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一
石井村改為石井街之後,村裏的臥虎藏龍就作了鳥獸散,有能耐的都不在這條街混了,剩下那些沒能耐的,統統被收歸到石井菜市場樓上這幢二十層的安置公寓。仿佛約好了似的,晚上十一點一過,稀裏嘩啦、噗噗、乒乒乓乓,或多或少、或硬或軟,一隻隻裝著垃圾的塑料袋開始順著樓體成功著陸,像一個個錦衣夜行客,行程長一點的那一位,落地的動靜也最大。
除非裝個電子眼,不然哪能知道誰家亂扔垃圾?當然,也能尋出些線索。市場冰鮮海產檔的黃姨把賣剩的墨魚帶回家,剝掉墨囊洗幹淨用薑蔥爆炒,一隻隻墨囊便從高樓上撲哧落地,就像有人在地麵畫了一夜的水墨山水畫。社區工作人員沿著這條線索,找黃姨來問話。黃姨平日習慣跟人論斤兩,耍賴說:“扔怕什麽?反正都有人來管。”“誰來管?”“政府啊。我們連下半世都給政府了,政府不管我們誰來管我們?”這些被安置下來的人,經曆了整個拆遷過程,動不動就把政府掛在嘴邊。
社區工作人員每當提到石井街,頭就大,說,這條街,出刁民。
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是政策還是對策,兩年後,石井街上連著蓋起了幾幢氣派的小樓。牌子一掀開,人們驚叫起來,喔唷,原來政府就在我們身邊哪!河陂區的勞動和社會保障局、信訪服務中心、勞動就業服務管理中心、交警大隊……基本上都來齊了,簇新的門麵,白底黑字的牌匾,看起來有幾分唬人。剛開始,人們經過這幾幢樓,腳步會加快,逐漸也就適應了。人們最愛坐到社保局門口的台階上“蹭”空調,背後那扇自動感應門,開開閉閉,裏邊的氣流便像波浪一樣,時時撲到人背上,夏涼冬暖,很是舒服的。
說起來,這個風水地段最早的開發者,是丘處機,他是那裏的常坐民。
在過去的石井村,丘處機也算得上是個特別的人物,雖無權勢,也無財富,但他屬於行動派的,每每做出些成為村民談資的事情來。單說丘處機這個名字,之所以跟《射雕英雄傳》裏那個全真教道長丘處機一字不差,就是他改名行動的結果。
丘處機原名孫毅。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因為愛看《射雕英雄傳》,崇拜丘處機,孫毅不顧家人強烈反對,偷出戶口簿、出生證,開了單位證明就到派出所改名字。那個年代電腦還沒出現,辦什麽事情都要跑,改姓改名等於把一個人取消再重新造出一個人,得跑多少部門蓋多少公章等多長時間!丘處機卻不嫌煩,心平氣和地一點點去辦。半年後,孫毅從此消失,石井村多了一個丘真人丘處機。人們覺得好生奇怪,丘處機那時才二十歲出頭,不崇拜郭靖楊康東邪西毒,偏偏崇拜個老氣橫秋的道士,再加上,在人人都在為一張嘴吃飯勞心勞力的階段,丘處機卻費盡心思做這些無用功,人們更覺得他是個怪人。好在,那時丘處機還旱澇保收,在一家印刷廠裏當工人,吃飯、結婚、生子,也在過著正常人模式的小日子,也不足為怪了。進入新世紀後不久,紙張印刷業開始走向夕陽,一些中小型印刷廠直接關了門。丘處機下崗的時候,除了得到三萬塊遣散費外,就是滿滿四個紙箱的書:一套金庸全集、一套梁羽生全集,還有古龍、溫瑞安、蕭逸、還珠樓主……清一色的武俠小說。多數工人會挑《新華字典》、《中英雙語詞典》這類可以賣錢的工具書拿,丘處機卻一概不要,隻挑武俠。幾年來,這四箱書被丘處機看了又看,百看不膩,每看一遍都像看新書一樣,有滋有味的。
隻要不下雨,每天下午兩點半到五點半這個時間段,路過或者到河陂區社保局辦事的人,都能看到丘處機坐在台階上,依傍著門口那棵小葉榕,兩隻光腳墊在鞋麵上,端著書,或低頭或側臉,乍眼看,像社保局門口放了尊雕塑。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連城訣》……梁羽生的《冰川天女傳》《萍蹤俠影錄》《白發魔女傳》《龍虎鬥京華》……古龍的《絕代雙驕》《陸小鳳》《白玉老虎》《流星蝴蝶劍》《天涯明月刀》……溫瑞安的《溫柔一刀》《四大名捕會京師》《逆水寒》……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蕭逸的《十二神拳》,諸葛青雲的《江湖夜雨十年燈》,王度廬的《臥虎藏龍》……讀這些武俠書,丘處機樂在其中。
社保局勞動關係科有個小秦科長對丘處機最感興趣,經常跑下樓來,跟丘處機扯上幾句。小秦科長問丘處機,那麽多經典的俠客人物,為什麽偏最崇拜丘處機?他在書裏戲份不多,又沒蓋世武功,又不風流倜儻,高在哪裏?丘處機淡淡一笑,說,高手過招自然看得過癮,但無招戰勝有招看得最讓人心服,丘處機武功不強,卻勝在意強,道可道,非常道,天人合一,方能勝人勝天……平日裏,丘處機講話從不是這個調調,但一論起武俠來,迅速就進入了書中角色,仿佛丘處機道長在給人傳教義,把那小秦科長聽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過,看丘處機入定般坐在那裏,手捧厚厚一本書,麵朝車水馬龍的大街,背靠社保局一樓辦事大廳的各種滋擾、口角甚至耍賴,卻絲毫不受幹擾的樣子,的確有那麽幾分天人合一的味道。
小秦科長對同事說,這個丘處機是個超級武俠癡,能大段大段地背誦武俠小說呢,算不算是個達人?同事們開玩笑說,應該讓丘處機報名上“中國達人秀”,或者“星光大道”,說不定,也一夜爆紅,能超過那個“送你蔥”的菜花大媽!
菜市場的人都知道,丘處機的絕活可不僅是背誦武俠。每天清晨四五點,天蒙蒙亮,菜市場後門的卸貨場已經人影憧憧:青菜瓜果從郊區運過來了,豬肉牛肉從屠宰場抵達了,各種海鮮在密實的冰庫車裏等待見光了……菜市場的攤主們吵吵嚷嚷地開始驗貨收貨。這個時候,總有這麽一個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防水雨衣,腳登長筒雨靴,穿梭於貨場與攤位之間,或抱或背或拎或扛著重物,步伐輕盈,往返次數居於卸貨工之首。這個黑衣人,必是丘處機無疑。丘處機僅僅隻是力氣大嗎?不完全是。當然,按丘處機身高一米七、體重六十五公斤的體格,能有這樣的力氣已經不俗,重要的是,丘處機運貨從不會出差錯,一箱一箱一袋一袋,老劉的青菜,阿強的土豆,和記的牛肉,基哥的豬肉……人多貨雜,本來容易出亂,但貨主驗好貨後,朝人群裏大喝一聲:
--丘處機,和記五十斤牛肉!
--丘處機,阿強二十斤淮山十斤毛豆三十斤馬鈴薯!
