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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安玫瑰(四)

  猶太老會堂坐落在通江街,過去叫炮隊街,1909 年落成,是哈爾濱早期猶太人的宗教活動場所。老會堂1931 年發生過一場火災,修複擴建後,一樓仍是禮拜堂,二三樓則是哈爾濱猶太人宗教與文化的辦事機構,像猶太宗教公會、猶太複國主義組織、猶太喪葬互助會、《猶太生活》編輯部等,都設置在那裏。老會堂從側影看,特別像一艘早期的郵輪,它的磚紅色半球形穹頂上矗立的銀色六芒星,就像引航的燈塔。這艘郵輪航行了一個世紀了,依然沒到終點,可見宗教的行旅橫無際涯。如今的老會堂裏有一家青年旅行社,二三樓為客房,是懷舊的旅客樂於下榻之地;一樓還有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店,吸引著喜歡尋夢的人。

  猶太新會堂在經緯街和安國街的交會處,1921 年落成。這座建築穩重而不失浪漫,主體顏色紅白相間,圓心式的金色穹頂,看上去像個成熟了的大南瓜。這座當年可容納七八百人的教堂,除了做禮拜,還舉辦婚禮。吉蓮娜說做禮拜的時候,會堂常傳出幽怨的哭聲。不用她解釋,我明白哭聲源於什麽。奇寒的哈爾濱成為了猶太人溫暖的收留地,可它畢竟不是他們的故國。

  吉蓮娜似乎對猶太新會堂的感情更深一些。她說她母親和繼父結婚,就在這座會堂。每年住棚節期間,人們住在鬆花江畔的棚屋裏,會來新會堂祈禱。這座會堂“文革”中遭到毀壞,修複後一度成為“東方娛樂城”,豪華夜總會的燈紅酒綠,湮滅了猶太人曾經的眼淚。後來市政府按照原貌修複了會堂,一個屬於猶太人的曆史文化博物館在此開館。雖然複建的新會堂沒有吉蓮娜想象的好,但她還是為它的重生而喜悅。

  猶太新會堂離吉蓮娜的住所不遠,雖然它被緊緊包圍在現代的高層建築中,沒有樹木的蔭庇,處於交通要衝,受汽車尾氣之害,但仍是那一帶最攝人魂魄的建築。看來真正的美,是遺世獨立的。

  即便在假期中,猶太新會堂的售票口還是冷冷清清的。沒用排隊,我便購得門票。也許是我跟吉蓮娜說過神的壞話的緣故吧,步入會堂時,我有點膽怯。

  剛進大廳,才打量會堂一眼,我挎包中的手機響了,是齊德銘打來的。他告訴我他父親臨時決定,將會麵時間改在上午十一時,叫我趕緊準備一下,他一會兒過來接我。

  我有點不快:“你爸爸怎麽這麽善變?”

  齊德銘興高采烈地說:“他改時間,是為了請我們吃午飯!要知道,他從沒請過我的朋友吃飯啊。”

  “可我不喜歡突然改時間。”我嘟囔著,心想幸虧我提前穿扮好了。

  “你好像在外麵?是不是有事絆住腳了?”齊德銘急切地問。

  我看了一下手表,九點五十分,從這裏去道外,即便塞車,三十分鍾也到了。我說:“我剛進猶太會堂,你來這兒接我吧,快到時手機晃我一下。”

  “你和吉蓮娜一起去的嗎?”齊德銘問。

  “我自己。”我說。

  “猶太會堂有兩個,你去的是紅頂的還是金頂的?”看來齊德銘對這兩座猶太會堂很熟悉。

  “在經緯街,金色穹頂的……”我說。

  “啊,就是娛樂城的那座--”齊德銘說,“我現在下樓打車,到你那裏,二十分鍾吧。”

  外麵春意融融,會堂卻很陰涼,我起了寒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中央大理石地麵上,鑲嵌著一顆巨大的六芒星,我走向那裏,想暖暖心。可我腳下,漫溢的不是自然的星光,而是水晶燈投下的絢麗燈影,叫人有點喪氣。猶太新會堂修複後太新了,沒有我想象中的肅穆莊嚴。倒是迎麵懸掛著的巨幅黑白照片,似一扇幽暗的窗,隱隱吹來昨日的風--那是眾紳士在馬迭爾旅館隆重集會的一張舊照片。我盯著其中每一個男士仔細看過來,發現他們雖外貌不同,但每個人的表情都有內涵。而如今的男人,太缺乏照片中人那種耐人尋味的表情了。

  吉蓮娜說新會堂展覽著一隻銅質七燭台,是她的朋友捐贈的,非常漂亮。我走出六芒星,去樓上尋七燭台的時候,突然想起我見齊德銘的父親,是晚輩見長輩,是不是該帶點水果之類的東西?

