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文君
引 子
1
叫出李春的名字,如同無意間念動魔咒,或者開啟密道機關--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倒下了,一連串的奇怪的變故將隨之而來。
我自然如同所有故事裏的主人公,當時對此一無所知。
那天上午,丈夫打電話把我從店裏叫出來。從店裏出來之前,我做了三次深呼吸,對自己說,不跟他吵,這不是在家,是在外邊!
窗簾店的玻璃門在我身後關閉,站在人行道邊上的丈夫轉過臉來,跟他對視的瞬間一股怒火升上來,但我控製住了,冷笑著說,張嘴就是幾千,把你賣了吧?
我不值錢,賣你估計還差不多……他從P股後頭的兜裏摸出坐得皺巴巴的煙盒,摳出一根同樣皺巴巴的煙捋直了,點上,兩根黑黃枯瘦的手指頭,夾著煙焦灼地朝我指點著,你給不給?不給我真找個主兒把你賣嘍!
少不要臉!我罵了句,轉身要走。
他急了,欺過來,我知道,存折就在你包裏,你不給是吧?我進你店裏找……
他噴出的煙霧嗆得我直咳嗽,我死命把他推回到人行道上,店裏的小姑娘就站在玻璃門後,我壓低了嗓子吼,你想死啊!你進來試試!滾!
他向後踉蹌了一步,站下,沒再撲過來,隻是低低地罵了一句髒話。
我沒再還嘴,轉身就走,再不走我肯定會和他當街廝打起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隻要他跟我要錢,我就沒法再和他好好說話。我們開始互相謾罵,互相吼叫,很快升級成互相廝打,打累了,兩個人氣喘籲籲地各自帶著傷痕再恢複成互相謾罵,最後罵得也累了,戰爭結束。無論勝敗,結局無一例外是我妥協。丈夫和我通過如此奇妙的方式得到溝通,達成共識。有限的幾個錢,也就這樣從我攥得緊緊的手指逢裏流失了。
我們昨天晚上已經這樣溝通過了,沒有達成共識,今天上午他竟追到店外繼續溝通--在此之前,我們倆的戰爭還從未蔓延出家門--真是喪心病狂!
愣著的他忽然朝我的後背又吼了句什麽,一個站在櫥窗前的女人扭頭詫異地看了看我。我沒聽清他吼的是什麽--從胸口湧上來的怒氣尋不到出路,憋得我耳朵哄哄直響,但被櫥窗前的女人一看,我勇猛地回頭,他要再敢說什麽,我就豁出去把臉抹下來不要了,跟他拚一場,至少把胸口憋的毒氣放一放。
他還站在路邊凶狠地抽煙,薑黃色的T恤卷到胸口,能清楚看到黑黃皮膚下的根根肋骨。也許是因為瘦,他總是凹眼塌腮的,那張瘦臉現在氣急敗壞地扭曲著,嘴裏威脅地嘟囔著什麽,我太清楚他故作凶悍的表麵之下是堆不堪一擊的軟骨頭--果然,他沒再朝我這邊看,走開了。
他的T恤還沒放下來,脊椎彎曲的線條看上去孱弱而疲憊。一根針刺破了我氣鼓鼓的肚子,撲哧一下,整個人都軟了。
站在櫥窗前的女人這時轉過身來盯著我的臉看,我不覺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當然,我不會哭,她幹嗎那樣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這女人有點兒麵熟……
李春!
還是我先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笑著過來,拉住我的手。
許自芳,真是你!我開始還不敢認……
我笑得沒她那麽熱情,心裏很不自在。我悻悻地不得不承認,她倒真的變化不大,還是披著一頭垂到腰際的長頭發,沒有修剪,長得像野地裏的蒿草一樣濃密,穿的是去年流行的碎花軟麵料腰線高到乳房下的短袖上衣,鮮紅豔綠的花色,乳白色紗質裙褲,這種嬌滴滴的款式穿在人高馬大的李春身上顯得異常可笑。加上柔軟的麵料下是同樣柔軟多肉的身體,走動的時候,豐肥的胸和P股波濤起伏地晃著,好笑之外,我多少有點兒替她難堪。上學的時候我也總替她難堪--這個念頭喚起了我曾經有過的優越感,我隨之也顯出了些許重逢的喜悅。
我把她讓進了店裏,在靠窗的玻璃小圓桌前坐下,店裏的小姑娘給她倒了杯水,她打量著店,我打量著她。
她的眼角嘴邊也有了細紋,因為胖才不那麽明顯,淤青的眼袋倒是很明顯,和青黑的眼影一起把眼睛變成了兩隻黑窟窿,粉厚得嚇人,口紅卻是桑葚一樣的黑紫顏色,讓人以為她得了什麽病,耳環戴得很個性,一邊釘著亮晶晶的鑽石耳釘,另一邊穿了條長長的銀色鏈子,她隨意放在桌麵上的胖嘟嘟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核桃大小的一個紫水晶戒指。
我猜她身上的那些閃閃發光的零碎兒都是從小女生喜歡的飾品店裏弄來的貨色,不會值什麽錢。三十好幾的女人把自己弄得這樣不倫不類實在可笑,可我還是把光禿禿的手挪到了桌子下麵。
剛才那男的是誰呀?
我硬著頭皮回答,我老公。
她毫不掩飾地深表同情地看著我。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原本就有些敷衍的笑也僵在了臉上,我沒說話,隻是把眼睛挪到了別處,不再看她。李春也許察覺了我的不悅,她站了起來,開始四處去看店裏懸掛著的窗簾樣品,她問,這是你的店?
我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含混地哦了聲,跟著站了起來,臉火燒火燎起來,我真後悔剛才叫出了她的名字--裝不認識掉頭進店就好了。
一、重逢李春和她的詩
2
在與李春重逢的最初幾十分鍾裏,我備受煎熬。
這些窗簾真美……她用誇張而抒情的口吻說著,向前走去。我隻得跟著她。
你看這些小花,她指著一掛粉地白花的窗簾說,輕盈,純潔,讓人不忍觸摸,甚至不敢呼吸--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她哈著氣閉著眼睛念出來這三句古詩,關於李春的記憶隨著她念詩的樣子在我腦子裏鮮活起來。我們是上中專時的同班同學,住同一個寢室,但我們並不是朋友。她在班裏很孤立,班裏總在流傳關於她的猥褻笑話,我是聽其他女生講的,據說都是從男生那裏傳過來的,真實與否我也無法考證,不過我和大家一樣從心裏排斥她,她對於我們來說是異類。
我們是初中畢業上的小中專,當時班裏的女生大多和我一樣,還是群剛紮了一半毛的瘦雞崽子,李春卻已經有了凸凹有致的身體,從那永遠小一號似的舊衣服底下惹眼地膨脹出來。我們背後對她的稱呼是“那個浪娘兒們”。因此,她和我們格格不入也不全是我們的責任。不過,李春也許並不寂寞,反正每學期都有她和誰誰誰相好的傳說。畢業前,這些傳說集中在教我們應用文寫作的老師身上。那是個猥瑣的中年男人,坐第一排的女生說上他的課幾乎不能呼吸,好像他生下來就沒洗過澡似的。有人說晚自習的時候看到李春和寫作老師在辦公室,黑著燈,李春坐在老師桌子上,老師的手放在她裙子下……現在想想,屋裏黑著燈,也不知道屋外的目擊者怎麽看見了放在裙子下麵的手,但當時我們都像親眼看到一樣確信無疑。
我也有幸成為過目擊者,看到那位老師在李春的作文本後麵,用紅筆寫了好幾行字,是些祝願的話,好像說她有靈性、有天賦,希望她畢業後前程遠大什麽的。李春看那些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胖臉紅嘟嘟的。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我和她同桌。我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心理,回到寢室就對大家說李春的作文本裏有情書,於是大家就起哄要看她的情書,可她把作文本往壁櫃裏一鎖,也不解釋,紅著臉咯咯笑著,似乎很享受大家對她的取笑。
我本來還有點兒心虛,可見她那樣,又覺得她不知羞恥,莫名很生氣。李春對我倒還不錯,老是試探著跟我親近,上自習課還想和我聊點兒什麽。因為和她坐同桌,我生怕別人把我和她劃在一起,所以竭力躲著她,當然更不會和她抵著頭說悄悄話,她要開口我就梗著脖子假裝沒聽見。於是她就歎息一聲,哈著氣閉著眼輕聲念幾句什麽詩。
十八年後,她怎麽還能如此?好笑之餘,我也有些不解。李春睜開眼睛,衝我嫣然一笑,繞著那掛飛花似夢的窗簾,旋轉了半周,我看著她那用細細的黑帶子綁在腳上的高跟涼鞋,真擔心那纖細的鞋跟撐不住她龐大的身體而讓她轟然倒在地板上。
天!我喜歡這個……熱帶草原的色彩,從橙黃過渡到灰白,遠遠的孤零零的樹,向上,蒼蒼的天空,還有這質地,粗粗的,原始的感覺……
這個是亞麻混紡……我跟在後麵解釋了。
知道嗎?自芳,我正要買窗簾呢!
