惺惺相惜。馬蘭花點著頭笑了:“我這雙眼睛,就是尺子。”
吳錦梅眼睛一熱,說,“嬸兒,朗霞真有福氣,能做你的女兒……”她說不下去了。
馬蘭花不知為何也有點鼻酸,她忙岔開了話頭,對朗霞說道,“朗霞呀,你要跟姐姐學,將來,也考上穀城中學才好!”
穀城中學在小南街上。小南街,是切開南街的一條長橫街。東邊,有這城中最古老的寺廟無邊寺;西邊,從前的舊文廟,現在則做了穀城中學的校址。
穀城中學,是這城中的風水寶地。
穀城中學的對麵,便是從前的舊城牆。城牆殘破不全,到處是豁口。南城門也在那裏,卻早已名存實亡。城牆外,是一片深深的大窪地,穀城人把這裏叫作“湖窪”。想來,它從前應該是有水的,或許是池塘,或許是護城河。但現在,這裏荒草叢生,成了槍斃人的法場。
槍斃人的時候,穀城的大人小孩兒,熟門熟路地,早早來到湖窪邊,搶占一個有利地形,居高臨下地,等著看那些五花大綁身插亡命牌的死囚,怎樣被子彈將腦殼掀掉。
但平日裏,這一片湖窪,則是寂寞荒涼的,鮮有人跡。孩子們不來這裏玩耍,羊不來這裏吃草。於是,這人血滋養的湖窪,就成了野草的天堂。那些野艾蒿、白蓮蒿、蒲公英之類,長瘋了似的,在夕陽殘照中,看上去又陰鬱又歡暢。
這樣的地方,總是生長秘密的。
周香濤是穀城中學的美術教師,他是一個外鄉人,從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調到了這個小地方,或者,用另一種說法,是“發配”到了這裏。這個尚還年輕的藝術家,他和這小城,在精神上,格格不入。這小小的中學,小小的城池,讓他感到了人生的局促。他常常在清晨或黃昏,一個人,攀爬到殘破的舊城牆上,眺望遠方,讓沒有阻隔的自由的天空,撫慰他被小城的平庸生活所囚禁的眼睛。他喜歡在這無人的城牆之上,寫生,畫那些流雲、飛鳥、田野、在四季中變幻的樹木和莊稼,以及遠處安靜的、蜿蜒的北方河流。
他就這樣看到了湖窪邊總是穿天藍色衣衫的那個姑娘。
在晴好的日子裏,黃昏,他常常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湖窪邊看書。兩條長辮子,垂在她柔軟的天藍色的腰際。不知從哪一天起,他開始在速寫簿上畫她,一張又一張,畫她的背影、側影,畫她腳下的野草,畫她和湖窪中盛開的蒲公英,畫晚霞中她那一份悠遠的寧靜……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安靜下來。
終於,有一天,他也去湖窪邊寫生了。
偌大的、寂寂無人的湖窪,起了一點微妙的、曖昧的顫動。起初,他們倆,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互不相擾。後來,有一天,她很自然地來到了他的身後,看到了畫麵上的那個姑娘,那個陌生的自己。她壓抑著心跳,問:“這張畫有名字嗎?”
“有,”他回答,“刑場邊的花朵。”
他回過頭,望著麵前這個眼睛漆黑的女孩兒,說,“吳錦梅,我想把它畫成一幅油畫。”
原來,他早已打聽出了她的名字,那當然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吳錦梅沒有驚訝,也沒有故作驚訝,她隻是安靜地笑了,“還從來沒有人畫過我呢。我也從來不認識畫家。”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一個孤獨失意的藝術家,一個“結著丁香般愁怨”的女孩兒,相遇了,注定是要發生點什麽。
後來,周香濤問吳錦梅說,“吳錦梅,你為什麽要到湖窪去?那裏是刑場,你不害怕嗎?”
吳錦梅回答道,“我不到湖窪,怎麽會遇到你?我是為了誘惑你呀!”
那當然不是真話。
其實,她隻是想找一個安靜沒人的地方,這個孩子,她是被無休無止的吵鬧聲欺淩怕了,傷害怕了,隻要能讓她躲開人聲和吵鬧,到地獄裏她也不怕。
這一年,朗霞讀二年級了。有一天,馬蘭花在單位突然肚子疼,同事們把她送進了縣醫院,診斷是急性闌尾炎,立刻開刀,動了手術。
縣醫院前身,是教會醫院,給她開刀的大夫,姓趙,也是從前醫院裏的舊人,叫個趙彼得,是這小城的第一把刀。手術做得十分完美,刀口縫合得特別細致。馬蘭花自然十分感激,出院後,和同事們一商量,給醫院送去了一麵錦旗。
錦旗送出後,這一天,中午,她正在上班,隻見趙大夫走進了門市部,逆著光,這個儒雅的男人身上有一種蕭瑟的氣息。她忙打招呼,說,“來扯布啊趙大夫?”趙大夫回答說,“啊不,我從這裏路過,順便進來看看,你恢複得怎麽樣?”
馬蘭花微微一怔,忙回答,“看讓你惦記,好了好了!全好了!你看我這不都上班了?”