  我給齊德銘打電話征詢意見時,他已上了出租車。他說:“帶啥呀,他什麽也不缺!再說這次見麵不是在家裏,也不在他辦公室,他隨便,咱也隨便!”

  我沒心思看七燭台了,早早出了新會堂等他。齊德銘用手機晃我時,我已等了一刻鍾了。他打了一輛紅色夏利,車還沒到呢,聲音先到了,他從車窗探出頭喊:“趙小娥--”

  這一聲親如骨肉的呼喚,讓我周身泛起暖意,內心不那麽緊張了。

  齊德銘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車停穩後,他下了車,打開後車門,要與我坐一起。我貓著腰鑽進汽車時,他在我P股上拍了一下,說:“今天這扮相不錯,挺酷!”

  我問齊德銘為什麽對兩座猶太會堂這麽熟悉,他說小時候他家就住在這一帶。新會堂是娛樂城的年代,熱鬧得不得了;它成了博物館後,反倒是冷清了。而老會堂那兒,他最青睞的是裏麵的青年旅社,他曾住過一夜,它的小餐廳頗具情調。他擠眉弄眼地說:“如果有一天我向你求婚,就去那裏!”

  想著他身居哈爾濱,卻在旅社過夜,估計他是和女孩子去開房,我心生妒火地說:“再帶小妖精去那兒住,我砍斷你的腿!”

  齊德銘笑起來,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口,讓我觸摸他怦怦跳動的心髒,說:“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齊德銘父親的印刷廠比較偏遠,在道外建材大市場附近。那是一座狹長的青磚水泥平房,銀色的鐵皮屋頂,麵積大約有兩千平方米。它的西側是庫房,東側是裝訂和裱糊車間,中間廣大的區域,是切紙和印刷車間。

  廠子左側還有一座平房,四四方方的,外牆漆成墨綠色,瓦灰的屋頂,像座兵營,齊德銘對我說,那是員工宿舍和飯堂。離見麵時間還差十分鍾,齊德銘帶我先參觀。印刷車間比我想象的要潔淨,印刷機多是羅蘭和海德堡等著名品牌,噪音不是很大。工人們穿著銀灰色的工裝,也是我喜歡的調子。有的工人認識齊德銘,見到他會打招呼,然後多看我一眼。空氣中飄浮著油墨的芳香,給人以暖洋洋的感覺。我們走向一台切紙機的時候,齊德銘忽然拽了一下我的衣袖,悄聲說:“他都到了--”

  原來站在全自動數控切紙機前的人,竟是齊德銘的父親!他穿工裝服,一米八五的個頭吧,不胖不瘦,鬢角微白,四方大臉,膚色黑紅,單眼皮,炯炯有神的眼睛,鼻孔微微翻卷,寬闊的嘴角邊,各有一道直紋,好像插著兩把鋒利的劍,凸顯其性格中剛毅的一麵。他見了我熱情地握手,說:“小趙吧?我是齊德銘的父親,齊蒼溪!”他的手略微粗糙,寬厚有力,是男子漢的手。我向他問好,正不知握過手後該說什麽時,齊德銘問他父親:“你怎麽切上紙了?”齊蒼溪拍打了一下切紙機,說:“新進的機器,淨欺負工人,動不動就停擺!我來調教一下,抽它幾鞭子,馴服馴服!”聽他的口氣,他把機器當作野馬了。

  我們就站在切紙機前聊了起來。我問他都印些什麽東西,齊德銘的父親說,宣傳冊、禮品紙袋、掛曆、海報和信封,是他們業務的主項。有些人找上門來,要印假發票和盜版書,這種違法的活兒他是不接的。他笑著對我說:“德銘跟你說過吧?我坐過牢,坐過牢的人最知道陽光和自由的可貴!才不會為了錢,把自己往監牢塞呢!”說完,他又風趣地將話題轉向我們報紙,說我們報紙要是在這兒印刷的話,這活兒他可以接,因為我們報紙除了誇大的廣告,沒有不良內容!

  我笑了。我喜歡齊德銘的父親,他的穩健和親和力,將我心中勾勒的那個傲慢、滿身銅臭氣的商人形象,給徹底粉碎了。我想如果能踏進他家門,有這樣的公公,將是我的福氣。

  但我不知道,命運的小鬼拿著絞索,就在前方等著我。

  我們參觀裱糊車間時,遇見一個老工人。

  他看上去七十來歲了,矮矮的個子,幹瘦幹瘦的,膚色暗黃,發絲蓬亂,駝背,刀條臉,無神的小眼睛,眼皮耷拉著,嘴唇幹癟,如果不是他的手指靈活地動著,他就像一具木乃伊。齊德銘的父親見著他,比見著別的工人要熱情,“穆師傅,今春風濕病犯沒犯?”

  穆師傅停下手中的活兒,看了看他的老板,聲音嘶啞地說:“不犯才見鬼呢。”

  齊德銘的父親說:“下次我去林甸溫泉,把您帶去泡泡湯!聽說溫泉對風濕病有好處!”

