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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安玫瑰(一)

  遲子建

  1

  吉蓮娜是我在哈爾濱的第三個房東,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八十多歲了。

  吉蓮娜家住道裏區,離中央大街很近。那是一幢米黃色三層小樓,磚木結構,俄羅斯花園式風格建築,七八十年的曆史了。它有著浪漫的坡屋頂、開放的露台、狹長的高窗和平緩的台階。這座樓在那一帶青灰色水泥叢林中格外惹眼,看上去像隻悄悄來到河邊喝水的小鹿,稚拙純樸,靈動俏皮。小樓的一層是咖啡店,二三層是住家,總計六戶。吉蓮娜家在三層,西南朝向。客廳和兩間臥室很寬敞,廚房、衛生間和露台雖小,但結構合理,加上高舉架,沒有局促感。吉蓮娜家采光好,又被生機勃勃的花草菜蔬點綴著,一片明媚,可她的臉卻像隆冬時節的北方原野,說不出的陰冷。她又高又瘦,不駝背,所以從背影看,很容易把她看成妙齡女郎--當然那是她佇立著的時候;她一旦走起路來,老態畢現,緩慢沉重,一步三歎。

  介紹我來吉蓮娜家做房客的,是我供職的報社新聞部的首席記者黃薇娜。她在做猶太後裔在哈爾濱生存現狀的報道時,認識了吉蓮娜。

  吉蓮娜一生未婚,獨居,父母早已過世,沒有親人。她年事已高,但生活應付自如,沒請過保姆。黃薇娜見她孤苦伶仃的,就說你房子這麽寬綽,為什麽不租出去一間,家裏有個說話的人,不是很好嗎?吉蓮娜說她與神相伴,不寂寞。就在此時,黃薇娜接到了我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從第二個房東家搬出來了,行李堆在單位的傳達室,無處可去,求她盡快幫我找個落腳之地。

  黃薇娜知道我與第一個房東鬧翻,是因為那個男房東,一個退休了的瘦猴似的老東西,竟然打我的歪主意。有天晚上他老婆出去打麻將,他光著下身,握著一卷油膩膩的鈔票,推開我屋門,一把摟住我,說隻要我從了他,房租以後減半,還常給我零用錢。

  我反抗的時候,打落了他手中的錢,撓破了他的臉。那些錢淨是兩元五元麵額的,看得出是他一點點攢起來的。

  他哀求我可憐可憐他,說是別看他瘦,這把年紀了,床上的威風不減當年,可他老婆絕經後,不許他碰了,他怕出去找小姐不安全,隻好煎熬著,活得好沒興味!他的淚水與傷痕滲出的鮮血混合在一起,整張臉就像個小型屠宰現場,令人作嘔。

  我奮力掙脫他,跑下樓來。我蹲在垃圾箱旁吐了一場,才哆哆嗦嗦地給黃薇娜打電話,連夜搬出。黃薇娜讓我報警,我沒同意。不是我同情那老男人,而是想到我這樣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子,本來就乏人問津,如果警方來調查,萬一事情張揚出去,猥褻被渲染成強奸,我就成了一團糟爛的抹布,更沒人搭理了。

  黃薇娜跑新聞,人脈廣,與很多房屋中介老板熟悉,很快幫我物色到第二個房東,一個二十八歲的聾啞女,她有個能發音的名字--柳琴。柳琴的父母和弟弟也是聾啞人,他們精通中醫,在鬆花江畔開了家針灸理療所,生意不錯。他們賺了錢後,在新陽路買了套寬敞的房子,一家人在無聲的世界中,過得有滋有味的。柳琴自幼怕針,最看不得患者身上紮著銀針的模樣,所以她二十歲時,自己找了份活兒,在南崗教化廣場旁的小學食堂做洗碗工。

  從新陽路到教化廣場,跨越哈爾濱的兩個區,柳琴嫌上下班太折騰,就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

  柳琴的父母一想女兒早晚要成家,租房不如買房劃算,因為賺來的錢放在銀行連年貶值,而隨便的一處房子,都是香餑餑,一路看漲,於是就在南崗安發橋下,給她買了套兩居室的房子,離柳琴上班的小學,步行一刻鍾便到了。柳琴搬出來後,她母親放心不下,常來陪伴,後來柳琴的弟弟結了婚,有了孩子,母親被束縛住了,便想為女兒找個好房客。

  黃薇娜采訪這家私人理療所時,認識了柳琴一家,知道他們的意願,所以我從第一個房東家出來,次日就有了安身之所。包括水電煤氣在內,一個月隻需付柳琴六百塊。

  而在老房東家,每個月要交七百元房租不說,煤氣不準我用,水電費要與他們家分攤。

  黃薇娜接到我電話的時候,剛做完吉蓮娜的訪問,正和她在樓下咖啡店小坐。

  當我說我從柳琴家搬出來時,她還有心思開玩笑:“不會是她跟第一個房東似的,非禮你了吧?如今同性戀可挺時髦的!”調侃完,她才問我:“你不是跟柳琴處得挺好嗎?怎麽突然鬧別扭了?要知道再找她這麽好的房東,在哈爾濱是不可能的了!”我哽咽著告訴她:“柳琴要結婚了!我不能住那裏了--”黃薇娜萬分同情地說:“哦,那你隻能出來了。”