她滿眼期待地看著我,好像在等著我跟她一起興高采烈起來,我隻是笑了笑,盼著她趕快離開,但如果她真的要買窗簾……我們這個店已經連著兩個月沒有完成總店定下的銷售任務了。
轉念又想到了剛才自己那含混的一聲哦,我決定在自己變得更難堪之前中止謊言。
那你挑吧!我可以……跟老板說給你打折……我們是連鎖店,我隻是負責……這一家……
她沒有在意我磕巴而重音含糊的話語,在重重簾幕間穿行著,不時發出讚歎。我跟著她說著不同質地布料的價格和折扣。她歎了口氣,很悲哀地看著我說,價錢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感覺……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半天才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你要搬新家了?
不是!她很神秘地看著我,就這樣和我臉對臉怔了半天,突然笑出來,我要結婚了!
大概我驚訝的樣子讓她覺得很得意,她的笑聲異樣響亮,而且持續得相當長。我卻瞪著眼在想,她是到現在才結婚,還是……二婚?
現在的我回想當年的李春,感覺那時候她就像一顆熟透的果子,要不趕快找個籃子掉進去,過不了多久就會爛得沒人要了!我試探著笑著問了句,你這麽……浪漫的人,我以為你早……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股溫熱略帶腥膩的體味撲過來,我回避地扭了下臉。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憂傷而飄忽。是啊,浪漫……遇到他……真的很浪漫……
恭喜你呀!
我從她手裏拽出自己的手,酸酸地說了句,不去看她的表情。本來我下決心不給她炫耀的機會,可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那位是做什麽的?
做什麽很重要嗎?是什麽才重要!他是我全部的夢想……
我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這種虛頭巴腦的話,能糊弄住誰呀?就她那條件,說不定找了個歪瓜裂棗的離婚男人……我腦子裏浮現出當年我們那個寫作課老師的邋遢模樣……帶著個十幾歲的孩子……我的精神勝利法似乎不怎麽起作用,因為李春就在我眼前氣定神閑地挑選窗簾,看她那氣勢,我覺得她一定找了個很理想的男人。
她把店裏每一款窗簾都看了一遍,點評了一遍,看見紅的說“桃花流水杳然去”,看見藍的說“碧海青天夜夜心”……店裏的小姑娘已經趴在收銀台上吃吃地偷笑了。但折騰了一圈,她好像一樣也沒有選中。我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來,斷定她在裝蒜。我們是品牌連鎖店,在這個不大的城市中可以說是最高檔的一家。我的很多熟人也都是來看看,咂咂舌頭,讚歎一番,然後就消失了。因為在別的店裏,隻要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價錢就能做出看上去也不錯的窗簾。我帶著嘲諷的微笑頗有耐心地跟著她又回到了玻璃小圓桌前。
3
我知道接下去她要說什麽。
李春坐下,端起剛才那杯水喝了一口,突然發出聲低低地尖叫,天哪!真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夢遊似的放下紙杯,走到櫥窗前,指著我們布置在櫥窗裏的那套窗簾,手臂久久不肯放下。
一驚一乍跟演戲似的,剛才在店外她不一直在看櫥窗裏的這套窗簾嗎?
這套窗簾有兩掛,外麵是一掛提花織錦緞的,幕布一樣的猩紅色托著針腳密實淺浮雕似的玉色纏枝玫瑰,下麵有暗銀色的金屬綴腳,窗簾扣也是同樣的銀箍,綴著暗銀色的流蘇。裏麵一掛是珠灰色的蕾絲紗簾,鏤空的地方用撚出珠子來的絲線連綴,雖然在櫥窗裏蒙了灰塵,可那種珠箔銀屏鏤金嵌寶的感覺還在。
櫥窗裏鋪著綠瑩瑩的地毯,錯落地放置著城堡、風車和一蓬蓬盛開的絹製雛菊、滿天星、薰衣草,還有一些表情快樂的小矮人藏在花叢中,中間立著穿紗裙的洋娃娃公主,手裏拿著一枝鮮豔碩大的玫瑰。
這些都是開業時我布置的,當時很喜歡,像一出童話劇的舞台,後來就沒感覺了。我懶懶地坐著,等著李春讚歎完了坐回來,然後送她離開。
就是它了!
李春沒有坐回來,她站在那兒,滿臉放光地看著我。
我還從沒遇見過誰給自己家訂過這套窗簾,貴倒不是主要問題,主要是不適合居家過日子。但我沒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在李春期待的目光中,我站了起來,往總店打電話問還有沒有這款料子。確定還有,我接著問她要不要給臥室和書房裝窗簾。沉醉的她像是被提醒了一樣,立刻說當然要。我就給她推薦了那掛粉白滿是小花的,我是真心覺得它好,書房定的是寬幅木質百葉窗,另外她又挑了一掛窄窄的藍色有機玻璃珠子的簾子,我真不知道她準備掛在什麽地方。
我按通常的房子規格大概匡算了一下,加上那掛窄的珠簾,打完折將近三千塊錢,我對李春說店裏的規定,必須先交一半的價款才能開工做。
李春愣了一下,我今天出來沒帶那麽多錢……
來了!我就知道……我心裏的小嘀咕雀躍地跳了一下,手裏的圓珠筆輕輕地敲打著訂單本,笑著對李春說,總店要見到收據才給師傅下開工單子……
李春低著頭,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覺得為難,我都快被她的裝腔作勢弄得失去耐心了,她突然抬頭衝我一笑,明天,明天我再來……
我右手把圓珠筆摁得啪啪直響,左手捏了張店裏的名片給她,明天她可以打上麵的電話給我,總店會派師傅去她家量房子,她隻要來交一下預付款就行。
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相信李春真的會買這些窗簾。或者,是我不願意相信?
送李春出門的時候,我問她現在做什麽,她笑著說她在家寫詩。
在家寫詩?
4
在家寫詩!
晚上下班鎖店門的時候我還在為李春那句荒謬絕倫的回答生氣。帶著氣去娘家接兒子,推著自行車剛進胡同口,我就聽見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偏巧一輛拉石棉瓦的三輪車堵在前麵,路邊又是賣燒餅、蔬菜水果的小販攤子,加上自行車,一會兒路就叉住了。我半天才擠出來,兩步就到了門口,拿前輪撞開虛掩的院門,正看見兒子背靠舊磚堆坐在地上大哭,媽站在灶火門口,嘴裏朝我兒子囔著,手裏削著茄子皮。
我把車子一扔,上去抱起兒子,兒子的胳膊上擦破了點兒皮,渾身泥猴似的。媽看見我,歎了口氣說,惹他大舅生氣了……我哄了半天也哄不住……
小弟領著女朋友回來了。看這情形,小弟的女朋友就把手裏吃了一半的冰激淩給兒子,兒子哽咽著接住了,小弟小聲說,姐,算了,吵有什麽用……
我甩開小弟,衝到大哥的門前,朝鎖著的房門狠命地捶著踹著,許自立,你開門,你給我開門!