  穆師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一身的糟骨頭,泡金湯也沒用!”

  他的話把大家逗笑了。

  我也笑了。

  也許是我的笑聲吸引了他吧,穆師傅將目光移向我。

  他看到我的一瞬打了個寒戰,好像我身上裹挾著冷空氣,侵襲了他。

  穆師傅低下頭,用手使勁揉揉眼睛,再看我時,喃喃叫了聲:“燕燕--”

  齊德銘的父親見狀,連忙向他介紹:“這是德銘的朋友,小趙。”

  穆師傅的眼睛似有火花閃爍,他顫聲問我:“你是哪裏人?”

  “克山。”齊德銘代我回答,“克山病聽說過吧?一種地方性心髒病。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那一帶得這病的人很多,死了不少人呢。”

  齊德銘的父親說:“穆師傅當然知道了,這病把他家害慘了。”

  “您也是克山人?”我吃驚地問穆師傅。

  穆師傅像是被人點化成了木頭人,身體僵直了,眼睛也仿佛凝固了,對我的問話毫無反應。齊德銘的父親見狀,在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說:“穆師傅是克山人,出來二十多年了吧?是不是再沒回去過?”

  穆師傅顫抖一下,醒過神來,低沉地說:“沒親人了,還回去做什麽……”

  告別穆師傅,我們走出廠子的時候,齊德銘的父親對我說,穆師傅的獨女叫燕燕,得病死了,估計燕燕長得像我,穆師傅才會看著我時,不由自主地喚燕燕,叫我不要介意。

  我們走向員工宿舍。宿舍有十幾間,同一格式。

  齊德銘的父親介紹說,除了穆師傅因為年紀大獨居一室,其他工人是四人一間。宿舍的西側是飯堂,雖然對開的玻璃門關閉著,香味還是從此間飄出。齊德銘的父親對我說:“要是不介意,中午就在這兒吃頓便飯,體驗一下工人們的生活,看看我們的夥食怎麽樣!”

  齊德銘顯然也沒料到他父親請我們吃飯,就在印刷廠的飯堂!他扯了一下父親的衣角,小聲說:“這麽多人,說話多不方便啊。我們還是出去吃吧,我買單。”

  我倒覺得,齊德銘的父親能當著工人們的麵,把我介紹給大家,等於承認了我。我對齊德銘說:“就在這兒吃吧,我喜歡家常飯。”

  那頓午飯,是我記憶中吃得最熱鬧的一頓飯。顯然齊德銘的父親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吃飯,工人們看到他,都說老板又來吃飯啦。飯堂溫暖別致,白牆白頂,栗子色的條桌條凳,淺綠的大理石地麵,兩盞吸頂燈是帆船形的,走在地上,有踏青的感覺。我們坐在條桌的北側,相對安靜。齊德銘與我坐一起,對麵是他父親和穆師傅。飯菜很簡單,三菜一湯:地三鮮、油燜黃花魚、蒜蓉茼蒿和海帶湯,主食是米飯和花卷。廚師手藝不錯,把家常菜做出了滋味。飯堂嗡嗡嚶嚶的,工人們邊吃邊聊,有時誰講了什麽笑話吧,就會爆發出熱烈的笑聲。這種親切隨意的氣氛,讓我毫無拘束,胃口大開。我發現,工人們絕大多數是男人,難道齊德銘的父親歧視女性?我疑惑的時候,猛然想起齊德銘說過,他父親招募的工人,多是刑滿釋放人員,而關在監牢的人,男性明顯高於女性。我心裏咯噔了一下,這麽說我對麵的穆師傅,這個來自克山的老鄉,也曾是罪犯?

  穆師傅吃飯時很沉默,隻問過我一句話:“你是克山哪個地方的?”當我說出我們鄉的名字時,他的手抖了一下,又問是住鄉裏還是鄉下的村子?當我報出村名時,他“啊”地叫了一聲,齜牙咧嘴地放下筷子--他咬著舌頭了!

  我覺得穆師傅對我的態度很反常,便問他知不知道我們村子。他愣怔片刻,說:“咋不知道呢,我住過的村子挨著你們村,十九裏路。”