“那就好,不過還不能太大意。”趙大夫說。
從此,這個趙大夫,就總是從這門市部前麵“路過”,路過了,自然要進來打聲招呼,說句話。這個清秀內向的男人,話不多,看上去落落寡歡。那個門市部,上上下下,七八號人,誰也不是傻子,人人心裏,明鏡高懸。和她相好的姐妹私下就勸馬蘭花,說:“蘭花呀,這麽多年了,不容易,你就朝前走一步吧!趙大夫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也不好找啊!”
原來,人人也都知道,這儒雅的趙大夫,五年前死了老婆,一兒一女,兒子在穀城中學讀初中,女兒在省城念高中,這些年,多少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都不見,說是還忘不了舊人。
“蘭花呀,你也三十大幾了,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馬蘭花不吭聲。
這天,馬蘭花下了班,一出門,就看見趙大夫站在街邊,顯然是在等她。果然,趙大夫看見她就迎了上來,手裏攥著兩張票。
“一個病人送了我兩張電影票,是個新電影,星期六晚上的,不知道你有沒有空?”趙大夫這樣說。
馬蘭花想了想,“趙大夫,電影我就不看了,這樣吧,禮拜天,你到我家來,我想請你吃個便飯。”
到了這一天,馬蘭花精心備下了一桌酒饌,她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把家裏一個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還到附近的村裏,偷偷買了一隻雞和新鮮的雞蛋。她包了韭菜豬肉雞蛋的餃子,燉了雞,燒了肉,炒了幾個小炒,有冷有熱,有葷有素,擺下了一桌。中午,趙大夫來了,手裏拎了一匣點心,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點心,是省城老字號“老香村”的南點心。馬蘭花把趙大夫請上桌,解下圍裙,打開了一瓶“竹葉青”,將兩隻酒盅,斟上,立時,“竹葉青”那股凜冽的清香,撲麵而來,幾乎熏出人的眼淚。
馬蘭花雙手端起了酒盅,“趙大夫,我先敬你一盅--”她說,“自從我男人死後,這麽些年,我還從來沒有喝過一口酒。今天,我敬你!趙大夫,趙大哥,你對我的這份心,這份恩義,我馬蘭花心領了!我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女人,我也知道,今生,怕是再也不能夠碰到這樣的情分!可是,如今雖說是新社會,可我馬蘭花是個舊人,當年,我對我的死鬼男人發過誓,生同床,死同穴……雖說他死得不光彩,可誰叫我十八歲就碰上了他?誰叫我在舊社會碰上了他?我認命!”她一仰脖,飲幹了杯中的酒,烈酒嗆了她,她一陣咳嗽,咳出了眼淚:“這番話,不合時宜,是落後話,我知道,讓人聽見了不得了!這麽些年我沒有和人說過這些過心的話,今天,我和你說了,是因為,我得對得起你這份真心!大哥,莫怪我不識抬舉……”她不說了,眼淚滾滾而出。
“當--”一聲,條案上的老座鍾,響了一聲,長長的餘音,在陽光照不進來的堂屋裏,震顫著。正午的好陽光,被灰磚的高牆,擋住了。這屋裏,一切都是舊的,又舊又暗淡。舊的八仙桌、舊的條案、舊的缺了口的粉彩膽瓶,還有,舊的人。趙大夫默默地站起來,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他是沒有酒量的,一杯竹葉青下去,眼睛變得潮濕。
“這杯酒,我喝了。以後,遇到難處、難事,盡管來找我!”說完,他起身而去。
走出她家院門,走進陽光明亮的巷子裏,這個儒雅的男人心裏慢慢浮起兩個字:葬花。是,這是一朵被埋葬的花朵。
他一陣心痛。
朗霞三年級了。三年級的朗霞,躥了個,細胳膊長腿,細細的小辮兒,正是一個女孩兒將要變成少女的微妙的年齡,也是一個找別扭的年齡。
因為,朗霞不快樂。她不快樂的原因是,她還沒有加入少先隊。
人家沒讓她入隊的原因是因為她嬌氣。和同學們比起來,無論穿戴打扮,還是一日三餐,獨生女的朗霞,自然顯出了優越。何況,她又十分膽小,一隻毛毛蟲、一隻“吊死鬼”就能嚇得她尖聲驚叫。她瘦弱,沒有力氣,班級裏無論任何勞動她都是落後的。再加上,她的出身,於是,老師覺得她應該經受更多的考驗。
最讓她難過的是,引娣在她之前戴上了紅領巾。兩個小夥伴走在一起,引娣胸前那鮮豔的、飄揚的紅色,讓朗霞覺得無地自容。
她開始折磨自己,也折磨奶奶和媽媽。
奶奶做好了飯,白麵和細玉米麵二麵擦尖,西紅柿調和,爆炒土豆絲,可是朗霞,卻偏要吃咬不動的紅麵鋼絲麵。奶奶蒸好了嵌著紅棗的玉米麵發糕,可是這個小祖宗,偏要吃摻著麩子和糠皮的窩窩頭。奶奶氣得罵她,說,“這世上,還有找罪受的人?你就作吧!”馬蘭花說,“嬸子,你就給她蒸摻糠的窩窩,讓她吃三天!”
