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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安玫瑰(二)

  5

  我和齊德銘相戀的那個冬天,哈爾濱的雪比哪一年都大。雪是戀人的福音書啊。一到下雪的日子,我就跟吉蓮娜說在單位加班,晚上回不去了。冬季天黑得早,沒等我們下班呢,太陽先下班了,它四點來鍾便落了。我喜歡迎著飛雪,踏著乳黃的燈影,步行到齊德銘那兒。跨過霽虹橋,穿過喧鬧的火車站,離西大直街的家樂福超市就不遠了。每次約會,我都要先到家樂福,為雪夜的晚餐做準備。十二月的哈爾濱,氣溫降至零下二三十度。怕蔬菜凍傷,我用的是絲綿的菜兜。從家樂福到中山花園,步行十多分鍾就到了。齊德銘喜歡紅燒肉和糖醋魚,蔬菜中最得意的是菠菜和西紅柿。天地蒼茫,可我菜兜裏姹紫嫣紅。那樣的夜晚,我們吃過飯,洗過澡,便奔向床了。雪夜的床是顆大蜜棗,徹頭徹尾的甜。

  齊德銘比我大三歲,母親早逝。他有個妹妹,在澳大利亞留學。他父親的人生跌宕起伏,富有戲劇性。曾是一家大型私企副總的他,栽在一場酒局上。有一年他陪同幾個南方客商吃飯,酒過三巡,一個客商說跟東北人做生意真好,東北人傻,不計較小錢,隨便簽個單子,就有賺頭。齊德銘的父親一聽這話火了,與之爭執起來,最後動了手。他借著酒勁,將酒瓶砸向那個客商的腦袋。就這一下,把兩個人打進深淵。南方客商雖說沒成植物人,但腦力不濟,整日昏沉,而且視神經受損嚴重,成了半瞎;齊德銘的父親賠盡家底不說,還坐了四年牢。他出獄後,原來的企業早沒了他的職位,他隻能二度創業。憑著豐富的從商經驗,他在銀行貸款,先在南崗開了家物流公司,三年後還完貸款,用賺來的錢,又在道外開了家印刷廠。他在獄中結識了不少因貧窮鋌而走險的罪犯,深切同情他們,所以他公司和廠子招募的,多是刑滿釋放人員。齊德銘說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是:“給他們活路,誰會往死路上走?”

  齊德銘提起父親,有股崇拜之情,每周要去探望他一次。我問他是否有繼母,齊德銘說:“這些年來,我爸身邊沒斷過女人,可他從沒考慮過再婚,我想他還是忘不了我媽吧。他在獄中那幾年,我每次探監,他囑咐我的事兒,都跟我媽有關。三月去看他,他讓我清明節時,別忘了給我媽的墓地供紅皮雞蛋,再插上一枝柳,這都是她喜歡的;夏天去看他,他說七月十五的時候,別忘了在鬆花江上給我媽放盞河燈,河燈裏撒上幾粒玉米,我媽最愛玉米了,說玉米是糧食中的星星;等到冬天探監時,他老早就提醒我,進了臘月就給你媽上墳去吧,多燒點紙錢,別讓她在那邊窮著。他對我媽的好,一直沒變,所以我老覺得媽媽沒死。”我問齊德銘他母親是什麽樣的女人,能讓他父親這麽生死不忘。齊德銘說,他媽媽並不漂亮,也沒工作,就是賢惠。齊德銘的爺爺肝癌晚期時,他父親忙於商務,伺候老人的任務,就落在了他媽媽肩上。足足倆月,這個孝順的兒媳,沒黑沒白地守在公公的病榻前,直至老人平靜地吐出最後一口氣。齊德銘告訴我,葬完爺爺,燒頭七的那天,他母親突發心髒病去世,誰都明白,她是伺候公公累死的。我以為齊德銘的爺爺和母親腳前腳後走,一定埋在了同一塊墓地,齊德銘搖頭說:“我爸恨我爺爺,說你死了,還要把我媳婦給帶走,太自私了,還指望著她在那裏伺候你啊?我可不能讓她累死兩回!”我打掃齊德銘的房間時,發現了女孩子留下的痕跡。臥室衣櫃的抽屜裏,在一遝白襯衫中,夾著一件銀粉色的女式襯衫,尺碼很小,看得出那個女孩也是嬌小玲瓏的;玄關的衣帽架裏,有一副女式手套,大尺碼的,感覺與那件銀粉色襯衫,不是同一個主人;洗浴間的一個舊牙缸裏,有一隻小巧的湖藍色蝴蝶夾,發夾鑲嵌著亮晶晶的水鑽。齊德銘也不避諱,告訴我他談過三個女友了。至於為什麽吹了,他沒說,我也無從猜測。