  我想起自己曾為了尋找強奸母親的罪犯,而去過那個村莊,不祥之感襲上心頭。

  午飯過後,工人們陸續走了。齊德銘的父親讓廚房沏了壺花茶端來,跟我和齊德銘單獨聊了聊,我趁此向他打聽穆師傅的情況。他說穆師傅是個苦命的人,父母和哥哥死於克山病,他自小淪為孤兒,被村裏一個放羊的漢子收養。他們相依為命,直到養父去世,穆師傅才離開克山,到雞西采煤混生活。他當采煤工後娶了媳婦,有了女兒燕燕。可是天有不測風雲,燕燕十來歲時得了白血病,穆師傅為了給女兒治病,傾家蕩產,煤礦的礦主卻又拖欠工錢,讓他雪上加霜。穆師傅多次找礦主討薪未果,氣憤之下,一個夜晚,他酒後懷揣菜刀,在礦主的姘頭家將其捉住,用繩子捆上,說礦主的手沾滿了礦工的血,生生剁掉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礦主喜歡用它們蘸著口水點錢。礦主有錢,出事後不要穆師傅一分錢的民事賠償(穆師傅也沒能力賠償),要讓他把牢坐穿!結果穆師傅被判了七年。燕燕在他入獄的第二年死了,他老婆恨他魯莽,不負責任,與之離了婚。穆師傅出獄後孤苦伶仃,印刷廠就成了他的家。

  我問齊德銘的父親,穆師傅有七十了嗎?他說:“哪裏,生活把他給折磨老相了,他還不到六十呢。”

  我們離開印刷廠時,齊德銘的父親將一把明晃晃的鑰匙遞給兒子,說:“你不是有駕照嗎?後院停著輛新型雪鐵龍,你開走吧,和小趙出去時方便一些。記住是借給你的,不是送。”

  我沒想到,齊德銘接過鑰匙,咧嘴一笑,隻在手上掂了掂,便還給父親,說他經常出差,車在他手裏,是後宮的娘娘,臨幸它的時候少,可惜了;還說他平常喜歡喝點小酒,開車不能飲酒,這等於喪失了人生一大樂趣,虧得慌。

  齊德銘的父親說:“那你考駕照幹什麽?”

  齊德銘說:“開車和遊泳我不喜歡,可我都學會了,為什麽?很簡單,這是遇見突發災難時,求生必備的本領。”

  齊德銘的父親一臉疑惑地看著兒子,他顯然並不知道兒子的旅行箱裏,始終放著一件壽衣。

  11

  如果丁香不開,哈爾濱的春天就不算真正來了。

  迎春和桃花開在丁香之前,看似搶著春了,可它們綻放時,哈爾濱氣溫還偏低,草兒也沒有普遍綠起來,人們大都沒卸下冬衣,所以那樣的春花,與這座城市有點隔膜的意思,不具親和力。

  丁香一開卻不一樣了,草兒沒有不綠的了,人們把棉衣棉褲收起來了。丁香花馥鬱的香氣就像無形的銀針,把你嚴冬時堵塞的毛孔,溫柔地挑開了,將暖融融的春光注入你的肌膚,讓人遍體通泰。

  丁香開起來實在癲狂,每一棵花樹都是一個星空,花朵多得你無法數清。它們開到極盛時,花穗會壓彎枝條。

  這座城市的丁香以紫色和白色為主。開在公園中的一簇簇的紫丁香,像團團紫雲;而開在街巷中的白丁香,就是一條條潔白的哈達。

  春光大好,我的心卻烏雲翻卷。我求助齊德銘,開始調查穆師傅。他離開克山是哪一年?他進了幾次監獄?齊德銘問我為什麽對穆師傅這麽感興趣,我說穆師傅孤苦伶仃,錯認我為女兒,看著怪可憐的,我想認他做幹爸。齊德銘揶揄我,說:“看不出趙小娥同學這麽有愛心!”

  從齊德銘反饋的情況看,我出生的第三年,穆師傅離開家鄉去的雞西。從時間上說,他有作案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從生理上說,他離開克山時是個成年光棍,作案嫌疑更大。

  我要接近穆師傅時,他突然失蹤了。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足足一周。齊德銘的父親把穆師傅可能接觸到的人,可能去的地方,都問到了,沒獲得任何線索。正想報警時,他回來了。問他去哪兒了,他說風濕痛折磨得他睡不好覺,去林甸泡溫泉了。而事實是,齊德銘的父親猜到他可能去那裏,將林甸大大小小的溫泉場所都問到了,卻沒有穆師傅的入住登記。

  齊德銘聽他父親說,穆師傅這次失蹤歸來,撿著寶貝似的亢奮。他比以前能吃了,也愛說話了。他買了副啞鈴,說是要把腰給抻直溜了。他在車間幹活時,竟然打起了口哨。工友們都說穆師傅出去一周,肯定泡著了俊妞,才這麽美滋滋的。

  齊德銘幫我約好見穆師傅的前一天,臨近中午,我正在校對一篇通訊稿,傳達室說有人找我,我放下稿子,趕緊下樓。

  原來是姑姑!