大哥在屋裏咣當砸了什麽,滾!
我返身到磚堆上抽了塊半拉磚頭,狠狠地砸著門。小弟過來拉我,姐,姐!
我惡狠狠地又砸了一下,許自立,你去死!
你們都盼著我死呢!許自立咋不死呀?許自立死了,給你們騰地方,讓你們結婚,養兒子……
聽了這話,小弟的女朋友扭頭走了,小弟丟下我,追女朋友去了,我手裏的磚頭掉在了地上,兒子過來抱住我,他的小胳膊小手上黏糊糊的全是冰激淩,我拉著兒子,看了一眼媽,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茄子站在灶火門口,我跟媽都沒說話。媽先挪開了目光,低頭繼續削茄子皮了。
我轉身走到門口,扶起自行車,幫兒子爬進自行車後座,推起車走了。
悶熱的空氣裏滿是灰塵,拆遷的消息確定後,家家都在搶著用紅色大瓦、石棉瓦、舊磚頭搭房子,好在拆遷的時候算成居住麵積,我們家的工程說好明天上馬。我蹬了兩下剛要蹁腿上車,兒子在後座上一搖晃,驚叫一聲抱住了車座才沒摔下去。我忙站住了,看了看那纏得亂七八糟的坐椅,一邊固定的螺絲掉了。上星期我就發現鬆掉了,讓丈夫修理……我勉強把坐椅固定好,讓兒子抓住車座,不敢再騎,推著車走。
我已經不再生大哥的氣了,剛才的暴怒,也沒多少真的是因為大哥。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一會兒覺得堵得滿滿的,一會兒又覺得空蕩蕩的。走過一條全是餐館咖啡廳酒吧的街道,前麵是新世紀廣場,廣場周圍都是專賣店,廣場中間有噴泉,我天天從這裏經過,卻沒在這裏停下過。
兒子的小手摸在了我的背上,我回頭,他說,媽媽,濕了。
汗濕透了我的衣服,我把車子紮好,把兒子抱下來,在路邊的冰激淩攤上給兒子買了一個甜筒,然後鎖上車子拉著兒子朝廣場中心走去。
兒子一邊吃甜筒一邊伸手去弄噴泉裏的水,我在旁邊坐著,看著他。廣場上似乎有風,空氣和緩混沌地流動著,我把手指伸進頭發裏梳理,齊肩的頭發一縷一縷地垂著,油膩,邋遢,稀薄,攥起來幾乎不夠一把了……
我覺得累,深呼吸,廣場上的空氣進了我身體,在體內,繼續和緩混沌地流動著,溫熱的帶著食物和灰塵的氣味……一切都改變了,我生長的這個小城也變得無法辨認了,唯一沒改變的可能隻有季節的流轉,年複一年,春夏秋冬……我想起上初中時的夏天晚上,爸還活著,幹一天活回來光著上身在院子裏擦洗身上的煤灰,然後把水均勻地潑在院子的地上,地上就有了一塊塊陰涼的濕痕。我蹲在一邊刷自己的白邊黑布鞋,媽在炒茄子,她總是把茄子炒得黑乎乎的,邊炒還邊罵茄子是“喝油鱉子”,大概因為那茄子喝了太多的油,就著饅頭吃很香。讀高中的大哥坐在門檻上看書,我從大哥那裏知道了北島和舒婷,瘦瘦的大哥套在幹淨的白襯衣裏,對我說,“十六歲的花季隻開一次”。雖然我不崇拜大哥被崇拜的人,那時候我迷的是瓊瑤,但我崇拜大哥,他會彈吉他,會下圍棋,會打籃球……怎麽也想不到十年之後,他將不會走路。小弟在上小學,胳膊上別著兩道紅杠杠……那是1988年……我們怎麽就過到了這遙遠得無法想象的未來?
兒子過來,趴在我的懷裏說,媽媽,我餓了。
5
我也餓了。手機在包裏開始響,不接也知道是丈夫的,我沒有接,拉起兒子,朝自己的自行車走去。
回到家看見飯已經擺在了桌子上,丈夫正抽著煙看電視,我給兒子簡單洗了洗,三口人開始吃飯。丈夫看看我的臉色,問,咋了?
我沒搭理他。
兒子在旁邊舉著胳膊讓他爸看傷,大舅把我從屋裏扔出來了!
丈夫忙從頭到腳地掰著孩子看。摔著沒有?你大舅是個神經病……你以後離他遠點兒……發現兒子沒傷著,丈夫也就沒再說什麽。
丈夫這麽克製是有原因的,大哥一直在幫我們,春節前還給丈夫湊了本錢。人有時候不信命都不行。春節販水果怎麽想著都應該能賺錢的,熟人慫恿丈夫,兩個人兌了本錢開始幹。先是貨車遇上查超載,卸貨罰款,運回來才知道水果批發市場裏有幫派把持,外人不能戧行,結果貨被糟蹋了不說,人還被打了,血本無歸,丈夫烏青著眼睛過了年。不過也就因為這次運貨,丈夫認識了貨車老板老宋,也許看丈夫人還算老實,又不太笨,他恰好缺人手,就讓丈夫幫忙押車了。
丈夫這次跟我要錢,是要換一個能開大貨車的駕駛證,有了證他就可以單獨出車了,那就掙得多多了。這麽簡單的意思是吵了好幾次之後我才弄清楚的,他好像也不會好好和我說話,上來就惡狠狠氣哼哼地朝我喊給我錢,給我錢。我欠他錢!他是料定了我不願意給他錢,當然,我也確實不願意給他錢--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隻要給他錢,我心裏最深處就有股說不出的茫然的恐懼,天知道還會出什麽事……每次的結果總讓我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下回,無論如何不能再給他錢……
整天想著錢過……我當然想錢!不想錢難道要我想詩嗎……想想要是我坐在家裏寫詩,生活會怎麽樣?
想到這兒,我笑了。
丈夫有點兒被我嚇到了似的瞪著眼,我沒有理他,收拾桌子去刷碗了。等我收拾利落哄睡兒子回到臥室,丈夫已經醞釀了半天情緒,直接開始和我吵。我也按習慣接招,可今天我吵得有氣無力的,丈夫就獲得了較長的發言時間,可以講講他最擅長的“一隻雞蛋”的道理,從我給他辦駕駛證的這三千塊錢開始,雞生蛋蛋生雞,他很快就慷慨激昂地講到了他將要擁有的運輸公司……
我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和你離婚,讓你看不起我!