……
丘處機便會準確地把這些東西斤兩不差地運到攤上,一點都不用操心的。然而,這還不算什麽,丘處機足以震懾人的絕活,還是徒手捧冰這一招。冰鮮檔每天要從冰庫車裏運冰,每方冰大約十到十五斤左右,慣常的運輸方法是用鐵鉤抓住冰塊,或吊掛或拖曳著走,丘處機卻可以將一方冰徒手捧到冰鮮檔,步伐從容,還不妨礙他跟熟人打招呼,仿佛他手上那一坨亮晶晶的東西,是一捧淌著水滴的百合花,令他看起來很有風度,或者說,很酷。菜場的人說,丘處機練了鐵掌功,耐冰。
丘處機沒別的活兒幹,就靠清晨這點時間賺錢,好在老婆在造船廠當油漆工有工資拿,兒子也已經考上大專了,所以,他每天早起忙個一兩小時,剩餘的時間就是做家務、看武俠,生活得也算愜意。人們見丘處機那麽有閑,勸他去練武,一來可以強身健體,二來可以給石井街看看場子,練個一招半式的,嚇唬嚇唬那些來找碴的人。自從這些政府部門落腳到石井街之後,這條街就沒那麽太平了,隔三差五有人來鬧,雖說他們鬧的是政府,可這條街總不免也受到牽連。有一次,大清早的,社保局門前就被人淋了一大桶糞,熏得路人眼睛都睜不開;還有一次,一名中年男子劫持了街上一名少女,用刀架在她脖子上,說領不到失業保險金就把這女孩喉嚨割了,那男人跟警察整整對峙了五個小時,搞得石井街的人那段時間出門都心慌慌。直接影響石井街人生活質量的,就是停靠在路邊的一輛輛車子,這些車子脾氣一律都很差,因為它們是來交警大隊處理事故的,氣鼓鼓地來氣鼓鼓地走,一片烏煙瘴氣……這些,丘處機當然都盡收眼底,但他從不喜歡多管閑事,他對暴力很反感。有一次,他坐在那裏看書,身後就起了罵架聲,聲勢越來越激烈,他連頭都沒回;接著,傳來了拳腳的互搏聲,他還是沒回頭;後來,他的背部遭到了一擊,扭打之人一腳出去,禍及了他,他這才穿上鞋子站到一邊,隻是觀戰,直到那場架被製止後,人潮散盡,他才又在原先的地方坐了下來。
人們都說,別以為丘處機整天看那些打來殺去的書,其實是個膽小鬼。不過,人們也懶得去評價丘處機了,誰都清楚,石井街像這般沒用的人多了去了。那些有能耐的早已經離開這裏,到城市的各個中心區、高尚區、開發區去,到江湖上去,早就混得風生水起了。
二
這天下午,丘處機照常坐在社保局門口“蹭”空調看武俠。這時來了六個人,逢人便發傳單。丘處機以他印刷工人的經驗,一眼看到那打印出來的黑字,題目用的是初號黑標宋,這種字體通常用來印些告示、公文的正規標題,標題下邊,密密麻麻寫著一段字,末尾又是幾個初號體感歎號,好像還摁有手指印。那六人每人頭上綁著一根白布條,仿照古書裏鳴冤告狀的樣子,引起了行人的關注。他們攔住行人,愁眉苦臉地訴說自己的遭遇。其間,社保局的保安出來攆過他們幾次,他們非但不怕,反而橫橫地一P股坐到台階上,吵嚷著說,怎麽啦,這路是你買下來的嗎?政府還不讓人走路?怎麽啦,想打人?
快要下班的時候,那六人也疲倦了,人仰馬翻,散落在台階上,離丘處機不到五米遠。他們紛紛從包裏掏出自備的水來喝。丘處機眼尖,瞟一眼,就看到離他最近的那個白頭老漢的礦泉水瓶裏,飄著白的菊花和紅的枸杞,跟他老婆天天去上班時拿的那瓶一模一樣。
那白頭老漢也一直在看著丘處機:這個怪人,一下午了,坐在那裏光看書不看人,遞給他的傳單也不知道被他扔哪裏去了,如果他稍微表現出一點好奇,他早就想“發展”他了。白頭老漢故意跟丘處機坐得近。他瞅了瞅丘處機手上拿的那本書:《多情劍客無情劍》,因為挨得太近了,丘處機把目光從書裏移出來,看了白頭老漢一眼。
“啥書啊,看一下午,那麽好看啊?”
丘處機笑了笑,不願接白頭老漢的話。
“多情劍客無情劍,哼,再無情,有社保局無情嗎?啊,有社保局無情嗎?你看看,我們這幾個……”
丘處機不想再聽他們重複了一下午的話,立即打斷他--你們這樣做,沒用,我見得多了。
丘處機終於開口了。白頭老漢有點成就感,即使自己的話被打斷了,也覺得無所謂。他朝丘處機苦笑一下,說,誰說不是呢,沒用又怎麽辦?我們這六個人,歲數加起來都快四百歲了,被老板剝削那麽久,老了老了,連一分養老金都還拿不到,有這麽坑老百姓的嗎?還讓不讓人活啊……
這六個人,都是同一家外資公司的員工,從一九九四年一直幹到去年退休。這麽多年來,工資條上每月明確顯示著扣除了養老保險金。退休後才知道,公司為了省錢,買通了相關部門,他們明明在越城工作,保險卻一直在越城下邊一個叫青鎮的地方買。為什麽呢?因為青鎮的人均工資低,養老金的繳費基數比越城要低得多。也就是說,公司在青鎮買保險比在越城買要省錢。六個人退休後,問題浮出水麵了,十幾年來在青鎮買的保險,要轉到越城來,但越城社保局不同意。在窮的地方按低的基數買保險,在富的地方按高的基數領保險金,明顯的鑽空子嘛,越城社保局以不符合政策為由,拒絕轉入。六個人折騰快一年了,一分錢都領不到。
丘處機覺得這六個人蠻倒黴的,被坑了那麽多年竟一點不知情,吭哧吭哧替人幹活,到頭來,連養老的錢都領不到,這樣的事丘處機也是頭一回聽說。大千世界,為了利益,無招不出,他沒想到還有這麽懂鑽空子的黑心公司,簡直比石井菜場裏那個在木瓜的腐爛處貼標簽的阿惠,比往魚鰓滴汽油使它變鮮紅的黃姨還要黑心得多啊!那可是老人家養老的錢呢。
丘處機起了同情心,放下手裏的書,打算跟這六個人聊聊。這六個人,年齡相仿,都有白頭發了,隻不過白的程度不一樣,衣著也很普通,丘處機自以為還不如自己。六個人腦門上紮著的那根白布條,讓人看起來有點滑稽,既不像日本武士也不像披麻孝子,丘處機忽然想到了“桃穀六仙”,金庸《笑傲江湖》裏那六個糊塗倒黴蛋:桃根仙、桃幹仙、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桃實仙,丘處機個個都能數得出來。哈,這眼下的六個人,倒是剛夠數。丘處機在心裏暗暗笑了起來。
說實在的,丘處機覺得“桃穀六仙”眼下做的這些事,完全是無用功,發傳單、靜坐、告狀,這些方法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你們打算天天在這裏坐?沒找其他路子?丘處機剛一問,那個身材魁梧的老漢就著急說話了。怎麽沒有?這事搞了快一年,各個部門都跑遍了,還找了律師谘詢,都沒辦法啊……丘處機在心裏稱此人為桃幹仙,體形和性格都比較相似。
那律師怎麽說?丘處機又問。隻見那桃幹仙捅了捅身邊較瘦小的那個,示意讓他來說。瘦老漢講得很詳細,其中還運用了不少丘處機聽不明白的專業術語。丘處機覺得那人應該是桃葉仙,比起其他幾個來,他最清瘦。桃葉仙最後總結性地說,總之,律師說,這官司沒得打,因為公司買保險手續齊全,也符合規定,隻是鑽了個空子,那空子能鑽進去,就說明人家已經打通了關節,早有防備。
他娘的,幹脆搞包炸藥來,炸了這鳥地方!其中一人,邊說邊抬頭打量著眼前這樓。丘處機就把這性格暴躁的人定為桃枝仙。
這桃枝仙的氣話,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鳴,他們紛紛列出自己的報複方案來,解氣地發泄了一通。丘處機覺得這些老頭真可憐,要是他們有“桃穀六仙”的絕招--能在一眨眼工夫將一個人撕成六大塊,他們還會在這裏為錢煩惱?