  姑姑背著一個廉價的花格子旅行包,燙了一頭羊毛卷發,綠褲紅襖;臉上拍著厚厚的脂粉,嘴唇塗得像火焰山,給人以燒灼感;眉毛描得黑漆漆的,如兩道深淵;耳朵、脖頸、手腕和手指上戴著形形色色的飾品,胖得洶湧澎湃。姑姑見著我動情地說:“小娥,好幾年沒見你了,姑姑想得慌呀--”

  我在單位人眼中,是個內向寡言的人,突然間來了這麽個高調的姑姑,讓人覺得別扭。我跟姑姑招呼了一聲,趕緊將她帶出傳達室,想著去附近的餐館坐下來,再探究竟。

  姑姑在路上告訴我,她下了火車,是打出租車過來的。她說司機帶著她轉了半個多鍾頭才到我們單位,花了二十五塊錢,而她問過傳達室的老頭,從火車站到我們這兒,步行一刻鍾也到了,就是個起步價,她咒罵哈爾濱的出租車司機黑心。

  我們去的那家餐館門前,有兩株紫丁香。姑姑進門的一瞬,從花樹上摘了幾朵丁香,放到鼻下嗅著,說:“都說這花的花蕊像釘子,香氣大,才叫丁香的,是嗎?”

  我沒心思跟她在花上周旋,敷衍道:“是吧。”

  知道姑姑嗓門大,進了餐館,我特意選擇北角的位置。那裏靠近灶房,有一個傳菜的窗口,喧鬧,她就是吼起來,也不會影響到其他客人。

  姑姑一坐下來便伸過手來,讓我看她明晃晃的戒指和手鐲。她壓低嗓音說:“小娥,我怕穿戴不好城裏人瞧不起,特意買了鍍金的戒指和手鐲,你看跟真的一樣吧?”她又晃了晃腦袋,說:“除了耳環是純金的,項鏈和胸針也是假的!”她得意地笑起來。

  我問:“你把胸針戴哪兒了?”

  姑姑低頭看了一下胸,“呀--”地叫了一聲,說:“下火車時還戴著呢,一準是落在出租車上了!說是假的,也花了我十五塊錢呢,今天這車打得虧透了!”

  看著她萬分心疼的樣子,我直想笑。

  知道姑姑怕辣椒,我故意點了剁椒魚頭、麻婆豆腐、酸辣湯和米飯。等菜的時候,她先是誇讚我變漂亮了,然後問我住在哪裏,一個月開多少工資,獎金多嗎。待她聽說我租房住時,撇了下嘴。她的唇角本來就不對稱,這一撇嘴,麵目猙獰的,十分可怖。她問我租的幾間屋,有沒有她住的地方。我說沒有,隻一間。她又問我床大嗎,她可以跟我睡一張床。我嚇得魂兒都要掉了,連說是單人床。怕她說要打地鋪,我趕緊申明屋子轉不開身,連張椅子都放不下。姑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繃起臉說:“那就住旅店吧!我不熟悉哈爾濱,你幫我找!”

  菜陸續上來了,姑姑看著菜裏紅豔豔的辣椒,眼裏放光,說她以前怕辣椒,現在離了它卻吃不下飯了!姑姑眉飛色舞的,我卻垂頭喪氣。她吃得嘖嘖有聲,嘴上卻埋怨著:“這酸辣湯擱這麽多的粉麵子,太黏糊了,像喝大鼻涕!這魚頭的鰓沒有摳盡,腥氣!這豆腐可不趕咱克山的鹵水豆腐好吃,肯定是石膏做的,我看小孩子打彈弓缺石子,使它都行!這米太陳了,一點兒都不筋道,店家肯定賤價買的!”她把飯菜悉數糟蹋一遍後,問我是否有對象了。我搖搖頭,說沒有;她也搖搖頭,說不可能。她講一個女孩子眼睛變水靈了,一準是搞對象了。

  姑姑吃得打起飽嗝,終於放下筷子,切入正題,說她來找我,是因為幾天前老家突然來了個老頭,打聽我們村子出沒出過私生子。老戶人家大都知道我的身世,有人便對老頭說,某年的七月十五,有個女人上墳被人強奸了,生下個女孩。老頭問女孩如今在哪兒。大家說在哈爾濱,不常回來。姑姑說等她聽說時,老頭已經走了。

  “會不會是你親爹找你來了?”姑姑說,“我怕老頭打聽到你,到哈爾濱找你,張揚得滿城風雨,對你不好,提前來跟你打個招呼。”

  “你怎麽知道他是我親爹?”問這話時,我直冒冷汗。

  “不是你親爹打聽你幹啥?”姑姑說,“再說了,他聽說你媽死得早,挺傷心,買了一堆果品,給了帶路人一百塊錢,去西崗給你媽上墳了呢。”

