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同學說,有的貴有的便宜,我這台嘛,差不多四千塊吧。不貴。
塗自強心裏哆嗦了一下,他默然走開了。四千塊錢,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他想,看來光是飽肚子還不行,得賺點錢呀,至少能買一台電腦才是。
和塗自強同在食堂打工的一個男生離開了,說是這裏錢太少,要去社會上找錢多的活兒做。塗自強問他什麽活兒來錢,他說到電腦城幫電腦公司裝配電腦。錢多還能學到東西。懂得行情後,說不定畢業了自己開家公司。塗自強便自愧,因為這是他想都沒敢想過的事或是根本想不到的事。這男生欲拉塗自強一起,塗自強搖搖頭說,我哪裏懂這個?我一竅不通哩。
兩天後,食堂又來了一個幫廚的女生。女生一看便知是鄉下孩子。紮著粗辮子,眉毛也粗粗的,小碎花的衣服也有些舊了。開口說話,臉還會紅。塗自強初見時心裏直撲通,他突然想起采藥。這麽久了,他差不多沒怎麽想到她。這個女孩卻突然勾起了他的思念。那首詩句也隨之突然浮出: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塗自強想,是呀,外麵的世界這麽豐富這麽美好,采藥沒有機會出來領會,的確是件悲傷的事。
塗自強忍不住找女生搭訕。他知道了女生是中文係的。也知她來自山裏。那是比塗自強老家更遙遠更偏僻的山裏。她是靠十堰城裏一位好心工程師的長期資助才有機會讀完高中。不然,爹媽再開通,她也隻能讀到小學畢業。她的爹媽希望城裏的工程師資助弟弟,但工程師不幹。寫信說他隻資助女孩子。又說男女平等,山裏女孩子更需要讀書。隻要她能讀,他就一直資助她。她爹媽舍不得放棄這個資助,因為工程師不光資助她的學費還資助她的生活費用。爹媽說,那就讀吧,就當人家幫咱家養閨女。女生說時笑了起來,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塗自強覺得她笑的聲音和神態尤其像采藥,不覺聽得滿心歡悅。女生見他聽得認真,便又說,他們村裏,沒有一個大學生。更不要說她這樣的女孩子。她說著又笑,哧哧哧的,很有得意感。
塗自強也笑。這份得意他能體會得到,因為他們村裏也隻他一個大學生。並且他們村的女孩子也沒有幾個人讀到高中。
塗自強終於有了一個說話投機的朋友。他們的身份地位以及經曆何其相似。他們講自己的小學、初中還有高中,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塗自強讀初中時,每天淩晨起床,打著火把要走幾十裏山路,女生說她也是;塗自強讀高中時,每周都帶一袋米和一盒鹹菜,天天都吃一樣的菜,就這麽過了三年,女生居然也是。塗自強說,學校經常停電,他點煤油燈,有一次打瞌睡,火苗把頭發都燒著了。女生說她也闖過這個禍,隻是她燒著了自己的書,差點讓宿舍失了火。他們兩個人都是近視眼,而且度數還不淺。塗自強說,都是煤油燈害的。多數時候,食堂師傅們都靜靜地聽他們倆說自己的過往,不怎麽插嘴,隻是時而會長歎幾口氣,然後在他們吃飯的時候,拚命往他們碗裏加肉。
有一個周六,塗自強想約女生一起去商場。他說母親快過生日了,從小到大他從未給母親買過什麽。現在,他在學校打工總算有點零錢。他想買件禮物送給母親,但卻不知道買什麽好,想請女生幫忙挑選一下。女生麵有難色,說她周六周日都在校外當家教。她完全不能指望家裏給錢,隻能自己勤工儉學拚命去掙。不然,她連最廉價的裙子都穿不起。
塗自強有些意外,便問起家教的事。女生告訴他可去社會上的家教中心報名,對方便會幫助聯係學生。現在的家長都希望新入學的大學生去輔導,說是兩屆高考隔得近,考題和考試方式不會有太大差異。他們的高考經驗對下一屆的高考生絕對有幫助。家長們支付的輔導費比廚房打工的費用高,更重要的是它的時間是周六和周日,既不誤上課,也不誤學校的打工。女生剛接手一個讀高一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音樂家,沒能力教自己的女兒。女生說,音樂家非常和氣,家裏也舒服得很。去輔導這種人家的孩子就像自己去享受一樣。
塗自強被她說得振奮起來。他想,這樣的掙錢機會,他怎能錯過呢?如果多打一份工,說不定過兩年就能買得起電腦了。塗自強立即忽略了買禮物的事,其實本來也隻是一個借口。他隻是想與這女生走得更近一點。他按照女生寫的地址,直接找到家教中心。登記過後,塗自強對自己說,她會是永遠帶給我好運氣的天使嗎?