話說間,“桃穀六仙”似乎已經當丘處機是朋友了,各自講了很多自己的煩惱。丘處機的憐憫之心已經被他們撩撥了起來,便將自己平日在這裏聽到的一些相似案例,成功的失敗的,都告訴了他們,像說書似的,把這六個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先前那白頭老漢心想,自己果然沒找錯人,這個怪人整天泡在這裏,懂那麽多,肯定認識局裏的人,就像醫院門口的醫托、火車站大廳裏的黃牛,雖說都是些小人物,但還是各有門路的。白頭老漢硬是覺得丘處機不是個平常人,在折騰那麽長時間都沒有效果的絕望處境中,竟然對丘處機抱上了希望。白頭老漢討好地對丘處機說:“兄弟,您懂那麽多,肯定神通廣大,您看,能不能幫我們一把?給我們點條路子走走,以後一定會重重謝您的啊!”
丘處機早想好了,這白頭老漢就是桃根仙,在六仙中算得上是老大。老大這麽一說,其他幾仙都明白了,同過來拍丘處機的馬屁,配合得默契。
不知道為什麽,丘處機對這白頭發的六仙,有了種特殊感受,他們連自己這個素不相識的人都想著來求,可見他們有多絕望。誰說不是呢,六張老臉都不要了,不是絕望是什麽?
丘處機穿好鞋子站起來之前,猶猶豫豫地撂下一句--我試試,問問看。六仙聽後,大喜過望,這個下午,丘處機是唯一一個向他們伸出援手的人。
拿著六仙遞過來的那張傳單,離開小葉榕,丘處機往對麵石井菜市場樓上的家去了,他趁拐彎的時候,用眼角掃了一眼站在夕陽中的六仙,心情覺得很沉重。
勞動關係科的小秦科長還沒走近單位門口,遠遠就看到平日裏丘處機坐的那個地方蹲著一個人,心想著,又有人來鬧了。剛走近些,就聽到有人喊自己,居然是丘處機。
丘處機手上拿的那張傳單,小秦科長昨天已經看到過,並且,他已經了解到一些情況:那家外企公司的人力資源部,早已經外包給了一個國內專業團隊,目的就是為了讓這個團隊全權處理糾紛。這個團隊,呃,怎麽說呢,社保局裏以小靈通著稱的歐陽說,是很有來頭的。怎麽個有來頭法?它的法人代表是省裏某個領導的親戚。哪個領導?這,領導就那麽幾個,自己排排看唄……
當然,這些內幕小秦科長是不會告訴丘處機的,這是他們單位的“福利”--比一般老百姓總能知道得多一些。他隻是實話跟丘處機說,這件事情,他們局也解決不了,早就明確回複過這六人,還得從公司裏找到解決的方法。丘處機將六仙昨天跟自己說的所有情況都跟小秦科長說了,小秦科長也沒辦法,最後給了丘處機一個建議,讓他們去找找上麵,看有沒有可能特事特辦。丘處機在腦海裏想了想那幾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六仙,又不是能各顯神通的八仙,上麵的門在哪裏他們肯定都摸不著。
丘處機實在沒什麽人可問,隻好低聲下氣地再求小秦科長,求他想想辦法,幫忙找找關係。那小秦科長一句話就把他堵死了--你以為我是局長?我也就是個小副科而已,這座樓裏,副科長算個屁呀!丘處機看小秦科長憤恨的樣子,沒敢再求下去了。
最後,小秦科長奇怪地問丘處機,這六人裏邊有你的親戚?丘處機搖搖頭。朋友?丘處機含糊地似認非認。小秦科長走進社保局大門之前,回頭對丘處機歎口氣說,唉,讓你的朋友們別再來白費力氣了,趕快抓緊時間重新續買保險才是上策。
下午,“桃穀六仙”一見著丘處機就圍了上來,仿佛丘處機是個大官。那個桃葉仙,沒說幾句話,就從包裏掏出一個礦泉水瓶,瓶子裏裝滿了白色的液體。他對丘處機說,這是他老伴泡了一夜黃豆、早起用豆漿機打的豆漿,絕對純天然。丘處機哪裏會要。桃葉仙很是誠懇地再三請求丘處機收下,他一直強調,這黃豆是親戚從鄉下背到越城來的,絕對是有機黃豆。其他幾仙也都幫著勸丘處機收下。白頭老漢桃根仙嗓門很大,說,兄弟,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一瓶豆漿而已,還沒有商標,賣都賣不出去的,就收下吧。說完,連推帶塞地把那瓶子推到了丘處機的懷裏。丘處機隻好收下。人的心理就是那麽奇怪,收下這瓶豆漿之後,丘處機就覺得自己對六仙有了一種責任,他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將小秦科長說的話一句不少地轉告他們。通過自己私人關係所獲取的那麽一點信息,權當作那一瓶豆漿的回報。隻不過,這回報起不到半點作用,還添了六仙的沮喪。
白頭老漢桃根仙一直在問丘處機,找的那個熟人是哪個科的什麽官呀?以他的願望來看,最好能找到局長或者副局長,就算讓他們湊點錢來打通,他們也願意的。可丘處機哪有這個能耐。說實話,那麽久以來,他還沒見過局長甚至副局長長什麽樣呢,據說他們從不走前門,他們的車直接停到後門的院子裏。
那天下午,丘處機橫豎沒能看成書,他隻在樹底下坐了一會兒,在起身回家前,他的內心有過一些波瀾,他尋思著,走,不走?那瓶豆漿就放在他身邊的台階上,拿?不拿?最後,他手上拿著書,胳肢窩下夾著那瓶豆漿,告別了“桃穀六仙”。礙於情麵,是的,如今他跟他們就算有了情麵了,丘處機安慰性地對那六個人說,那麽,我再找其他人問問吧。
看得出來,“桃穀六仙”已經不似昨日那般對丘處機抱希望了,他們逐漸清醒地接受了一個現實--一個無業遊民,哪裏能找到什麽關係?