  我聯想起穆師傅的失蹤,心一陣抽搐。

  姑姑述說時,一直觀察我的表情。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是不會大發慈悲,專程來提醒我的,她此行一定別有目的。我故作輕鬆地笑笑,說不管誰來找我,我這一生,隻有母親,沒有父親!姑姑很失落,吧唧一下嘴,終於對我說,老家的房子原本要動遷,現在看來沒戲了,房前的大院子閑著可惜了,克山土豆好,她想開個小型粉絲廠,手裏資金不足,想跟我借三萬塊錢。未等我作答,她開始嘮叨這幾年如何背運。先是養了兩百多隻雞,誰知一場雞瘟,讓她血本無歸;接著她男人得了糖尿病,打起胰島素,針管裏每天流的都是銅板,家裏愈發窮了;而她在齊齊哈爾的兒子不爭氣,技校畢業後不肯吃辛苦,幹起傳銷,成了半瘋了,她隻得把他領回鄉下,當廢人養活著。姑姑抹著眼淚,動情地說:“這年頭沒閨女,老了就沒依靠!姑姑真後悔當年沒養個閨女呀。小娥,你要是不嫌棄,就做姑姑的幹閨女吧!”

  我忘不了童年所受的屈辱,我用報複的口氣大聲說:“我嫌棄!我不會認你做幹媽!”

  姑姑被我的話噎著了,直瞪眼。

  我接著說:“我沒錢借給你。你想用錢,可以拿房產和田地做抵押,去信用社貸款。”

  姑姑說:“你怎麽這麽薄情寡義!不管咋的,咱們過去是一家人呀。”

  “我沒有過去。”我說,“你記住了,我沒有過去--”

  姑姑威脅道:“要是這兒的人知道你是私生女,不會拿好眼睛看你的!”

  我冷笑一聲,說:“這年頭誰要說自己是私生女,等於說血統高貴,還很時髦呢!”

  我結過賬,給姑姑留下五百塊錢,告訴她如果想住下,就去飯館旁的小旅店,一宿九十;如果不想住,直接去火車站買票回返。姑姑可憐巴巴地問:“你就不能陪我一下晌嗎?”

  我說工作忙,毅然走出飯館。姑姑追出來,說她還帶了兩包粉絲給我呢。我頭也沒回地說:“我那兒做不了飯,你隨便送人吧。”

  戶外春風蕩漾,花香撲鼻,可我想起穆師傅那張幹癟的臉,一陣作嘔。如果他真是我生父,那我絕不會饒恕這個強奸了母親的罪人!

  我步履沉重地踏入單位大門時,被傳達室的老頭喊住了,他說剛才掃地時,撿到一枚胸針。他說上午隻有我和找我的人到過傳達室,估計是我們遺落的。那是一枚玉簪花形狀的仿銀胸針,在姑姑佩戴的假飾品中,唯有它看上去別致。

  我接過胸針,告訴老頭這是我姑姑的。

  “你這個姑姑真有意思。”老頭說,“她怕我不給她找人,拿出一包粉絲要送我;等我打完電話,告訴她你馬上下來,她把粉絲又裝回去了。”

  老頭笑了,我卻笑不起來,心裏有痛的感覺。

  我攥著那枚胸針出了傳達室,來到小花園,選了一棵盛開的紫丁香,把胸針別在花叢中。當丁香花像星辰一樣在黎明的天際落敗時,這枚玉簪花,將為這棵丁香,續寫花事。

  12

  我很快接近了穆師傅,並認他做了幹爸。

  那個春天對我來說暗無天日,我與他交往時佯裝笑臉,內心卻流著眼淚。我仔細觀察穆師傅的五官,發現自己確實非常像他,比如豆一樣的小眼睛,比如說話時微微下垂的唇角。最要命的是我們的耳朵,輪廓完全一致,它們就像血親的旗幟,幽靈般地飄揚在我與他之間。我朝他要過燕燕的照片,我們真的很像姐妹,難怪穆師傅初見我時,撞著鬼似的打寒戰。當複仇之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我還想通過技術手段,最後鑒定一下親緣關係,以免錯殺。

  血液並不是DNA 檢測的唯一途徑,唾液、指甲、毛發等都可做樣本,可我認準了血。為了采到穆師傅的血樣,我買了套理發工具,拿鬆花江邊緩坡上的青草練手,熟練地掌握了用推子的技巧。江邊的人見我給草剃頭,都當我是瘋子。一個禮拜天的黃昏,齊德銘出差了,天有點陰,我帶著理發工具去了穆師傅的宿舍。聽說我要給他剃頭,他非常高興,囑咐我別把他頭發剃得太光。說坐過牢的人,出來後再不喜歡剃光頭了,也都不喜歡穿馬甲了。我給他剃頭時,他非常安靜,沒有說話,偶爾發出一聲知足的歎息,很享受那個時刻似的。剪下的頭發如同衰草,帶著股霜雪的氣息。我在將剃完頭的一瞬,沉著地將推子斜斜地探進他的後頸窩,用推子一側銳利的尖頭,刺破他的肌膚。當那股我期待的鮮血湧流而出時,我就像看到一朵妖花,充滿恐懼。穆師傅隻是輕輕叫了一聲,安慰我不要緊,說是高級理發師也有失手的時候。我拿著事先備好的棉球,為他清理創口,如願采到血樣。

  沒有相關單位開具的血樣鑒定證明,DNA 的化驗就做不成,我跑到黃薇娜家,求助於她。黃薇娜家的沙發桌上,擺了一大瓶香氣蓬勃的黃玫瑰。她剛洗過澡,濕漉漉的頭發披垂著,穿一條蔥綠的睡裙,綠水橫流的樣子,看上去清新愉悅。她說剛過完生日,鮮花是一個新結識的朋友送的。我誇讚她的朋友眼光不俗時,她得意地說:“就是!這個人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可是氣質不凡!哪像林醫生,一送我生日玫瑰,不是紅就是粉!”

