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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安玫瑰(五)

  我將船劃向北側的江橋,那兒的巨大橋墩,可做罪惡的擋箭牌,我想在那兒下手。

  天漸漸黑了,江上除了往來的大輪渡,消閑的小船漸次歸航了。水麵暗淡了,卻也開闊了。江風浩蕩,帶來無邊的涼意。槳板撥水的聲音,先前聽不真切,可當我們遠離喧囂,走向孤獨時,槳聲澎湃。我劃得渾身汗濕,接近江橋時,穆師傅突然問:“頭還痛嗎?”我說好多了。他說:“江上風大,早點回去吧。”

  可我不能掉頭,我要把他留在深淵裏。

  船至橋墩時,一兩百米之內,再也看不到一條船了,而江橋之上,恰好有一列火車經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這正是下手的大好時機。我悄悄撇開槳站起來,欲衝向他。可不知是久坐的緣故還是驚恐,我的腿打著哆嗦,挪不動步。火車很快通過江橋,小船開始顛簸,可我還是不能動彈。穆師傅大聲問:“小娥--怎麽了?”

  “怎麽了?你該知道的!”我抽泣著,衝口而出,“你隱瞞了一宗罪!”

  橋下是暗淡的,可離橋墩兩三米遠的水域,因為有了橋上燈光的投影,就像落了無數朵春花,有一股說不出的明媚。

  穆師傅把著船幫,將頭扭向那片濕潤的燈影,嗚咽地說:“我該想到你知道了。”

  “你強奸了我媽媽!”我哭喊著,“強奸女人的男人都是渾蛋!該死!”

  橋下水流相對平穩,可小船還是打著旋兒,穆師傅喚我先坐下把好槳,待他講完他的故事,我還想要他的命的話,他無怨言。

  事實上我已支撐不住,穆師傅的話,給了我一個坐下的理由。

  穆師傅講述的時候,雙手不時在臉上撫過。他說貧窮和疾病,是兩大害人精。他原本有個快樂的童年,可那場夢魘似的克山病,奪去了父母和哥哥的性命。他成為孤兒,被一個放羊人收養。養父人好,但是又窮又老又醜,沒有女人肯嫁給他。穆師傅長大後,養父中風,穆師傅便去生產隊喂牲口,掙工分養家。穆師傅說養父癱瘓了,但意識始終清醒。他見養子漸漸成為大齡青年,便不讓他喂牲口了。後來穆師傅才從鄰居口中,得知養父為什麽不讓他喂牲口,他是怕他娶不上媳婦,打牲口棚裏那些小母羊的主意!說人畢竟是人,不能和牲口搞一塊兒。穆師傅說到這兒,聲音顫抖了。

  穆師傅說他們村子窮,而我們村子相對富裕些,所以每年的清明節和鬼節,他都會沿著烏裕爾河,傍晚趕到我們村的墳場,拾取墳頭的供品。有一年他劃拉回家的白麵饅頭,裝了半麵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撿到熏肉、雞蛋、魚塊、蘋果、香煙、糖果等供品。他在墳場,從來沒碰到過人,因為他到的時候,人們都上完墳了。可是那年七月十五的黃昏,他卻在東山崗的墳場,遇見了一個女人!那女人他看了一眼就動心,豐盈的紅唇,濕漉漉的眼睛,穿著藍花小褂,可愛至極,他沒有忍住,衝上去把她抱住了。

  “她沒有掙紮?”我顫抖著問。

  “掙紮了--”穆師傅說,“可當我告訴她我這般年齡了,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她要是不答應,我可能拿小母羊撒野,墮落成畜生,她不掙紮了。她雖從了我,可她一直發著抖,我也發著抖。”

  “惡心!”我叫喊著,“你該讓雷劈死,讓牲口給踩死,讓狼給咬死!”

  “小娥--”穆師傅說,“能不能放我條生路?我為當年犯的罪去自首,法院判我多少年,我就坐多少年牢!有你在,我就是坐牢坐到死,也心甘情願!”

  “你自首,我就得受牽連!你以為我想讓人知道我是一個強奸犯的女兒?”我說,“做夢吧!”

  “我明白了--”穆師傅說這話時,語氣恢複了平靜。他在投江之前,將身上的錢包留給我,告訴我裏麵有張工行的銀聯卡,沒設密碼,有五萬多塊錢,希望我結婚時能用它買點什麽。

  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是:“回去時慢慢劃,上岸後打車回去,別一個人走夜路。”

  穆師傅縱身躍入波濤之中。

  我劃著小船離開江橋時,月亮出來了。

  不過那晚的月亮在我眼裏就像野鬼,慘白慘白的。

  13

  穆師傅的屍體,是在道外江段發現的。

  那天晚上,我一回到碼頭便報警,說幹爸在船上沒有坐穩,在江橋附近落水了。當救生艇越過江橋,向下遊搜尋的時候,發現了像黑魚一樣在月夜的江麵漂浮的他。警方懷疑我,但法醫對屍體進行了解剖,結果顯示穆師傅沒有外傷和內傷,自溺而亡。