三
一連兩天,丘處機都沒到社保局門口看書,他覺得尷尬,幫不上忙,情麵上過不去,但他一直在關注著“桃穀六仙”。他坐在石井菜市場十六樓自家的陽台上,看著對麵依然徘徊在社保局門口的那六個人。兩天了,他們還是不死心。丘處機搬個小馬紮坐著,時而看書,時而透過陽台的欄杆看那六個人。從十六樓看下去,那六仙簡直就是六個小侏儒。六仙絲毫察覺不到丘處機的目光,興許他們還在等待丘處機的出現呢。
丘處機抬起頭來,看了看對麵不遠處正在拔地而起的一個建築。那個地方,原先是石井村的老祠堂,拆掉之後,據說正在建一座五星級酒店。快兩年了,那龐然大物在丘處機的視野裏,一寸一寸地立起來。高高的腳手架外披掛著一層施工網,看著像個穿披風的大俠。丘處機望著它,有一種衝動想從陽台上縱身一躍,使上乘的輕功,躍到最頂層的腳手架上,與它比武。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走在空中,宛若水上漂……路線可以這樣:從陽台欄杆躍至對麵社保局樓頂的中央空調冷卻水塔,那裏常年噴著一些霧氣,丘處機早就想去會會那霧氣了;從冷卻塔再躍至後院一棵大大的老玉蘭樹樹冠,過去丘處機喜歡坐在那樹底下看書,如今它被困在了社保局的院子內,丘處機一直想找機會再去摸摸那老朋友;接下來,應該借著樹尖的力,躍到那五星級建築物一個凸出的架子上,那裏應該沒有任何機關,因為已經露出了完工的鋼筋水泥牆,就算在那翻筋鬥都不礙事,可是,等等,丘處機的目光忽然嗖地折了回來--與玉蘭樹頂平行的東側,那個小媳婦正在樓頂曬被子,丘處機一眼就認出了她,很多次她從自己的跟前走過,他看書的目光就像中了“吸星大法”,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她的身上,目送她挺拔的脊背和圓潤的P股以及那白嫩如蔥的腳踝,一直到她消失在那棟樓裏。此刻,小媳婦躬身翻動著一床粉紅的棉被,將它攤在露台上。丘處機幾乎能感覺到那粉紅棉被的柔軟和溫暖,他的丹田下方,一股暖流蒸騰,心起異念,他決定從那白玉蘭樹冠上躍下,躍到那床敞開的棉被上,他要與那小媳婦來個“生命大和諧”。“就像山洪突發,楊炎突然緊緊抱著了她,在她的粉臉上吻下去、吻下去。吻幹了她臉上的淚水。他像小孩子一樣伏在冷冰兒懷中,兩人如飲醇酒,如遊太空。真不知天地之間,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還有什麽,相憐相惜之中,兩人獲得了生命大和諧。”這一段出自梁羽生《彈指驚雷》的描寫,丘處機不知道反複讀了多少遍,已經能隨口背誦了。梁羽生一貫喜歡用“生命大和諧”來稱男女之事,在他書裏,很多癡男怨女最終都獲得了“生命大和諧”。丘處機在這方麵,是個舊人,不喜赤裸裸地講性或做愛,想著自己跟那小媳婦在粉紅的棉被上獲取“生命大和諧”,丘處機激動死了,他已經放棄了躍到頂層腳手架上的目標,他的輕功之途耽在了一床輕飄飄的棉被上……
三天之後,“桃穀六仙”便不再出現在石井街,丘處機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上看書。為了溫習一下關於“桃穀六仙”的描寫,他又把《笑傲江湖》拿了出來,挑了第二十八回來讀,那一回專寫“桃穀六仙”。文中寫道--
桃枝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記得誰大誰小,過了幾年,便忘記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那黑臉人道:“他一定要爭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隻好讓了他。”令狐衝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
丘處機讀得好笑,笑了出聲,又自知失態,便抬起頭來環顧一下周圍,仿佛那六個人還在身邊。
那六個人是肯定不會再來了。每天來石井街辦事的人那麽多,車那麽多,問題那麽多,能解決的和不能解決的,都隨著這過江之鯽般的人流流向各自看不到的地方。不過跟那些人不一樣的是,丘處機跟這六個人萍水相逢過,卻又不辭而別,在心裏,他對他們產生了一點歉意。
靠石井菜市場的那一麵,早上的陽光似乎降臨得要快一些,零擔的小販、街邊的水果檔、早茶店、豪記粥粉麵、桂林米粉店、辣婆婆麻辣燙……熱火朝天市聲喧囂,而對麵則相對安然,上班路過的行人還可以對著那一溜沒開啟的玻璃門,照照自己的頭發,甚至停下來當全身鏡用。這一天,反常的是,社保局的門還沒打開,門口就站了一圈人。冰鮮檔的黃姨聞訊過來湊熱鬧。她鑽進那圈人裏一看,原來那瓷磚地麵上寫了一大段五顏六色的字。先是一排稍微大一點的字,黑色的,寫著:使行人到此,義憤氣填膺。接下來的字小了些,但卻很整齊,一行綠色,一行紅色,一行紫色……雖像是頑童寫下,但字字端正整齊,又斷然不可能是出自孩子之手。黃姨還沒讀完,就得意地下結論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前幾天那幾個綁著白布條的老頭寫的,傳單上就這麽寫的!
保安跑過來,手上拿塊布,想著要擦掉,咦?卻是一點都擦不掉的,再用腳使勁去搓,還是搓不掉,用水去衝,那字的顏色卻更顯清亮。蹲下去仔細一研究,才知道,那五顏六色的全是油漆。圍觀的人紛紛出主意:用汽油!用香蕉水……可這些東西一下子從哪裏找?
那段五顏六色的字,在社保局門口差不多存留了一個上午才被處理掉,最有耐心最完整地閱讀它的人,就是那些每天進出於這道門的政府人員。
香蕉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等到黑夜降臨才肯散去。
人們都在議論,那六個老頭真有毅力,半夜三更的,趴在地上寫那麽多字,還要用那麽多種顏色的油漆,多辛苦啊!賣牛肉的和記說,唉,真慘,要是我老爸這麽幹,我索性把牛肉檔賣了貼錢給他算了,六十多歲了,還出來跟政府鬥,怎麽鬥?
社保局樓裏的人都在猜測,那六個老頭伏在地上寫字,人那麽多,動靜肯定大,何以值夜班的保安發現不了呢?如果不是那六人寫,而是一人單幹,那麽多個字,還寫得那麽從容整齊,又是何方神聖?不過,寫控訴書這樣的方式他們見多了,也不覺得是多大件事,倒覺得這人有點創意。
寫油漆書之事沒過幾天,又發生了一件怪事。那天,第一個踏進社保局門口的人,忽然感到有些異樣,把已經伸進去的腳重新退了出來,原來兩邊門柱掛著的單位牌匾,被人用白紙蒙了起來,左邊那柱子上,白紙黑字寫著:兩袖清風。右邊則寫著:一身正氣。正中的門楣上新添了一個橫幅:查無此人!他差點沒笑出聲來!
肯定跟前些天寫油漆字的是同一人,字跡幾乎一模一樣。真是膽大包天,竟然寫到門臉上了。這一次,局裏引起了重視,影響太壞了,要是被誰拍到報紙上或網絡上,顏麵何在?於是,他們到派出所調出監控攝像記錄來看。隻見那監控畫麵上顯示,淩晨一點十七分,出現了一個人,全身黑衣,腦袋上低低地壓著一頂黑色鴨舌帽,臉上戴著一隻大口罩,渾身上下隻露兩隻眼睛,夜行俠一般。這人一手舉一把簡易梯子,一手拿著一捆紙,四下看過之後,先將梯子架到左邊門柱,將其中一卷紙拿在手上,再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瓶子,應該是一瓶膠水,然後逐級登上梯子,因為攝像頭視角的限製,看不到那人在梯子上做了些什麽,很快,一張書法從上至下垂了下來,兩分五十秒過後,那人落地了,又把梯子架到右邊門柱邊……這一係列的行動,隻持續了八分鍾又二十七秒,身手可謂敏捷,絕不像六十高齡的老頭。
再翻回前幾天寫油漆書那晚的監控錄像看,果不其然,都是同一人所為!