  吉蓮娜對我頻繁加班,終於產生了懷疑。一天晚上,她禱告過後,來到我房間,說:“你要是有了更好的住處,就搬走吧,咱們兩下方便。你不回來住,雖說提前打了招呼,可夜裏走廊一有腳步聲,我就以為你被人趕出來了,總得起床看看。你也知道,我睡眠本來就不好。”

  吉蓮娜的話令我感動,但我還是撒了謊,說:“單位年底忙,除了校對,我還幹點采編的活兒,所以常加班,等過了年就好了。”說這話時,我結巴著,臉也紅了。

  吉蓮娜咳嗽了一聲,說:“你每次加班回來,身上的味道可不怎麽樣!”

  齊德銘煙吸得厲害,跟他在一起,等於鑽進了煙道。

  我明白吉蓮娜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就像測謊儀,依然像年輕人那麽靈敏。我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吉蓮娜--”

  “他是做什麽的?”吉蓮娜單刀直入地問。

  我隻能如實交代了:“製藥廠--做銷售的。”

  “你是怕將來得病沒藥吃?”吉蓮娜說完,溫柔地笑了,再次原諒了我。

  我知道吉蓮娜七十歲之後,不再去醫院看病了,藥也極少吃,她說她把生命交給神了。

  而我還年輕,年輕的生命愛把生命交給人,雖說往往交付錯了。

  我不想離開吉蓮娜,我和齊德銘相處太短,發展過快,是否真愛,有待考驗。畢竟他各方麵的條件,都優於我。我怕有一天他會像宋相奎一樣,突然提出分手。

  從那個夜晚開始,吉蓮娜每隔三五天,會給我講一段猶太經書,大約覺得我身上的濁氣,需要散發著清潔之氣的故事才能洗淨。因為耳朵灌滿了經書內容,有天晚上,我竟然夢見了摩西!摩西半人半神的模樣,一襲銀白色長袍,一頭飛瀑似的長發。他的長袍像月光一樣柔軟明淨,發絲則如陽光般熱烈燦爛。他的嘴裏不斷地噴出清涼的春水。我把夢說給吉蓮娜時,她正提著奶壺倒牛奶。她顯然被這個夢驚著了,牛奶倒在杯子外了。

  我夢見摩西的那個周末,齊德銘要去蘭州出差。想到西北風沙大,我特意買了件湖藍色抓絨衣,囑咐他冷時加衣。他出發前夜,我打開旅行箱塞抓絨衣時,發現了兩樣讓我不愉快的物品:一盒避孕套,還有一件壽衣。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那是壽衣。隻見旅行箱的尼龍網扣夾層裏,有件鮮豔的緞子衣服。對於衣服,我本沒那麽大的好奇心,可因為發現了避孕套,心裏刺痛,不好質問他,隻能以衣服為借口,將話題引向旅行箱,希望他自覺做出解釋。

  我故作輕鬆地問:“齊德銘,你旅行箱裏怎麽有件緞子衣服呀?那可是地主穿的,你不怕把自己穿腐朽了?”

  齊德銘剛刮完胡子,他摸著光溜溜的下巴,從洗手間走過來,怪笑一聲,說:“趙小娥,你想看那件衣服嗎?我可告訴你,我的一個女朋友,就是被這件衣服嚇跑的!”

  哪怕那是潘多拉盒子,我也想打開,一探究竟。我刺啦啦拉開夾層拉鏈,取出衣服!

  它是件寬鬆的大袍,杏黃色的底子上,印有青龍和五彩祥雲,沒有紐扣,腰部攏著一條明黃色的帶子,看上去像和尚服。齊德銘告訴我,這是他的壽衣,他二十歲生日時,特意去壽衣店為自己定製的。他說做壽衣最好趕在閏年,可以增壽,而那年剛好是閏年。他自嘲地說,過去皇帝的壽衣才配用龍的圖案,現在草民也能用了,這說明社會進步了。人們在生的麵前還沒有解決的平等問題,在死亡麵前已經實現了。