  齊德銘的父親在皇山公墓給他買了塊墓地,厚葬了他。

  他死了,我以為自己報了多年的仇,內心會獲得解放,其實不然。我寢食難安,精神恍惚,工作頻頻出錯。不該校對的地方,我用紅筆勾勾連連,亂改一氣;而錯的地方,我卻像瞎子一樣看不出來。最恐怖的是有一天,我居然把頭版的一篇社論中的關鍵詞“旗幟”,改為“妻子”,幸好值班的副總編輯敬業,發現了這個重大錯誤,得以在付印前糾正。領導火冒三丈地找我談話,說作為一名職業校對,出這樣的問題是不可饒恕的!說這事若在“文革”,我就會被當作政治犯關進監牢!如果再犯類似錯誤,報社就會解聘我。

  我想保住飯碗,再校對時,見著每個字,都像是久別的親娘,要一看再看,害得我眼睛生疼,一天點數遍眼藥水。

  我茶飯不思,麵色萎黃,穿衣戴帽馬馬虎虎,上班時襪子穿差色了、衣服的紐扣係錯了位,已是常事。最要命的是夜裏噩夢不斷,大喊大叫,時常驚醒吉蓮娜。

  齊德銘以為我的反常,是因為眼睜睜看著穆師傅落水,受刺激而引起的。他張羅著幫我再認一個幹爸,說這世上的親爸隻一個,幹爸隻要想認,成百上千地等在那兒。

  還是黃薇娜深知我心,她雖不知道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肯定我的反常與那個DNA 鑒定結果有關。她說早知如此,當初就不幫我忙了。她說這世道,糊塗者愉快,清醒者痛苦。她建議我請病假休養一段。那時我正被字折磨得身心俱疲,校對時每個字都讓我生疑,快到崩潰的邊緣,我接受了黃薇娜的建議,請了病假。

  穆師傅留下的銀聯卡,事發後被我拿回來,藏在床板下,一直沒敢用。休病假的日子,我取出它,裝進錢包,在中央商城,依照穆師傅的意思,買了條花裙子。刷第一筆款時,我心慌氣短,做賊似的東張西望,在銀聯單的交易單上簽穆師傅的本名穆長寬時,筆頭顫抖,但交易成功後,我拿到花裙子,膽量倍增,再用它時氣定神凝,大大方方,仿佛它本該歸我所有。我瘋狂購物,買了金項鏈、手機、碧玉手鐲、高檔皮鞋和太陽鏡。短短一周改頭換麵,消費了一萬多塊。除了逛商場,我還進酒樓享受美食,如今大多的餐館都能刷卡了。我愛吃麻辣小龍蝦和水煮魚,嘴唇被辣得紅豔豔的,連口紅都省下了。齊德銘見我打扮得妖裏妖氣,不斷添置貴重東西,認定我學壞了。在他眼裏,我這種姿容欠佳、性情古怪的女孩,不可能傍上大款。如果我沒傍大款,沒中彩票,手頭突然寬綽起來,一準做雞去了。

  齊德銘對我淡漠起來,我卻放不下他。有一天我沒打招呼,去了中山花園。沐浴之後,我打開他的旅行箱,將那件壽衣披在身上,奔向滿懷激情在床上等我的齊德銘。他嚇得用被子蒙住臉,淒厲地叫了一聲,“女鬼--”不再理我。

  物質生活得到滿足後,我的精神依然處於危崖狀態,夜裏服用安定,也睡不了一個囫圇覺。我眼睛發花,幻聽,大腦常常一片空白。有天深夜,我夢見了穆師傅。他瘦得不成樣子,衣衫襤褸,光著腳,麵如白紙,胡子拉碴,擎一隻空碗,走街串巷地討飯。叩到我門時,他一見我,老淚縱橫地叫了一聲:“閨女啊--”我從夢中醒來時渾身汗濕,望著黑洞洞的天棚,號啕大哭。吉蓮娜被驚醒後,打開廳裏的燈,推開我屋門。乳黃的光影中,穿著白色絲綢睡袍的她形銷骨立,頭發披垂,駭人之極,嚇得我大喊大叫。吉蓮娜走過來,輕聲說:“小娥,別怕,我是吉蓮娜呀。”

  我呼喚著吉蓮娜的名字,撲進她懷裏,哀求著:“吉蓮娜,救救我!”

  吉蓮娜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輕輕問:“你丟了工作?”

  我說:“沒有,不過也快了--”

  她又問:“那個賣藥的和你分手了?”

  我說:“有一天我穿上他的壽衣,把他嚇傻了!不過不完全是因為這個。”

  “小娥,你不會是身體出了大毛病吧?”吉蓮娜扳住我的肩頭,定睛地看著我說,“你這一段氣色嚇人,天天花錢,是不是以後花錢的日子不多了?”

  “不是!”我終於忍不住,對吉蓮娜說,“我逼死了親生父親,是我殺了他!”

  吉蓮娜瞪大眼睛縮回手,僵直地站起來,臉色慘白,緩緩離開了。她的房間很快傳出誦經的聲音。夜深時分,廳裏的花草釋放著淡淡的幽香,誦經聲從此穿過,感覺那聲音就像迎春的枝條,濡滿花香,說不出的美好。

  吉蓮娜禱告完,去廚房準備茶點,端到鋼琴旁的小桌上,喚我出來。

  我們對坐著,喝著綠茶,吃著鹹味奶酪,開始了長談。我把埋藏在心底的話,毫無保留地對她講出來。而她聽完我的身世遭際,也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訴了我。

  吉蓮娜說,其實她與我一樣,也害死了父親!不同的是,我害死的是生父,她害死的是繼父!