那天下午,小秦科長特意跑到樓下,坐到丘處機的身邊,悄聲問:“丘處機,這事,不會是你幹的吧?”丘處機的頭偏了過來,詫異著問:“啥事?”“在門上寫大字的事啊,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查無此人。”丘處機恍然,回答了一句:“呔,我丘處機明人不做暗事!”小秦科長盯著丘處機又看了一眼,說:“那你回去轉告你那些朋友,不要再搞了,這裏的攝像頭最集中,都看在眼裏呢!”說完,噔噔噔跑回局裏了。
此後,類似的事情再沒出現過,人們記下了那副精妙的對聯,錄在手機裏,到處轉發,據說,都轉發到市委領導的會議桌上了。
四
人力資源市場一樓服務大廳內,每天都聚著不少人,他們抻長了脖子,抬頭看牆上那個巨大的電子屏幕。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在看股市開盤呢。實際上,牆上滾動播放的是勞動力招聘信息--溫暖家政公司月嫂五名月薪六千至八千;華泰超市收銀兩名月薪兩千至三千越城戶口;越城電網保安三名月薪三千,四十五歲以下包吃住……紅字的滾動信息是表明正在招募中,綠字則是近期已招募罄。石井街那些無業者,無所事事就跑到這裏來,以留意勞動招聘信息的理由,坐在椅子上聊天、打瞌睡,隔幾天,其中的一個就消失了--他已經在那紅字信息裏,找到了自己的“東家”。因此,石井街的人,索性就將那牆上的紅紅綠綠稱作了“股市”,有的人,來得勤快,出手及時,往往能買到一隻“好股”,在滿意的工作中撈了一票,生活改善了;也有倒黴的人,簽了招聘合同,上班後才發現工作並不輕鬆,掙得也不多,卻也不敢違反合同,隻好熬下去,等待合約期滿了,再從頭開始。總之,東家不做做西家,他們像一隻隻跳蚤,從城市這角跳到那角,說不清楚是幸福的還是辛苦的,隻要有工開,有飯開,身體沒遭病痛洗劫,口袋裏總能裝有幾張大票,一日一日,也過得歡實。
四十七歲的時候,丘處機也成為到這裏看“股市”的一員。這一年,他的老婆也下崗了,而他的兒子,忽然懂事起來,刻苦了一把,從專科考升本科了,還有漫漫的求學路要供養。丘處機老婆說,阿機,看來,這下你要親自出山了!迫於生計,丘處機便乖乖地到人力資源市場填了表,在“工作要求”那一欄上,他想了想,寫下:“印刷廠工作優先考慮。”丘處機還是想幹老本行。
丘處機當年在印刷廠是一名標兵,拿手的是切割紙張,隻要看到過自己切割出來的紙張,丘處機想,哪個老板都會爭著要自己的。油墨的特殊味道,碳粉粘在身上鑽進人的鼻子一直到肺裏,還有那已經耳熟到可以忽略的機器噪音……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還能在休工時間,隨便往哪個角落一坐,看起武俠來就像置身於世外桃源。丘處機看書看得慢,一本書,放在機床底下一個固定的小籃子裏,往往要放上一兩個月才換新的。他看得慢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容易受外界幹擾,分心,而是因為他每看上那麽一段,眼前的文字就會變成圖像,人的形象便在他眼前動來動去,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讓那些比武的招數這樣打那樣搏,而且人物和人物的對話也成為了有聲……這些時候,他的心思就離開了頁麵,或者跑到寒風凜冽的絕頂華山上,或者跑到一個春花爛漫的絕情穀,或者跑到一個寂靜無人的孤島,或者跑到飛雪漫天的冰川,盡管他生活在南方,連米粒大的雪都沒有見到過……外人看著他一副安靜的樣子,殊不知他卻在東跑西顛,或暗器飛花摘葉或輕功水上漂,或降龍十八掌或移魂大法,丘處機忙死了!就像孫悟空使了“金蟬脫殼”之術,肉身的丘處機與魂魄的丘處機早就脫開了十萬八千裏!
時隔五年,丘處機最終還是幹回了老本行,他在人力資源市場謀到了一份印刷廠的工作,除了偶爾被抽調到加工部把一些盒子的皺褶刮平之外,他主要的工作還是切割紙張和裝訂。工作並不複雜困難,當然錢也不見得多,試用期間月薪一千五,試用期後兩千五。第一天上班,老婆遞給他一隻布袋,裏邊裝了一隻大號的可樂瓶子,瓶子裏飄著白的菊花和紅的枸杞子,丘處機不由得想起那“六仙”,白頭老漢桃根仙也有這麽一瓶子水。唉,也不知道那六人的事情最終怎麽了結的。
新廠規模比過去丘處機工作過的廠小,整個生產部機器不多,人也不多,除了兩台激光切紙機外,其餘的切紙機跟過去用的相差不大,都是半自動化的切紙機,需要用人力先將紙張推進機台,對準尺寸比例後,按下開關,切刀才下來。比起當年,如今印刷的業務需求是大大減少了。丘處機常聽在證券公司做保潔的阿妙嘮叨,在那裏打掃最輕鬆了,垃圾都很少,那裏的人,據說都提倡無紙化辦公。連紙都不要了,還要印刷品幹嗎?
丘處機頭一天上班,負責裝訂的,都是些銅版紙彩印的廣告書和傳單--超市的打折酬賓、幸福堂補腎丸、典藏稀世黃金箔片、微笑山莊筍盤……走在路上,這些冷不丁塞到人手裏,停留幾秒後隨即變成垃圾的印刷品,大部分都用了不錯的銅版紙,頁麵光亮,色彩斑斕,隻是克數略有差異而已。這類紙,在過去的印刷廠裏被視為一級印刷,需要專門組織熟練的工人來操作,為什麽?因為貴,不允許出一點差錯。過去,廠長稱這一組熟練工為“銅人”。一接到銅版紙印刷任務,“銅人”就布陣了,加班加點,安全生產。丘處機便是這“銅人”中的一員。當然,“銅人”僅僅是一種榮譽了,與工資無關,隻是在集體分海帶綠豆糖水或韭菜豬血湯的時候,他們除了可以自己喝一份外,還可帶一份回家犒勞家屬。如今,四十七歲的丘處機就算經驗再豐富,也混不到“銅人”陣裏去了。丘處機觀察了一下,新廠的那幾個“銅人”,年齡跟自己當“銅人”時差不多,都是三十歲左右。那個叫劉天驕的年輕人,是“銅人”的頭兒,據說他是大學生,學機電的,懂得維修切紙機。難怪,丘處機想起兒子說的話了--現如今,賣豬肉都需要學曆了!誇張是誇張了些,但也沒錯。丘處機慶幸自己生得逢時,不然,以他高中畢業的文化程度,現在能混進“銅人”裏?回顧自己的印刷生涯,好歹他丘處機也曾經在上個世紀領過風騷數年了。
兩個月幹下來,丘處機逐漸感到有點乏悶,他每天切割、裝訂那些花花綠綠的印刷品,少有的幾行字,不是廣告就是業績報告書,全球、先進、銷量、效果、經典……這些字符,幾乎在每一張紙上都能找見。這些印刷品,丘處機都懶得帶回家去墊桌子。丘處機想想過去,一本初校樣書在手上剛裝訂完成,封麵還沒裝上,隻簡單地蒙著張白紙皮,他就迫不及待地帶回家看,言情的、武打的,他一概占領先機,這是他們印刷工人當時的唯一福利。從前的石井村有個租書鋪,鋪主老王每次遇見丘處機,都會問:“丘處機,最近有什麽好書?”“《哭泣的駱駝》。”“什麽類?”“言情。”於是那老王顛顛兒就跑到新華書店去買,誰知,書店還沒上架,說是連印刷廠門都沒出,隻好將書名記在書單上,等幾天再去新華書店看看,有了,馬上買來。老王的租書鋪多虧了丘處機,成為了租書界的先鋒。因為有這些書看,丘處機覺得當印刷工人很有趣,那些機床的肚子裏,滿滿的都是傳奇故事呢,一張白紙,進去了,再出來,紙上就有了人物,就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悲歡離合。有了這些,丘處機真的連車間大門都不想出。
如今什麽時候才能等到印一本書?每天開機之前,丘處機都要先跑到製版房去瞄瞄,看看今天要印的內容是什麽。直到上班的第五個月,試用期剛過,丘處機的運氣來了。那天,開機前,他照例到製版房去轉轉,隻看到一個幹瘦的老頭坐在電腦前,正對著屏幕指手畫腳。丘處機走近一看,製版人員小林正在電腦上排一本書,屏幕的那一頁上,幾行字結束後,是一張古代的圖畫,仔細一看,媽呀,原來是一幅古代春宮圖--以前在車間的時候,有人帶來傳閱過的。丘處機不好意思盯著圖看,目光轉向那個正在指揮排版的老頭,隻見他神情嚴肅專注,仿佛正在排版的是一幅科研圖片,根本沒在意身邊多了個人。他用食指指著那幅春宮圖說,這裏,把圖注插入到這裏,居中。小林想了想,覺得不妥,說:“葉教授,居中似乎不好看,跟下邊的文字太貼近了,不如,右對齊試試?”那葉教授想了想說:“不怕,還是居中好,跟下邊的文字間隔距離大些,沒問題,圖與文,做疏朗些,更好看。”
接著,跳過幾個頁碼,又出現了一幅春宮圖……丘處機看得實在不好意思,隻聽那葉教授說,不對啊,這一頁應該放《教蜂釀蜜》,這幅《餓馬奔槽》應該在後邊一頁,搞錯了……
那兩幅春官圖搞得丘處機一上午工作都有點心猿意馬,他在期待,什麽時候這本書才能在自己手上開印?