  我雖沒像他前女友那樣被壽衣嚇跑,但一陣作嘔,感覺手上拎著的,是從千年墓葬發掘出的陳腐屍衣。我扔下壽衣,跑到衛生間吐了。

  事後齊德銘告訴我,當時他以為我是窺見避孕套引起的生理反應,他不相信一件壽衣會讓一個女孩嘔吐。齊德銘跟過來,幫我捶著背,解釋著:“幹我們這一行的,去外地談業務,簽下合同,就得慶賀一下。吃飽了喝足了,免不了要去洗浴中心泡個妞兒,這也是抗拒不了的,人生苦短啊。其實痛快完,也就忘了。就像我爸,不管睡過多少女人,心中隻有我媽。我用那玩意兒,是防範一下,也是對你負責。你要是嫌惡心,沒關係,你可以選擇離開我。”

  嘔吐嗆出了我的眼淚,我傻乎乎地問:“如果我們結婚了,你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齊德銘哈哈笑了,他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點起一棵煙,告訴我他為什麽早早備下壽衣,並且習慣了帶著壽衣旅行。他說這世界越來越不太平了,來自社會的、大自然的,以及人自身的災難,難以預料。比如公共汽車有人蓄意爆炸,地鐵的自動扶梯存在安全隱患,一些賓館和酒店的防火通道不暢通,酒駕和毒駕的人與日俱增,飯店裏假酒盛行,搶劫傷人的事件屢屢發生,地震前所未有的活躍。而在快節奏的生活和汙染日甚的環境中,人們的心腦血管越來越脆弱,猝死街頭的人屢見不鮮。齊德銘說,那些致人死亡的因素,聯手織就了一張看不見的網,每時每刻威脅著我們。隻要我們被其中的一根線纏住,戶口就得遷到西天去了。

  “你要是在旅途中意外死了,怎麽穿上壽衣呢?你不可能每天拎著壽衣出門吧?就是拎上的話,你死了,誰能知道那是壽衣?誰又願意幫你穿上壽衣呢?”說這話時,我牙齒打戰。

  齊德銘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我說:“如果你遭遇火災或是空難,壽衣跟你一起灰飛煙滅,你想穿它都沒可能了。還有,萬一你的行李在托運中遺失,壽衣不也跟著沒了嗎?”

  齊德銘咆哮道:“滾--你個烏鴉嘴!”他將煙頭撇向我,瘋了一樣。

  我一邊穿外套撤退,一邊說:“你連壽衣都備下了,還在意我說得難聽嗎?”

  齊德銘沒吭氣,他的眼睛那一刻好像失火了,血紅血紅的。

  已是晚上八點五十,我不可能九點前趕回吉蓮娜家了。那一刻,我很想嚐嚐香煙的味道。我到樓下小賣店買了包煙,一個一次性打火機,走向小區地下遊泳館入口的通道。我發現,不僅我喜歡那個溫暖的通道,流浪貓也喜歡。薄白的燈影下,三隻幽靈似的貓蜷伏在地上。它們見了我直起脖子,瞪著圓溜溜的眼睛,仿佛抗議我侵占了它們的領地。我想它們一定饑餓,便把包裏吃剩的半袋膨化玉米撒給它們。我抽第一棵煙時,流浪貓奔向食品。可那如落葉般輕飄飄的膨化玉米,它們隻是用嘴舔了舔,便舍棄了。估計是食品的各種添加劑,讓它們不能容忍。人吃起來香噴噴的食品,在它們眼裏,竟不如鼠肉好吃!我抽著煙,而貓們將膨化玉米當球把玩著,用爪子推來推去。其中一隻貓,隻有半截尾巴,它玩得最為快活。抽完三棵煙,我品出了香味,心想難怪要叫它們香煙呢。不過多一種嗜好,就多一項開支,萬一吸上癮,我的錢袋就遭殃了。我將香煙和打火機扔進垃圾箱,準備到附近的快捷旅館住一宿。剛走出通道,手機響了,竟然是吉蓮娜打來的:“小娥,我的窗簾鉤掉了一個,窗簾拉不嚴了,我怎麽也睡不著。你能不能回來幫我換個窗簾鉤?這麽晚了,家政服務員也不可能上門了。”我得救般地說:“我馬上回來!”