  吉蓮娜的繼父和母親結婚時,是偽滿日本人統治的時代。那些流亡到哈爾濱的猶太人,都懷有複國夢想。他們中的一些人,把這份夢想,寄托到了日本人身上。日本人也暗地許諾,可在中國土地上,讓他們實現夢想。

  吉蓮娜說繼父是生意人,但他打交道的日本人,不局限於商人,有很多政界和軍界的人,他常在新世界和馬迭爾宴請他們。吉蓮娜十八歲的那年夏天,繼父破例在家裏招待了一個客人,他來自新京,在日本關東軍司令部擔任要職,此去滿洲裏視察邊境防禦工事,路過這裏。這個日本人比吉蓮娜大十歲,又矮又瘦,眼睛像鷹一樣,不苟言笑,氣質陰鬱,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席間繼父喚吉蓮娜為他們彈奏一首鋼琴曲,她選擇的是舒曼的《童年即景》。吉蓮娜說她怎麽也沒想到,這次見麵後,這位軍官從滿洲裏回來,專程來哈爾濱登門拜訪,向她求婚。母親不想讓女兒嫁給日本人,尤其不願意她離開哈爾濱。繼父卻歡欣鼓舞的,說吉蓮娜跟了這樣的人物,對他們實現猶太複國的夢想大有好處,極力說服吉蓮娜。可吉蓮娜態度堅決,說她不願嫁給軍人,尤其是日本人。繼父表麵上尊重她的選擇,實際上策劃了一個陰謀,將吉蓮娜拱手相讓。

  日本軍官離開哈爾濱的前夜,繼父說鐵路俱樂部有別莉茨卡雅的演出,邀吉蓮娜同去,他知道她非常喜歡這位女歌手唱的猶太民歌。吉蓮娜沒料到,她到了俱樂部,日本軍官已在那裏,與她座位相連,怪不得吉蓮娜的母親要一同來時,繼父說沒有餘票呢。演出結束後,他們同乘一輛汽車離開俱樂部,繼父說應該先送客人回旅館,這樣車子駛向了格蘭德旅館。夜色漸濃,街上車馬稀少,燈火寥落。到了旅館門口,日本軍官邀請他們下車喝點什麽,繼父爽快地答應了。吉蓮娜想著與繼父在一起,安全無虞,跟著下去了。日本軍官在他旅館的房間招待的他們,讓侍者送來茶點。吉蓮娜的繼父問她想喝什麽。她看了看,從清酒、咖啡和茶中,選擇了奶油咖啡。她拈起杯子剛啜一口,繼父提示她應該去洗個手。吉蓮娜洗手歸來,一杯咖啡落肚,身上發軟,困倦難當,視物模糊,她嚷著回家,繼父不予理睬,撇下她離去了!那一瞬她明白了,他們在她的咖啡裏下了藥。吉蓮娜次日清晨醒來時,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旅館的床上,身旁是日本軍官。他向她熱烈表白,說愛她這個人,愛她的琴聲,希望她能嫁給他。吉蓮娜說:“你就是用槍頂著我的頭,我也不會答應!”她掙紮著起床時,繼父到了。他夜裏回了家,對妻子說吉蓮娜看演出時碰見了同學娜塔莎,去她家住了。吉蓮娜和娜塔莎是好友,一起彈琴,一起學畫,以往她貪玩時,也有住在娜塔莎家的時候,所以吉蓮娜的母親也沒起疑。

  繼父以為吉蓮娜被日本軍官占有了,會在婚事上低頭,沒想到她寧死不嫁!吉蓮娜說從那時起,她就想要繼父的命!她不能容忍母親跟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男人過下去。日本軍官回到新京後,對吉蓮娜念念不忘,幾次來哈爾濱看望她。吉蓮娜見他癡心不改,開始裝瘋賣傻,這一招果然奏效,日本軍官見她精神異常,掉頭而去。吉蓮娜調侃說,她是個高超的演員,連母親和繼父,都被她騙了。

  日本軍官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後,吉蓮娜開始了複仇計劃。繼父沉迷於大煙,但他從不去煙館,隻在家抽。他辟出一間屋,名義上是待客的茶室,其實就是煙館。他有兩杆煙槍,寶貝似的橫在紅木條桌上。一杆是湘妃竹的,煙頭包銀,翡翠煙嘴,爪形的紫砂煙葫蘆;另一杆是非洲犀牛角的,上麵雕刻著蝙蝠和石菊圖案,煙嘴是象牙的,煙頭包金,六角形的紫砂煙葫蘆側壁上,鑲嵌著六顆紅寶石。這兩杆煙槍,繼父都喜歡。他在躺椅上燒著大煙膏,心醉神迷地吞雲吐霧時,家人是不能打擾的。