哈!我笑了,那你現在就該和我離婚,省得到時候讓我分一半財產……
他大概自己也說煩了,罵了句髒話。我抬腳跺他,他不防,一下掉到了地上,氣惱得爬起來把我也拉下了床,我們扭打在一起。很快我感覺到好像沒了平時的力氣,可能因為我一直有點兒恍惚,那股混沌緩慢流淌的空氣還在我身體裏,拖累得我有氣無力的。我隻是用身體把他壓住,沒有打他,隻是用力地壓著……他在我身下扯我的衣服,我滾了下來,他就騎在了我的身上,也沒有打我,而是故作粗魯地把我的背心一把拽了下來……我懶得動,光著上身躺在地上,隨他去……很快也就結束了,我用內褲胡亂擦了一下身子,側身躺著。他躺在我的背後,說地上涼,我不想說話,他也不說了,我們倆沉默地躺在冰涼的地板磚上。
地板磚很涼,身子卻在出汗,我挪了一下,把後背放在地上。日光燈上的整流器嗡嗡響,一隻蛾子在燈罩裏撲棱著翅膀,後背的涼透到了前胸,胸口的汗也凍在了那兒,一粒粒冰碴子似的。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丈夫又跟我要錢,我一聲不吭地去把孩子弄起來。我的態度讓他感到有點兒意外,愣了半天,在亂糟糟的屋子裏轉著圈嚷嚷,把沙發上的衣服扔到地上。我連眼都不眨,把穿戴好的兒子推到他麵前,又塞給兒子一個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麵包,轉身進了衛生間。丈夫罵罵咧咧帶著兒子去我娘家幫忙蓋房子去了。
二、被自由改造的頭發和記憶
6
我原本以為第二天會是平常的一天。
騎車到店裏,開店門,拉開櫥窗上的卷閘門,看著櫥窗我想,李春真會把這樣的窗簾掛在她家裏嗎?店裏的小姑娘來了,開了店裏的音響,一扭一扭的歌聲開始在重重簾幕間穿行。我有些木然地開始拖地。店裏的電話響了,是李春,她說馬上到,讓師傅在店裏等她。我打電話給總店的師傅。掛了電話,我又繼續拖地了,拖到昨天承蒙她念詩的那掛飛花似夢的粉白窗簾前,我站住了,我喜歡這窗簾……我喜歡的窗簾要掛到李春家裏去了。
我想跟師傅一起去她家看看……知道自己可能會受刺激,卻又忍不住想去受這個刺激……
李春很快就到了。今天她穿了條墨綠閃金的裙子,下麵是開衩的長裙,到了肩頭就細成了兩指寬的帶子,胳膊胸前露著大片的肉,我的眼睛先受了刺激。她沒讓師傅去她家,而是帶來了一張寫滿數字的紙片。她斜著身子靠在收銀台邊很仔細地給師傅交代她用鉛筆寫的那些數字,半個乳房從領口擠了出來也渾然不覺。師傅是個四十多的男人,竭力躲閃著目光不看李春,很專心看著那一小片紙,一邊抄寫著那些數字,一邊擔憂地嘟噥了句:“量得準嗎?客廳有那麽高嗎?萬一做出來不合適,就不好改了。”
李春對她那片紙非常肯定,還趴過去看師傅抄的是否正確,幾乎把擠出來的乳房放在了師傅的胳膊上。師傅抄完抽出胳膊,朝我曖昧地笑笑,走了。我難堪得臉皮一燙,而李春卻沒事人似的在那兒擺弄她的皮包。
李春今天帶了個亮紅色的漆皮包,剛才她從這包裏抓出一大摞錢塞給我,我數出了預付款的數目,把剩下的兩千多塊錢又給她塞回到皮包裏。我覺得那包很好看,但我永遠也不會拿一個這樣紅的包。就像我覺得那飛滿小花的窗簾很好看,但我的家裏恐怕永遠也不會掛那樣的窗簾一樣--不全是錢的原因,亮紅的皮包太容易丟,粉白的窗簾太容易髒,我的世界裏全都是“不容易”的東西。
我胡思亂想著把那掛藍色的珠簾給她收在一個手提袋裏,交給她。店裏來了客人,我和李春打了個招呼就去忙了,李春什麽時候離開的我也不知道,她出去的時候沒和我打招呼。十一半店裏沒人了,小姑娘買回兩碗漿麵條,午飯我們都是在店裏湊合。李春突然又回來了,從玻璃門縫裏先探進頭,笑了笑,說沒人了?
我笑了一下,有點兒意外。她說中午要請我吃飯,好好聊聊。我說不能長時間離開,她就指著對麵的麥當勞說我們吃那個吧。
我想李春可能是要報複我上學時不肯聽她說話,全部午飯的時間她都在說話,旁若無人地對周圍的一切發表自己高明的見解,對食物的味道進行精到的描述,好像我是盲人且沒有味覺似的。
我有些忍氣吞聲似的應著。她訂了窗簾,就獲得說話的權利--上學時積攢下的麵對李春的優越感,被那些窗簾摧毀了。我心裏充滿了失敗的沮喪。
在李春麵前我感到失敗了?
為什麽?就因為我喜歡的窗簾要掛到她家去了……我用手撕著鬆軟的雞翅,在心裏反駁著自己……當然不是,至少不全是……她隻是鏡子,不,或者是光,讓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過的日子……不對!恰恰相反,她把我弄糊塗了,我一直清醒而現實地生活著,李春不過是個盲人瞎馬卻走了大運的蠢女人,正常情況下她應該很慘……還是精神勝利法,酸葡萄……
一個女人突然回身把三個字吐在我們的桌子上:神經病!
我嚇了一跳,剛才我跑神了,沒有聽見李春的話,想必李春剛才對人家說三道四這才激怒了那女人。李春也像被打了一耳光似的,臉紅起來,人也變得畏縮了,說話的聲音小了很多。這倒讓我鬆了口氣,至少,我不必因為她過大的聲音而感到尷尬了。
我們快快吃完就出來了,李春用手遮著眼睛看天空中的烈日,然後放下手,對我一笑,說,夏天的陽光老讓我想起白鐵皮,你還記得咱們學校門口有一家白鐵皮鋪子嗎?
我笑了一下,那鋪子早拆遷了……對了,畢業後你去哪兒了?我記得當時你的戶口……後來怎麽解決的?
李春是從農村考上來的,從我們那一屆開始,學校不再分配工作,讓學生和對口的單位“雙向選擇”。誰會無緣無故選擇你?所以像我這樣家裏沒什麽門路的人就找不到什麽正式單位,李春比我更麻煩,她除了工作還有戶口問題。領到畢業證那天,李春拿著蓋了“返回遷出地”紅戳的戶籍躺在學生處的地上哭得不肯起來。這一幕成為她在學校的一係列笑話的高潮。
李春似乎很回避這些問題,竟然沒接我的話頭,把我晾在那兒,自己繼續抬頭去找那白鐵皮一樣的陽光,再低下頭看我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拋開了剛才的話題,笑著問我,咋倆幹點啥?你想幹什麽?
我得回店裏……我不知道為什麽,口氣一點都不堅定。
說呀!想幹什麽?快點兒快點兒!
李春絲毫不理會我是在工作時間,像個鬧人的小孩似的一個勁催我……一縷油膩的頭發耷拉到我臉上,我捋上去,摸到自己那可憐的稀薄的頭發,忽然很心疼自己,於是我說,去整整頭發吧!
那好,我們去整頭發。快呀!
李春說著就跑起來,好像去整頭發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她跑起來,衣服裏麵的身體就從波濤起伏變成了驚濤駭浪,路人都在看她,我叫了她一聲,可她根本沒有理解我的欲言又止,返身拉住了我的手,我跟著她一起跑了幾百米,然後停下來,喘著氣,跟著她瘋笑起來。
我突然感到自己心裏不那麽排斥李春了,她是可笑,可她的可笑那麽強大,那麽自在,哪怕被嘲笑,她都把那些嘲笑變成了羨慕和嫉妒……此時我甚至想,那些嘲笑裏也許真的藏著一些嫉妒……
我和她拐到一條被合歡樹覆蓋的步行街上時,我看著她說,給我講講你的……愛情!