她真吃了三天,糠皮劃著她的喉嚨,難以下咽。她一聲不吭,到最後,一邊咽,眼淚一邊無聲地流。
從前,天一擦黑,媽就不讓她再到後院裏去了,說小孩子眼睛幹淨,怕看見不幹淨的東西。解手,就解在尿盔裏。穀城人家,家家都備著這樣起夜用的尿盔。但是現在,朗霞臨睡前,堅持要一個人去茅廁,奶奶要提著馬燈陪伴她,她不讓,說,“都是你們,扯我的後腿!”馬蘭花就說,“嬸子,咱不扯她。”於是,她一個人提著馬燈穿過月洞門走向黑黢黢的“活潑地”,把燈掛在門上。風吹來,燈一陣搖晃,廁所裏,似乎鬼影憧憧。她頭皮發奓,想尖叫。但她忍住了。她想,我要勇敢。
終於,她蒼白著臉,從那個可疑的世界大汗淋漓走回家,驕傲地對她的親人宣布,“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她沒有看出她們眼中深藏著的憂慮。
這一年,穀城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年輕女人夥同她的情夫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案情並不複雜,殺人犯很快落網。判決下來了,兩個人均被判處死刑。
槍斃他們那天,穀城很轟動。很多人早早地來到了湖窪旁,將那裏圍了個水泄不通。那天是個星期天,孩子們不上學,大人不上班,人流從北街、西街、東街,如同三條溪流,汩汩地,匯聚到鼓樓之下,再湧到長長的南街上,從那裏湧出城。已是深秋的季節,野草衰黃了,遠處的莊稼,那些玉米、高粱,那些棉花、甜菜,都已經收割一空。空曠下來的大地,有一種坦蕩而遼闊的淒清,還有一種絕情,似乎,再也不想掩藏那些屬於人的秘密。
清澈的秋陽下,烏馬河明亮地無聲流淌,流向汾河。
那是朗霞第一次看殺人,也是第一次來到這湖窪。從前,馬蘭花不讓朗霞到這種凶險的地方,但這一次,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敢,朗霞堅決地和引娣,還有幾個同學一起出了家門。她們選了一塊幹淨向陽的地方,等啊等,站累了,就坐下來,幾個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玩起了抓羊拐。那羊拐是引娣帶來的,小巧、溫潤,有一麵被染成了紅色,血的顏色。她們玩得很忘情,有一陣,幾乎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她們背後,是殘缺不全的老城牆,不知已是幾百歲還是上千歲的年紀,頭上,是北方最美好最清澈的秋天的晴空。幾個小姑娘,她們玩啊玩,突然間,起了騷動,她們聽到了人聲,人們喊,來了來了!
刑車來了。
人們等著看的,其實,是那個女人。心狠手辣謀殺親夫的女人,若是在古代,是要騎木驢的。大街小巷裏的人們,幾天來興致勃勃地議論。但是,從刑車上推下來的這個五花大綁的女人,很瘦小,很柔弱,一點也不凶悍,遠遠地,也看不出她長什麽樣子。但是,她不害怕,她從囚車上下來,穩穩地,站在地上,甚至還揚起臉,望了一下天空,最後的天空。然後,她順從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跪下來,轉過臉,去看和她一起上路的情人。可是那個情人,早已癱成了一團,是被人架著拖到那裏去的。他最後的一段路,已經不會自己走。她好像對他說了一句什麽,可誰也不知道那是一句什麽話,就連行刑的人,似乎,也沒有聽清。然後,槍響了。
砰砰,兩聲。
接下來,是巨大的寂靜。
朗霞覺得自己聞到了鮮血的氣味,熱的血,很腥。其實,她是不會聞到的,她們離那裏那麽遠。但是,朗霞覺得自己聞到了。
她覺得想嘔吐。
這天晚上,她發燒了。馬蘭花知道她是受了驚嚇,她和奶奶商量著要去湖窪給她叫魂。她拿著朗霞的褂子下了炕,朗霞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媽,你別去,”朗霞望著她,眼裏慢慢湧出淚水,“我求你了--”
她從沒有對媽說過這個“求”字。
“同學會笑我……”
她的臉,燒得飛紅,嘴唇也是鮮紅的,這倒比她平時看上去要鮮豔許多,有種驚悚和讓人心疼的豔麗。她眼睛裏的神情,又憂傷又軟弱,不再是一個孩子任性撒嬌的眼睛。馬蘭花一陣心軟,她撂下了那件衣衫,說,“寶,媽不去,媽聽你的……”
那一夜,她盤腿坐在炕上,守著這受驚的孩子,給她刮痧,給她冷敷,給她喂水喂藥。到後半夜,她的燒終於退了,她就在她身邊躺下,像小時候一樣,把這孩子緊緊摟在了懷裏。黎明時分,她睜開了眼,突然看到,女兒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安靜地望著她,是那麽黑暗幽深的眼睛。母女倆就那麽靜靜地望著,女兒的鼻息,像小羽毛一樣,也是靜靜的,撫著她的臉。許久,女兒小聲地說道:“媽,你那會兒要是和趙大叔結婚,該多好啊,我就有個不是反動軍官的爸爸了……”