家教中心很快給塗自強推薦了一個高二學生。這學生的父母開了間服裝廠。家裏雖然有別墅,卻也沒什麽人住。學生跟塗自強說,這兩個玩命的,每天出門,就像子彈射出去一樣。把賺錢當成戰場殺敵了。塗自強很喜歡這個學生,覺得他們雖然隻相差兩三歲,但見解和想法卻完全不同。
塗自強負責輔導他的數學、物理還有英語。但這學生的語文超強,讀的文學書比塗自強多,開口說話就用形容詞。學生對塗自強說,看來你的文學太差,我來教你這個,學費扯平好了。塗自強隻好笑而不答。倒是他家保姆幫著塗自強說話。保姆說,人家是為了掙點生活費出來幹活,你家錢多得心發慌,你還跟人家爭這個?學生便說,看看,你們人窮,連幽默感也這麽窮。
塗自強的確沒什麽幽默感。被學生一說,他還真覺得自己很無趣。他原本話就不多,心裏永遠都忙不過來,仿佛被事情裝得滿滿,滿得密不透風。他要考慮生活費夠不夠,日用品能省下多少,哪些雖是必需品卻可以不買,哪些從長遠考慮必須要買,是否攢一點錢寄回去給爹媽,能不能省點錢去買幾本書,如此如此,他一分一厘都得算。他還得算時間。早上幾點趕到食堂,忙完活用多長時間吃飯才能背一背英語,上完課再用多少時間趕到食堂,幹完活吃完飯,又用多少時間預習專業再趕去上課,晚上忙完後用多少時間完成作業。睡覺前,心裏還在默念,明天的時間如何排序。幽默感是需要心閑的,心閑了,幽默才能從時間的縫隙裏生長出來。而他的心繃如緊弦,他不得閑,也不可鬆,他的算計和緊迫一直從心裏漫到臉上。所有從他的身邊滑過的東西,他都要趕緊抓住。隻有這樣,他或許才能跟上別人的步子。而其實,就算他這樣了,跟上別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寢室的同學陸續都配了電腦,除卻塗自強。趙同學敲著電腦對他說,這是必需的。褲子可以不穿,但電腦必須要有!塗自強笑了,說,褲子不穿連門都出不去,飯都吃不成,命也就沒了。沒有電腦,還有命哩。趙同學便“嗨嗨嗨”了好幾聲,連連道,叫我怎麽說你!叫我怎麽說你!