  吉蓮娜打起了這兩杆煙槍的主意,想渾然不覺地殺死他。她買了砒霜,每隔一周,悄悄用牙簽將它們從煙嘴和煙葫蘆撥拉進煙身,為他設置了一條死亡通道。砒霜埋伏進煙槍,等於每天在吸繼父的血。吉蓮娜說從那以後,繼父每吸食一次大煙,都要難受幾天,可越是難受,他就越想著吸。他變得煩躁,消瘦,咳嗽,胸痛,終於有一天,他吸完大煙後,在去鬆浦洋行辦事的途中猝然倒地,一命嗚呼!人們隻當他是吸食了過量大煙而亡,包括吉蓮娜的母親,所以屍體順利入殮了。葬了他以後,吉蓮娜不再裝瘋,恢複常態。而那兩杆煙槍,雖然價值不菲,但吉蓮娜的母親憎恨它們,說它們是害人精,填進爐膛燒掉了。吉蓮娜說她最心疼的,是鑲嵌在煙葫蘆上的那六顆紅寶石。

  繼父死後沒幾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東北光複了!吉蓮娜在報紙上看到強奸她的日本軍官,在大潰逃的前夜,在寓所剖腹自殺。而她在這樣的時刻,迎來了愛情的曙光。這道曙光,在她心靈的地平線上照耀,直至晚年,始終不滅。

  吉蓮娜是在哈爾濱出生長大的,俄語漢語都好,當年蘇聯紅軍打過來時,她被蘇聯領事館聘為翻譯,參與了戰後一些事宜的處理,吉蓮娜說她得以認識了一位蘇聯外交官。這人高貴儒雅,比她大十多歲,喜歡音樂和繪畫。她知道他在蘇聯有家室,而且很快會離開中國,但還是抑製不住地墮入情網。我問他那位外交官叫什麽名字,吉蓮娜不肯說,隻說他跟她一樣,也是個天才的演員。因為他成功誘捕了在哈爾濱的親日白俄反動頭目,將其押送回國,投入了莫斯科的盧布萊揚卡監獄。

  蘇聯外交官和吉蓮娜在哈爾濱告別時,請她去馬迭爾吃飯,送了她一枚雪花形狀的胸針。他們一起跳了舞,一起喝了酒。吉蓮娜說他非常會帶女伴,舞姿剛勁而輕盈,在他的臂彎裏起舞,感覺自己就是一朵雲。他們告別後,再沒見過麵。

  “連信都沒有通過嗎?”我問她。

  吉蓮娜搖搖頭。

  我說:“你們告別那天,你跟他跳舞,是不是梳著辮子?”

  “你怎麽知道?”她吃驚地問。

  “新年時你請我去馬迭爾吃飯,梳著辮子。”我說,“你別著的,也一定是他送的胸針。”

  吉蓮娜抿著嘴,羞澀地笑了。

  “那時你才二十多歲,能從這樣的愛中熬過來,真不容易。”我說。

  “小娥,不怕你笑話,他回到蘇聯後,我痛苦極了!我每天晚上都偷著流淚,瘦得不成樣子。我怕自己真的瘋了,轉年三月獨自去了蘇州,到香雪海看梅花。站在梅園裏,看著梅花邊開邊落,想著美好的愛情跟花一樣,也就是那麽一段時日,我就看開了。反正我盛開過,在心底存了一輩子可以回味的香氣了。”

  至此我也明白了,為什麽吉蓮娜不把母親和繼父葬在一處。我問她現在還恨繼父嗎?她意味深長地說:“我殺了他,我要洗清的是自己的罪。”

  我激動地問:“殺了魔鬼,也有罪嗎?”

  吉蓮娜沒有回答我,轉身回屋,捧出鑲嵌著六芒星的藤條匣,對我說那裏除了經書,還珍藏著蘇聯外交官送她的胸針,以及一個她親手縫製的香囊,裏麵裝的是當年她去香雪海拾得的梅花。她囑咐我,她死了以後用白布裹身,胸針和香囊隨她一起火化。藤條匣和經書,捐贈給猶太新會堂。她說關於房屋等遺產的處理,律師會做;而藤條匣裏的東西,我幫她處置最恰當。

  我答應了她。那時天色已明。

  14

  哈爾濱的夏天一到,家家的衣櫃就受累了。那些厚重的冬裝本已壓得它們手腳發麻,現在春裝又擠了進來,空間變得更為狹小,再加上為防毛織品生蟲而放置的樟腦球,散發出難聞的氣味,衣櫃的氣悶可想而知了。

  衣櫃氣悶不要緊,女人們歡心了。

  很少有女人不喜歡夏天的,夏天可以讓她們翻騰出袒胸露肩的綾羅綢緞,穿出風情來;但有一些已婚女人,對夏天還是有怨言的,因為出汗多,家人的汗衫得一天一洗;還有,男人們這時節貪戀冰鎮啤酒,他們在夜市的大排檔和街頭的小酒館,三五成群,就著熗拌菜,不喝到夜深不歸,無意中冷落了她們。雖說如此,女人勞碌之後,經過一夜的休息,清晨換上清爽的夏裝,看著鏡中飄逸的自己,心境又明朗起來了。

  我卻不敢穿那些裸露肌膚的夏裝了,超短裙、大V 字領的鮮豔T 恤、短袖衫、水磨藍的牛仔短褲以及皮涼鞋,往年是我服飾中的寵兒,可那個夏天我把它們打入冷宮,不去碰它們。我開始購買保守的夏裝,襯衫一律的長袖,一律的紐扣灌頂,直至脖頸;裙子曳地,可以當拖把使;皮涼鞋代之以長舌頭的皮鞋,不露腳踝。我比修女捂得還嚴實,半寸春光不露。