午飯時間,丘處機在簡易食堂碰到了製版的小林,那瘦小的葉教授居然也跟他坐在一起吃盒飯。於是,丘處機也端著盒飯坐到了同一桌上,聽他們聊那本即將隆重推出的“”。
葉教授因為趕著要出這本書,這兩天進廠親自督陣。一般說來,車間是不容許外人出入的,葉教授卻是個特例。不是因為葉教授有多麽牛,而是,這本書有著很大的利潤,必須謹慎又謹慎。讚助出這本書的人,是越城的支柱產業--越城製藥集團的老總,他找到越城大學研究古典文學的葉教授要求編這本書,錢不在話下,隻要書出得別致精美、典雅高檔。葉教授接下這一筆大生意,如臨大敵,比做一個重大的科研課題還費心思,他從一些明清著名的禁書中,精選了豔情刺激的章節,文言文雖讀起來使人感到文縐縐很有文化,但內容放蕩得讓人耳熱心跳。葉教授給這本“”起了個很是莊重的名字--《明清傳奇》。那製藥集團的老總說了,紙張要用最好的,開本不要太大,最好是便攜型的,印數也不需要太多,兩千本就夠了,因為這書並不是要拿到市場出售,而是小範圍贈閱。那麽,都贈給些什麽人看呢?當初葉教授一聽之下,頓時感到自己責任重大。原來,老總是要為那些高官朋友和商界朋友們增加生活雅興,搞搞新意思,弄這麽一本書贈給他們,讓他們在出差考察旅途中打發無聊時間,翻翻玩玩的。老總要求每一章節不超一千字,這樣可以方便隨時翻閱,最重要的是,必須圖文並茂。本來,這本書早就該印刷出來了,內容定下來送給那老總審定後,老總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葉教授選的那些文言文裏有不少生僻字,恐防別人看不懂,還需葉教授在每一節後,用今人口語逐節翻譯、解釋。葉教授做這樣的書,本來就有點說不出口,再加上明確了要給的是高端讀者閱讀,也就相當於一本VIP貴賓書了,哪裏來得半點馬虎?當然更不敢吩咐自己的學生來做。如此,葉教授又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親自逐字逐節作了校注。
小林把葉教授送走後,丘處機就急忙問他,這本“貴賓書”什麽時候開印?小林賊賊地對丘處機說,怎麽,你也想看這本書?丘處機靦腆地笑笑。小林馬上壓低了聲音說,要不,我刻個光碟給你拿回家看,三十塊,怎麽樣?丘處機的臉便通紅了,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尷尬地走掉了。
後來,丘處機才知道,小林已經偷偷賣掉了好些光碟,就連那個大學生劉天驕都買了一張。難怪吃飯時間,隻見他一邊捧著飯盒一邊趴在電腦前,看得飯都顧不上扒了。
丘處機不會用電腦,更不會在電腦上看書。兒子這些年已經不買書了,要看書就在電腦或手機上看,丘處機有時也湊過去跟兒子看,沒一會兒,便眼花腦漲了。他硬是接受不了,字離開了紙,還能叫書嗎?
《明清傳奇》最終選定用高級蒙肯紙。每一頁輕如蟬翼,色澤柔和,與木漿原色相近,手感軟潤,字符印在上邊,猶如印在絹布上,樸素雅致,而那一幅幅彩色春宮圖,鑲嵌在文字當中,卻並不像當初在電腦上看那般刺目,相反,由於紙張的黯淡深沉,倒顯得古樸含蓄起來了。樣書裝幀好之後,丘處機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很是歡喜。這是他在新廠做的第一本書,小三十二開本的便攜版,淡黃色的封麵,壓紋紙將一張牡丹仕女圖低調地印在封麵右下角,“明清傳奇”幾個瘦金體字,文雅地豎排居中,看著真的就是一本VIP貴賓書了。丘處機心想,這樣一本書,光看封麵,冠冕堂皇地擺在任何一張會議桌或書桌上,都不會比那些經典名著遜色啊!丘處機心裏感到驕傲了,隻要有紙有油墨有印刷機,什麽樣的內容都能化腐朽為神奇呢!
這本樣書是送給葉教授和那老總過目審定的。沒想到,樣書才送過去一天,葉教授就急吼吼地跑到印刷廠來,要求修改,並要求加急開印。因為那老總說,後天下午,有一大批重要客人要出國二十天,那老總自然也是其中一員,他想趕在出行前,將這本《明清傳奇》帶到飛機上,分贈給他們,這是一個很好的交流機會,所以,必須在這一天半內,將這本書印出來,加班的費用多高都不成問題。
印刷廠廠長親自到車間來下達指示,不惜一切努力,也要將這本書在指定時間內印出來。時間就是金錢。
葉教授從包裏掏出兩本書,指著其中一本黑皮書說,要做成這樣的開本,這樣的封麵。丘處機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本《聖經》,小三十二開黑色軟皮包裝。而另外一本是《論語》,一本毛邊書。老總的意思是,外部包裝要像《聖經》,內頁要像《論語》。大家一聽之下,頓時就泄氣了,怎麽可能?一天半之內要做這麽一本中不中西不西的書出來,光是軟皮的切割裝訂就夠戧了,還要手工將每一頁裁割成毛邊,別說印兩千本,就是印兩百本也難啊。
說實在的,廠長自己心裏也沒底氣,他斷定光靠手下這一幫工人,肯定完不成任務,但他又不想外包給別的印刷廠做,好不容易接下這麽一單貴賓生意,怎麽好讓別人來賺錢?他想了個方法,先印個幾十本出來救急。他跟葉教授商量了一下,達成協議了。
從做印前準備開始,丘處機就沒打算邁出車間大門一步,他已經打電話給老婆,估計要兩個晚上不回家睡覺了。怎麽說呢,麵對這一場加班戰爭,丘處機心裏有些小激動,仿佛找回了過去當印刷工人那會兒的積極性。沒想到,造化弄人,雄心勃勃加入生產大戰的丘處機,在開機之後,沒十分鍾,就敗下陣來--他操作的切紙機剛切了第一刀就發生故障,切刀下不來了,跟技術人員報障後他便返回機台去整理紙張,那個技術人員來檢修的時候,沒留意在整理紙張的丘處機,按下了轉動切刀的開關,說時遲,那時快,甚至比古龍筆下的小李飛刀還要快--隻見刀光一閃,丘處機還來不及喊叫,四根手指從骨節處被切斷了……
好在,事故並沒有影響加班進度。當這本似《聖經》又似《論語》的《明清傳奇》準時分發到飛機上那些人手上的時候,還能讓人聞到一股濃重的油墨味。丘處機也分到了一本,當然,不可能是在飛機上,而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來看望自己的工友給他帶來了這本新鮮出爐的“貴賓書”,黑的軟皮,毛糙的頁邊。這本高貴的書,本來可以陪伴丘處機打發無聊的住院時間,可是此刻他的右手纏滿了白膠布,左手吊著水,無法翻頁,又不好意思叫來陪夜的兒子或老婆翻給自己看,丘處機隻好將它藏到了枕頭底下。
五
丘處機出院後,自然沒再上班了。因為得到及時處理,有良心的印刷廠廠長也認晦氣掏了錢,醫院做了盡力的搶救修複,那四根斷指移花接木又回到了丘處機的右手掌上,可是,怎麽說呢,丘處機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除了那隻完好的大拇指外,丘處機覺得自己的右手掌像塊大薑,奇怪地長出了四瓣薑頭,有的時候,還辣辣地刺痛,別說用力了,就連簡單的屈伸,都得小心翼翼。如此,丘處機就是一個殘疾人了。
冰鮮檔精明的黃姨閑著沒事,拿著計算器,按照她所了解到的那點皮毛知識,給丘處機算起了工傷保險賠償金。頂多兩萬五!給多點三萬,絕對超不過三萬五!黃姨不知道怎麽算出的這一個數字,她很得意地對一臉不解的和記說:“關鍵是要看工傷認定的級別,九級和八級之間,就相差一截了。”“工傷找誰認定?”“笨蛋哦,當然就是對麵社保局大佬們啦,虧你每天還跟人家麵對麵,這都摸不清!你這腦子怎麽算得清賬?”黃姨橫豎覺得和記腦子就是不好使。那和記倒習慣了黃姨的刻薄,臉皮厚厚地說:“嘁,我這樣的個體戶,無組織無紀律,賺了自己花,賠了自己咽,死了自己收……”“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黃姨的算盤果然很準,社保局工傷醫鑒科給丘處機定了工傷八級,折合人民幣約兩萬五千元。和記這下服了!此後但凡遇到生意上理不清的數目問題,都拎著一包碎牛腩去找黃姨,他拍馬屁地對旁人說,黃姨就是石井街的精算師。既是精算師,旁人就出題去考黃姨,算算那兩萬五,夠丘處機一家花幾年?黃姨一聽題,知道人家明擺著有意來難為自己嘛,頓時火大,一句話塞回給人家--一條鹹魚能下多少碗飯?一條鮮魚又能下多少碗飯?吃鹹魚和吃鮮魚,標準不同,你叫我怎麽算?
