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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塗自強的個人悲傷(一)

  方方

  一

  河並不寬,石頭遍布。

  水在石頭縫裏流,風小時可聽到滴滴答答聲,像是兩人在嘰呱地討論,如少女的清脆,間或似還有笑。山裏的風經常很大,於是更多時,石縫的水轟轟著撞石,倒像兩個男人甕聲甕氣爭執。越朝山裏,路越細窄。兩架山便對臉凝望。山影也輪流倒在對方的身上。

  下了幾天雨,木橋垮掉。村長原說馬上就修。眼見雨又要下,村長就又說,等雨停穩再修吧。

  塗自強從溪南村回來。過河時,踏著石頭,一步一躍。以前上學,他懶得走橋,也這麽跳。人之本能許多都與動物類同。塗自強每跳石頭都有愉悅之心。

  隻有這天,他心神黯然。塗自強捏著采藥給的詩。適才在板栗樹下與她揮手作別時尚且放聲大笑,轉身拆紙展看,卻發了呆。想回頭,卻又忍下了。二十幾裏山路,這詩竟一字一榔頭地敲打他。落在腦袋頂,也落在胸膛,痛得他走走歇歇。還沒到家,所有字便如同石匠鑿刻了兩次。腦袋裏一次,心頭上一次。

  不同的路

  是給不同的腳走的

  不同的腳

  走的是不同的人生

  從此我們就是

  各自路上的行者

  不必責怪命運

  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

  采藥落榜了。她情緒低落,不想多話,隻是在這張淡藍紙上寫字,然後交給他。塗自強想起,這是他在縣城配眼鏡時,特意到文具店買下的一疊藍色信箋。他知采藥喜歡寫點什麽。

  從石上一躍上岸,塗自強未及站穩。迎麵過來一頭牛,牛背上坐著四爹爹。四爹爹說,強伢,說是你考取大學了?

  塗自強點點頭,說,是呀。

  四爹爹說,要去漢口?

  塗自強說,嗯。不過學校不在漢口,在武昌。

  四爹爹便拍著牛背大笑,說,好好好,都一樣都一樣。我塗家也出了人才。

  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兩眼露出淒惶。塗自強淡淡笑道,四爹爹,隻是上個大學哩,還不是人才。

  四爹爹說,咋不是?村子裏盧家孫家,沒一個大學生吧?村長的兒,也沒考取是不?何況你還不是去襄樊,是去漢口!你四爹爹,還有你爹,你一籮筐的叔伯,哪個去過漢口?你不是給我們塗家爭光又是咋的?

  塗自強想想也是。塗家在村裏是小戶,一直受氣,這回也算可以揚眉一次。四爹爹說,強伢,你這口氣爭得好。想當初,你生下來,你爹叫我給你取名字,我就想到兩個字:自強。我們塗家沒有別的,就是靠自家強。

  塗自強笑道,難怪我考得好,原來是四爹爹名字取得好哩。

  四爹爹便高聲笑起,嘎嘎的,河兩岸滿山的樹如被大風吹刮,也都嘩嘩嘩的。牛也被這笑聲感染,淒惶不見了,它“哞”地叫了一聲。四爹爹說,看,我屋裏三黃都替你高興哩。

  風掠過塗自強耳邊,夾雜其中的笑也轟隆隆地過去,響亮且歡悅。塗自強原本有些痛得緊緊的心,竟被這聲音舒緩下來。

  這天夜裏,一家人都高興,且睡不著覺。父親一向呆板的麵孔,也活動起來。嘴角邊似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親慌張地進出,不知忙些什麽。還不停地轉到案前,給擺在上麵的觀音菩薩拜上幾拜,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上幾句。四爹爹領了遠親近鄰幾個過來祝賀,錄取通知書便在這些黑糙的手上傳來傳去。一夥子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許久。

  塗自強沒有加入談話,他隻是靜坐一邊。劣質煙霧嗆得母親連連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混濁,見煙淌淚。直到夜靜得狗都懶得叫了,此時人們才一個一個亦高聲地咳著離開。

  這晚的塗自強也久睡不著。他有許多的高興,但也不盡然。月光從屋頂亮窗漏下,很淡卻很晃眼。采藥的臉和詩便都在那片光亮處遊走,沒有言語,隻是靜走,仿佛鬼魂。塗自強迫使自己閉上眼睛。這鬼魂便越過他眼皮,浮在暗中,繼續晃蕩。晃著蕩著便入了夢。塗自強隻見自己一步一步地隨著鬼魂,然後抵達一處沙漠。沙漠了無邊際,亦了無一人。他不知他追隨著誰,隻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掙紮。掙紮到脫力,連路都走不了,於是爬。爬去爬來,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裏。驀然間,身邊有駝鈴來去,清脆嘹亮。人們皆抬頭走路,笑聲夾在鈴聲裏,全然不覺有他存在。他也就低頭不看,努力地在它們腳邊爬著,駱駝蹄幾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喚,叫喊壓不住駝鈴裏的笑,自是無人聽見。就這樣,他把天色爬出了朦朧。亮窗裏的光變得明亮,然後發熱,熱氣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時,恍然還在爬。並在身後爬出一行字,每一字都很清晰,浮在黃沙上。風刮得嗚嗚作響,竟未吹散它們。塗自強看得很清楚,字有九個: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

  太陽升得老高。塗自強走出屋門。母親正喂豬。豬是前幾月才去鎮上抓回的。母親說,看,小黑長得多肥呀。小花前陣子瘦,現在又回過陽來,見天兒長肉。等你從大學放假回,它兩個,哪個肥就殺哪個。

  塗自強自上中學,家裏就沒讓他喂豬。他想接過飼料,母親卻避了下身,說這個活兒哪能讓你做?又說,我煎了麵餅,放了雞蛋,是今早上家裏的雞特意為你下的。

  塗自強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說,媽你怎麽不叫我起?