愛情!李春笑起來,紅著臉咯咯地笑……我發現,李春之所以讓我感覺變化不大,是她的神情沒變,尤其是那迷迷蒙蒙的眼睛,這雙眼睛似乎隻能看見她願意看見的東西,她不想看的東西,哪怕放在她鼻子前麵,她都視而不見。
李春開始講她的愛情故事,但她含混掉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人物的名字也不願意告訴我,身份也保密,除了這些,她的故事也就沒什麽意思了。初戀,浪漫而偶然的邂逅,傾心相愛,對方的父母反對,是她痛苦而理智地結束了這份感情。結局很悲慘,男孩因為傷心而自暴自棄,在意外車禍中喪生。而她很多年在負罪的陰鬱中虛擲青春,拒絕一切男人,直到這個騎白馬的男人把她拯救。開滿鮮花的生活鋪展在她眼前,而她的心經常還會被舊日的噩夢攫住……
……他們一家人都恨我,你不知道,他媽媽有多恨我……李春站下不走了,恐懼地看著前麵,好像她初戀男友的母親就在那兒站著,要撲過來撕碎她。
我抓著她的胖胳膊把她從可怕的回憶裏搖出來,她轉過頭,看著我,怔忪的神情好像在辨認我是誰。
過去的事,別想了。我能想到的安慰的話也就這句了,而且說得言不由衷。說不清楚為什麽,我對李春的故事將信將疑,因為那故事裏有太多的情節和場景似曾相識,簡直是很多為人熟知的愛情小說的片段拚接……
我一邊在心裏懷疑,一邊又羨慕得要命……我想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有點失控了。
7
我進入了一種狂歡狀態。在步行街上拉著李春從這家店出來又鑽進那家店去,肆無忌憚地批評那些衣服鞋子和首飾,在街邊買各種零食,大吃大嚼,嘰嘰嘎嘎,又說又笑,成了兩個女學生。李春哪禁得起我這樣的慫恿,更加變本加厲起來。我想我們倆走過,一定人人側目,兩個瘋女人!
進了一家內衣店,我隨手拿起一套黑色鏤空蕾絲上綴著紅色緞子玫瑰的文胸和同樣花色的三角褲給李春,開玩笑說這個適合你。導購的女孩子立刻過來,推波助瀾地找出了適合的型號,李春竟然真的要試。我無聊地翻看著那套內衣的價格標簽,這三小片帶窟窿眼的布可實在不便宜--李春從試衣間裏伸出腦袋說,進來看看。我進去了,隻覺得眼前一花,穩了穩神才看清楚她。
李春的長裙子褪到了肚臍處,裸露的上身布滿圓圓的肉窩,乳房飽滿地從黑色蕾絲的網眼裏透出一點一點刺眼的白,看不見的地方是同樣刺眼的紅緞子玫瑰,刺得我眼皮哆嗦了一下。我想起那些外國油畫裏被絲絨綢緞孔雀羽毛圍繞著的裸體女人,我隻覺得那些女人很肥,一點兒都不好看……我現在也不覺得李春的身體很美,但我覺得很……華麗!我腦子忽然出現了那套幕布一樣的纏枝玫瑰窗簾,這些華麗的肥肉就有了相稱的背景,李春像八音盒上的小人一樣在那半卷的簾下緩慢地旋轉--我被自己想象出來的怪異的情形弄呆了。
李春買下了這套內衣,導購收了錢去開票,李春卻開始脫裙子,要試整套。我替她抱著衣服和包,回避地挪開眼睛,半天才把目光挪過去。李春在照鏡子,很欣賞自己的樣子,可仔細看她的眼神又是空的,似乎沉浸在幻想中……我忽然一愣。李春的腹部有一道疤痕。那疤痕的位置讓我一下好奇起來……我的肚子上也有一道疤在那位置,那是剖腹產生我兒子時留下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別的手術會留下那樣的疤痕,很莽撞地問這兒怎麽了?李春像剛被叫醒似的低頭看著自己的疤,迷茫的表情瞬間扭曲成了痛苦,她的手摸著自己的疤痕,抖動著……很難看是不是?很難看……她抖動的手指開始揪那道疤,我突然覺得很不忍心,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說沒事的,我……我也有……
她死死地看著我,眼睛有一種疼痛得近乎瘋狂的光,我都不敢看她了,慌亂地把衣服塞給她,說穿好衣服咱們走吧,不是還要整頭發嗎?
從內衣店出來,我沒再問關於那道傷疤的事情。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忍心再問。這道傷疤,讓她虛構的愛情故事不攻自破,灰飛煙滅。李春的沉默很能說明問題,她一直想著心事,皺著眉頭很用力地在想。
那條步行街街口有家頗為高檔的美發廳,臨街的牆全被透明的玻璃替代了,能看見裏麵堂皇的布置,說實話,正常情況下我大概不會進來。可我進來了。裏麵涼爽舒適,香氣撲鼻。我坐在沙發上翻著價目表,雖然昂貴,但並沒我想象的那麽嚇人。我選了一款很爽利的短發,名為“風之自由”。美發師一個勁兒地誇獎我有眼光,這款發型是燙過之後把花全部剪去,留下漂亮的紋路,精致卻不落雕琢的痕跡,充滿動感。我躺著讓他給我洗頭的時候想,這樣的發型回家後可能很難打理,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哪怕隻美這麽一會兒,我也認了。理發師的手指很溫柔地在我頭皮上按摩,我竟然微微有些發抖……因為渴望而緊張,我太想看到變化後的自己,是不是像風一樣自由……
李春粗亂的長發卻舍不得動一根,隻是在美發師的建議下做了次養發護理。她在我背後的椅子上,我們倆說話不方便,但我在鏡子裏可以看見她。她洗完了頭,美發師在給她梳理頭發,那是個秀氣得有些女相的男孩子,好像很感慨李春頭發厚密,撫摸著低頭說了句什麽,李春咯咯地笑起來。店裏放著音樂,其他的顧客也很安靜,李春可能被環境拘束了,沒能放開聲笑,她把笑剛放出一點兒就又吞了回去,那笑於是在她嘴裏悶悶地盛開,從旁聽來那聲息很浪。
她的痛苦似乎消失了。我又想起了她的那道傷疤,剛才洶湧起來的同情開始退潮,多半是她自己浪出來的事兒--她那身惹是生非的肉……可是李春多麽心疼自己那身肉啊!她那麽自顧自地綻放著自己的身體,她一定在心裏覺得自己無比美麗,無比珍貴。我怎麽就把自己看成了破抹布呢?這個念頭弄得我鼻子發酸,深吸一口氣也沒扛過去,一直酸得腦門都跟著嘖嘖地疼起來,我吸氣,再吸氣,終於咬著牙把這股勁扛過去了,悄無聲息,無人知曉。
在美發師卷好了發卷之後我鎮定自若地給店裏打了個電話,告訴店裏的小姑娘我有事過不去了,讓她幫我支應著。接下去的幾個小時裏,我放鬆地投入地享受著做頭發的全部過程。
當給我做頭發的美發師把淡藍色的圍布從我身上揭下來的時候,我站起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側麵轉過去,原來我還有這樣小巧而飽滿的額頭和秀挺的鼻子,連著下來,嘴也不難看……我的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也許是因為空調太足,鎮定的我一直在微微發抖。
我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冬天,生病的我得到了一瓶罐頭,略帶鏽跡的鐵皮蓋子,藍色的紙簽上畫著辨認不出的紅色果實,上麵寫著四個紅字,糖水山楂。媽給我撬開蓋子,我舀了一大勺送到嘴裏,糖水很甜,很涼,咬下去,山楂像煮透的土豆一樣綿軟,沙沙的酸,酸透了,逼出一絲澀來,澀糾結起來了,成了苦,吃了苦的舌頭一動彈,又碰到了甜。小小的我坐在床上,被這複雜的味道弄得渾身微微發抖,玻璃瓶子冰涼光滑,抱在手裏像童話裏的水晶球一樣沉甸甸的,那種感覺神奇、美好、珍貴……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不相幹的念頭會不可控製地糾結在一起,我新做的美麗頭發和小時候的糖水山楂……我幹澀的眼睛竟然有點兒潮濕了……我被李春的多愁善感給傳染了?我一邊自嘲一邊果斷地離開了鏡子,轉身尋找李春。
李春比我結束得早。結賬的時候我們搶了一下,但李春搶贏了。我生氣地抱怨她,心裏卻猛地一下子輕快了,甚至有點兒……高興!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因為占了便宜而高興,出了美發廳,笨嘴拙腮的我竟然對李春說,到了社會上才知道,同學是別的關係不能比的,何況咱倆還是同桌……
我說著這話臉開始發燙,倒不是為自己恬不知恥的虛偽而羞愧,實在是覺得自己笨,好話說得這麽拙劣還不如不說……李春一定會在心裏暗笑的。
可是李春好像沒有笑話我的意思,她直盯著我問,以後,我還能常去找你嗎?我沒人說話……
當然!我立刻回答。我回答這麽利索倒真不是想以後繼續再占便宜,李春孩子氣的坦率讓我不由自主有了一點真誠回應她的衝動。
李春沒在意我回答時真誠的笑容,她抓著包站在那兒好像在想事。我此時已經回到現實中來了,雖然還是覺得輕飄飄的,可能因為剛剪了頭發,自己的頭輕得好像不存在了,但我知道,狂歡節過完了。
我說得走了,說好下班去我媽家幫忙的。她陪我一起回店裏推車子,我看她好像還沒分手的意思,就說起家裏拆遷蓋房子的事,言外之意是我倆必須分開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麽,說上學時我去過你家,記得嗎?