  自從跟吉蓮娜說出心中的秘密,我仿佛是找到了同謀,內心不那麽驚恐了,噩夢也少做了,輕鬆了許多;可吉蓮娜卻不然,她看上去更陰鬱了,常常看著我發呆。我以為她後悔講出自己的故事,因為秘密隻有埋藏在自己心底,才是最安全的。我向她表明,我雖在報社工作,但絕不會做那種無良記者,將她的經曆寫出去,不會將她的秘密示人。

  吉蓮娜聽我這麽說,終於實言相告,她憂戚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她說我逼死了父親,可從我的眼神中看不到懺悔,這很可怕。她說一個人不懂得懺悔,就看不到另一世界的曙光。我想起了齊德銘曾對我說過,我之所以吸引他,是因為我的眼底有一種絕望的東西,與他合拍。如果按吉蓮娜的說法,他也是看不到另一世界曙光的人。

  吉蓮娜說1948 年以色列宣布獨立後,50 年代初,在哈爾濱的一些猶太人,陸續回到了以色列,可她從沒動念離開這裏。除了因為當年猶太人備受迫害時,是哈爾濱伸出溫柔的臂膀收留了他們,還因為她的愛和恨都在這裏。她說有愛的地方,就是故鄉;而有恨的地方,就是神賜予你的洗禮場。一個人隻有消除了恨,才能觸摸到天使的翅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顧。她說半個多世紀下來,她的愛沒變,但她對繼父的恨,逐日消泯。

  我對吉蓮娜說,連人世都陷在黑暗中,我不相信另一個世界會有曙光!

  吉蓮娜說,人世的黑暗和光明,是一半對一半的。正因如此,神給在黑暗和光明中跋涉的人類,指明了兩條路,一條是永遠的光明,一條是永遠的黑暗!

  我陰陽怪氣地說:“不就是天堂和地獄嗎?天堂到處是光明,可我紫外線過敏,去了那兒,興許還受不了呢!地獄在我眼裏更沒什麽可怕的,我不是已經在地獄中了嗎?不怕再下一次。”說這話時,我的淚水湧上眼眶。

  吉蓮娜的眼睛也蒙上了淚水,但她還是說:“可是小娥,我仔細想了,你父親當年在墳場對你母親做的事,不是不可原諒的。你母親不是也可憐他,最終順從了嗎?”

  “你是說那不叫強奸,我不該讓他死?”我說,“那你憑什麽用砒霜毒死你繼父?”

  吉蓮娜哀憐地說:“我不是說過,我在清洗自己的罪嗎?”

  “我沒罪!”我冷笑著說,“您不要責備我,我是在墳場受孕的孩子,是魔鬼的化身!”

  吉蓮娜霍地站起來,行動從未這麽迅疾過,劈手打了我一巴掌,然後像朽木一樣,伏在我身上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放聲大哭。她鬆開我的時候,貼了下我的臉頰,說:“對不起,我不該打你。我隻想讓你懂得慈悲,慈悲會給人帶來安寧和喜悅。還有,你看夏天哪個女孩穿得像你似的?別把男人都看作強奸犯。”

  吉蓮娜貼著我的臉時,我的心被刺疼了,她的臉頰像深秋的枯葉,異常幹澀,似乎我輕輕一碰,她的臉皮就會像遭遇了地震的大地似的,瞬間綻裂。一個女人喪失了水分,大概離死不遠了。我害怕她離去。

  從那天起,吉蓮娜的身體每況愈下。以前她睡不好覺,現在卻睡不醒了。她昏昏沉沉從床上爬起來時,通常是驕陽似火的正午了。她梳洗完畢,吃過東西,整個下午便關在屋裏禱告。她的每日兩餐,變成了一餐,黃昏時分,她至多下樓喝上一杯咖啡。她不碰鋼琴了,隻是憐惜廳裏和露台的花草蔬菜,不忘了給它們鬆土澆水。

  吉蓮娜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卻到黃薇娜家陪伴林林去了。

  黃薇娜隨香港來哈爾濱的一個經貿代表團,去北大荒采訪,她說不放心把林林交給林醫生,怕那個學畫的小妖精害了孩子,讓我幫她帶一周,反正我休著病假。跟林林在一起時,我每天總要抽空看看吉蓮娜,買點麵包和水果送過去。她的腿越來越不聽使喚了,行走的時候,她的身體前傾著,一副慨然向前的姿態,可腿卻像被什麽東西絆住了,舉步維艱。吉蓮娜收下麵包水果,總要問清價錢,毫厘不差地付給我。而我由於煩亂,忘了付每月規定的水電煤氣費用,她也不客氣,當麵催繳,每筆賬都算得清清楚楚的。

  黃薇娜從外地回來的前日,正好是禮拜天,林林不用去學校,我們睡了個懶覺起床後,每人吃了一碗雞蛋麵,我見陽光燦爛,便跟他說先帶他去看望吉蓮娜奶奶,然後去太陽島的極地館看企鵝。林林很興奮,自逾越節後,他就沒見過吉蓮娜。他說要把自己裝扮成摩西的模樣,給吉蓮娜奶奶一個驚喜。