  黃薇娜說自春節始,她改變對林醫生的策略了。他們一家三口在亞布力滑雪時,她主動跟男性接觸,與他們一起滑雪,一起喝燒酒,吃熱氣騰騰的殺豬菜,快快樂樂的。林醫生裝作不在意,可內心嫉妒得發瘋。現在她不主動給林醫生打電話,也不監視他,隨他跟那女孩同居。每到周末他回來看林林時,她總要約個男友在家喝茶談天,林醫生看見,敢怒不敢言。

  “林醫生真傻,有次他回來,與我約會的男人走了,他還嘲諷我,說黃薇娜你現在怎麽胃口那麽好?頻繁更換性夥伴,不他媽怕感染艾滋病嗎?”黃薇娜哈哈大笑著說:“虧他還是醫生,不明白男人首先是發情的動物,其次才是講情感的人。我換男友換得勤,就因為他們一旦試探出你不會跟他上床,便不會在你身上耽擱工夫,你隻能招另一個上門。再說了,兒子在家,我哪能做那事啊。”

  我從黃薇娜的話裏,還是感受到她的心,並不像她的外表那樣明媚。

  “你何苦折磨自己,早點放棄吧。”我說。

  “等他崩潰了,我再放棄也不遲,我不能給那小妖精一個生氣勃勃的丈夫!因為這渾蛋說話太損,嫌我太健康,他乏味了!他做了醫生後,喜歡楚楚可憐的女孩了。你說他是不是變態?談戀愛時,他是多麽喜歡我的明朗和健康啊。我得把他折磨成病人再說!”黃薇娜發泄完,將目光轉向黃玫瑰時,眼神忽然變得溫柔了,她歎息一聲,說:“也有人喜歡我的健康和明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陰溝的老鼠,見不得陽光。”

  我把兩份血樣呈給黃薇娜請求幫助時,她定睛看了我半晌,說:“出了什麽事?不跟我說實話,我可不幫你做什麽親子鑒定。”

  我說:“好朋友幫忙是不問理由的。”

  “那得看是幫好忙還是壞忙?”黃薇娜說。

  “當然是好忙。”我說。

  “哦--”黃薇娜沉吟片刻,說,“好吧,幫你做次違規的事情--”

  “這是鑒定費。”我從包裏掏出三千塊錢遞給她。

  黃薇娜大大方方地說:“錢我是得收下,接私活沒有白幹的!這樣吧,多退少補!”

  “好的--”我說,“怪不得男人都喜歡你!你做事痛快,不忸怩!”

  六月的一個黃昏,我和齊德銘在中央大街的老上號吃過飯,去鬆花江畔散步。一到夏日,哈爾濱最奪人眼球的就不是中央大街,而是江畔的斯大林公園了。林蔭路下的長椅很少有閑著的時候,江堤石階上,更是坐滿了相依相偎的情侶。賣風箏和賣棉花糖的,賣冷飲和賣涼糕的,賣遮陽傘和賣涼帽的,生意跟江水一樣回暖了。我和齊德銘走到九站碼頭時,夕陽將江水染得一派金黃。我跟他開玩笑說,咱們租條船,到江裏撈金條吧。齊德銘說好呀,省得我東奔西走推銷藥!他跑到船主那兒問價時,黃薇娜打來電話,告訴我DNA 的檢測結果,送檢的兩份血樣,所檢測出的多個位點完全一致,存在著遺傳學意義上的血緣關係。聽完電話我牙齒打戰,渾身哆嗦。齊德銘租好船,回頭吆喝我上船。我走向他時流著眼淚,齊德銘連問我出什麽事了。我說想著下江撈金條,就要從窮人變成富人,激動哭了。齊德銘撇著嘴說:“騙人倒挺詩意的!”

  吉蓮娜說猶太人將落日看作是新的一天的開始,可對我來說,那晚的落日是永遠的落日,我的生命再無日出可言了。

  我暗自發誓要為母親複仇!