“轟”一聲,馬蘭花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崩潰。
三、驚天動地
這個冬天,似乎分外寒冷。雪一場接一場,穀城大街小巷的屋簷上,都掛上了長長的冰淩,在晴朗的日子裏,陽光照射著那些冰淩柱,穀城竟然是璀璨的。璀璨而清冽,有一種迷人的氣息。
嚴寒阻隔了一對秘密的情人,他們找不到可以遮蔽他們激情的地方,湖窪被白雪覆蓋了,一覽無餘,廣袤的青紗帳倒了,播種了冬小麥的田野,也是一覽無餘。那隱秘的激情,在空曠的冬天簡直無處藏身。雖然,周香濤在學校裏有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是溫暖的,生著紅紅的爐火,可他們都知道那很危險。
於是,他們隻能在夢中約會。
夢中,他們纏繞在一起,他說,“我的鮮花啊!”她回答,“是你的,就把她帶回家--”可是在夢中,她總是聽不到他的回答,她看到他的嘴在動,在說話,卻永遠聽不見他說什麽。然後,她就醒了。
總是這樣的夢境,熱烈,纏綿,無望,漆黑。
她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就給他寫信,她寫道,“想你,想你,想你……”無數個“想你”,然後,偷偷地,把它塞進他宿舍的門縫。但他不能冒這樣的險,他隻能用眼睛,告訴她他的想念。偶爾,會有那樣一個機會,一個借口,她能到他的房間裏來,他把她抱在懷裏,又珍惜又恐懼。他知道,這柔軟而熾烈的、無限美好的身體,其實,是他的罪孽和深淵。
寒假到了,他回了南方。在那個美麗的城市,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去過年。
她知道這一切。
正因為知道,所以,絕望。
她沒有勇氣一個人去挨過看不到他的那些漫長的黑夜,那個寒假,晚飯後,她變得很喜歡去朗霞家串門。她自己的家,這種時候,常常是孩子哭大人叫,使她忍不住也想發瘋。她真想逃啊!可她又能逃到哪裏?好在,還有個馬蘭花,她慶幸還有個馬蘭花,水一樣溫存的女人,心有靈犀,卻從不多嘴多舌打聽別人的閑事或是秘密。冬天的漫漫長夜,在這樣的女人身邊,盤腿坐在火炕上,讓她覺得一直在咬緊牙關、和蝕骨的思念搏殺的自己,變得非常軟弱。
昏黃的燈光,照著那些舊家具,幽幽的,有一種老時光的沉靜。火炕燒得很旺,一壺水,坐在灶火上,等它慢慢燒開。爐膛裏,常常,埋著紅薯或是山藥蛋,在她們的閑話中,漸漸地,冒出溫暖的香氣。奶奶用火鉗,將吱吱叫著、淌著糖漿的紅薯或是皮開肉綻又麵又沙的山藥蛋夾出來,分給朗霞和引娣,也分給大人們。馬蘭花盤腿坐在炕上,做針線,補衣服,或者,用勞保發的白線手套,給朗霞織線衣--這樣的冬夜,寂寞的冬夜,她就這麽安靜地過了十幾年!吳錦梅望著她,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憫。
“嬸兒,”她輕輕叫了一聲,馬蘭花抬起眼睛,笑著看她,那一雙美麗的清水眼,仔細看,眼角邊,已經有了細細的魚尾紋。“問你一句話,你別見怪。”吳錦梅說。
“你問。”馬蘭花說。
“你甘心嗎?”吳錦梅脫口說。
馬蘭花細細地看看吳錦梅,笑了。那笑,雲淡風輕,卻又似乎有一些詭異。
“那是嬸兒的命。”馬蘭花回答。
這天,吳錦梅和引娣一起,晚飯後又來到了朗霞家。吳錦梅手裏托著一隻碗,進門就說:“嬸兒,親戚從村裏來,捎來點兒酒棗,是自己醉的,新鮮。我媽讓給朗霞送來一碗。”
“哎呀,你家那麽多妹妹,還想著她!”奶奶嘴裏客氣著。
馬蘭花則伸手從碗裏拈起一顆棗來,丟進了嘴裏,說,“嗯,真香,味道很正。”
酒棗擺到了炕桌上,那是一張紅漆小炕桌,馬蘭花用一隻平時舍不得用的白色的細瓷碗盛酒棗,頓時,黯然的屋子裏亮堂了起來,有了一點鮮豔的生趣。吳錦梅不禁點點頭,說:“要是能畫下來,就是一張靜物。”
話一出口,她覺得心一痛。
馬蘭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錦梅,嬸兒是個過來人,就勸你一句話:多疼的刀口,結了疤,慢慢也就不疼了……”
吳錦梅險些掉淚。這個馬蘭花,她心如明鏡啊,知道這個少女,這個小城姑娘,正在經受著最疼痛的煎熬。
但那是不能出口的秘密。馬蘭花知道,所以,她不問。
然後,她們幾個人,就圍著一張炕桌,吃酒棗。
這是無數個冬夜中最平常的一個夜晚,晴朗、寒冷,沒有呼嘯的大風,沒有落雪。熱炕燒得很溫暖,灶台上,依舊有一壺咯嗒咯嗒滾著的開水,冒出一縷縷白汽,像從壺嘴裏鑽出的精靈。它原本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沒有值得記憶的征兆,但是,吳錦梅卻永遠、永遠地,記住了它。
朗霞和引娣,吃完棗,就在熱炕上抓羊拐,還是那副小巧溫潤的骨頭,有一麵,染了紅顏色。兩人玩著玩著,下了地,在堂屋裏,嘰嘰咕咕說笑,不知說些什麽。後來大人們都沒有太留意,她們倆,提著馬燈出了房門。聽見門響,奶奶說,“這麽冷,這麽黑,就在家裏解吧,看凍掉耳朵--”
朗霞在外麵笑著回了一聲,“就不!”