放寒假了,塗自強在考慮自己要不要回家。學生的家長希望他在假期中繼續輔導,高二的課程越來越緊張,同學相互之間的競爭越發激烈。家長說不抓緊趕一趕,萬一落後,高三趕起來就難了。又說假期間可支付塗自強雙倍的輔導費。塗自強心裏立即活了,他想,或許再攢點錢就可以買台電腦。寒假時間本就不長,路途遙遠,擠車太難,冬天寒冷,他也不可能再步行一次。權衡一番,他決定不回家。同寢室趙同學說,既然不回家,一個人在這裏也無聊,把我的電腦給你玩吧。
考試一完,學校一下就清冷下來。食堂也放假,不需要再去幫廚。課也停了,塗自強一周中有三天的下午去當家教,其他時間,便都是他自己的。他第一次感覺到了閑。武漢的冬天跟山裏一樣,也下著厚厚的雪。有時候,風也吹得呼呼響,穿過細細的窗縫強行進到屋裏。室內室外相差不了幾度。但塗自強似乎並不怕冷。也或許他早已冷慣了。無論是小學還是初、高中,他們教室的窗戶都是破的,幾乎每個同學的手上都長著凍瘡。上課時,他們的腳被凍得似乎焊在地上,經常半天挪不了步子。穿多少衣服都覺得冷得刺骨。但在這裏,塗自強居然有一種冬天不冷之感。他的印象中,自己第一次手上沒有長凍瘡,而他的腳卻從來都是熱乎乎的。這間溫暖的寢室比起他自己的家裏都要舒適。
塗自強就是懷著這樣的愉悅心情,獨自留在學校過年的。甚至他並不覺得孤單,因為同他一起在食堂打工的中文係女生也沒回去。除夕夜,學校組織留校同學吃年夜飯。他們倆坐在一起,說笑著,塗自強說,他覺得在這裏過年比在家裏愉快多了。女生紅著臉說,她也是。
這一天,塗自強睡得很晚。他和同學們一起在俱樂部看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正點時分,有人呼叫到外麵放鞭炮。他也跟著大家呼啦啦一起放鞭炮,看著焰火慶祝新春的到來。在焰火中,他們還打了一會兒雪仗,方陸續回家。塗自強把女生一直送到她的宿舍門口,然後才獨自一人踏著雪回到寢室。
屋外的焰火和鞭炮依然在繼續,屋裏卻靜悄悄的,隻他一人。塗自強全無睡意。這是他第一次在山外過年。他從來不知道城裏的春節原來是這樣的歡快和熱鬧。比起從來未出過山的爹媽,他想他的人生是多麽值得。他慶幸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這個時代,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的人生,而爹媽他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他由此又突然想到采藥。他替采藥惋惜,同時又想起她的詩。塗自強想,不同的腳,的確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他和采藥將來果然就是陌路人了。
幾近淩晨,塗自強才漸漸睡著。焰火的光芒在窗外陣陣開放,耀眼的光芒把黑暗的屋裏照得通明。鞭炮亦炸得不肯停歇,仿佛世界狂放地大笑著,笑得驚天動地。塗自強覺得自己仿佛不是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這一切是多麽美好。以前居然什麽都不知道。這個夜晚塗自強的夢絢麗斑斕,這是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美夢。
四
整個寒假,塗自強最清醒認識到的事是:學校食堂對於他來說,實在太過重要。離開食堂的塗自強,依然需要這一日三餐。盡管塗自強已盡可能吃得便宜,但與平素相比,他花在吃飯上的錢還是太多了。
大年初三那天,他與中文係女生相約一起去黃鶴樓。在鄉下,他們對武漢的唯一認知就是這黃鶴樓。那是從課本上讀來的。課本以外的書籍,他們基本都讀不到。兩人閑聊時說起對黃鶴樓的向往。女生說,喜歡那句詩,“煙波江上使人愁”。塗自強眼睛立即亮了,說,我也是哩。心裏卻浮出當年與采藥一起讀此詩的情景,采藥也是喜歡這一句。塗自強便說,不如去黃鶴樓玩玩?女生欣然同意。
一大早,兩人便搭著公共汽車到黃鶴樓。兩個人的汽車票,幾乎去掉一頓飯錢,但塗自強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男人為女人花錢,他想這也是天經地義。可站在黃鶴樓售票處時,塗自強方知這份天經地義太沉重。買票一人要八十元。塗自強瞬間呆掉,同行的女生也瞬間呆掉。他們都知生活的艱難。塗自強猶豫著,後麵排隊的人便喊,買不買呀?售票窗口裏麵也冒出不耐煩的聲音:到底買不買?