  母親笑道,我就是想讓你睡哩,難得我兒好生睡個安神覺。

  塗自強便跟母親搭訕,有一句沒一句。母親執意趕他進屋吃飯,塗自強隻好隨她。麵餅擱在灶台上,塗自強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麵餅。那個夢竟在此時又浮了出來。平常睡醒,夢都會忘得幹淨,可這一次,卻記得整個過程。塗自強不解其故。又想,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我會爬在沙漠裏,好孤單好落魄的樣子?

  塗自強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他原有兩兄一姐。姐姐十六歲時,跟人外出打工,從此了無音訊,連一個字都沒有寄回。村裏其他打工的人,都說沒見過她,塗自強的母親不知何處找她,便隻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麵,一家人悶悶地吃,邊吃邊歎,說人怕是沒了。而兩個哥哥,一個癡呆,沒滿七歲就死掉了。另一個倒是長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出去打工那年,也跟村裏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幾年還帶錢回家,後又捎信說在外麵找了個媳婦。媳婦也沒帶回來過,再後來,就沒了消息。山西有人帶來口信,說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裏,又在哪口井挖煤,家裏無從知曉。塗自強曾想去找,被母親攔下。母親說,上哪找?再把你丟了咋辦?這就是他的命。家裏就指望你了,你還是好好讀書吧。父親本就是個悶人,沒了兩兒一女,他更是一天難說一句話。除了在山腳種土豆,再或進山打柴,塗自強沒見他做過別的事。十年時間,哥姐連續出事,父親仍是進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淚都沒見流,誰也不知他心裏的想法。母親說,他會想啥?他什麽都不會想。他腦袋是空的。再說了,想又有什麽用?母親說時,眼淚嘩嘩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長年熏得管不住眼淚。垮了一陣,便自家用衣袖把淚一抹,說就是這個命吧,好在還有強伢。

  那一年塗自強上了高中。

  塗自強從父親和母親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責任。他心知父母心裏千痛萬痛,能夠扛下來,就是心裏還有盼。他就是他們的那個盼。明白了這個,塗自強每天早起,都在心裏對自己說,塗自強,你不可讓爹媽失望。

  吃完餅,塗自強在缸裏舀了一勺涼水,咕嘟嘟灌了下。這是他在學校養成的習慣。學校早餐大多就一個饅頭,吃不飽。采藥說,吃完就喝水,饅頭在胃裏泡脹開,就會飽。塗自強聽信采藥的話,於是每天飯後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後果然有強烈飽感。采藥說那話時,他倆剛升到初二。

  塗自強眼裏又浮出采藥的樣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親挎著筐,手上拎了根鋤,說是去坡邊的地裏挖點土豆。塗自強說,我去吧,你在家歇著。

  母親一閃身,說哪能讓我兒做這樣的粗活?這不成。村裏人會罵我的。四爹爹昨晚還說了,你就是我們塗家的金枝玉葉,要好好伺候著。

  塗自強就笑了,說嚇唬人哩。

  母親也笑了,說嚇唬就嚇唬,我們願意哩。你去跟同學玩兒去吧,也在家待不了幾天。四爹爹還說了,你一腳跨出村,將來就是國家的人才。我們塗家不可以屈了人才。

  塗自強覺得跟母親說不清,隻得望著母親遠去。母親年歲漸長,走路也沒了以往的輕快,一步一頓,重重的樣子,仿佛腿上墜了鐵塊。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烤炭,累月煙熏火燎,她的眼睛業已混濁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習慣動作。塗自強看著母親不時抬手拭眼,心裏發酸,暗想,將來一定得讓她過好日子。

  天氣十分晴好。村長領了兩個木匠開始修橋。塗自強過去打招呼,村長說,強伢,你好出息。往後進了城,還是要記得鄉親哦。

  塗自強說,當然當然。走哪兒都不能忘本。

  村長斬釘截鐵地說,學好了得去縣衙當官!村裏隻要有一個人當官,就吃不到虧。朝內有人,一村人都好過。你爹媽我會照應。你呢,將來就照應我們村。

  塗自強哭笑不得,說我學的是物理,這不是當官的專業哩。

  村長說,誰說不是?溪北村馬家小子學的是養豬哩,誰見他養豬了?在京城當了領導,縣長見他都哈腰。看看他們溪北村,縣裏有好事情就歸他們,修路都先修到他們村口上。塗自強笑笑沒回嘴,他知道村長說的是個事實。

  塗自強獨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這個方向。腳卻不由自主。腳已經習慣了到那裏去。習慣了沿著溪岸,習慣了貼著山邊,習慣了順著杜鵑花一溜開著的土徑,就像狗習慣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樣,腳也習慣了去溪南村找采藥。

  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澗,猛見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樹,塗自強怔了一下,刻在他腦海的詩又浮了出來: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

  塗自強刹車樣收住腳步。他蹲在一叢雜木下,埋下頭強迫自己定下心來。他對自己的腳說,往後再不準走到這條路上來,要記得去走一條新路哦。

  二

  離開學還有好些天,塗自強決定提前走。他對父母說,咱的錢也不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城裏打工的地方多,早去不定可找個地方幹幹活兒,多少也掙點讀書錢哩。父親說,娃說的是。閑著是來不了錢的,何況山裏活兒錢也難賺。這是塗自強這輩子聽到父親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他有些驚訝。

  母親便說,都隨你哩。

  塗自強出發那天是個周五。父親早起看了天,說了一句,今兒天色好出門。屋外的天很亮,兩架大山聳著厚背,卻也遮擋不住一道道光明。陽光輕鬆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燦爛。山坡上的綠原本就深深淺淺,叫這光線一抹,仿佛把綠色照得升騰起來,空氣也似透著綠。