就要過年了,馬蘭花手裏,是朗霞的一件新衣服。中式罩衫,罩棉襖的,藍底、紅色的小碎花。本來平淡無奇的樣式,她卻別出心裁,用布,壓了一道紅色的絛子,鎖住了四邊。頓時,烘雲托月,這衣服,綻放了似的,變得新穎,細致。
“嬸兒,你手真巧。”吳錦梅這幾晚,親眼看著一塊普普通通的花布,一件普普通通的罩衫,突然之間,化腐朽為神奇,她覺得這女人就如同一個謎。
“一年到頭,統共這點布票,扯了新布,不花點心思,對不住這布呀。”馬蘭花笑著回答。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忙亂的腳步,噔噔噔地,從後院,跑過來。門“砰”一聲被撞開了,朗霞和引娣,兩個人,驚恐地、連滾帶爬似的闖進門,踉踉蹌蹌擠進東屋,臉色慘白,一進門,引娣就喊:
“鬼!鬼!有鬼--”
說完,“哇--”一聲哭了:“白毛鬼,就在後院,我、我看見了!”她結結巴巴地、抽泣著說。
朗霞不說話。她在發抖,她的牙齒,得得得地敲出那種凜冽而寒冷的聲音。她的眼神,直直地,盯著媽媽,卻又像是穿過了她望向一個不知道的地方。一種異樣的沉寂,一種漫無邊際的黑,一種大恐懼,在這屋子裏,如同水一樣,漫上來,漫上來,淹沒了她們的腳、她們的腿、她們的身體。隻有引娣的哭聲,像沒有沉沒的桅杆一樣,孤獨地,露在水麵上。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馬蘭花。馬蘭花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虛弱的鎮靜。馬蘭花說:“朗霞,你不是總說,這世界上,沒有鬼嗎?一定是你們看錯了。”
“沒錯!”說話的還是引娣,她抽泣著,平靜了一些,“我看得真真的,就是個鬼,一身白,沒有臉,不是,是臉上沒有鼻子眼睛……”
“那也不能說明,那就是個鬼。”說話的,是吳錦梅。她沉穩地、安靜地望著妹妹,“朗霞說得對,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馬蘭花看了她一眼,說,“我去看看!”
她穿鞋下炕,吳錦梅也下了炕,說,“我也去。”
“你?”馬蘭花遲疑一下,“你個姑娘家,不好,你還是在這兒跟引娣做伴兒吧。”
“嬸兒,”吳錦梅安靜地、意味深長地說,“我根本不信鬼神之說,我陪你去!”
她凜然像一個英雄。那是不能阻擋的。
“行,來吧。”馬蘭花深深地點點頭。
她們去了。從月洞門,從“如雲”“似錦”的磚雕下,進了後院,自然,後院裏,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空曠、幹淨。隻有老榆樹,光明磊落地站在那裏,還有,被那兩個孩子驚恐中扔掉的馬燈,躺在廁所旁邊的地上,一團心知肚明的光暈,在偶爾吹過的風中,晃動著。“喵--”一聲,黑暗中,一隻貓嗖地躥上了牆頭,她們看到了一團白影,從牆頭上,跑了。
馬蘭花長舒一口氣,說,“原來是隻貓啊!”
吳錦梅沉思地望著一覽無餘的後院,回答說,“也許吧。”
後來,引娣在描述這件事時,信誓旦旦地說,那個鬼,隻有一張白臉,卻沒有五官。
吳錦梅說道,“引娣,你給我說說,你到底看見了什麽?是怎麽看見的?”
引娣說,“就那麽看見了,我們一進後院,他就在後院裏站著呢!一身白,閃閃發光,頭發那麽長,亂飄--”
“沒有看錯?是不是幻覺?”吳錦梅說。
引娣不知道什麽叫幻覺。她叫起來,“你才幻覺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朗霞提著馬燈,一下子就照見他了:他閃閃發光,想不看見都不行!一張大白臉,臉上沒有鼻子眼睛!大姐,你說,那是個什麽鬼?”
“引娣,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吳錦梅這樣對她說。
“那、那他是個什麽?”引娣不解地問。
“貓。”吳錦梅回答,“大白貓。”
“瞎說!”引娣叫起來,“哪有那麽大的貓?除非它是貓變的鬼!”
“引娣,”吳錦梅臉色變得十分嚴肅,“那就是個貓!還有,這件事,你出去,千萬不要跟人講,聽見沒有?”
“為啥?”引娣問。她被姐姐的嚴肅震懾住了。
“你想啊,你是個少先隊員,跟人家說這些見鬼見神的話,人家會說你沒有覺悟。”吳錦梅這樣回答。
引娣想想,然後,點點頭。
這一晚,馬蘭花卻什麽也沒有問朗霞,但注定,這不再會是一個寧靜的平常的夜。朗霞沉默地躺在炕上,大睜著眼睛,怔怔地,望著屋頂。這沉默讓馬蘭花擔憂,也讓她害怕。不知過了多久,馬蘭花終於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寶--”
“嗯?”