  摩西什麽樣?按照我的理解,他應該一襲黑衣,披紅色鬥篷,戴黑禮帽。林林隻記得摩西有一根手杖,他不配合我找衣服,而是跑到儲物間翻手杖。最終他拎出一根紫檀色的桃木手杖,說這是他姥爺用過的。他媽媽說留下這根手杖,是想等她老了無人管時,把它當兒子使。林林問我:手杖不會說話,能當兒子使嗎?我說不能,林林說就是,兒子能和媽媽親嘴說話,手杖會嗎?正是林林的這句話,激起了我做母親的欲望,我又不可救藥地思念起齊德銘。

  我們到吉蓮娜家時已是正午。林林穿白襯衫,黑褲子,戴頂卷簷式牛仔帽,拎著手杖。天熱,我在街角順路買了個西瓜,想著進屋後,給吉蓮娜切西瓜吃。

  按照和林林事先設計好的,上了樓後,我悄悄用鑰匙打開門,讓他先進去,我留在門外,為的是給吉蓮娜一個驚喜。

  門打開後,林林拄著手杖,一縷風似的飄了進去。他模仿著太空音,念經般地說:“摩、摩、摩,西、西、西,來、來、來,了、了、了--”吉蓮娜嗬嗬笑了兩聲,跟著是撲通一聲悶響,林林驚叫起來。

  吉蓮娜倒地了。當時她正用噴水壺,給盛開的含笑澆水。她倒地的一瞬,噴水壺掃著她的臉,將她幹澀而漾著笑意的臉,淋上一片晶瑩閃亮的水滴,仿佛下了一場露珠。含笑嫌露珠還不夠好吧,撒下幾片鵝黃的花瓣,用它們的凋零,為吉蓮娜另一世的盛開,送上一縷幽香。

  吉蓮娜早把她律師的電話留給了我,說她走後,第一時間通知律師,善後事宜由他處理,我立即撥通了那個電話。

  吉蓮娜的律師五十多歲,是個音樂發燒友,穩重老成。遵照吉蓮娜的遺願,我們給她用白布裹身,連同那枚胸針和梅花香囊,將她火化,葬到猶太公墓她母親身邊。葬禮結束,律師才把遺囑的詳細內容告訴給我。他說吉蓮娜辭世前不久,針對房屋的歸屬,對遺囑做了最後的修改。她把鋼琴和與音樂相關的書籍捐給了生前所在的學校;將存款二十一萬元,扣除喪葬費和律師費,捐贈給養老院。她最大的遺產是房子,先前她留給誰,做什麽用途我一無所知,律師也沒透露,我所知道的是,吉蓮娜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把這套房屋的繼承人,改成了我。

  律師宣布完房屋歸屬於我的那一刻,我仿佛被送上高原,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麵頰發燙,腦子有點缺氧的感覺,出現空白;當律師將吉蓮娜留下的土地證和房產證拿出來,問什麽時候帶我去辦理房子過戶手續時,我生怕所經曆的一切是夢,連連說:“現在--現在就去--”

  我在哈爾濱終於擁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不太相信好運就這麽降臨到我頭上了。我打電話告訴給哥哥,他連夜從老家開車趕了過來。他汗涔涔地進屋後隻打了聲招呼,就像手執搜查令的警察似的,把房間的每個角落仔細看過,然後噓出一口長氣,走到露台,點燃一支煙,帶著哭音說:“小娥,哥哥以後不用那麽玩命幹活了!知道哈爾濱房子貴,你自己買不起,哥哥想幫幫你,給你攢了七萬來塊了!”

  我拉著哥哥的手,眼淚劈裏啪啦落下來。

  哈爾濱的夏天通常很短,但那個夏天在我印象中很長。八月中旬了,滿大街還是穿短袖衫和皮涼鞋的。住在吉蓮娜留給我的房子的前半個月,每個早晨醒來,我都像拉磨的驢子似的,繞著屋子轉圈,盡管房產證已是我的名字了,可我仍不相信它歸我所有。我沒有動吉蓮娜留下的東西,除卻搬走的鋼琴和一些書籍,一切都保留著她生前的樣子。她和家人的照片,依然擺在壁爐上,每當我從廳裏走過,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我的耳畔,依然回響著她誦經的聲音。我喝茶時,仍習慣擺兩隻茶盅。出門時,也會像從前一樣跟她打聲招呼:“我出去了,吉蓮娜。”唯一變化的是,她精心侍弄的花草,無論廳堂、露台還是臥室的,一天天憔悴、枯萎,盡管我沒忘了澆水、鬆土和施肥,它們還是走向了頹敗。我相信花戀舊主,它們追隨吉蓮娜去了。

  我開始覺得,吉蓮娜說的或許沒錯,在我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另一世存在。我也開始反思我對生父所做的一切。他真的罪不可赦嗎?為什麽我報了認定的仇,卻心懷鬱悶?我一遍遍回想著鬆花江上的那個夜晚,回想著他讓我放他一條生路時,那滿懷祈求和哀怨的聲音,我的心有一種被撕裂的痛楚!我打電話問齊德銘的父親,穆師傅的墓地花了多少錢。他告訴我七萬。我將生父銀行卡裏未被我揮霍掉的兩萬多塊錢悉數取出,再加上自己節衣縮食攢下的老本,湊夠七萬,在一個下雨的周末,打車到印刷廠,送給齊德銘的父親。我說作為穆師傅的幹女兒,買墓地的錢理應我出。他一定從我的眼睛裏看出了什麽,說:“如果我收下這筆錢,能給你帶來安寧,我願意代穆師傅接受。”

  告別的時候,齊德銘的父親忽然對我說:“小趙,聽說一個猶太老人,遺留給你一套房子,你要是住著別扭,就把它賣掉,我來幫你換套新的!那個地段的房子很值錢,不難出手!”