  吉蓮娜畢竟年歲大了,腿腳又不好,換洗窗簾,擦拭門窗、天棚、吊櫃等這類攀高的活兒,一到換季時節,她都是請家政服務員來做的。那天掉下的窗簾鉤,在我眼裏就是銀鉤子,幫我勾銷了那個夜晚的花費。

  回到吉蓮娜家,脫掉氈靴,享用完她遞上的一杯熱牛奶,我開始換窗簾鉤。我從陽台搬來不鏽鋼折疊梯,打開,拿著備用的窗簾鉤,攀到梯子頂部。吉蓮娜一個勁兒地囑咐我小心點。房子舉架高,她臥室的窗簾,也就比別人家的要長出一截,非常飄逸。窗簾是米色的,印有銀粉的團花,鑲著杏黃色流蘇,洋氣漂亮,窗簾間懸掛著波紋狀布幔。其實在我眼裏,冬季不拉窗簾都可以,因為黑夜漫長,它就是沉重的窗簾,你想拉都拉不開。窗簾鉤是硬塑的,這種材質一旦老化,跟患了骨質疏鬆症一樣,極易摧折,我建議她換成銅鉤子。

  吉蓮娜說:“那就等逾越節時換。”

  逾越節是猶太人的傳統節日,大約在每年的春天。

  我下梯子的時候,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吉蓮娜。柔和的燈光下,穿著藍花棉布睡袍的她,就像一尊古雅的青瓷花瓶。她這動人的軀殼裏,難道就沒燃燒過愛情的火焰?黃薇娜對我說過,采訪吉蓮娜時,什麽都可以問,就是不能觸及她的情感世界。一提這個話題,她就沉默。

  我回到房間,躺在床上,驀然想起齊德銘朝我撇來的煙頭,是沒有熄滅的。萬一他忘記踩滅,蒙頭大睡,引起火災怎麽辦?即便分手,我也不希望他出意外。我發了條短信給他:“踩滅煙頭,你才會有美夢!”齊德銘很快回複:“跟你在一起,哪他媽會有美夢!”

  我在暗夜中打了自己一巴掌。

  6

  生活在哈爾濱的猶太人,大都來自俄國。中東鐵路開築後,猶太人開始湧入哈爾濱,他們中有工程技術人員、教師、醫生、傳教士,更多的則是商人。猶太人勤勞、聰明,天生是做生意的能手。這些商人從事著畜牧、大豆出口、船運、磨粉、卷煙、製糖、皮毛、啤酒釀造等行業。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後,蘇維埃武裝奪取沙俄政權,內戰激化,反猶風暴不斷升級,一些猶太人不堪淩辱,經由西伯利亞逃至中國。吉蓮娜的母親和她的外祖父,就是那個年代來到哈爾濱的。當時吉蓮娜還在母親的肚子裏,六個月大。她的生父是小提琴製造師,被反猶分子在葉卡捷林堡用亂石活活砸死。

  吉蓮娜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初,那時哈爾濱的商業已很繁榮了。吉蓮娜的外祖父是個靴匠,母親是護士。來到哈爾濱後,外祖父在一家皮革廠幹他的老本行,母親則在猶太婦女慈善會工作,他們周末常帶吉蓮娜去劇場。

  別人家去劇場歡歡喜喜的,吉蓮娜一家卻悲悲戚戚。吉蓮娜長大後才明白,外祖父和母親,是帶著她憑吊愛好音樂的父親去了。

  吉蓮娜五歲練習舞蹈,七歲學習音樂。她十歲時,母親再婚了,繼父也是猶太人,來自波蘭。中東鐵路開築後,需要大量枕木,他看到了大好商機,做起木材生意,攢下家底。他和吉蓮娜的母親結婚時,已是猶太國民銀行的大股東了。他們婚後生有一個男孩。不過,吉蓮娜家壁爐上擺著的親人照片中,並沒有她繼父,她同母異父的弟弟卻在其中。吉蓮娜這個唯一的弟弟,看上去英氣逼人。如果按他的氣質揣測他的生父,該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在那些照片中,有一個人占據的鏡框與眾不同,它青銅質地,菱形,邊緣處有著卷雲狀裝飾物,好像五線譜。被鑲嵌在裏麵的人,是吉蓮娜的生父。黃薇娜說,吉蓮娜談家事,可以興味盎然地講她外祖父喝醉了酒,如何在夏夜的露台上唱歌;講她母親烤魚時,家裏的饞嘴老貓怎樣守在爐台前,尾巴被火給燎著了;講她弟弟頭一次上溜冰場時,一跤摔掉了兩顆門牙;而問到她繼父,她隻是淡淡應一句:“他抽大煙,下場不好。”據說他是因吸食過量大煙而喪命的。繼父死後,吉蓮娜的弟弟被在美國寡居的姑媽接走,成人後在加利福尼亞經營一個農場,四十八歲病死,埋在他熱愛的農場裏,與他的父母,徹底地遠隔重洋了。我注意到,吉蓮娜用銀粉的絲綢手帕擦拭親人的照片時,一捧起弟弟的,總要拂拭很久,大概憐惜他的短壽吧。