“寶,那是貓。”
朗霞不回答。
“我看見了,錦梅也看見了,是隻大白貓。”馬蘭花小心地重複著。
朗霞不說話。可是,她知道,不是貓。她在心裏說了,不是貓。世界上,沒有那樣的貓。她的馬燈,清晰地,照出了他雪白的身影,那麽高大、真實、驚愕……對,他是那樣真實而驚愕地望著突然出現的她們,那一刹那,她覺得全身的血,都從她的腳底流走了。可同時,又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不明白的東西,讓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是貓,她想,不是。
突然襲來的恐懼讓她全身冰冷。
“媽,”她輕輕說話了,“你,有沒有什麽事情,在瞞著我呀?”
“你瞎想什麽?我有什麽事情,要瞞著你?”馬蘭花這樣回答。
“真的?”
“假的!”馬蘭花笑了,緊緊摟住了她,“寶,別瞎想了,睡吧。平安無事……”
她終於在母親溫暖而安全的懷抱裏閉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沒有看見,馬蘭花眼睛裏的淚水。
立春不久,開學了。穀城中學校團總支書記在這個新學期伊始接到了一封來信。寫信人沒有署名,內容是揭發該校某個女學生的,說這個學生受資產階級影響,思想道德敗壞,生活作風下流,勾引有婦之夫,破壞別人家庭,等等。建議開除這個女學生的團籍。
信是從郵局寄來的,郵戳很模糊,仔細辨認,卻怎麽也辨認不出它來自什麽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啊!於是,團總支書記找來了這個女學生,對她說:“吳錦梅,你有沒有什麽事情,需要對團組織講清楚的?”
“是什麽事情啊?”吳錦梅一臉清純無辜地問。
其實,她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信,是周香濤的老婆寫的。此番他回家,不知怎麽,讓他老婆發現了他生活中這個秘密的女人。他老婆對他說,“我要摧毀她。”
他哀求,甚至下跪,向他老婆保證一定和她斷絕關係……然而,她還是寄了一封匿名信來。他老婆說,我已經手下留情了,沒有牽扯出你,而且,寄信的地址,也讓我做了手腳。
團總支書記說,“吳錦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寫一份思想認識。明天,我們再繼續談。你是願意和我一個人談呢,還是想在團組織的生活會上,公開談呢?”
那天晚上,晚自習過後,吳錦梅在破城門洞下,悄悄地,想等來那個闖禍的男人,但是,他沒來。
她知道,這種時候,他來,是冒險,他來,真的有可能毀掉他們倆。可是,她還是傻氣地,在這個尚還寒冷的初春,茫然無助地等著一個救贖。
她自然沒有寫那份思想認識。她想,怎麽過這一關呢?這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大難關啊!她苦苦地、苦苦地想了一夜,想,怎樣可以讓他們兩人,從懸崖邊脫身,從深淵邊脫身?她想啊想,兩隻大眼睛,瞪著糊了粉蓮紙的窗戶,還沒有發芽的枯樹,剪影一般,把它瘦硬的枝條,映在了窗上,那黑黑的影子,慢慢地,變淺,變淡……天就要亮了。在微明的天光中,她一夜未合的眼睛,血紅血紅,就像,落在陷阱中獸的眼睛。
當書記再次和她談話的時候,看見她那雙眼睛,心裏似乎有了一些底。書記說:“吳錦梅,你還是沒有什麽事情,要和組織講清楚的嗎?”
她低下了頭,許久,眼淚一滴一滴地,滴下來,那是一些特別沉重的淚水。她慢慢抬起頭,透過蒙朧的淚眼,望著書記,說道:“有事情……我隱瞞了一件事,我、我很痛苦……”
這件事,一出口,驚天動地。
人,是在半月後的一個深夜,落網的。公安人員包圍了北磚道巷,衝進後院,在地窖裏,抓獲了那個鬼。無數隻雪亮的手電筒,那種特製的聚光手電筒,像光的天羅地網,讓那個鬼,無處遁形。
白發、白須,似乎,連濃濃的眉毛都是白的,身上,磷光閃閃,強光讓他睜不開眼睛……
同時被捕的,還有他的妻子,馬蘭花。
小小的穀城,如同一隻鍾,“嗡--”的一聲,震動了,震驚了。天哪,誰能想到,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隱藏了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天大的罪行!鎮反的時候,槍斃了那麽多反革命、特務,抓了那麽多反革命,居然,還是有漏網之魚!
這個女人,這個馬蘭花,真厲害呀!平日裏,出來進去,看上去那麽綿善,那麽清秀,弱不禁風,卻誰知,心裏藏了這麽大的事,一藏,藏了這麽些年!她竟然藏著這樣的秘密,和整個時代,也和整個穀城,挑釁。
怪不得她不改嫁,怪不得她寧願捐房也不讓院子裏住進來租戶,真相大白之後,人人都成了事後諸葛亮。一點一滴地,想起她往日許多可疑之處。比如,從不愛串門,不愛和人閑話,不愛聊東家長西家短,還以為她真是謹守婦道呢,原來,是怕禍從口出。
據說,從那個他藏身的地窖裏,沒有搜出炸藥或是電台之類,也沒有密碼本什麽的。他不是個特務,他隻是個軍人。
沒有什麽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東西,隻有一張傳單,黃色的紙張,很久遠的紙張,又皺又破舊,上麵有陳年的血跡,壓在他的枕頭下麵,上麵這樣寫著:“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回家團圓!”