  母親堅持讓塗自強穿長袖襯衣,嘴上說,山裏風涼,到了鎮上,天熱了,也不要脫,太陽大著,防曬哩。塗自強由著母親,因為他知道,任他怎麽反對,也是沒用的。

  母親將一條細長的布帶仔細地紮在塗自強的腰上。紮緊了,又特意用手扯了兩扯。這是母親連夜趕著縫起的。布帶有一寸寬,雙層空心,細密的針腳把布帶口封得嚴嚴實實。母親縫完還用手拽了幾拽,見沒拽散,才放下心。現在,它裏麵鼓鼓囊囊地塞了東西。母親努力地讓它們變得平展。塗自強知道,那是錢。是他全部的錢。是這些天村裏所有塗姓人家湊給他的學費。錢很零碎,村裏人家甚至沒有大鈔供他們一換。母親說,這個萬不可離身,也萬不可被人瞧見,更不可丟了,亂花也不可以。村裏人都窮,湊這麽多是心意。你去學校就得靠它。爹媽幫不到你,我兒你全得自己靠著自己了。

  母親說著,眼睛又流了淚,她依然用衣袖拭眼。塗自強看到母親的衣袖處業已黑濕一片,便有些難過。但他還是忍下了。母親的頭發被門外風吹得翻起,發根深處露出些白。母親剛滿五十歲,卻已像個老人。塗自強想,將來定要讓爹媽住進城裏,定要讓他們這輩子享享福才是。

  塗自強搭了台拖拉機離開村莊。村子人家並不多,都分散在一個個山坳裏。遠的過來一趟要跑幾十裏路。但村裏老少差不多全趕來為他送行。路口的銀杏樹下,稀稀落落地站著他們。雞狗豬還有小孩子亦都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竄亂跑。塗自強跳上拖拉機,見整個樹下雞飛狗跳得煞是歡騰,心裏竟冒出不舍的念頭。

  山裏靜,拖拉機開離了好遠,還有聲音沿路拐彎托風傳來:強伢,要當個大官回來!又有聲音說,回來把村裏的路修寬點,好走卡車。

  塗自強又感動又好笑。拖拉機手是塗自強的小學同學。他讀到五年級家裏沒錢就退了學,現在便跟著鎮上的建築隊拉磚拖石頭。拖拉機手說,都拿你當英雄哩,指望你學完回來拯救村莊似的。

  塗自強便笑,說虧得他們敢想,嚇也要嚇死我了。

  拖拉機手哈哈大笑,說小時候還以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風頭多了。

  塗自強說,我不過傻讀書罷了,到現在還是你出息呀。這不我蹭你的車來了。塗自強話音一落,拖拉機手又一陣大笑。拖拉機便搖擺得厲害。

  翻了一座大山,離村遠了。又行了許久,行至山腳拐彎,突然轉過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拖拉機速度正快,眼見得要撞上。塗自強驚駭地叫喊起來。拖拉機手有點慌亂,遂將拖拉機朝著山壁貼去。

  女孩倏一下擦邊而過,幾乎沒有刹車,在塗自強驚魂未定之中,騎遠了。拖拉機卻失了控,貼著山壁開了十來米,熄火停下。拖拉機手跳下來,看了看拖拉機頭,用腳踢了幾下,然後朝著塗自強說,我見了女人就倒黴。得找人來修,怕是明天也動不了。

  塗自強跳下拖拉機,說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機手說,不能等,就自己趕路去吧。原本說你蹭我的車,讓我比你有出息的,現在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了。

  塗自強笑了笑,說等你哪天有了好車,我再蹭。這機會我一定給你留。

  拖拉機手幫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後說,一邊走,一邊攔車,沒準攔到小轎車,比我這個舒服得多。

  塗自強懶得跟他貧嘴,背著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謂行李,其實就是一床被子包裹著幾件換洗衣衫,再加三兩本塗自強喜歡的書。冬衣從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爛得不像樣子,母親便說,今年冬天重新縫件新的,到時候寄過去。所以塗自強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運動衫,行李倒也不重。

  通往鎮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車輛往來,十分清冷。塗自強背著被子獨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車駛近,他忙不迭揚臂揮手欲攔之,汽車卻根本不搭理他的一廂情願。一個司機甚至伸出頭朝他啐了一口。塗自強閃身避讓時,幾乎摔到山下。穩住腳定神間,他想罵人,言辭到了嘴邊,卻突然想起采藥的詩。采藥說,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的/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是了,塗自強想,自己的人生,隻能靠自己的腳朝前走了。

  走著走著,倒也沒覺得什麽了。紅軍長征兩萬五,爬雪山過草地,還要打仗。而他不過背著行李朝鎮上走,如此而已,又有什麽可在乎的?這麽一想,塗自強心裏倒真的強大起來。

  幾近中午,塗自強還沒出山。肚子卻餓了。山邊有戶人家,門前門後都種著菜。塗自強走過去,門大開著,卻沒有人。

  塗自強叫了一聲,有人嗎?

  一個女人聲音從頭上落下,找哪個?

  塗自強抬起頭,見一女人從山上拖著樹枝朝下走。樹枝七叉八歪,長長短短。塗自強忙快跑幾步,上到她跟前說,我來幫你。女人說,這個我自己拖下去,山上還有一些,你幫我弄下來。

  塗自強繼續朝上,約莫走了四五十米,果然見有一堆砍好的枯樹枝散亂放在石壁邊。塗自強順了順,找了根藤,挑了幾束粗的,紮在一起,順溜而下,拖到了屋後。女人正站在那裏揩汗。她邊指教塗自強擺放樹枝,邊說,學生娃,你找哪個?