女生用力拖了塗自強出來,堅決地說,不買這票!我不看了。不想看。塗自強依然猶豫,覺得自己在此刻縮手,很失男人身份。女生卻說,你不需要撐這個麵子。我也不需要這個虛榮。窮就是窮。我們正視現實。這個樓幾千年都沒跑掉,將來也跑不掉。有了錢再來看也是一樣。
塗自強心知她說得有理,但見她的眼神卻又覺心虛。塗自強說,我帶了錢。用了再去掙也是可以的。說完,心裏卻也希望女生依然堅決不看。
女生果然說,不用看。走吧,看長江大橋去。看大橋不要錢。
那天他們便隻在長江大橋上溜達。塗自強滿心的不舒服。自己請了女生出來看黃鶴樓,走到門口卻沒進。於是中午他便執意要請女生吃飯。女生似乎理解他的心情,便在閱馬場找了間小小的餐館簡單吃了一頓。女生說,花自己的錢,就吃簡單點。開學回到食堂,咱們再大吃吧。
塗自強見她如此體貼,心裏頗是感動,但同時也有幾分鬱悶,他知道自己是被瞧不起了。雖然這天的午餐也吃掉他將近一百塊,這是他上兩次課才能掙到的酬勞。但他還是知道,這錢花得沒有任何意義。
開學後,女生果然跟他沒有先前那樣貼近。雖然他們也說說笑笑,距離卻實實在在地存在了他們之間。塗自強有些難過,一直在想怎麽消除這個看不見的距離。他努力讓自己更自然地接近女生,女生也顯得更自然地對待他的接近。但那個距離依然像個幽靈浮動在他們之間。他們說話時它在,幹活時它也在,甚至一起散步時它也一旁晃著。什麽都看不見,卻是那樣的深刻而強烈。
有一天,吃飯的時間,女生突然沒有吃食堂,卻是要到外麵吃飯。她大聲對塗自強說,我今天先走啦,有個朋友請客。塗自強便“哦”了一聲。然後他的目光追隨著女生。他看見食堂外有一輛鋥亮的銀色小車泊在那裏。走出食堂的女生邁著輕盈的步子徑直走向那車。一個年輕男人跳下車,上前拉開車門。女生沒有任何停頓,依然輕盈著跨進了車裏。小車響了一聲喇叭,像是跟人招呼說我走了,然後以流暢的拐彎駛出了塗自強的眼界。
車尾揚起的灰塵,宛如一隻手,一下子抓住了塗自強的心。車越遠,那隻手仿佛越緊,以致塗自強半天喘不過氣。食堂的一個大廚似乎有所察覺,在塗自強幾近窒息的時候,突然大聲說,現在的女學生,見到大款,都會立馬撲上去呀。
在這聲音中,抓在塗自強心上的那隻手鬆開了。塗自強長吐了一口氣。這是真的。這也是個事實。這更是她們的自由。他又能要求什麽?那個幽靈般的距離已經變成了一條擺在眼前的銀河。
第二天女生來辭掉食堂的工作。說她的朋友不希望她太辛苦。塗自強望著她。女生臉紅了一下,拉了塗自強到一邊,說,我知道你的心。但有些事沒有辦法。我們兩個在一起,誰也改變不了命運。我們都太窮。而我們倆分開來,各自尋找自己的天下,或許,我們的一生都會改變。
塗自強說,什麽是各自的天下?
女生說,我是指各自去找有實力的人。
塗自強說,什麽樣的實力?
女生臉紅了紅,說,當然是指經濟實力。
塗自強說,有錢人?
女生有些尷尬,說,別說得這麽刺耳。
塗自強說,我知道了。我也理解。
塗自強然後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走開了。他在飯堂清理桌子。一邊清理一邊想,你能找到有錢的男人,可我又怎麽能找到有錢的女人呢?有錢人是無盡頭的。那些已經有錢的女人還不是想找一個更有錢的男人當靠山?她盡管錢很多難道不想更多?塗自強這麽想著,就覺得自己可以死心了。
就像跟采藥分手一樣,塗自強沒有太多的難過。或許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愛上這女生。也或許,他愛上她的同時亦知道得到她的愛並非易事。更或許是,生活中另一份欣喜轉移了他心裏的傷感。
這份欣喜是同寢室的趙同學帶給他的。開學不幾天,趙同學從家裏拎來一台手提電腦。他在寢室裏擺弄著,而他桌上的台式電腦明顯礙事了。於是他跟塗自強說,你要不要?我準備淘汰它。塗自強大驚,他做夢都想要一台電腦。但畢竟一台電腦少說也要兩千元以上。他無論如何掙錢,也拿不出這麽多錢。
趙同學說,我知道你需要一台電腦,這台你就拿去吧。
塗自強說,多少錢?