還有一小瓶毒藥。
四、守墓人
那天深夜,當陳寶印敲開穀城西街的家門時,馬蘭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身便裝,背個褡褳,像個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天爺呀!”她驚叫一聲,他忙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她的驚叫。
那一夜,不滿兩歲的朗霞,熟睡著,孔嬸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房裏。這一對劫後餘生的夫妻,在黑暗中,心驚肉跳地纏綿。馬蘭花一次又一次地問道:“是你嗎?寶印?真是你?”
陳寶印回答說,“是我,蘭花,是我。”
“不是你的魂?”
“不是,不是,有你,我不敢死。”
馬蘭花哭了,“我以為你讓打死了,要不就是撤到台灣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眼淚,像滾燙的蠟油一樣,滴在他的胸口。他們在自家的炕上,緊緊緊緊依偎在一起。他告訴她他的經曆,城破時,他沒有被俘,也沒有像有些弟兄們那樣,自盡,原本,上麵是發給了他們這些守城的官兵毒藥的,一人一個小玻璃瓶,裏麵是劇毒,意思是,要讓他們和那城共存亡。他原本也沒想過要偷生,他畢竟是個軍人,可是,在最後的時刻,鬼使神差,一份傳單,被風吹到了他腳下。這樣的傳單,本來,在陣地上,有很多,是解放軍的攻心戰術。他撿了起來,上麵,有新鮮的血跡,不知是哪個弟兄的血,隻見那上麵寫著那句話:“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回家團圓!”
刹那間,他崩潰了,想起了西街,想起了馬蘭花,和他還沒有見過的小女兒,一陣心痛。他把那張紙,揣進了衣兜,把毒藥瓶,也揣進了衣兜。他想,就是死,也得讓我再看一眼她們,再死。
城破時,他躲進了城中一個相識的朋友家中,換了一身便裝,幾天後,趁亂,出了城。他不敢貿然回已經解放的穀城去,一路向南奔逃。乘車、乘船、徒步,驚險重重,總算,來到了一個可以讓他遠走高飛的地方。那時他身上還藏了幾條“黃魚”,他用“黃魚”換來了一張去台灣的船票。當他把那張珍貴的船票拿在手中,他猶豫了。他想,就這樣隻身離開,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親人呢?而他,留下這條命,原本,是為了再和她們相見啊。
於是,他做出了一個讓多少等船票的人瞠目結舌的舉動,他讓出了自己的船票,毅然北返。
多少人勸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你人活著,還怕沒見麵的那一天嗎?”他想,是,不錯,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誰知道它有多遙遠?
他一路向北,回穀城。他這樣想,回去把妻子和女兒接出來,再想辦法南逃,去台灣或者香港。他不知道自己這想法有多麽天真!北歸的路,一次次地,被阻隔,是那樣艱辛和漫長,在已經解放的土地上,一個身份可疑的人,簡直寸步難行。他喬裝成跑單幫的,去北方,收購羊毛,旱路、水路,汽車、火車、牛車、毛驢,過長江、過淮河、過黃河,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一路,有許多次,他都以為自己被識破了,卻終於又化險為夷。等他在一個黃昏,終於遠遠地,看見了矗立在河穀平原上安靜的鼓樓,魂牽夢繞的穀城的標誌,他落淚了。他想,穀城啊,我回來了!這樣想的時候,他滿心的悲涼,此刻,他已經清楚地知道,入了這城中,凶多吉少。
他在城外的青紗帳裏,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靜,怕的是白天進城被人認出。穀城太小了,是個沒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經是秋天,高粱紅了,玉茭子黃了,穀子也黃了。夜風吹來,拂麵的都是莊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糧食、清甜的汁水,霎時,溢滿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淚水……四周,一片蟲鳴,他抬頭看著天空,真幹淨,滿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個行伍之人,槍林彈雨中廝殺的人,從來,也不知道,頭上的天空,原來,可以讓人這樣心軟、心疼。他想,行,死在這樣的天空下麵,也不枉這一場跋涉。
馬蘭花哭了。她把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她說,“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為啥不走?你為啥要回來啊!”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這一回來,天羅地網的,就走不成了呀!”馬蘭花說。
“聽天由命吧,”他回答,“本來,城破的時候,我就該死。現在,見著了你,死,我也能閉眼了--”
“不!”馬蘭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別說這樣的話,別說死、死的!你本來能活,你本來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這樣丟了命,我可怎麽活?你說你身上有毒藥,在哪兒?你把它給我。”
馬蘭花從他貼身的衣服裏,摸到了那隻小瓶。她把那小瓶緊緊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顫抖,她說:“這藥,讓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哥,咱們倆,一人一半。”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他隻是更緊、更心疼地,摟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們倆,茫然地望著漸漸發白的窗外,望著那個就要醒來的穀城,他們知道,此刻,他已是一隻困獸。
起初,馬蘭花和孔嬸,將他藏在了西廂房的一間小屋裏,那房間,外麵掛了銅鎖,朗霞推不開。可終究是不安全的,院子裏,總是會有人進來,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來說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說要挨家挨戶檢查衛生,馬蘭花知道,那西廂房,是藏不住了。
這天,夜深人靜,朗霞睡熟了,馬蘭花和他,提著馬燈,靜悄悄下了後院的地窖。他們真慶幸,從前的房主,將這地窖,挖得不僅寬敞,還镟了磚,看上去就像一間密室。白天,馬蘭花和孔嬸,已經將它收拾整理了出來:她們卸下了一扇窄門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鋪。為防潮,給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還鋪了一塊狗皮褥。搬來了一張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麵放了吃飯的碗筷和一盞麻油燈。她心酸地打量著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說:“委屈你了。”