  塗自強說,我搭拖拉機去鎮上,哪曉得它半道壞了,我隻好走去。走到這兒,口渴,肚子也餓,看看能不能討口水喝,搭邊吃頓飯。說罷塗自強又大聲補充一句,我付錢。

  女人笑了起來,揮揮手說,去幫我把山上的樹枝都拖下吧,吃飯不要錢,當是我付你的工錢。

  塗自強一聽大喜,忙不迭說,那是最好。

  塗自強總共拖了三趟,方把女人堆在山上的樹枝全部搬了下來。他抬頭看看天,覺得這兩天恐是會下雨,心道這柴濕了最是難燒,便又將枯枝擺好理順,見旁邊扔著一塊舊塑料布,順手扯起搭在樹枝上。

  塗自強做完活兒,再進女人家時,女人已在廚房做飯了。灶火裏的苗一躥一躥地朝外跳。塗自強說,做完了。

  女人便一努嘴兒,說那邊有水,洗手,喝,都行。山上的水,幹淨哩。

  塗自強說,我曉得。我家的也是。

  女人家的菜很簡單,除了一碟鹹菜,也隻有一盤炒茄子,女人放了幾隻辣椒,碧綠碧綠的夾在其間。對塗自強來說,這些已足夠好。女人不時給塗自強夾上兩筷子,嘴上反複說多吃點兒。塗自強說,我知道我知道。

  飯間女人問塗自強去鎮上做什麽。塗自強便把自己要去武漢上大學的事說給她聽,說時語氣裏充滿自豪。又說他走到鎮上再坐車到縣裏,然後再由縣裏轉車去武漢。

  女人臉上便一臉的佩服,連連歎說,你爹媽養了你這樣的好兒,真是合適。塗自強笑而未答,心裏卻想,說得也是。

  吃過飯,塗自強準備上路。女人說,慢點。說罷她進到裏屋,幾分鍾後,拿了個小布包出來,說你走到鎮上,必定趕不上縣裏的班車。我男人在鎮上給人蓋屋,你幫我捎兩件衣服給他,順便讓他給你找個住的。

  塗自強忙說,我捎衣服就行,不麻煩大哥了。

  女人說,說什麽麻煩不麻煩,我們山裏出了大學生,他坐一晚,都得讓你睡下。不然你還花錢住店?

  塗自強想了想覺得女人的話說得暖心,便笑道,哪能讓大哥坐一晚?我聽你的,去了隨他安排好了。

  謝過女人,塗自強繼續順山路行走。或是吃飽飯的緣故,又或是女人的話句句都暖著他的心,雖然背著行李,卻也大步流星。走了許久,全無累感。天擦黑時,塗自強走到鎮上。按女人的地址,他順利地找到她的丈夫。

  那男人拿著衣服有些驚訝地看著塗自強。塗自強便又將自己要去武漢上大學的事念叨了一遍。男人的眼睛頓時就亮了,昏暗中,仿佛照亮了塗自強的臉。男人說,你比我有出息,我也參加過高考哩。差幾分沒去上,現在隻好幹苦力。

  男人招待塗自強吃飯,又把他介紹給一起蓋屋的人。聞知塗自強是準備進武漢念書的新科大學生,大家都開心起來,起哄著要喝酒。端菜上桌的大嬸說,喜事喜事,我們山裏出個人才不容易,我去加個菜。說話間,蹲在牆邊吃飯的人都圍了過來,大家便將桌子騰展得更開。酒是誰拿來的,塗自強也不知道。他糊裏糊塗被人敬了幾口,不一會兒,就醉倒下了。朦朧中,聽到有人笑,說這會讀書的人就是不會喝酒。我們就是因為會喝酒,所以不會讀書。後麵還有什麽聲音,慢慢都在塗自強的腦間漸行漸遠,驀然間就沒有了。

  塗自強醒來時,天已大亮。屋頂上射過幾道光柱,像是陽光勁道太猛把屋頂捅穿似的。簡陋的工棚裏一個人都沒有。滿屋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比他上學住的宿舍更濃。那時他們幾十個人住一間大倉房裏,鋪挨著鋪,天天體臭味汗臭味揮之不去,就連冬天也是如此。塗自強有些恍然,幾秒後,方憶起自己置身何處。他小小地自嘲了一下自己,覺得不過剛離學校兩個月,自己似乎就開始了懷舊。

  屋裏小桌上有碗稀飯和一個饅頭,一個大嬸伸頭叫了一聲,起來了?這是留給你的。喊罷就沒影了。塗自強餓得厲害,坐在小凳上,幾大口就吃得精光。昨晚喝了酒,他還沒來得及吃口飯,就人事不知了。想想自己當時的狀態,塗自強不覺笑了起來。

  工棚外的太陽升得老高,熱氣撲麵。新砌的房屋距工棚不遠,塗自強便走了過去。這是一幢小學的教室樓,要蓋四層高。眼下已經砌到了二層。塗自強見適才喊叫他吃早餐的大嬸正拎著水泥桶往鉤上掛,便過去幫忙。嘴上說,嬸子,我大哥呢?他記起,這是昨晚上端菜的大嬸。

  那大嬸說,這兒全是大哥,哪個是你的?

  拌水泥的小工就笑了起來,說,小子,這大嬸嘴狠,從沒個好話,你千萬別跟她回嘴。說罷又說,怕是李哥的朋友。李哥,你兄弟找你哩!

  二樓砌磚的一個男人直起身道,哦,大學生呀,起來了?

  塗自強抬頭見正是昨天他找的那位大哥,便說,嗯。想跟你打聲招呼哩。

  叫李哥的又說,今天就去縣裏搭車,還是在鎮上玩玩?

  塗自強說,都行。

  端菜的大嬸又開始拎水泥桶。塗自強便又上前幫忙。大嬸捶捶自己的腰說,到底是大學生,知禮又懂事,還曉得我腰疼哩。

  塗自強便說,嬸子,你歇著,我幫你。我反正不趕急。

  那大嬸真就捶著背離開了,邊走邊說,不趕急就太好。我也歇不起,還得做十幾口人的中飯哩。

  拌水泥的小工說,原先的小工老婆生娃,昨天中午就趕回家了,這裏缺個人手,老板又催討進度,沒辦法。做飯的嬸子是那小工的親戚,隻好過來相幫。

  塗自強說,我時間富著,幫幫忙沒關係。

  工地活緊,也沒人多說什麽,真就由著塗自強在那裏拎水泥桶。近中午時,太陽愈烈。塗自強也沒戴個帽子,胳膊立馬曬得黑紅黑紅。他讀書多年,日子雖然清苦,但卻是天天坐在教室裏,幾無下地幹活經曆,皮膚也便變得扛不住日頭暴曬。才半天,裸露在外的皮膚就有刺疼感。塗自強心想難道我也這麽沒用了?幹個活還經不起曬?想著竟有些慚愧。

  塗自強的中飯自然就在工地吃了。吃到半截,老板來了,正是催進度,說開學教室要能上課。工人們都說,沒歇著哩,都趕緊著在幹。

  老板突然發現塗自強,打量著說,新來的?