趙同學笑道,同學一場,談什麽錢呢?反正我也不要了,當送給你的。
塗自強心裏驚喜得怦怦跳,但他還是覺得白拿人家東西有些不合適,便猶豫著沒說話。趙同學便說,我知道你們鄉下人,既自尊又自卑。真要命!這不算什麽事,我特別願意給你。
塗自強默然,他覺得趙同學說得對,但他的心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受傷。趙同學見他不語,便長歎了一口氣說,這樣吧。我人懶,以後你洗衣服時搭著把我的也洗了。每件衣服五塊錢。估計洗到畢業,這錢也差不多買得下這台電腦了。你我兩不相欠,如何?
塗自強覺得這個主意可以接受。他用勞動來換取這台電腦。他並沒有去沾別人的便宜。一邊的李同學也搭腔道,塗自強你放鬆點。不是什麽大事。
塗自強想想覺得也是,於是高興道,好吧,就這麽定了。
現在,塗自強有了自己的電腦。他的生活便由上課學習、打工賺錢兩件事變成了三件。這新加的一件,便是折騰電腦。
以塗自強的能力和專注,他很快弄通電腦如何使用。通過電腦,他看到更廣闊的世界。他有了自己的一個郵箱。這神奇的郵箱可以讓他不用郵票就能與人通信。他也認識了一個叫“QQ”的東西,這東西在對方不在的時候,還可以給對方留言,甚至可以尋找到對方。他突然覺得快樂像潮水一樣向他湧來。食堂裏曾經讓他記掛的女生瞬間從心裏抹去,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三年級的時候,住在寢室裏的人日漸減少。同學都找了女友,紛然在學校附近找到租屋,過起自己的小日子。趙同學最先走,李同學緊接著也走了。走前,他把手機送給了塗自強。
李同學說,不好意思,一直抄你的筆記,總覺得應該有所回報才是。專門買樣東西送你好像也蠻做作。我正好換了新手機,這款舊的留著也是廢物,不如給你用好了。雖然舊,倒也還好用,所以別嫌棄。
塗自強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塗自強想起趙同學雖然住到外麵,但經常會把他的衣服帶來寢室交給他洗。便忙說,你反正要來上課,來時也把衣服帶來拿給我洗,好不好?
李同學笑了笑,說,這是女人的事,讓她做!房租都是我出,她替我洗衣服也是應該呀。
幾乎沒有花錢,塗自強有了電腦之後,又有了手機。他覺得同學們對他真是太好了。他窮他沒錢,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沒辦法的事。但他走出那個窮苦的山村,遇到了這麽多好人,卻真的是他的運氣。
下午,他去移動營業廳買了一張卡,然後迫不及待地給家裏打電話。整個村子,隻有村長家有電話。而從他家走到村長的家裏要翻一個山梁子。塗自強跟村長說,我一切都好,現在有了手機。可以隨時跟家裏聯係了。
村長激動得聲音都抖著,說,你有手機了?你在城裏發了?號碼多少?我讓你爹媽來我家聽你的電話。你晚上再打來行不?
塗自強沒辦法回答村長一連串的問題。他的確很想聽聽爹媽的聲音。聽到村長說這話,這份想念便格外的沉重。自他出來上學,沒回一次家。晚上想念爹媽時,便咬著牙對自己說,一定要混出個名堂,不然怎麽對得起爹媽呢?此一刻,聽到村長親切的鄉音,他內心衝動得厲害,於是忙不迭地謝村長。說晚上一定再打過來。
這天的晚飯塗自強都沒吃好,他不停地看時間。有了手機,連手表都不用買了。塗自強覺得這一切都太好,上天還是很眷顧他的。食堂的師傅們笑說,小塗今天特別心不在焉,是不是有約會呀?