這道同樣的問題像一隻剛抱回家的流浪狗,每天跟丘處機獨處著。老婆出門給人做清潔零工去了,丘處機就和這條叫兩萬五的狗談心--兩萬五,能把我兒子送到大學畢業嗎?兩萬五,能給老婆看幾次心髒病?能住幾次雪白的病床?兩萬五,你能把老子一直送進墳墓嗎……談著談著,丘處機就煩躁、暴躁起來了,他揮動著那隻不敢出力的手掌,想要把這條叫兩萬五的狗趕跑,卻徒勞,隻好坐到陽台的小馬紮上,曬著免費的陽光,看著十六樓下模具般的人和車,他逐漸覺得自己像剛被高手挑斷了手筋腳筋,武功全廢,軟塌塌無一點兒戰鬥力,那條叫兩萬五的狗,也蜷縮到自己的腳邊,打個哈欠,迷糊過去了,倒也尋得了片刻的安詳和諧。丘處機想,自己是否真的要養條狗在家做伴呢?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丘處機老婆掐死了--人都養不活,還養狗?你有那閑工夫,不如想想辦法,搞輛殘疾車來開開,載載客,賺點養老錢。
丘處機老婆早就羨慕那個開殘疾三輪的群姐了。“你看看她,哪一點像個殘疾人啊,每天噠噠噠地開著三輪摩托,既載客又載貨,賺得不比正常人少呀,來來回回比誰都威風哪!”丘處機腦海裏浮現出了那個群姐,五十歲左右,臉上總布著兩坨太陽曬出來的紅,要是一直坐在駕駛位上,樣子比健全人還春風得意。丘處機領到殘疾證後,老婆立即就想到了殘疾人的活路--做殘疾人,就要做群姐那樣的。可丘處機偏偏廢的是手,工傷鑒定科的辦事員明確告訴丘處機,國家規定,除右下肢和雙下肢殘疾以外的其他人員,是不允許申領殘疾人專用小型自動擋載客車型證的。丘處機老婆才不相信呢,鬼話!官僚話!什麽人不可以申請?健全的人,不健全的人,隻要下決心申請,就沒有申請不到的!丘處機老婆的證據是,她多次在街上看到一些四肢健全的非殘疾人,開著殘疾三輪載客做生意,跑得可歡了。丘處機如今名副其實地殘疾了,八級殘疾證都拿在手上了,為什麽不能申請?她幾乎每天都要跟丘處機嘮叨殘疾車的事,丘處機聽都聽煩了,隻好去找那個小秦科長。
小秦科長帶著丘處機到工傷鑒定科,找那個姓趙的科長。可趙科長的意思是,既是殘疾證已經頒發了,再更改幾乎沒可能,再說了,丘處機斷的是手指,體檢也過不了關啊。說了一通之後,小秦科長隻得帶著丘處機走了。他正想著如何勸說丘處機打消開殘疾車的想法,誰知道丘處機卻先開口了:“我的左手一點不比右手差。你知道老頑童周伯通嗎?他被困在桃花島十五年,練成了雙手互搏,分心二用,雙手分別使兩種不同的武功,使得威力大增。”小秦科長哭笑不得,心想,這人走火入魔了,他難道真以為自己是武功高強的丘處機?便逗他說:“那可是周伯通啊,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武功比丘處機高多了!”“不瞞你說,我還真練過分心二用,在一張紙上,左右開弓,左手畫正方形,右手畫圓圈,一點問題沒有。”
小秦科長這下真的無語了。丘處機也好,周伯通也罷,在今天就算真有蓋世武功,也領不到一個戳著紅印章的駕駛證啊。
好不容易把丘處機打發走,小秦科長心裏陡生沮喪,他對這個古怪而毫不現實的人,生出了些義氣和憐憫,不過,也空有一腔罷了,他一個小小的科長,還是副的,有什麽用?這些年來,他身處江湖中,徹底明白,但凡來這裏門口靜坐、鬧事甚至於以死相挾的那些人,往往是辦不成事的,使的都屬於不入流的三腳貓功夫,隻有那些不動聲色或者在談笑間就能辦成事的,才算上乘功夫呢。下班回家,小秦科長路過石井菜市場那棟安置房,停下了腳步,抬頭望望,他不知道在哪一個窗口,但他知道必定在某一個窗口裏,那個苦逼的丘處機正在潛心練習分心二用、左右開弓的絕技呢。他長歎一口氣,唉,這個苦逼的世界,我們這些苦逼的人生啊……小秦科長隨後拐進了石井菜市場,他老婆過幾天就要臨盆了,嶽母說,要多給老婆吃產奶水的木瓜燉鯽魚湯,所以,他每天下班都來這裏買新鮮鯽魚,比在超市買劃算得多……
之後一長段時間,小秦科長因為終日伺候老婆和新生兒,忙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丘處機這個他人生中的路人甲,早被他拋到腦後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石井菜市場的毛雞檔,正低頭選一隻毛雞,忽聽得老板在裏邊大喊一聲:“丘處機,實惠佳酒樓,十隻脫毛雞,即送!”聲音洪亮,把雞籠裏的雞驚嚇得亂跳亂竄。小秦科長聞聲抬頭,果然看到丘處機,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穿著一件黃色T恤,一條沙灘短褲,腳上一雙防滑膠鞋,他將殺好、煺淨毛並且紮成一串的十隻雞,用左手一提,扔下一句話--三分鍾送到!便快步顛走了。丘處機大概沒看見小秦科長。出於好奇心,小秦科長跟在丘處機後麵,一直跟到了菜市場後門,隻見丘處機走到一輛三輪摩托車邊,把雞往小拖鬥上的籃子裏一放,腳便往駕駛位上一跨,發動車,幾秒工夫,噠噠噠,三輪摩托便揚長而去,拖鬥上紅白藍相間的塑料頂棚,隨著風力,一鼓一鼓地,消失在人流中……
小秦科長看得發呆,差點忘了回去買毛雞。他一路上都在琢磨,丘處機怎麽發動摩托車?
這個疑問激發了小秦科長年輕的求知欲。第二天,他悄悄跑到石井菜市場的後門,果然又看到丘處機那輛三輪摩托。小秦科長走近去,一看之下,忍不住笑出了聲。我靠!這個丘處機果然不凡,真有兩把刷子啊,他竟把油門改在了左邊把手上!真服他了!
車一看就是二手買來的,有點年齡了,但改裝的油門卻是嶄新的,右邊的車把手,刷上了一層鮮藍色的油漆,如同右把手的裝飾作用一樣,小秦科長想象著。丘處機那隻無用的右手搭在這隻藍色的車把上,也僅僅起到了平衡的作用罷了。丘處機每天就這樣,左手駕駛,右手平衡,就像那個獨臂的楊過大俠,在石井街穿街過巷,載客送貨,不亦樂乎!小秦科長看著這輛特別的殘疾車,心裏不知道為何感到莫名的激動和快樂!