我不記得上學的時候李春去過我家。李春很堅持,說畢業前,跟寢室裏的女生一起去的。那次在你家,每個人朗誦一首詩或者一段文章,你大哥還給大家錄音留念。難道你忘記了?
我沒忘。李春說的沒錯,畢業前,我們寢室的女生是在我家有過這麽一次聚會,我甚至還能記起自己朗誦的那首詩的片斷,“……我不去想自己能否成功,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隻能是背影……”
隻是在我的記憶中,那次去的人裏,應該沒有李春。
李春如此熱切地看著我,我隻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8
李春跟我去了我媽家。
我答應得很勉強。家裏今天正把院子蓋成房子,李春去了,恐怕給她找塊利落的站腳地兒都難。但李春非常堅持,近乎糾纏地央求著跟我去,說哪怕看一眼都行。她一路上還不停地回憶那次去我家的情形,顯得有點兒激動。她說得如此真切,讓我幾乎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產生了錯亂。
剛到門口就聽見院子裏有說笑聲,進去後發現院子並沒有施工的跡象,小院掃得很幹淨,飯桌放在院子裏,小弟的女朋友在擺碗筷,小弟正給我丈夫點煙,回頭看見做了頭發的我,又是驚訝又是笑,老姐,這是你嗎?
我對小弟由衷欽佩,整天一件正經事不幹,一分錢不掙,臉上卻總是陽光燦爛的。媽都為他快愁死了,他卻還能像局外人一樣勸媽別想那麽多。我簡單介紹了李春,然後問他們笑什麽呢?
原來今天一早街道貼出了通知,說拆遷以各家房產證上原始登記為準,後來加蓋未登記的房屋麵積截至今年四月底,還要街道辦事處出證明,最近突擊蓋的房子都不算。他們正笑話那些白忙活了一場的街坊們。
丈夫盯著我的新發型,半天憋出來一句,哪兒整的?可真有閑錢……
我沒接他的話茬,生硬地問:不蓋房了你還不回家,在這兒幹啥?
我想攆丈夫走。我媽對女婿和兒子從來都是雙重標準,她兒子沒有工作是社會不公,是父母窩囊沒門路;而我丈夫則是自己不上進沒本事不肯吃苦。丈夫如今的狼狽境況,充分證明了當初母親的遠見卓識和我的鼠目寸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母親隻要想證明她的生活智慧,就會拿我的婚姻來當例子,我得讓丈夫趕快離開,我可不想當著李春的麵再上演這一幕。
媽媽!兒子尖細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來。
我忙轉身,大哥的殘疾人電瓶車進院了,兒子舉著一袋子果凍在車上叫。我看了眼大哥,大哥不看我,看著我擋在門口的自行車,我忙把車子搬開給大哥讓路。要不是大哥還帶著點不自在,我都想不起昨天的事了。那樣的衝突在我們家就像盛夏的暴雨,來得急幹得也快,媽的話,親一窩兒哪來恁些計較?
大哥停了車,兒子先跳了下來,大哥也挪著不靈便的腿抓著車幫站在了地上,看了眼李春。我說這是我同學李春,這是我大哥,許自立。李春那樣直盯著大哥的腿,大哥黑了臉,把一袋子鹵肉給我。我笑著打岔,一聞這味兒就知道,是街口老鹵貨攤的。
大哥沒搭理我,自己欠身去摸座後麵的拐,李春上去扶住了大哥。大哥愣了,我老公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小弟的女朋友也呆了一下,小弟笑著說李姐你別管了,大哥能行。
大哥推開了李春的手,自己拄著拐走了,我老公把平時大哥坐的舊藤椅擺在了桌子後麵,大哥坐了下去。
李春竟然跟了過去,坐在大哥身邊的矮凳上,抓住藤椅扶手,說自立哥,我沒想到……你的腿……
我把鹵肉塞給小弟,拉把小椅過去挨著李春坐下,掩飾地把她的手抓過來,笑著對大哥說上學時,李春來過咱們家,你給我們錄過一盒磁帶……李春轉過臉,我驚訝地發現她哭了。
李春如此強烈的反應讓我手足無措,大哥也有些詫異了,說了句你們是中專同學?
李春的手從我手裏掙了出去,直接放在大哥的膝蓋上,自立哥,是意外還是……
我哥微胖的身體起了一陣戰栗,他的四肢僵硬似的不能動了,聲音也有點兒變,是病,腿神經出了毛病……
我幹笑著拉李春,媽端著菜過來了。小弟和小弟的女朋友退到了屋門口,我丈夫看戲似的蹲在磚堆前抽煙,我解嘲地說李春上學時就這樣……多愁善感……嗬嗬……李春,別說讓人不高興的事了--這是我媽……
李春抹了把淚站起來,叫了聲姨。
媽說這姑娘真是心軟--你跟自立以前認識?
那個在我們家舉行的畢業前寢室女生聚會,隻好再講一遍了。大哥也想起來了。有這麽回事,開始是鬧著玩,不過那個叫什麽靜的朗誦得不錯,我還有印象,我說錄下來吧,畢業後也是個紀念,這才錄的。你們都沒準備,在我書架上亂翻了半天……他說著笑了,你們七個,我還說你們是七仙女嘛,不過哪有許自芳這樣矮冬瓜似的仙女?
我沒在意大哥對我嘲笑,我被那個“七”字電了一下。我們寢室是八個人,那天的聚會是七個人,大哥記得也是七個人,那麽說一個人沒有來……這個沒有來的人隻能是李春,因為當時我不可能請她來我家……
我糊塗了。李春這是要幹什麽?她為什麽非得說來過我們家?
三、說不出的是真實,說出的是夢
9
我正為李春的真實動機想破腦袋時,媽如臨大敵地把我拉進了廚房,悄聲喝問,這是啥意思?你要給你大哥介紹對象?
想什麽呢?我白了我媽一眼。人家找的可有錢了,新房都收拾好了,今天在我店裏訂了好幾千塊錢的窗簾……她就那樣,神神叨叨的,詩人!懂嗎?
我媽哦了聲,錢和詩一起說服了她,這才看了我一眼說,頭鉸得怪好看……
我轉身,發現小弟的女朋友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開著碗櫃的門也在聽我和媽說話,我笑著拍了拍她,說你不是要在書房裝百葉窗嗎?我們店裏進了幾款新貨,你跟小強哪天再去看看?
小弟的女朋友說行,接著一笑,說大哥今兒給他寶貝外甥補屈兒呢,孩子一說吃啥他就去買,這都出去三回了……
媽把拌好的黃瓜變蛋洋蔥倒進盤子說,咱家人都知道親!如今不知道親的家兒多了,咱家可不一樣!你大哥,你姐,那是真知道親……
我搶著端了盤菜出來,為的是不聽媽在未來兒媳婦麵前誇耀我們家骨肉情深。我發現李春不在院子裏。
李春呢?