  我非常吃驚,我和齊德銘很久沒聯係了,他是怎麽知道的?

  我追問他時,齊德銘的父親說出了黃薇娜的名字。他猶豫了一番,說他認識黃薇娜時,並不知道她與我在同一家報社工作,而且是好朋友。黃薇娜一直對他說,她供職於一家廣告公司,直到他在不久前的電視新聞中,看到她隨香港經貿代表團在北大荒采訪,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他這番解釋讓我明白,他和黃薇娜之間,感情非同尋常。

  “你是黃薇娜生日時,送她黃玫瑰的人吧?”我問。

  他點了點頭。

  “齊德銘知道這些嗎?”我問。

  他說:“我跟他說了。”

  “他怎麽說?”我問。

  “沒怎麽說。”齊德銘的父親說。

  告別他後,我從道外沿著鬆花江,步行到道裏的黃薇娜家。我把傘落在印刷廠了,一路頂著細雨行走。淋著雨的感覺真好,沒人看出你在哭泣。鬆花江煙雨茫茫,我的心也煙雨茫茫。一個多鍾頭後,風雨過去了,而我也到了黃薇娜家。

  黃薇娜看上去非常疲憊,氣色也差。她說吉蓮娜死後,林林開始害怕手杖,隻要在街上看見拎手杖的人,掉頭就跑,說手杖會要人的命。最近他嚇得連門都不敢出了,她擔心林林會得自閉症。

  我覺得很對不起黃薇娜,是我幫著林林扮成摩西,拎著手杖見吉蓮娜的。

  “我知道你為什麽來,齊蒼溪剛給我來過電話了--”黃薇娜遞給我一件純棉睡衣,讓我把濕衣服換下,以免著涼,然後點起一棵煙,說:“趙小娥,你把男友藏得那麽深,我真不知道他的兒子就是你男友,而他也是剛知道我在報社工作。不過你別有顧慮,雖說我愛齊蒼溪,他也愛我和林林,願意一起組建新家庭,可現在看來很難!林醫生知道我另有所愛,不願意離婚了,現在他每周回來三次了,這不他看林林不愛出屋,帶他去看電影了。說真的,我要真嫁給齊蒼溪,你跟了齊德銘,也挺別扭的。我豈不成了你婆婆?你說你是管我叫媽呢,還是像以前一樣叫娜姐?”黃薇娜哈哈笑起來,她的手抖著,煙灰落在她穿著的銀粉真絲睡裙上。

  “齊蒼溪比你起碼大二十歲吧?你幹嗎要嫁老頭!”我說。

  “那我明白了,你想嫁給齊德銘!”黃薇娜衝我扮個鬼臉。

  “我們好久沒聯係了。”我說。

  “但這不說明你們不愛了。”黃薇娜說。

  從黃薇娜家出來,天色已暗。我到避風塘吃了一碗蟹黃豆腐,喝了半瓶白葡萄酒,醉醺醺地回家。走到家門,掏出鑰匙的一瞬,發現門邊立著一把花格傘,是我遺落在印刷廠的那把,門上貼著一張便箋,是齊德銘的字跡:雨天不打傘,不是找罪受嗎?哪個女孩像你這麽沒腦子,整天丟東落西的?

  這把回來的傘,鼓起了我給齊德銘打電話的勇氣。我進門後放下傘,迫不及待地撥通了他的電話:“謝謝你送回來的傘!”

  齊德銘說:“祝賀你繼承了一套房產!你現在有了房,是小富婆了,不愁嫁人了!”我說:“少貧!你知道你爸和黃薇娜的事情了吧?”

  齊德銘說:“是啊。你看,我爸單身這麽多年,有過這麽多女人,頭一回對一個女人認真,要娶黃薇娜,我得以孝為先,成全他們呀!咱倆算是沒戲了,你不可能讓你最好的朋友做你婆婆吧?”

  “誰說我想嫁給你了?”我說。

  “嗬,人一闊,臉就變!”齊德銘說,“算我瞎猜吧。”

  “送傘時怎麽不等我一會兒?”我說。

  “我這不是往機場趕麽,要去四川幾天!等回來去你那兒,你在豪宅給我接風,要做西餐哦,不然跟那房子不配套!”

  “還西餐呢,給你煮碗雞蛋麵就不錯了!”我笑著問他,“你沒忘了帶旅行箱吧?”

  齊德銘嘿嘿樂了,說:“趙小娥同誌,你是想問我帶沒帶那兩樣東西吧?”