  黃薇娜說,她陪一個以色列文化訪問團去哈爾濱東郊的皇山猶太公墓參觀時,意外地發現吉蓮娜母親的墓,和她外祖父相挨著,而與她繼父的墓相距遙遠。黃薇娜判斷,吉蓮娜的母親並不愛第二個丈夫,否則她會留下遺囑,讓吉蓮娜把他們葬在一處的。

  可我並不這麽看。因為料理母親後事的是吉蓮娜,如果她憎恨繼父,完全有可能不執行母親的遺囑。在我看來,非血緣關係的親情,是將兩條不相幹的支流,非要匯聚在一條河床上。當然,運氣好的會衝破藩籬,彼此相融;而運氣差的,各奔前程,兩相無幹,這點我深有體會。

  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座小村,那裏土質肥沃,盛產土豆。流經小村的烏裕爾河非常清澈,人們把河當成了公用洗衣盆、洗澡堂和副食庫,在那裏洗衣裳、洗澡、撈魚蝦。我父親是村委會的會計,算盤打得好,母親是種地的。父親患有甲亢,又幹又瘦,總是害餓,隻要他睜著眼,手裏幾乎不離吃的東西。他眼球暴突,蓄著濃密的胡子,他發怒時,我總想他的眼珠子萬一掉下來,就是落在豬草上了--他的胡子髒兮兮的。從我記事時起,我和母親一直受父親的羞辱。他常指著母親的鼻子罵:“你個賤貨--”而他總看我不順眼,常揪著我的辮子,一迭聲地罵:“小雜種!”

  父親對我動輒打罵,但對我哥,卻是百般疼愛,從不碰他一指頭,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給他。哥哥受寵,但並不驕橫。他一得到好吃的,總要分點給我。

  我確切知道不是父親親生的,是從姑姑嘴裏,那年我剛上小學。暑假的時候,在齊齊哈爾的姑姑來了。

  姑姑中等個,倭瓜臉,小眼睛,塌鼻子,兩個嘴角不對稱,一高一低,皮膚粗糙得跟豬皮似的,出奇的醜。姑姑在夜市擺地攤,賣廉價衣服,把自己也搞成了個地攤,穿得花裏胡哨的。她一來,我家的花公雞老是啄她的腳,大概嫌她比自己穿得鮮豔吧。姑姑那次來給了我母親一萬塊錢,想領走我,說我要去的那戶人家,是養羊大戶,很富裕。他家有兩個男孩,想再要個女孩,可那女人後來子宮摘除了,隻好領養一個。母親把那一萬塊錢還給姑姑,說:“小娥都這麽大了,送不出去的。”父親咆哮道:“有什麽送不出去的?她才八歲,懂個屁!”母親說:“那裏離克山又不遠,她有記性了,早晚還得跑回來。”父親說:“我戳瞎她的眼睛,讓她記不得回來的路!”父親凶惡的話,把我嚇哭了。母親平靜地從裏屋取出一把剪子,遞給父親,說,你敢把小娥送人,就先紮瞎我的眼睛吧!父親沒接剪子,氣得直抖,說他該戳瞎的,是自己的眼睛!因為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娶我母親。他說我母親狐狸臉,楊柳腰,桃花眼,薄嘴唇,高顴骨,要擱過去就是個窯姐,早該聽我奶奶的,不娶這種狐媚相的女人,那樣家裏就太平了。父親赤紅著眼睛罵母親:“村裏這麽多女人,強奸犯怎麽單單遇上你了?還不是你身上有股騷氣!”姑姑一邊奪母親手中的剪子,一邊滿嘴飛著唾沫星子說:“嫂子,不是我當小姑子的多嘴,小娥身上血脈不好,早送出去早太平。她長大了,指不定給你惹什麽禍呢。”母親紅了眼圈,說:“隻要我活著,休想把她送人!”