他笑了,說,“這比戰壕裏強一百倍呢。”
她知道他是在寬慰她,“就先這樣,”她說,“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隱隱地,她確實覺得有個“辦法”,不清晰,或者,她還下不了決心,那就是,勸他……自首。
這個解放了的社會,平心而論,馬蘭花覺得,還真不錯。幹淨、溫暖,沒有人欺負人。
可是,很快地,鎮反運動就來了。
穀城也開始槍斃人,南城外湖窪做了刑場。人們用軍用卡車,把那些人,拉到了湖窪裏。馬蘭花也去看過一回行刑,十幾人,並排跪在雪地裏,槍響的時候,她別過臉,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眼,她看見了雪地上的血,那麽猩紅,刺目,疼。她從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傷……
她看了布告,看見死了的人,有國軍的連長,比陳寶印的官職,還要小。她嚇壞了。當晚,她發起了高燒。
孔嬸守在她身邊,守了一夜。給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燒退了,她望著孔嬸,說:“嬸兒,我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說。”孔嬸回答。
她從被窩裏,伸出了兩隻手,把孔嬸的手,緊緊握住了,她原本鮮豔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燒,燒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層皮。她望著孔嬸,說道:“嬸兒,你要答應我,將來,不管啥時候,萬一,萬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麽也不知道!”
孔嬸愣了一下,然後,她慢慢地點頭,“我懂。”她說。
“你答應我!”
“我應下了。”
“嬸兒,真到那時候,你要替我,替我們養大朗霞,我無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隻能拜托你了!”
“孩子,閨女,咱不說喪氣話。可真要有個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親孫女!”孔嬸安靜地含著眼淚這樣回答。
馬蘭花就這樣開始,守住了那個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傷害。也許,她曾經有機會救贖自己,也救贖丈夫,可她錯過了,她沒有登上救贖的那列車,看著它,風馳電掣駛過了自己的站台。那是時代的列車,而她,做了一個舊時代的守墓人。
引娣後來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吳錦梅,她說:“你告訴我,不讓我和別人說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時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吳錦梅回答,“不知道。”
“你不讓我說,可你自己為什麽要說?”引娣直直地望著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吳錦梅回答。
“對,”引娣說道,“我就是不懂。”
“我是共青團員,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讓你對別人說,是我一時糊塗,喪失了覺悟,行了吧?”吳錦梅望著妹妹的臉,歎口氣,“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別跟我提朗霞!”引娣衝著吳錦梅大叫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憤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走了。
跑出了家門,引娣才知道,現在,沒有什麽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這麽多年,引娣習慣了,一出家門,就往朗霞家鑽。算來,她長了十一歲,在朗霞家在馬蘭花嬸嬸家的時間,甚至,比在自己家還要長,還要久。那簡直就是她的另一個家……可是現在,那個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對麵,黑色的街門,關閉著,裏麵無聲無息,如同墳墓。好多天了,她沒有看見過朗霞,朗霞不出門,也沒有見她再去上學。她好像,從穀城消失了一樣。她呆呆地望著那寂靜無聲的街門,突然一陣委屈和憤怒:原來,那個反革命,天天和她們在一起啊!可是自己一點都不知道,還當他是個鬼……
她衝過去,抬起腳,噔噔噔,踢那個街門,一邊踢一邊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吳錦梅從她家院裏跑出來,抱住了她,吳錦梅說:“引娣,你別發瘋!”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腳,抬起臉,吳錦梅驚愕地看見,她的妹妹,淚流滿麵。妹妹淚流滿麵地看著她,說道:“這下,你高興了吧?”
五、小燕子,穿花衣
其實,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後院撞上陳寶印之後,馬蘭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頭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看到他,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默默摟住了他。這些年,隨著朗霞的長大,再加上時局和必需的警覺,他們倆見麵的時間,越來越少。她隻是在每天的晚上,用一隻拴了繩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飯,送下地窖。再用一隻水桶,將他的便盆,提上來,倒掉,刷洗幹淨,再放下去。他們在黑暗中,沉默無聲地完成著一套生活的程序,無比默契。
他們依偎著坐在他的“床鋪”上,一盞煤油燈,幽幽地,將他倆的身影,放大了,投在牆上,有一種驚心動魄的變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馬蘭花用手輕輕地撫摸那褥子,說道:“寶印,八年了吧?”
陳寶印回答,“是,兩千九百二十多天了。”
一句話,使馬蘭花幾乎垂淚。她抬眼望著他,那個從前英氣勃勃的男人,她含著眼淚對他笑笑,說:“我帶了剪子來,我給你鉸鉸頭發。”
他說,“好。”
她用手巾,圍住了他的脖領,她開始給他剪頭發。哢嚓、哢嚓,哢嚓,一縷一縷長長的白發,落下來,落在地上,漸漸地,地上,就積起了一層霜雪。那層霜雪,讓馬蘭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從身後,抱住了他,把他白發蒼蒼的頭,摟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