  齊德銘劃著船,我坐在船頭,在大自然的美好晚景中,想著幹掉穆師傅的種種方法。用耗子藥包頓餃子讓他吃掉,毒死他;在飲料裏給他下安眠藥,將其迷昏,然後割他的手腕,讓那些肮髒的血流盡,造成自殺的假象;搬開昏暗路段的一個破損的馬葫蘆蓋,深夜將他引入那裏,讓他墜井,一顆汙穢的靈魂,正該由汙水井收留。可這些方法容易將我暴露,我不想被當作殺人犯處死,不想失去齊德銘。江水發出翻書似的嘩嘩聲響,好像鬆花江是個大才子,正揮毫書寫華章。我忽然想,何不在小船上將他幹掉呢?穆師傅說過他恐高恐水,隻要把他騙到船上,傍晚時劃入無人的江水深處,趁他不備將其推下,他不就見閻王了嗎?那樣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跟世人宣告:我幹爸從船上不小心落入水中了,他和我都不會遊泳,沒法自救和施救,看來這個計劃最可行。

  我們回到岸上時,天已黑透了。齊德銘讓我跟他回住處,說這樣的夜晚需要一場纏綿。我沒心情,拒絕了他。齊德銘生氣了,他當著我的麵,給一家洗浴中心打電話,預約按摩女,說:“對,我半小時後到,要個手把好的,十八九歲,長頭發的女孩!對了,我不喜歡吸煙的,還有,指甲不能太尖!”

  我說:“你也給我叫個鴨吧。”

  “你想要什麽樣子的?”齊德銘問這話時,好像蛇要發出攻擊,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響。

  “最好能把我--”我頓了頓,吐出兩個粗魯的字,“搞死--”

  “那地方隻有雞,沒有鴨!”齊德銘吼著,先是扇了我一巴掌,然後顫抖著抱住我,“小娥,千萬別為了報複我,糟蹋了自己!這樣吧,咱們坐船過江到太陽島去,那兒有租帳篷的,今晚我們哪兒都不去,就在帳篷裏過夜。”

  我像木偶一樣被齊德銘牽引著,乘輪渡過江,到了夜色茫茫的太陽島。我們租用了一頂熱氣球似的紅藍條帳篷。那個夜晚我們仿佛末日狂歡,渾身汗濕,像兩條被打上岸的魚,折騰得筋疲力盡。我在睡去的一刻輕輕問他:“指甲尖的女孩有什麽不好?”齊德銘懨懨無力地說:“有的女孩快樂時,喜歡在你身上亂抓。尖指甲跟錐子一樣,紮得我肉疼。”

  齊德銘的話,刺得我心疼。

  實施殺人計劃前,我多次去鬆花江劃船,練習脫槳時,如何保持船體的平衡。我可不想推他入江的時候,船體傾覆。為了迷惑穆師傅,那期間我沒忘了給他打電話問安。

  機會終於在一個周末的傍晚來了!

  穆師傅突然打來電話,說幹女兒哪有白當的,要送我條金項鏈,問我去哪裏買好。我立刻說中央商城,因為那兒離鬆花江近。

  我們見麵的時候,太陽西沉了。穆師傅穿著深灰的褲子,藍白條T 恤,刮了胡子,幹幹淨淨的,腰不那麽彎了,眼神也有了溫柔的光影。我跟他說在報紙上看到周生生推出了一款新樣式的金項鏈,非常漂亮,可剛才等他時,我進去問了一下,哈爾濱還沒到貨,想等等再買。穆師傅爽快地說:“買就買個可心的,等吧!”不過他說既然到商城門口了,不能不進去逛逛。他嫌我穿得素氣,要給我買條花裙子。我說改日吧,我有點頭痛,不如去鬆花江上劃船,風涼風涼。他問我會劃船嗎?我點點頭,穆師傅歡天喜地地說:“那敢情好!”

  我們往江邊走的時候,隻要逢著熱鬧,我都會主動停下來,讓他最後看一眼。那時正值哈爾濱之夏音樂會期間,中央大街成了音樂的秀場。在馬迭爾旁啤酒廣場表演室內樂的,在金穀大廈門前吹薩克斯的,吸引了眾多的遊客。穆師傅每湊上前,總要撥拉一下耳朵,好像他的耳朵是空白的音碟,撥動它們,就能將美好的樂音錄下似的。

  我們在靠近防洪紀念塔的碼頭租船下水時,夕陽已盡。江上船來船往,但比陸地還是清靜多了。小船不大,穆師傅坐船頭,我坐船尾,我們相對著,不到兩米的距離。

  穆師傅剛上船時有點緊張,待他發現我這個掌舵的,能自如地錯開其他小船,便放心了,愉快地慨歎江上比岸上好,沒灰塵,還風涼!他大聲問我會唱歌嗎。我搖搖頭,緊盯著他的眼睛,說:“我媽媽會唱歌。”他低下頭,輕聲問:“她唱得好嗎?”我點點頭,說:“好聽,都是民歌。”

  穆師傅的嘴唇哆嗦著,說:“民歌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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