  姑姑沒領走我,從此我們家常丟剪子,我把它們扔到村中的廁所了,母親隻好一再添置。淘糞的老頭一撈著剪子,就要滿村打聽:誰家的女人在廁所掉了剪子?母親明白是我幹的那天,抱著我號啕大哭,告訴我隻要她在,我的眼睛就不會受到傷害,我這才罷手。

  母親在我十二歲時病死了。她下葬的時候,我在炎炎烈日下瑟瑟發抖。我知道沒了母親,即便沒有剪子戳我的眼睛,它們也等於失去光亮了。

  母親去世半年後,父親再婚了。

  那女人是鄰村一個離了婚的小媳婦,比我父親小十歲,模樣俊俏,但生性懶惰,輕佻風騷,家務活和農活沒有一樣拿得起來的。她嗜賭成性,三天不摸麻將牌就手癢。父親和她成親半個月,便叫苦不迭,說是上了媒婆的當!在媒婆嘴裏,繼母賢惠能幹,品德高尚。而事實是,她蒸饅頭都不會使堿,洗衣服沒有洗透亮的時候。最要命的是雜草禾苗不分,她下田鏟地,留在壟台上的可能是草,而頹敗地躺在壟溝被鏟掉的,卻是禾苗。這樣一來,我那當慣了甩手掌櫃的父親,不得不親自下田了。

  我最怕繼母打牌輸了,她回家後不痛快,不敢拿父親和哥哥撒氣,我和家裏的狗就遭殃了!她拿著燒火棍,啪啪啪地打狗頭,罵它看家時東張西望(哪條狗不喜歡東張西望呢),嫌它沒有看住雞,雞溜進屋子,跳到灶台,把剩下的米飯吃了多半(狗拴著鎖鏈,如何攆雞呢);她罵我沒有及時掏爐灰,火燒不旺,總是憋煙,嗆了她的嗓子;嫌我指甲裏嵌著黑泥,跟屎一樣,敗壞了她的胃口;怨我睡覺時磨牙,把蛐蛐兒好聽的叫聲給弄得支離破碎。總之,我和狗一無是處!她懲罰狗,是不給它吃食,餓得它連喚食兒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懲罰我的方式多種多樣,有時讓我吃餿飯,有時讓我去雪地捕鳥,說她饞鳥肉了。最讓我不能容忍的,是她扔過來一條血跡斑斑的經期穿的短褲,讓我洗幹淨了。有一年我的棉鞋破了,她說給買雙新的,一直沒兌現。一個下雪的日子,她輸了牌回家,說要領我去買棉鞋,但我必須站在滾燙的爐台上,把舊鞋的膠底給烙掉!如果舊的不去,新的就不能來。我知道站上爐台,我的腳就成烤鴨了!我跟她叫板,說要是她敢那樣站在爐台上,哪怕一分鍾,我會給她天天洗腳!繼母撲過來,說你個野種,還敢跟我頂嘴!她把我按倒在地,擰我大腿的時候,哥哥回來了。哥哥抄起繼母打狗的燒火棍,照著她的脊背一頓猛打。從那以後,繼母對我收斂多了。她四處張羅給哥哥介紹對象,說是男孩子大了,再吃父母的是可恥的,得自己頂起門戶過日子。其實哥哥那時有女友了,女孩的父親是跑運輸的,哥哥學會了開車,拿到駕照,已經在偷偷幫她家幹活了。他最終成了倒插門的女婿,父親從此後在村裏更加抬不起頭來。也是啊,他的前妻被人強奸,至今是個懸案,他膝下的女兒不是親生的,而他的兒子用一場婚姻,不知不覺地成了別人家的兒子。他後找的媳婦呢,一堆惡習不說,還給他戴綠帽子!繼母勾搭上開診所的老楊,一想他就裝病,要去紮針。父親這時會咬牙切齒地說:“去紮吧,紮死算了!”繼母也不介意,飄飄搖搖地找相好的去了。

  我從家人和村人的口中,漸漸知道了母親的遭遇。她嫁給父親的當月,爺爺去世了。奶奶認定母親是喪門星,說她想多活幾年,卷起鋪蓋離開克山,去了齊齊哈爾的姑姑家。母親婚後第二年生下了哥哥。哥哥五歲的那年夏天,父親去哈爾濱參加為期半個月的農村基層財會人員培訓班,他走後的第六天,是陰曆七月十五的“鬼節”。母親給爺爺上墳,在墳地被人強奸了。當然,強奸的事情,是我三歲時才被人發現的,那之前父親一直以為我是他親生的。那年我在屋外玩耍,被一輛摩托車撞倒,血流噴湧,危在旦夕,需要大量輸血,父親得以發現我的血型跟他毫無關係。我轉危為安了,母親卻危在旦夕了。父親認定母親是跟村裏人不幹淨了,他鎖定了三個嫌疑人:村支書、張獸醫和牟鐵匠。