丈夫倒著啤酒說帶孩子出去了。
菜都端上來了,李春還沒帶著我兒子回來。又過了十幾分鍾,我坐不住了,直覺前額火星亂迸。我又不能對丈夫發火,李春是我領回來的,可我領回來的其實是個陌生人--跑出家找兒子時我的步子都有些亂了。走到胡同口,看見李春手裏拎著兩大包東西,兒子一手抱著玩具汽車一手抓著冰激淩跟在她身邊。
我籲了口氣,才發現自己竟然急出了一身大汗。
李春去了附近的商場,給我媽買了一個蠶紗枕芯,給我丈夫和小弟買了兩條煙,給小弟的女朋友買了一瓶香水,給我買了一瓶摩絲,給兒子買了玩具,還買了一大堆瓜子話梅薯片之類的零食。最後從袋子的底部,拿出一張CD,遞給大哥,我看了一眼,懷舊經典,理查德的鋼琴曲《秋日私語》。
李春說現在能聽嗎?
小弟站起來說,放電腦裏能聽。
媽跟李春客氣說不該花錢,我沒說什麽,隻是覺得李春行事和一般人太不一樣了。雖然大家多少都覺得有點兒奇怪,可是禮多人不怪,有東西收總是讓人高興的。大哥什麽也沒說,卻不時在打量李春。
大家的酒倒好之後,水一樣的鋼琴聲也淌滿了院子。這曲子我們上學時很流行,那天我們朗誦的時候,大哥就是用這曲子給我們配的樂。
有了音樂好像我們家破爛的小院也變得不一樣了,媽也沒數落人,一頓飯吃得少有的和諧。加上酒精的力量,大家的話都有些多,連媽都在喝了半杯啤酒之後說起了爸拉二胡的事,說著說著就抹起了淚,不過很快覺得不好意思,站起身掩飾著說去給大家盛湯。
唯一清醒的應該是我兒子,他用瞌睡來表達自己還在正常的生活軌道上。媽看我們還在興頭上,領著孩子先進屋了。小弟的女朋友講了一對男女咖啡廳邂逅然後有了一夜情的故事,雖然說是她朋友的故事,可她講得太生動了,小弟顯得有些介意,兩個人很快進房間掰扯去了。小弟的女朋友也沒什麽正經工作,隻在朋友開的化妝品店裏幫忙,人很漂亮,好在還算單純,時不時小弟會因為吃醋和她生氣,但兩個人還是膩著沒分開。她家和我們家是隔壁鄰居,她父母心裏不願意女兒和我小弟好,我小弟每天的生活就是打電子遊戲,接送女朋友,然後在我們家或者女友家吃飯,雖然小弟也是漂亮的,可男孩子光漂亮有什麽用?兩個人從十四五就開始談戀愛,商量著今年準備結婚。說實話,要是再不結婚,當初積攢的那點兒純情也就耗光了。
丈夫講了他當兵時去大學軍訓的事。他們連長糾正女大學生踢正步的擺臂姿勢,把手放在女生的腋下,還讓人家用胳膊夾緊他的手,有的女生傻,很聽話,有的不夾……我收拾了桌子上狼藉的菜盤,把李春買的那些零食拿出來,又悶了一大缸子茉莉花茶端過來。
丈夫還在講那個“夾緊”的故事……其實聽話的女孩子才純潔,那些不願意夾的都是知道“事兒”了……我踩了他一腳,他哎喲了一聲,瞪著我,我沒理他,起身把大哥剛倒空的一個啤酒瓶收走了。
吃飯的時候大哥一個人喝白酒,後來大家喝茶吃零食的時候,大哥卻打開了剩下的兩瓶啤酒,當飲料喝。這幾年大哥都泡在酒裏,家裏人都習慣了。我坐下,一時沒人說話。李春抱著膝蓋坐著,仰著臉不知道在找什麽。
這院子裏應該有棵樹,李春突然說,要是有棵槐樹就好了。
本來有,後來蓋灶火屋給砍了,大哥說。
院子裏有樹?我怎麽不記得……我有些懷疑地說。
大哥說那時候你小……就是棵槐樹,洋槐樹,開雪白的花,開花的時候滿院清香。
也許我的記憶真的出現了問題,我記得蓋灶火屋,我還給爸幫忙搬土坯,但我從不記得我家的院子裏有一棵開著清香白花的洋槐樹。
我沒有和大哥再爭論,我的眼澀得很,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緣故,興奮過後我忽然覺得有些淒惶。鋼琴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昏黃的燈光從不遠的房簷下照過來,蛐蛐在看不見的地方叫成一片,我打了個哈欠。
在未來的某個時間,你坐在槐花的清香裏……沉醉,少年的你我……朦朧的影子……說不出的是真實,說出的是夢……
李春開始朗誦她的詩了。
10
在李春朗誦的時候,我丈夫起身順手抄起沒拆封的那條煙,低聲對我說要不我先走?
兒子睡著了,我一個人騎車咋帶?我聲音不高但透著生氣。
李春的朗誦被我們打斷了,這時大哥突然說你們走吧,我一會兒送李春。
我覺得不合適,可看李春很樂意的樣子,我就說那你們再聊會兒,李春住……我也不知道李春現在住哪兒。李春說我住的離這兒不遠。我隻得同意了大哥的意見。這時丈夫從我媽屋裏把熟睡的兒子抱了出來,交給我,我抱著孩子跟李春還有大哥告別,然後跟著丈夫走了。
一出胡同口,丈夫弓腰蹬著車子大笑著說,你這女同學花癡加弱智……
我抱著孩子坐在自行車後座說就你精!
丈夫笑著說,我剛才一低頭,看見那女的手擱桌子底下,跟那兒摸大哥的大腿……
不要臉!我嘟噥了一句。
是夠不要臉……你看她那P股、胸,一看就沒少挨……
我說你不要臉!我咬著牙低聲吼了句。
我不要臉,我不要臉……我覺得你把個這招家裏來,不是啥好事……不過這浪娘們怪大方哩……你也大方大方,辦證的錢明兒給我吧,啊?
我沒吭聲,可能因為酒的緣故,我頭暈得有點兒反胃。
回到家我先安置了孩子,剛關好孩子的門,在黑乎乎的客廳裏就被丈夫攔腰抱住了。他把我扳過來竟然要和我接吻!我把臉一閃,低聲說少惡心!然後徑直走到亮燈的臥室門口,臥室的門開著,占了房間一半麵積的大床上被褥衣服扔得亂七八糟,我突然覺得眼睛堵得慌,煩躁地轉身,發現丈夫跟了過來。
他湊過來很仔細地看我的臉,故意土腔土調地說,俺老婆長哩還怪不賴哩!
這是他T情的方式,以前我會笑,可我今天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我的腦子裏竟然突然閃過一個荒唐得不可思議的念頭,他今天反常的興奮是因為李春!
我推開他,靠在另一邊的門框上,似笑非笑地說,你給我說實話,李春這樣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歡?
丈夫依在另一邊的門框上,不會喜歡!反正我不喜歡……
我嗤之以鼻地哼了聲。丈夫不服氣地提高了聲音,真不喜歡!我覺得喜歡她的男人還真不好找……不過……他笑著壓著喉嚨說,幹事兒就另說了!
我沒有說話,腦子裏那一刻甚至什麽也沒想,突然感覺到了丈夫滿是酒氣的嘴湊了過來,他亢奮的身體摩擦著我的身體……一股怒火騰地在我身體裏燒了起來,我很清楚,點著這怒火的人不是丈夫,而是李春。我猛地從門框那兒閃開了,閃開的時候太用力,撞到了頭又撞到了胳膊肘,丈夫冷不防失去重心磕在了地板上。我抱著胳膊靠在牆上,在疼痛眩暈中等那陣酸麻過去,丈夫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滿嘴是血。
我看他一眼,牙掉了?