塗自強忙解釋說,請村長約我爹媽去他家聽我的電話哩。我家沒電話。爹媽走到村長家接這個電話要翻一座山,有十幾裏路哩。我在盤算應該幾點打過去才好。
師傅們便都歎息,紛紛說,你今天早點走。這孩子不容易。既上學又打工,心裏還能記著爹娘,處處為爹娘想著。
吃完飯,食堂的師傅們果然全都不準塗自強留下來繼續收拾,每個人都說,我們幫你,你趕緊找個清靜地方安心給爹娘打電話去。
學校挨著湖。塗自強轉到湖邊,找了塊石礅坐了下來。他居然有點心跳。是那種沒有理由的心跳,他甚至還情不自禁地手腳發軟。不知道爹媽是不是已經趕到了村長家。又擔心山裏天黑得早,路上沒燈,爹媽走夜路會不安全。想時自己又覺得可笑。以前住在山裏,天沒亮爬起來上學,從來沒有人擔心過山路安全問題。而爹媽在山裏住了一輩子,黑天趕路是常有事,怎就會擔心他們沒有路燈會不安全呢?可見得城裏是會把人住膽小的。
估計爹媽已趕去村長家,塗自強便撥了號碼。果然那頭村長一接電話就說,你咋才打來呢?你爹娘晚飯沒吃就趕過來了,來了好半天哩。就在我家吃的玉米麵。接著不待塗自強回話,就喊塗自強的爹媽趕緊來聽。
電話是塗自強母親接聽的。母親沒開口就哭開了。塗自強聽著那哭聲,眼淚也奪眶而出。這時塗自強聽到了父親的聲音,跟孩子說話呀。你這樣能讓咱孩子高興嗎?
塗自強忙抹了下淚水,說,媽你別哭呀。
塗自強的母親說,我兒你過得好嗎?
塗自強便忙不迭地告訴母親,他過得非常好。學校吃的也很好。他人長胖了,甚至還長高了。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待他特別好。就是擔心爹媽的身體怎麽樣,過得好不好。
母親便高興起來,說,我兒你放一千萬個心。我跟你爹過得很好。政府眼下正要修公路,從鎮上一直通到山裏,正巧從咱家門口過。村長說村口的樹下就是汽車站。修好了路,我兒回家就方便了,汽車可送你到村口哩。
塗自強聽了也覺得高興,忙說太好了。我手上錢鬆動一點,就回來看爹娘。
母親便又說,家裏前陣又抓了兩個小豬崽,喂養得肥肥嘟嘟的,就等著你回來吃肉哩。
塗自強剛想說什麽,便又聽到父親吼了一句,孩子在城裏還吃不著肉?扯閑話做什麽?得花咱孩子多少電話費啊。母親忙說,都好都好,你也好好的。沒等塗自強再回說一句話,電話便掛斷了。塗自強有些悵然,覺得還沒跟爹媽講夠。但又想,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住在寢室的隻剩下同樣來自鄉下的馬同學。推開門便覺有冷清感。但人少有人少的好。男生寢室特有的臭味幾乎沒了,空氣清新,人也舒服好多。夜晚沒有那麽多的騷動,基本上能睡上安穩覺。有時候,塗自強和馬同學睡前還會躺在床上小聊一陣。聊學校的事,也聊班上同學,學校的校花天天有人找呀,學院的網絡牛人體育沒及格呀,以及哪個跟哪個相好了,哪個富二代居然開著車來上學,如此之類,多也是雞毛蒜皮。
有一天月亮特別亮,照在窗前,真有天水下瀉之感。馬同學從外麵回來,見塗自強躺在床上看書,突然問,這麽好的月光,你怎麽也不出去走走?
塗自強笑了笑,說,月光好和不好,與我都沒什麽關係。
馬同學說,你為什麽不找女朋友?
塗自強說,我這麽窮,又相貌平平,誰肯呀。說完,塗自強反問道,你呢?你長這麽帥,應該有很多女生追吧?
馬同學說,我比你是強點,不少女生都對我表示這個意思。今晚還推了一個哩。經濟係的美女。
塗自強說,為什麽?
馬同學說,她的家境也不太好。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我怎麽能輕易把自己交出去呢?馬同學說著,長歎一口氣。
塗自強便笑道,聽你口氣好像舍不得?
馬同學說,當然。多好的妞呀。長相脾氣都讓我動心,隻可惜她的背景比我強不了幾分錢。
塗自強不解道,家庭背景就這麽重要?
馬同學說,別人當然無所謂。但對你我,就完全不同了。好容易從鄉下走了出來,得走得遠一點才是。
塗自強說,這話怎麽講?