  他們三個人,一個有權,一個有錢,一個有力氣。在他眼裏,女人出軌,逃不出這“三劫”。父親把母親關在屋子裏,不給她吃喝,審了兩天兩夜,她也沒吐出一個字。父親惱怒了,拿出自製的雷管,聲言要把他懷疑的男人全都炸死,母親這才道出實情,說如果我不是父親的,那一定就是強奸犯的。其實母親在孕育我的過程中,也不知我不是父親的。因為她遭強奸一周後,父親就從哈爾濱學習回來了,他們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父親一聽我是強奸犯的女兒,氣得暈頭轉向,一會兒說要把我當柴燒了,一會兒又說要把我扔進茅坑漚肥。總之,鄰人說我從寶貝一夜之間變成了垃圾。他審完母親,就帶著哥哥去驗血,看看他是否也有問題。比父親還要憤怒的,是我奶奶。母親是在我爺爺墳頭被人強奸的,奶奶非說我爺爺這老不死的“爬灰”了--好像爺爺在墳裏能伸胳膊撂腿兒似的。奶奶咒罵爺爺,發誓死後不跟他“並骨”,認定那片墳地不幹淨了。而事實是,我五歲的時候,奶奶感覺生命快到盡頭的時候,還是回到克山,死在這裏。哥哥說奶奶臨終前拉著父親的手,無奈地說:“還是把我跟那老東西埋一塊兒吧。他對不起我,我不能對不起他。”在奶奶的葬禮上,我被關進倉房,像一隻見不得天光的老鼠似的。我不能像哥哥一樣為奶奶披麻戴孝,父親認為我沒那個資格。

  父親和村人對我的唾棄,伴隨著我的成長。我身世暴露的那年,盡管距離事情發生已幾年了,父親還是報了案。據說派出所的人來我家向母親了解案發情況時,母親極不配合,這使很多人認為母親有相好的,強奸隻是她的借口而已。

  母親病危時把我喚到跟前,囑咐我好好學習,忘掉身世,說是人生苦短,一定要快樂。可我怎麽快樂得起來呢?尤其是成年以後,總覺得身上流著肮髒的血!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村子裏流傳的一種說法,說我是母親與鬼生的孩子,我壓根就不是人!因為母親被強奸的那天是鬼節,而且是黃昏時分。太陽下山了,鬼就出來了。

  一般的人家上墳,都在上午。據說母親那年之所以傍晚上墳,是因為父親不在家,她忘了那天是鬼節。當她從田裏鏟土豆歸來,路過村口,見十字路口遺落著一堆堆焚燒紙錢的灰跡,才醒悟鬼節到了,趕緊去雜貨店買燒酒和紙錢,給我爺爺上墳。沒想到的是,她懷了個“鬼胎”歸來。

  父親和繼母過得極不如意,鬱鬱寡歡。他的甲亢病越來越重,心動過速,常常氣促,瘦得跟人幹似的,整張臉如一片死海,而他暴突的眼睛,似乎想做這死海的航標燈。然而他終究沒能走出迷航,我高考的那年春天,他上吊自盡了。有人說父親是因貪汙公款敗露,畏罪自殺的,因為他死後,有幾筆重要的賬目,一直對不上;還有人說他是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我繼母的出軌,為了解脫痛苦。

  奶奶去世前有言在先,不許母親進趙家在東山崗的祖墳,因為她不幹淨。所以母親死後,父親把她葬在西崗,那裏埋的多是橫死、早夭和無兒無女之人。父親死後,哥哥想把他葬在母親身邊,畢竟他們是他的生身父母,可我堅決反對。我擔心他到了母親那兒,依然惡語相加,讓母親在另一世受辱。我威脅哥哥,你敢把父親埋在西崗,我就去掘墳!最終是姑姑無意中幫了我的忙,她說父親是趙家人,自然要進東山崗趙家的祖墳。

  父親停屍期間,繼母打牌惹下的債主,紛紛上門討債。父親沒了,他們知道繼母的錢櫃倒了,肆無忌憚地來搬我家的東西。他們像一群蝗蟲,奔向電視機、洗衣機、自行車、電飯煲和家具。為父親守靈的姑姑憤怒了,她掄起冬天捕魚用的冰釺,如手持長矛的武士,衝向債主,嚇得他們紛紛逃命。姑姑放出狠話,說賭博是違法的,世界上就沒有賭債這一說!誰敢動她哥哥家的東西,哪怕一針一線,都會讓他腦漿迸裂!繼母是個厲害的主兒,但在姑姑麵前,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姑姑最終拿出一紙經過認證的父親的遺書,讓繼母淨身出戶,將房屋歸在哥哥名下,田地歸她自己名下,我則什麽也沒繼承。這很正常,無論遺書是否偽造,無論父親活著還是死去,我清楚地知道,他都不希望我從他那兒撈到一滴“油水”。