他用很髒的一句罵回答了我的問話,自己去衛生間漱口。我走到衛生間門口看了看,他隻是嘴唇破了,就離開了。
丈夫從衛生間出來進了臥室,我沒有跟進去。
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窗戶外麵黑乎乎的,也看不到什麽,前麵一棟樓上,有些窗戶亮著燈,亮燈的窗戶拉著窗簾,隻是一團模糊帶暈的光。我走到了窗邊,能感覺到夜裏的空氣正在涼下來……夏天也要過去了,快立秋了,又是一年,明年這個時候會怎麽樣?能怎麽樣?--不能想了,頭還很暈,胃裏還很難受,我退到沙發上,坐下來,手插進蓬鬆的頭發裏,剛才竟然在頭上撞了個包,還在火辣辣地疼。
我躺了下去,然後在沙發上睡著了。
那天夜裏,獨自在臥室的丈夫從我的包裏偷走了存折,但他取不出錢,因為我換了密碼。他以前這麽幹過一次,所以我換了他不知道的密碼。他晚上回來氣急敗壞地繼續和我吵。他的嘴唇腫了,可能因為嘴疼,也可能因為我不搭理他,他罵了一陣子也就草草收兵了。我依然沒有進臥室,晚飯後我收拾了客廳,洗衣服的時候把沙發罩洗了,然後在沙發上鋪了張幹淨的床單,一直忙到深夜,洗過澡,又一個人睡在了沙發上。
你想幹什麽?
第三天深夜,丈夫瞪著眼睛出現在沙發麵前。我坐起身,看著他。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
我不想說話,就又躺下了,把臉埋在沙發縫裏,脊背對著他。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拉起來,瘦胳膊朝我身上掄了幾下。我沒有還手,不知道怎麽了,我一點兒還手的力氣都沒有。我的樣子反把他嚇到了,他鬆開了手,喘著粗氣看著癱在地上的我,我爬到沙發上,又躺在那裏。
丈夫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說老宋不用他了,他家有親戚給他押車了,他又沒活幹了。但老宋說能找人幫丈夫把C證換成B證,他就能開大貨,可以給別的車老板當司機。
我坐了起來,丈夫像個小孩一樣,坐在地上,委屈地趴在我的膝蓋上,嗚嗚咽咽地哭著,你就給我錢吧!
我沒吭聲,我覺得有什麽刺眼的東西在混沌中朝我一點點逼過來,可看不清,因為太亮了,像白霧裏有一團白光,我感到很恐懼,但又不知道究竟在恐懼什麽。我長出了口氣,丈夫抬起頭來,以為我在歎息,歎息是動搖的表現,他以為我又一次地要妥協了。
丈夫擦了淚,拉扯著我回臥室,我沒有再堅持,跟著過去了。躺在床上,我能感覺到丈夫在暗中觀察我,但我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他也沒再說話,後來我們也就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我起得比丈夫早,到客廳把窗簾取下來。我們家的窗簾還是結婚的時候做的,那時候丈夫和我都還在廠裏上班,兩個人一起去買的。原本是幅色彩豔麗的棉綢布,淡黃的底,碧綠的葉子和莖,大朵大朵的橘紅橙黃的太陽菊,現在看上去暗淡而肮髒,抱在胳膊上澀澀的。我被灰塵嗆得咳起來,無意間回頭,丈夫靠在臥室的門框上正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了。
11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連著幾天我都洗東西洗到半夜,床單被罩毛巾沙發罩電視機罩……我從沙發的縫裏、電話機下麵、冰箱背後、茶幾抽屜裏找出很多大大小小的罩子或搭布,這些罩子或搭布原本都是些很漂亮的金絲絨、帶繡花的閃光緞或者是精致圖案的白色鉤花……當初我連電話的聽筒上都包著帶荷葉邊的米色織錦緞,電話機下麵還鋪著一塊,上麵也蓋著一塊,織錦緞上的圖案是蘇州園林,有奶油色的荷葉邊……
它們後來就成了一團團肮髒的眉眼不清的東西充斥著我的家……我把它們掃蕩了之後,客廳顯得空蕩蕩的,窗戶邊有一大塊牆皮剝落了,窗簾取下來我才看見,沙發、茶幾、電視、冰箱都光禿禿地站在那兒,讓人覺得心裏冷颼颼的。
我抱著窗簾朝衛生間走去的時候,丈夫猶豫著開口了,我媽說給咱們點兒錢把房子簡單裝一下,二十多年的房子了,也太破了。
我不要。要裝就自己裝!我一點兒都不領情地說。
房子不是我們的,是公婆的。他們也不是真的要為我們裝修,而是想找借口搬來住。他們現在住在平房裏,上趟廁所得走半條街……老房子潮得很……婆婆見我就說這話,我不願意聽,我也不敢看公公哆嗦的患風濕病的腿……看他們小心翼翼試探的樣子,我都覺得自己強勢、惡毒、殘忍、自私……可我心裏委屈害怕得想躲想跑想哭!每到這時候我都想把沉默的丈夫用牙齒撕碎了,就當著他爹媽的麵……我的牙齒並沒有將丈夫撕碎,隻是咬緊自己的嘴唇,盡己所能不和他父母見麵,眼不見--心還是煩,怎麽辦?
丈夫帶著討好的笑跟到衛生間門口,說是啊,我也沒答應,有錢讓他們留著自己花吧……
水嘩嘩地衝進洗衣機,我不想聽他說話,就扭開了按鈕,洗衣機轟鳴著開始旋轉。我關上衛生間的門,推開名不副實的書房門,裏麵有一個書架,上麵沒幾本書,變成了雜物架。
丈夫也跟了過來。我說,今天你管孩子吧,窗簾洗好晾出來,你把這屋裏的東西收拾一下。
丈夫被我震懾住了似的,哎了聲,見我換衣服要出門,他又哎了聲,我回頭看著他,他結巴了一下,你……你不吃飯了?
我知道他本來是想說錢的事,他是在我的注視下才突然改口的。我哼了聲,咱家有過早飯嗎?
我能看到丈夫眼睛裏一陣畏縮,看我的眼神像看生人--我知道我變了,我一直很好地維護著我的新發型,我忽然想,也許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新發型,我甚至妄想讓我的家也跟著頭發一起煥然一新……
我陰沉著臉站在那兒,看著丈夫手足無措起來,我心裏很酸很疼,也很憋氣很窩火,深吸了口氣,說我走了。
到了店裏,用店裏的電話打給我媽,說今天孩子不送去了。媽在電話那邊叫,不送孩子你也回來!我正等著你呢!你給我滾回來!
我問她出了什麽事,她吼著說回來就知道了!
偏巧那天早上很忙,一直到十點多,我才閑下來,我跟店裏的小姑娘匆忙交代了一下,蹬著車子奔回了家。進了院門我一愣,幾件剛洗好的衣服掛在晾衣繩上滴答著水,李春買的黑紅兩色的蕾絲玫瑰內衣赫然在內,就在我家院子裏的綠塑料繩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我說不出話來,媽看見我,一頭朝我撞過來,我抓住她的肩,連聲叫著媽,媽,你瘋了!
媽吼叫著我瘋了!被你逼瘋的!
小弟這時從他屋裏出來,煩躁地叫了聲媽,有事你跟我姐說,撒潑有用嗎?小弟看我了一眼,你那個女同學,要跟大哥結婚!
小弟說完又進屋了,媽氣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我隻得跑去再問小弟,你是說李春?
還能有誰?小弟頭也不抬地繼續用鼠標打著遊戲。
別打了!我衝他大叫,我被媽一把拉了出來,她喘著氣說你厲害小強幹啥?你過來看看……
家裏本來隻有三間平房,大哥住的這一小間是跟灶火屋一起加蓋的,貼著院牆,房頂是石棉瓦,沒有窗戶,我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