  大嬸就忙不迭地回答,是去省城讀書的大學生,給李哥捎衣服來的。王二毛老婆生娃,他昨日趕回家去了,這娃就是好,見我們沒人手,幫忙幹了半天活哩。

  那老板便有些驚異,臉色也善了許多,說大學生還幹這粗活?

  塗自強忙說,爹媽都是農民,哪有那些講究。反正我時間富著,幫幫忙也沒個啥。

  工人們早上也都見識了塗自強的勤快,紛然說,到底是我們山裏娃,就是老實心善,幹活也是好手哩。老板便說,這裏缺人手,你時間富,不如再幹幾天?我開給你工錢。

  塗自強怔了怔,仿佛在想。李哥便說,交學費要花不少錢是不是?搭車去武漢也要花錢吧?反正時間有富,不如掙一點是一點。

  做飯的大嬸也說,一搭兩就哩。幫了這裏,自己也能賺點,爹媽知你進了城不缺錢花,心裏會歡喜著。

  塗自強想,可不是。到哪幹活也是幹活,早出門不就是為了打工掙錢嗎?這麽想過,塗自強立即說,也行。我本來早去武漢也是想找工打的。

  大家便都紛然說,可不是,這裏更好。鄉裏鄉親,會相互照顧哩。進了城,老板哪有我們這老板好?不剝掉你幾層皮你能賺著錢?欺負咱山裏人有多的哩。

  七嘴八舌的話說得老板一臉的笑意。然後他對塗自強說,我看得出,你是個好娃,我不會虧你。我給你最高的工錢,夥食費也免了。也算咱表彰咱山裏娃上大學。

  眾人又是一陣起哄,誇老板,也誇塗自強,更誇山裏人的好。老板的哈哈打得山響,工棚上的灰噗噗往下掉。塗自強也跟著笑。他心情愉快,覺得這世界真是太好了。他遇到的人都這麽好。

  塗自強於是留下來做了小工。間或他還跟李哥學著砌砌磚。幹活雖然有點累,但對於塗自強來說,也都扛得過去。晚上,便睡在回去照顧老婆的王二毛的床上。夜裏風涼,要搭布單。王二毛也不知多久沒洗這布單了,蓋在哪裏都有些臭臭的。塗自強便暗笑,說這大哥真是夠懶,走前最好替他洗一下。

  即使在睡覺,塗自強也沒解下他腰上的布帶。幹活時,汗濕透了,他也由它去。衝涼是在河邊,大家都脫光了下水。塗自強自不例外。但他解下布帶時,必定背著人,並且必定將它裹在衣服裏。進到河裏,塗自強也絕不離開衣服三米遠。任憑工友們怎麽呼喊他遊到對岸,他都笑而不應。母親的話,他字字都記在心裏。何況,塗自強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有任何閃失。

  王二毛回來時,已是五天之後。老板將塗自強的工錢算給了他,說放假回來,想幹活勤工儉學,還找我。塗自強接錢時連說謝謝,又說好的好的。

  塗自強辭了工地,又背起他的行李。做飯的大嬸包了幾個饅頭,說路上吃吧。餐館貴著哩,還不如咱的饅頭飽。塗自強道謝再三,接下了饅頭。走了幾十米,他有些不舍,回頭又朝工地上搖搖手。耳邊卻聽到有聲音大喊,好點學,早點當個大官回來,給咱山裏造點福。

  塗自強大聲答應了,心裏卻想,奇怪了,怎麽都讓當大官?

  鎮上的長途車站擠了不少人,說是縣裏修路,挖了半邊,堵得厲害,從亮走到黑也走不到縣城。這幾天的班車取消。幾個要去襄樊的人,跟售票員吵得厲害。售票員說,你們跟我吵有什麽用?又不是我讓停的。便有人說,停三天,走都走到襄樊了。售票員便說,有本事就走呀!紅軍走了兩萬五千裏哩。他們走得,你們就走不得?氣得人們吵鬧得更加厲害。

  塗自強站著看了一會兒吵,覺得吵也不是事,等也不是事,不如真的就走算了。念頭到此,他就真覺得走到武漢又有什麽不可以,反正時間還早,紅軍走得,他就走得。紅軍還打仗,他隻不過走走路罷了。有什麽大不了的?這麽一想,他血仿佛就熱了,渾身勁頭像打了氣,立馬鼓脹起來。

  塗自強跑到鎮中學,找地理老師借本地圖,說是要走到武漢去。老師先是眼睛瞪得溜圓,隨之便大加讚許。拿著地圖對他指點一番,又幫他找了塊塑料布,把被子包了起來。老師說,萬一遇上下雨,打濕被子事小,你會重得走不動的。又說,最好走大路,有加油站,吃喝拉撒都方便。還說,到了襄樊,去看看鹿鳴山,孟浩然在那裏隱居過哩。塗自強一一答應下來。

  包裏裝著地圖,仿佛人生的方向也裝進包裏,塗自強信心滿滿。一路的村莊雖不算密集,但散戶卻也不少,走不幾裏,總能遇上人家。敲門前去,要點水喝,或是坐在人家門口小憩一下,都能得到熱誠不過的接待。第一天,他吃的都是自己所帶的饅頭。晚上投宿一戶農家,家裏有個老太太,牙不好,咀嚼米粒很吃力,塗自強便拿了一個饅頭遞給她。老太太高興了,用湯泡著饅頭,連連說好吃好吃。這家人便招待塗自強一頓晚餐。雖隻是青菜和鹹蘿卜皮,塗自強卻吃得很有幸福感。