  哥哥住在嶽父家,跑運輸,房子一直閑置,姑姑便打起了這房子的主意。她把齊齊哈爾的房子出租,和姑父搬到克山。她吃得起辛苦,夏天種地,冬季打魚,還養了一群雞。她種的土豆跟她一樣圓潤肥碩,銷路極好。最近哥哥在電話中告訴我,村子搞新農村建設,征地蓋樓,家裏的舊房將動遷。拆遷補償標準還沒出來,姑姑便跟哥哥說,要平分動遷款。理由很簡單,如果不是她花錢修葺房子,這房子早塌了。她還說哥哥不分給她動遷款也行,把修房錢補她就是。她開出的價錢是六萬。哥哥氣憤地說,姑姑隻不過換了兩扇窗戶而已,難不成那窗框是描金的?

  7

  我的身世,自我離開克山上大學起,沒跟任何人講過。哥哥囑咐我找男友的時候,千萬不能把這事告訴對方,說男人都會忌諱。好像一個強奸犯的女兒,天生就失去了貞潔。

  我憎恨生父,是他把母親和我推進深淵的。如果母親健在,我會鼓起勇氣,詳細問她案發時的情景。雖然暮色沉沉,月亮沒升起來,但那樣的時刻,天不會很黑,她應該依稀辨得人的形影,高矮胖瘦,臉部大致輪廓,說話的聲音,甚至口腔的氣味,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在網絡上遊蕩,最常去的,就是各地的公安網。我去搜羅那些在年齡上可以做我父親的通緝犯照片,看我與他們是否有相像之處。有的時候,我看著他們,恍惚之中,竟忘了自己的模樣。我隨身攜帶的小鏡子,不像別的女孩是為了描眉塗唇,而是在比對通緝犯照片時,窺鏡自視,兩相對照。

  我覺得強奸母親的人,離我們村子不會很遠,他應該是克山一帶的人,而且他親人的墳墓可能在東山崗,不然他幹嗎鬼節那天出現在墳場?為此,我曾在大學暑假回鄉時,悄悄來到東山崗,像做田野調查的學者似的,將那片墳地墓碑上的名字,抄錄在筆記本上,逐一排查。我沒有發現異常,那裏埋的都是本村人。

  沒有在墓碑上找到蛛絲馬跡,我又去了相鄰的三個村子,打聽那裏是否有過強奸犯,結果也是令人失望。三個村子三十年來,隻出過一個盜竊犯,罪犯比我還年輕。

  有時夜裏睡不著,我便胡思亂想,如果我真像村人說的那樣,是母親與鬼生的孩子,我便是半人半鬼了。我睡熟時,“鬼”的那一麵會不會隱現?我會變成什麽?一隻火狐狸?一條青蛇?一個吃人的妖怪?凡是跟妖魔鬼怪搭得上邊的,我都會聯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在宋相奎那兒過夜,夢見自己變成一條大魚,遍體鱗片。醒來時我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問他:“我身上是不是長了鱗片?你仔細看看!”宋相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將赤條條的我攬入懷中,溫柔地說:“真滑溜,哪有鱗片。要是真有就好了,我還沒吃過這麽大的魚呢。”可我還是恐慌,從他懷中掙脫,跑到洗手間的鏡子前,瞪大眼睛,反複地照。宋相奎的租屋雖然破舊,但洗手間比較奢侈,寬敞不說,還有扇向東的窗子。晨光將鏡子鍍上一層乳黃的光影,鏡中的我一派少女的姿態,肌膚光潔,沒有瑕疵,可我卻覺得嘴裏漫溢著腥氣,身後仿佛湧動著海的波濤,我落淚了。

  我和齊德銘之間的那場衝突,傷透了感情,我們的關係從沸點降至冰點,不再聯係。我盡量克製自己不去想他,可是聖誕到新年的那一周,我深陷對他的思念之中。想著他帶著壽衣去蘭州,沒準遭遇了不測。我上網查詢齊德銘外出期間,蘭州發生過的一些事故,有什麽人在其中喪生。排除了他客死他鄉的可能後,我把目標轉向哈爾濱,那些致人意外死亡的事件,全被我過濾一遍。我甚至給久不聯係的大學同學李玲打了電話,問皇山火葬場近期火化的名單中,有沒有個叫齊德銘的,因為李玲的父親是那兒的火化工。

  如果你對分手了的男友依然牽腸掛肚,這隻能說,他在你心底留下了愛的波濤。

  這真讓人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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