丘處機遠遠便看到自己的車邊有個人,先是一驚,定定神,再一看,原來不是交警也不是城管,是那個久違了的小秦科長,放下心來,屁顛屁顛跑向了小秦科長。
那個午後,菜場後門卸貨區的一片空地上,小秦科長被邀請上丘處機的車,坐在拖鬥裏的小椅子上,丘處機為小秦科長演示了改裝後的“自動離合”的威力,加速、減速、刹車,這些技能在小秦科長肉眼看不到的情況下,丘處機的完成度都很高。隻是在一次朝左拐彎的時候,車身過度傾斜,小秦科長整個身子晃了一下,有驚無險!被刺激了一下,反覺得好玩,丘處機和小秦科長不約而同哈哈地笑起來。
停下車後,丘處機朝小秦科長敬了一棵煙。丘處機居然也開始抽煙了。他說,以前在印刷廠的時候禁煙,現在天天在街上跑,等活幹的時候,抽棵煙,提神。
“每天能賺多少?”小秦科長深深吸了口煙,是硬殼的紅柳,本地煙,乍看盒子還以為是紅中華。
“總歸有八九十塊吧。”
因為是無證駕駛,丘處機不敢明目張膽到街上兜客,做的基本上還是菜市場的熟客生意,除了順便捎些短途客之外,主要還是幫附近的一些酒樓、大排檔送貨,因為每次要的貨不多,小三輪正好,算上搬運的人力費,運一次十塊二十塊,又便宜又方便,再加上丘處機是這條街的“名人”,貨經他手,也放心。
“要是能開到石井街外邊去做,像那個群姐一樣,不可能隻有這個數。”丘處機不無遺憾地說。
“還是別冒險的好,做熟客,挺好!”小秦科長抽完一棵煙後,便跳下小拖鬥。
“以後,有需要用車的地方,給我打這個電話,你免費。”丘處機掏出了一張小紙片,遞給小秦科長。
嘿,小秦科長樂了,這是一張正兒八經的名片呢--
長春子三輪運輸丘處機
丘處機的道號,可不就是長春子?哈哈,這個丘處機,有趣極了,小秦科長就想立即小跑回辦公室,給大夥兒講講丘處機。
六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饒是丘處機在這條街上,開著那輛改裝過的“長春子號”殘疾車,練就了如何躲避城管和交警的本領,也終是免不了有落網的一天。
那天,家佳超市門口的小廣場上,來了一個男人,三十歲的樣子吧。他在地上鋪一張小海綿墊,跟前架上一隻小麥克風,將背上的吉他取下來。琴弦一撥,剛試了幾個音,行人就注意到了他,試好音後,他開腔唱起了那首眾人皆熟的《上海灘》。他的周圍很快就站了些人。他唱得很好聽,不亞於人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歌手。他長得還挺英俊,一頭卷發,快要披到肩上了。等他連續唱了幾首歌的時候,他的周邊已經花圈般圍起了一堆人。他似乎對來圍觀的人數還不是特別滿意,一首歌唱完後,他停下了撥琴的手,從背包裏取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再把帽子那兩根襻帶細心地紮係在自己的下巴上。圍觀的人都安靜了下來,不知道他要搞什麽新花樣。很快地,隻見他把麥克風往地上一架,便雙手撐地,整個人倒立在那張海綿墊子上,雙腳無任何支撐地伸向天空,人群裏頓時響起了幾聲驚歎。還沒等明白過來,男人便將撐地的雙手放開,隻是腦袋著地,兩手撥動懷裏的吉他,唱了起來:“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帶出溫暖永遠在背後,縱使別羅唆始終關注,不懂珍惜太內疚……”人群響起了掌聲。有個女人,似乎想起了什麽,大聲地對身邊的人喊:“哎,哎,我知道他是誰了,那個中國達人秀節目,那個倒立彈唱的人啊!”又唯恐人家不知道,追加一句,“就是那個,那個周立波的中國達人秀,很火的,周立波,你們不知道嗎?”人群裏似乎有人回應。
是他嗎?真是他嗎?那女人興奮地說著,蹲下身來,仔細辨認著那張頂在地上的臉。左看,右看。
說實在的,那張臉在地上,已經表現出了吃力和不支,不僅漲得通紅,還有點變形,他已經難以維持這個姿勢再唱下去了。那女人剛一蹲下來,他的身子便一歪,歌聲戛然而止,整個人塌了下來。
那個女人於是失望地站了起來--根本不是他嘛!人家那個達人,在電視上,倒立著唱完一首《真的愛你》,還可以接著唱一首《光輝歲月》,怎麽可能一首沒唱完,就歪下來了呢,不是他,我就說不怎麽像嘛,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女人朝人群證明著自己的結果。
坐在海綿墊上的男人滿臉通紅,抱著吉他,沉默了幾分鍾。這時,有些人散開去了,包括那個叫嚷的女人。那男人稍稍歇息,喘定幾口氣後,又自顧撥動琴弦,深情地開始唱了。那歌很新,幾乎沒人聽過,但他沉靜的聲音和吉他的旋律實在配合得太貼切了,歌也實在太好聽了,不一會兒,有幾個剛才散去的閑暇人,又踅了回來。
丘處機便是這個時候,噠噠噠地開著他的“長春子”號路過這裏,他聽到了如此婉轉的歌,如此迷人的聲音,像一個人在哭泣,又像一個人在跟另一個人說悄悄話。路上的行人那麽多,這歌聲卻一點不被喧鬧所幹擾。為了聽歌,丘處機停下車,把車拖上了小廣場,停在男人的身邊。那男人總是站著唱過兩首歌後,又開始嚐試著倒立唱歌,總是要唱那首《真的愛你》,總是唱到半途就堅持不下來了,身子一歪,往海綿墊上一塌。不過,他倒是一次比一次堅持得久,歌聲一次比一次走得遠。
丘處機看著這個執著的男人,毫不顧及顏麵,也不害怕失敗,在眾人眼皮底下,豎起來,又塌下,每次塌下,褲腰裏的紅內褲幾乎露出了一半。丘處機靜靜地站在旁邊看,每一次都鼓掌,直鼓得右手那幾根斷過的手指似乎有了些搖搖欲斷的危險,火辣辣地刺痛。他的眼眶就有了濕潤。
丘處機看得專注,絲毫沒注意到,一個穿製服的交警站到了自己身邊。或許,他本來也是來湊熱鬧的,或許,他早就盯上了這段時間有點過於招搖的丘處機,跟到這裏來了。不費半點力氣,丘處機就被逮住了。
離開家佳超市廣場已經遠了,丘處機還能聽到那個男人在倒立唱歌:“是你多麽溫馨的目光,教我堅毅望著前路,叮囑我跌倒不應放棄……”這首老歌,沒唱完,又停止了。不過,此刻,丘處機再也無暇在心裏去接那首熟悉的歌詞了,他心裏一片空白--完了,這下!
無照駕駛,罰款五百元,車沒收,丘處機被拘留了十五天。出來的時候,那輛“長春子”號沒跟著丘處機出來。丘處機四處找人問,毛雞店的老板說,恐怕被拆掉送到廢舊品市場了;賣牛肉的和記說,也不一定,可能還在交警大隊,給他們用來當巡邏車也說不定;冰鮮檔的黃姨說,傻啊,肯定拿到二手市場賣了,要不然,黑車市會那麽繁榮……說到底,不是奔馳也不是寶馬,一輛違過法的破殘疾車而已,他們都說,丘處機肯定是拿不回了。不過,如今的丘處機可不是當年那個隻會低頭看武俠的丘處機了,自從開上“長春子”號後,丘處機的人脈比從前廣得多。他想到了那個潮州酒樓的老板,那個很和氣的潮州佬,每次丘處機去送貨,他都很熱情,請丘處機到自己的茶桌前,泡上幾道功夫茶給丘處機呷。丘處機邊喝茶邊聽潮州佬吹牛,知道他能量很大,所以,他的潮食坊生意旺,門口總是停了一溜的靚車。有一次,他指著門口一輛高大的黑車,神秘地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