  沒進襄樊城,塗自強竟先闖到了鹿鳴山。他去山下人家討水喝,順嘴問這是什麽山,於是便聽到“鹿鳴山”三個字。比起他住的山裏,這山太過平緩。山林連著山林,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樹也細瘦,營養不良似的。塗自強便想,你大名鼎鼎的孟浩然竟隱居這麽個地方。光是種地讀書,啥事不做,就算天天有人尋上門來喝酒,又有啥意思?想罷,他也懶得進山瞧瞧,趁著天色明亮,急急朝城裏趕去。

  襄樊城太大,塗自強朝裏走了幾步,突然怕了。車來車往,沒啥空當給人行路。他避過前車又閃後車,忙成一團。於是想,我是去武漢的,進這襄樊城做什麽?這一想過,決計不朝城裏走。他在城邊一條小街,買了碗牛肉麵。這是他出門後花的第一筆錢。麵湯辣得他不停地發出嗦嗦嗦的聲音。嗦得賣麵的老板娘抿嘴直笑。笑完,遞給他一碗涼水。塗自強覺得這老板娘很親切,便也朝她堆起滿臉笑容。老板娘便問他背著被卷,要去哪裏。塗自強便說他要去武漢上大學。老板娘一副“百事通”的樣子,說,開學早著哩,去了學校也沒人。塗自強便坦承說,的確還早,主要是想出來打打工。

  老板娘打量他一下,然後說,山裏娃?

  塗自強說,嗯。家裏窮,不想爹娘太勞頓,所以要自己掙學費哩。

  老板娘便說,真是個好娃!然後就領著他到對麵一家洗車店,跟洗車店老板嘀咕了幾句。洗車店老板便對塗自強說,行。我喜歡這樣的娃!你就留我這兒幹吧。管吃管喝,走前包你拿到工錢。我這兒就是晚上沒地方住。

  賣牛肉麵的老板娘忙說,住我店裏吧,夜裏拉張床,點上蚊香就行。我老公五點起來和麵,你早點起來搭把手,我管你早餐好了。

  塗自強很高興,覺得自己這筆牛肉麵的錢花得太值。立馬表示他現在即可開始洗車。老板點點頭,說洗車這活,沒技術,無師自通。在外做事,其實就兩條,勤快,仔細,不管是難還是容易,都能幹得好。

  塗自強覺得老板說得有道理,忙說,我記心裏了哩。

  夜裏,塗自強把牛肉麵館的小桌朝牆邊靠著,中間騰出個地方擺上折疊床。塗自強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折疊床,心裏直叫好。覺得城裏人就是聰明,什麽辦法都能想出來。店鋪狹窄,空氣中四處還彌漫著牛肉的香氣。躺在床上,塗自強想,原來世上的人都這麽好呀。

  塗自強在襄樊城一待便是十天,開學日期業已迫近。這天塗自強正跟老板說,他得走了。說話間,過來一輛小車。司機把車交給塗自強洗,人卻東長西短地跟老板閑聊。不知怎麽就說到塗自強身上。那司機過來看了一眼塗自強,笑道,原來是大學生在給我洗車呀。我很榮幸哩。快開學了,還不去報到?

  塗自強說,正準備今天走哩。

  司機便說,算你運氣好,我搭你一腳吧。我車到漢川,到了那裏,離武漢也算不遠了,省你不少車錢哩。

  洗車店老板忙說,真是太好了。師傅是善人有善心,今天我也不收你這洗車費了。實心講這學生娃真不錯。

  塗自強想了想,原覺得自己走路挺好,但現在有了車,自然搭車到武漢更方便。想罷便說,太好了,我咋這麽好的運氣?盡遇上了好人。

  司機和洗車店老板便都嗬嗬地笑。老板跟塗自強結了賬,塗自強去了趟廁所。在那裏,他將這些鈔票一一塞進腰間的布帶中。布帶天天紮在身上,已經有點髒了。塗自強對錢說,髒點不算啥呀,隻要你們老老實實都待在裏麵就好。這就是我的小銀行哩。

  塗自強頭一次坐小車,沒開幾十米,便覺得暈眩。待開出襄樊城,他已頭昏眼花,幾次欲吐。司機嚇得要死,不停地求他,說兄弟,千萬別吐呀,吐了有氣味,領導知道我就會挨罵的。塗自強便強忍著。實在忍不住了,便要下車,說還是我自己走吧。司機無奈,便在路邊停下。塗自強下了車便吐得天翻地覆。把小車司機給嚇著了,小車司機忙遞給他礦泉水,嘴裏說還沒見過你這麽吐的。塗自強吐完舒服許多,卻再不敢上那小車。對那司機說,我還是走吧。司機便長歎道,好心搭你,哪曉得你沒這福氣。塗自強便笑了,說,我就這命哩。

  塗自強再次背上行李,繼續他的路程。

  離開襄樊第三天,他果然遇雨。雨下得老大,四周不見人家。塗自強背著行李大步地跑,跑得泥漿濺得滿腿。朦朧雨中,見一個小小的土地廟,便一頭鑽了進去。

  土地廟小到隻能容他一人,並且還站不直身。塗自強便將行李掛在土地公公身上,自己則坐在它的腳邊。塗自強說,土地公公,你待人最善,你別怪我。我這樣是沒辦法了,還望你能幫我背下行李,不然濕了我上學不好用。

  這天的雨一直到夜裏才漸小。塗自強在低矮的土廟裏憋得難受,便決定連夜趕路。小雨一直淅瀝下著,許是餓的緣故,塗自強覺得自己在黑地裏似乎走了幾天幾夜。幾乎快走不動了,方見到一個村莊零星的燈火。

  村裏的狗聞有生人氣便朝著塗自強圍過來,狂亂地吼叫。塗自強拾起一根棍子,低喝著意欲撲來的村狗。終有一戶人家的門開了,有人罵狗,說半夜三更,叫什麽!塗自強聽這聲音有幾分蒼老,忙喊,大爹,我是趕路的,天雨迷路了,想找個地方歇腳。那人便出門來,吼開了狗,說,你一個人?