  “討厭!”我說。

  “回來見!我到機場了。”齊德銘掛斷電話。

  五天之後,齊德銘回來了。他乘坐的飛機抵達哈爾濱太平國際機場的時候,我正在露台看晚霞映紅的天空,他短信告我平安抵達,問我西餐準備得怎麽樣了,我回複他:“豪宅女主人和一鍋牛肉柿子湯正等著你呢。”

  齊德銘沒能喝上這鍋湯,就在他給我發完短信,下舷梯的一瞬,突發心肌梗塞,一頭栽倒,再沒起來。他的旅行箱,一開始和形形色色的行李,一起在抵達大廳的蛇形轉盤上緩緩運行,到最後其他行李都被認領了,隻有他的旅行箱,像脫離了雁群的孤雁,還在漆黑的轉盤上,孤零零地佇立著。

  這個帶給我噩夢和喜悅的人,說走就走了。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齊德銘不喜歡女孩的眼淚,而我去了不可能不哭。我隻是給他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齊德銘隨身的旅行箱裏備下了壽衣,火化時請給他穿上那件衣服。

  齊德銘死後,我覺得這個世界一下子變得漆黑了。走在平坦的街路上,我卻有跋涉在泥濘中的感覺,說不出的沉重;我三天不吃飯,也不覺得餓;夜涼如水時我渾身燥熱,而陽光燦爛的正午,我卻冷得打寒戰。我的頭腦持續出現大塊的空白,徹夜不眠。我忘記了很多事,唯有一件深深銘記--齊德銘說過,他如果向我求婚,會去猶太老會堂。有一天,我穿上用生父的錢買的黑底紅花的裙子,配上精致的黑色小西服,把西服的上兜當作花瓶,斜斜地插了枝紅玫瑰,獨自去了那裏。

  猶太老會堂就像一座鄉間莊園,有一股溫暖的舊,質樸親切。我對櫃台後麵當班的服務員說,我是來看望住在這兒的一個客人的,電話約好了,他馬上就會下來。梳著馬尾辮的服務員沒有懷疑,讓我在一樓拐角的小客廳等候。

  那個狹長的小客廳狀如香蕉,古樸溫馨。斑駁的牆壁上懸掛著各式老照片,筒形的羊皮燈在過道投下鵝黃的光影。我選了張兩人對坐的小方桌坐下,手指在方桌的藍白格子台布上輕輕拂過。我對著對麵的椅子說:“齊德銘,我願意做你的新娘,你求婚吧!”那張椅子空空蕩蕩,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語,而它旁側的老式沙發上,一黃一黑兩隻小貓,卻甜蜜地相依相偎著,發出溫柔的聲音,我終於控製不住,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起來!那一刻我發瘋了!原來人發瘋是那麽的容易。

  我從精神病院出來時,已是新年了。秋天是怎麽從這座城市走過,冬天又是怎麽來的,我一無所知。我不想見人,哪怕親人,哪怕好友,也不想知道他們的消息。精神病院的醫生讓我每周複診一次,建議我把經曆的一切寫出來,說是這樣有助於我進一步的康複。

  我住在吉蓮娜留給我的房子裏,伴著襲向這座城市的股股寒流,看著夜晚凝結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提起筆來,開始了回憶。我已不是校對員,第一次體味到字的美妙,字在我眼裏沒有對錯了。如果我的回憶沒有顛三倒四,按醫生的說法,我的精神將恢複正常了。可我又是多麽恐懼正常啊,因為這意味著我經曆過的痛苦,可能還會回來。我多麽希望自己化成一隻小鳥,棲息在吉蓮娜留下來的掛鍾裏,與死去的時間待在一塊兒。

  我不想聽到時間的聲音,因為時間對我來說,已是幹涸的河流,失去意義了。

  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3期

  點評

  遲子建說,《晚安玫瑰》了卻了她對哈爾濱的一個情結,這個情結是她對一個城市的情結。作為一個邊境城市,哈爾濱見證了太多的曆史變幻,有著太多難以言盡的故事。這座城市裏居住著一個猶太人群體,吉蓮娜是這個群體的一員,在她神秘而傳奇的背後是一段段隱秘的曆史風雲。同吉蓮娜一起構成小說主要線索的還有黃薇娜和趙小娥這一對閨蜜,她們的愛情和婚姻傷痕累累,散發著浮躁而倉促的時代氣味。相比於黃薇娜的高貴漂亮,趙小娥就是一個純正的“吊絲”,她其貌不揚,出身貧寒。而其私生子的身份更是讓她的童年充滿了傷痛和黑暗的回憶。她“蝸居”在哈爾濱這座記憶了她青春和愛情的城市裏,尋找著愛情與家園。她與齊德銘的相遇並沒能讓她找到精神的歸宿,卻意外遭遇了她的生父,麵對這個將她和母親推入生活深淵的男人,她心中的仇恨壓倒了親情。在她的精心設計下她完成了夢寐以求的複仇。然而,複仇的快感並沒有將她的生活推向快樂的軌道,卻讓她丟了“魂”。與吉蓮娜的推心置腹讓她獲得精神的撫慰與超脫。這兩個同病相憐的女人雖然年齡相差懸殊,但是在相似的生活經曆中獲得裏心靈的共鳴。吉蓮娜的離世和齊德銘的猝死讓趙小娥又回到了一個人的世界,不過她在哈爾濱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這套吉蓮娜留給她的房子給提供了溫暖的庇護,讓她得以在寒冷的哈爾濱繼續尋找她的愛情和生活。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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