馬同學說,要有所作為,改變命運呀。什麽叫有所作為?什麽叫改變命運?說白了就是將來必須是非貴即富之人。你以為靠我們自己單打獨鬥能行?沒機會的。
塗自強說,未見得吧。我看也有窮人的孩子很成功的。
馬同學說,那隻是偶爾。得拚掉半條命,再加上苦熬三十年。如果找個家裏有背景的女人當老婆,莫名其妙就能省下至少二十年時間。有靠山和沒靠山,結果是完全不同的。
塗自強說,那……你會幸福嗎?
馬同學說,幸福就是你的日子過得舒服。沒有這個,找個天仙樣的女人,你吃苦,讓她跟著你吃苦,你就能幸福了?
塗自強沒作聲。他突然覺得馬同學講得有道理,但同時又很沒道理。他把他所有的話放在心裏慢慢地揉著。揉成了各種形狀,卻還是沒有頭緒。馬同學仿佛已經眯了一小覺,蒙朧中突然又冒出一句話,就我這樣的形象和智商,我得對得起它們才是。
塗自強沉默未語。他再想讓自己的心不受幹擾地繼續看書,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進去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哥哥和全無音訊的姐姐。他依稀記起他們的模樣。正是命運把他們從家裏消滅。現在他有了今天,如果不改變這個命運,活著又有什麽價值?馬同學輕微的鼾聲響了起來。塗自強在他的鼾聲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五
塗自強輔導的高中生終於考上了大學。雖然是二本,但他家人已相當歡欣鼓舞。學生的父親給了塗自強一千元的獎金,還留他一起吃了頓飯。塗自強從未一次拿過這麽多錢,接錢時手都有些哆嗦。
飯間,學生的父親問塗自強幾時畢業。塗自強說還有一年。學生的父親說,畢業了也不好找工作。塗自強說,是呀。得撞運氣哩。學生的父親說,現在用人單位派頭都很大。武漢的大學生太多,走到街道口,滿街都是他們。我們招人學曆至少是研究生。你一個本科,又不是武大、華科的,不容易找事呀。
天色已暗,塗自強坐在公共汽車上。夜空中,烏雲一層層在月亮前遊走,令其光色黯然。但珞瑜路上的燈光卻璀璨而溫暖。塗自強耳邊一直響著學生父親的話。他想,如果工作難找,我是不是還要留在武漢?或許回到家鄉?
回到寢室,恰遇趙同學送髒衣服過來。兩人便閑扯畢業後準備做什麽。趙同學想都沒想就說,我家裏讓我出國哩。找個中介,去美國就是了。混個研究生文憑回來,再找個外企,這輩子也就差不多OK了。不過,如果覺得美國過得舒服,懶得回來,留在那裏當個美國公民也是很不錯的。
塗自強便問,美國這麽容易去?
趙同學說,有錢哪兒不能去?不過,這話我說出來會傷你。你是沒辦法去的。光是考試、簽證再加上機票,沒幾萬塊錢是搞不定的。
塗自強默然。他想,這不是他的人生。他想都不要去想。
見他不作聲,趙同學於是說,別沮喪呀。上天對人其實很不公平,以前我沒這認識,自從與你同學後,就有了。
塗自強笑笑說,我都沒這麽想。大家對我這麽好,我反而覺得上天待我不薄。
趙同學說,你越這麽說,我就越覺得你的運氣不好。
塗自強說,我自從上了大學後,一直覺得自己運氣相當好。比起我的哥哥姐姐,我已經是活在天上了。
趙同學笑了笑,說,得虧了你是個樂觀派,換了我,怕是已經自殺幾個來回了。
塗自強就笑,說,這樣說來上天還是公平的。因你這樣脆弱,他就送給你過舒服日子的條件,而見我樂觀又堅強,所以,就讓我多扛一點事。
趙同學聽他這一說,也哈哈大笑。笑罷又問,你一畢業就準備找工作?
塗自強說,還沒想好。聽說武漢大學生太多了,工作很難找。我在想,要不要回老家算了。
趙同學說,你瘋了。好不容易出來,你還回去?就算工作難找,也要留在武漢!你就沒有想過考研究生?我覺得你天生是個做學問的料子哩。做事專注,又肯吃苦。讀完研讀博,讀完博就爭取留校,你將來說不定就是教授了。
塗自強心動了一下,說,你覺得我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