  塗自強忙說,是哩。

  那人便說,哦,家裏來吧。

  塗自強身上早已濕透,幸虧夏天,又幸虧趕路,倒也不覺冷。進屋見開門的果然是個大爹。塗自強說,我要走去武漢上大學。下雨,走糊塗了。那大爹便說,常有的事。你歇上一夜,天亮就好了。塗自強說,哦,謝謝大爹。

  那大爹指著偏房,示意塗自強去那裏住,然後自己又關燈回屋。盡管有塑料布包著。塗自強的被子還是濕了一大塊。衣服亦半幹半濕。疲憊已極的塗自強顧不上那些,換上衣服,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死沉,塗自強被高聲的說話聲驚醒。他趕忙爬起,走出門。一個村幹部模樣的人在同昨晚的大爹說話。那幹部瞥了塗自強一眼,繼續說他的。塗自強聽了一會兒,聽出來他們所議事項。村裏要挖水塘,家家戶戶都要參與。塗自強夜晚投宿的這家年輕的男人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家裏隻剩得老小。那大爹攤開自己的雙手,使勁說,我如何挖得動?村長便讓他到外麵請工代替。那大爹又說,這時候哪裏請得了工?

  塗自強見此狀,感念昨晚大爹對他的收留,忙說,大爹,我幫你家來挖塘好不好?村長此時方仔細打量著塗自強並詢問他是何人,來此何故。大爹羅唆著說了一通。村長聽說是大學生,臉上便顯驚喜,說,學生娃學雷鋒,想幫你,你就答應吧。我算你家出人力了。又說,政府給挖塘有補貼,這補貼就給學生娃好了。上學念書也不容易,要花大把的錢。大爹自是滿口答應。

  塗自強便留在村裏整整挖了三天的塘。村裏人人盡知他將去武漢上大學,各家都要接他上門,說是讓自家屋裏沾點才氣。塗自強吃得飽喝得足,且百般被人尊敬,自我感覺好得幾欲膨脹。第四天塘快挖完了,村長竟受好幾個大媽托付,想給塗自強提親,嚇得塗自強當即表示他的時間趕緊了,得馬上啟程去武漢。

  塗自強逃跑似的離開那裏。回頭張望,那個小小的村莊已經掉在視線之外,他才坐下來稍事休息。靜心一想,便忍不住笑。笑了幾笑,竟笑出了聲。幾個過路的見他如此,都好奇地打量他,有一個農民還站了兩分鍾,似乎想看他笑完了做什麽。

  塗自強想,回去告訴爹媽,他們一定要樂壞。

  剩下的時間並不多了,塗自強決定盡量用來趕路。他隻在一個加油站幫忙加了一天油,又在一個路邊餐館洗了一天碗。途中,在一戶人家歇腳時,還教了這家讀中學的娃半天的英語。整個一路,塗自強覺得自己從未有過這樣充實和愉快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力量很強大,也覺得這世道的人十分善良。他想,書上常說人心險惡,人生艱難,是我沒遇到還是書上太誇張了?

  讓塗自強暈頭的是最後一天:他到了武漢。馬路上洪水一樣湧來的汽車,讓他緊張得渾身冒大汗。他拿著學校地址,四處問人。最終獲知到了武漢其實仍然離學校很遠。他呆想了一會兒,決定坐公共汽車。

  公共汽車上人倒是不多,一趟車坐不到目的地,中途轉了好幾次。過了長江又過漢江。盡管塗自強把路線問得明明白白,可他還是坐錯了一站。稀裏糊塗中,他總算找到了學校,而此時,已是報到的最後一天下午,離學校下班也隻有一小時了。

  塗自強甚至沒有時間到廁所時去把腰帶上的錢取出來並且整理好。繳費時,他當著眾人的麵,解下腰帶,從中摳出裏麵的零碎,然後一張張一塊塊地數給收費員。大多的錢都被他的汗水濕透。旁邊的人都驚訝地望著他,有幾個女生捂住了鼻子。塗自強先沒在意,數錢時,突然意識到什麽。他抬頭四下望望,看到無數驚訝的同情的或鄙夷的目光,心裏突然就膽怯起來。一路走過的信心瞬間消失。他數錢的手開始顫抖。額上的汗流過他滿是灰塵的麵頰,他聳著肩用衣袖拭了一下,衣袖頓時變黑,臉也花了一塊。他開始茫然,心裏頓成一片空白。

  一個戴眼鏡的老師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這時候突然說,別緊張,慢慢來。錢怎麽會是這樣的?這聲音似乎有些遠,卻滋潤了塗自強的心。他在心裏暗自說,鎮靜,塗自強你要鎮靜。果然他鎮靜了下來。他抬起頭,望著老師臉上的眼鏡片說,我是從家裏一路走一路打工過來的,所以都是零錢。還有一些是村裏人捐的,他們隻有零錢。我娘怕我弄丟,做了這個布腰帶,讓我把錢放在裏麵,紮在腰上。

  老師沉默片刻,說,我明白了。然後又說,你可以在學校辦貸款。塗自強不明白,老師便解釋了幾句。塗自強問了一句關鍵的話,說,貸款以後得多還錢,是嗎?老師默然,十幾秒鍾後,他點了點頭。塗自強說,那我還是不貸吧,這錢應該夠的。

  老師不再說什麽,便問了他的名字和專業。麵對老師溫暖的聲音,塗自強一一回答,他心裏的信心又開始慢慢回來。老師說,別擔心,開學後我會給你找份工作。

  三

  塗自強的大學生涯開始了。

  他與另五個同學共住一間寢室。比起高中時的大通鋪,這條件真是太好了。塗自強選擇了上鋪。躺在床上,看白白的天花板,沒有一絲縫隙可以望見外麵的天空。即令再大的雨都不會漏下一滴。鋪下有一張桌子供他使用。塗自強從此不再擔心下雨的時候床鋪會被淋濕以及桌子上的書會打濕得看不見字。洗漱間和廁所都在同一層樓裏。不像高中,上廁所還要跑老遠的路。有一年冬天他屙肚子,夜裏要去廁所,外麵冰天雪地,他裹著棉被跑了個來回,結果還是被凍感冒,咳了大半年,以致年年冬天,隻要受涼,必咳無疑。咳得劇烈時,他會產生一種立馬被咳死的恍惚。現在,所有的讓他難受的事都不會重新發生了。

  學校的夥食也相當不錯,塗自強交完學費,又買了點必需用品,手上鈔票便所剩無幾。如若不是他一路打工掙了點錢,他交完學費便一文不剩了。塗自強很慶幸自己步行的選擇。這使得他不至於剛進校門就遭遇難堪。

  上學第一天塗自強就盤算找事情做。他手上僅存的一點錢,縱使他買最便宜的菜吃,甚至他每頓吃饅頭,也隻夠他活幾天。同宿舍姓趙的同學自小在城裏長大,覺得像塗自強這樣的吃法過不了幾天就會死人。但塗自強聽之卻樂樂和和,他覺得這已相當不錯。在高中,他連這樣的飯菜都吃不上。

  答應替他找工作的老師沒有食言。幾天後老師來找塗自強,通知他周一即可去廚房幫忙。老師說,本來想安排你去圖書館,但後來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換你到食堂幫廚更好。這樣,你不僅能拿到打工的錢,還可以花較少的夥食費,吃到不錯的飯菜。我想這應該是你最需要的。你太單薄了,明顯營養不足,你需要多一點的食物。肚子吃飽了,心裏才會踏實。老師說著,拍了拍塗自強瘦削的肩膀。

  塗自強覺得老師說得太對了。雖然他也想去圖書館,望著一整排一整排立在那裏的書,他是多麽如饑似渴,心裏莫名就會激動。但是,他卻有更重要的事。這事便是他必須讓自己吃飽。食堂更適合他的現狀。有一顆踏實的心才能正常學習。

  宿舍裏的幾個同學聞訊,議論道,你這也太實惠了吧。趙同學說,在圖書館打工,又幹淨又能學到東西。一個陳同學說,你們鄉下人就是目光短淺,精神食糧永遠比物質食糧重要。還有個李同學說,完全不可理喻,難道就為了多吃點飯?一位馬同學也來自鄉下,但他家的經濟條件比塗自強好。他很替塗自強打抱不平,說,老師真俗氣,明擺著看不起我們鄉下來的人。

  塗自強隻是笑了笑。有些事別人不懂,但他自己卻必須明白。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是餓著肚子讀書的。他幾乎不記得自己吃飽過。他人生中吃得最好的時刻,就是他背著行李出門之後的日子。這一路打工過來,每一個人都對他說,多吃點。他在那時候才知道,一個人吃飽了心情會有多麽愉快。

  塗自強於是說,我真的覺得很好。我最需要的就是能吃飽飯。我先前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這四年怎麽過去,現在我心裏踏實了。說完,想,我是山裏娃,我跟他們不同,我需要的就是這樣一份踏實。

  同學們都瞪著眼睛望著他。過了好幾天,趙同學才對塗自強說,回去跟我父母說到你的事,我父母說,他們完全理解。當年他們也像你一樣。所以,我覺得我可以慢慢理解你。

  塗自強笑道,不理解也沒關係。我想以後我兒子也會像你一樣,不理解他的來自鄉下的同學。

  趙同學把這話在宿舍裏張揚開來,大家聽了,都笑得一哄,說,可不是?塗自強心裏暖暖的,他覺得同學真的都很好,就算不理解,又有什麽關係?

  塗自強每天準時去教室上課,他從不缺課,筆記也做得非常仔細。寢室裏但凡有漏課的,都找他要筆記本抄。這使他在寢室裏成為一個格外受歡迎的人。下了課,他便去廚房打工。他在這裏拿到的錢,除了應付他的夥食費外,還可以有點盈餘。這樣他就可以用來買洗衣粉和牙膏什麽的。塗自強之前從未刷過牙,這是在大學裏學到的。他覺得這個應該學,就也開始刷牙。路過操場,看到有同學打球,有同學去跑步,還有同學成雙成對地鑽進樹林子,他有些羨慕。但也隻是羨慕一下而已。他覺得每個人的人生是不一樣的,自己隻能如此。這沒什麽好說的,也沒有什麽可抱怨的。因此,他的心情十分平靜。他所有做作業和預習的時間都在晚上。洗過碗,離開廚房,多在七點半左右。塗自強洗把臉,衝個澡,便是八點。這個時間,是他開始學習的時間。塗自強想,睡得晚點,自己全力以赴,也就夠了。因為,學校裏將晚上時間用來學習的人,還真是不多。

  趙同學在一個多月後搬了台電腦到寢室裏。塗自強以前都是聽說,這回第一次見到真的電腦,他有些激動,又有些緊張。他守在趙同學旁邊,看他安裝,又看他打開,當界麵出現圖標時,塗自強很是吃驚,再看趙同學上網發郵件。趙同學一邊發一邊跟塗自強說,看,這樣就可以通信了,根本不用去郵局。說著,他又打開一個遊戲,劈啪地打擊起來。塗自強看得發呆,他不禁大聲道,太神了太神了。

  趙同學便笑,笑完說,你從來沒玩過?

  塗自強認真地說,沒有沒有。我這是第一次見到真的電腦。

  趙同學說,有了電腦對於我們學理科的人來說,就是如虎添翼,能省無數時間哩。

  塗自強瞪大眼睛說,是嗎?

  趙同學說,當然。隻要上了網,無數信息都會自動匯集而來。

  塗自強說,這得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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