  她安慰我說,好房東一定在下一個人生路口等著我,叫我別急,她馬上過來,帶我去她家先住幾天。

  黃薇娜與我通完話,對吉蓮娜說:“真巧,剛勸完您找個房客,我的好友就沒住的地方了!”吉蓮娜皺皺眉,沉默片刻,開始仔細打聽我的情況,老家在哪裏,多大年齡了,有沒有男友,愛吃豬肉嗎,襯衫常換洗嗎,睡覺是否打鼾,花粉過敏嗎,喜歡聽鋼琴嗎,性格內向還是外向,丟沒丟過鑰匙,黃薇娜一一做了回答。吉蓮娜想了想,說:“請她過來一下,讓我看看好嗎?”黃薇娜趕緊給我打了電話,說是房子可能有著落了,讓我快點過去。她還趁著去洗手間,給我發了條短信:“一會兒見著她,一定表現得溫順些!你要是住在她家,等於住在了百年前的哈爾濱,老風雅啦!估計她隻會象征性地收點房租,你命真好,烏拉!”

  時值深秋,我到了咖啡店,開門的一瞬,狂風驟起,將門口那棵榆樹樹枝上所剩的最後幾片枯葉,給搖了下來,有兩片正落在我頭上。黃薇娜說,幸虧那兩片葉子,給我添了彩兒,像別著兩枚金發卡。

  初見吉蓮娜,我有點手足無措。她膚色白皙,穿灰綠毛呢長裙,圍一條黑色帶銀灰暗紋的重磅真絲圍巾,灰藍的大眼睛明亮而憂鬱,高挺的鼻梁使她的麵部有著迷人的陰影。

  她裝束優雅,而我衣著粗俗。我臉上掛著淚痕,頭發蓬亂,穿著紅花毛衣,咖啡色褲子,因為搬離柳琴家時匆忙,腳上是紫色運動鞋,按黃薇娜的話說,我就像一隻花哨的火烈鳥。

  我膽怯地握住了吉蓮娜伸來的那隻手,哆哆嗦嗦地說:“我叫趙小娥。”

  那一瞬,我想起了賜予我名字的母親,想起她落葬的情景,淚水奔流。

  黃薇娜見我失態,連忙跟吉蓮娜打著圓場:“您看,我們的名字中都有‘娜’字,她的沒有,把她羨慕哭了。”

  吉蓮娜輕聲問:“是‘嫦娥’的‘娥’嗎?”

  我一邊抹淚一邊點頭。

  吉蓮娜低下頭,喃喃自語:“我們三人的名字中,都有女字旁,這是神安排我們認識的。”

  她轉而對我說,“小娥,好姑娘是不當著別人流淚的,你要是願意,三天後就搬來吧。房租我不收,一個月你交兩百塊,是水電煤氣的費用。我不敢保證你能住長,試試看吧。”吉蓮娜說完,坐回原位,繼續享用她的咖啡去了。

  我和黃薇娜麵麵相覷,不相信好運就這樣降臨了!我們謝過吉蓮娜,從咖啡店出來,剛拐過街角,黃薇娜抑製不住興奮,當街與我相擁,大聲嚷嚷著:“我都夢想著住在這樣的房子裏,你運氣太好了,總是出了一家,就進了更好的一家!我可告訴你,她不喜歡有男友的姑娘,所以她跟我打聽你時,別的我說的都是實話,隻有這點騙她了!記住,千萬別帶你男友來她家,你們可見麵的地方多了去了,公園、飯館、茶吧、電影院和他租的小屋,哦,要是不方便親熱的話,就去快捷旅店開個房,也用不了幾個錢的!”

  我說:“用不著了,我沒有男友了。”

  “什麽?你又被人甩了?”黃薇娜跺著腳叫著:“就他,武大郎的個頭,吃東西跟豬似的呼嚕嚕直響,一個要房沒房要車沒車的小公務員,也敢挑三揀四?”

  2

  我搬到吉蓮娜家的當晚,正欣賞客廳的盆栽呢,她忽然拿著一把剪刀朝我走來,說女孩子不該燙頭,滿頭的羊毛卷伺候不好,就是雞窩,看上去齷齪,建議我剪掉。其實她不說,我也想鏟除這團雜草了,因為我燙頭完全是宋相奎慫恿的。

  他說我額頭窄,臉過於瘦削,直發使我更顯瘦,跟非洲難民似的,燙個頭,能彌補麵部缺陷,更有女人味。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我便跟他去了一家美發店,受刑似的折騰了兩個小時,變成獅子狗模樣。黃薇娜對我燙頭深惡痛絕,屢屢調侃,最有趣的一次說我是貝多芬轉世了。本來我就不愛卷發,現在宋相奎離開了我,剪掉它們,等於跟舊生活決裂,何樂而不為!吉蓮娜讓我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給我的脖子苫上一條銀灰的塑料布,開始剪發了。剪刀“嚓嚓”響,所向披靡,看來剪刀鋒利,而她技藝高超。也就十來分鍾,頭發剪完了,吉蓮娜端詳了我一下,點了點頭,將我推向洗手間的鏡子前。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不存在了,那是我嗎?男孩子一樣精短的頭,發頂微微蓬鬆,好像有暗波湧動,額角是參差的劉海,掩蓋了我的缺陷,小眼睛似乎變大了,鼻子也不顯塌了,我好像年輕了十歲,有一種說不出的俏皮!我說:“我怎麽不那麽醜了?”吉蓮娜說:“頭發是女人的魔法庫,擺弄好,能讓人變漂亮!”我激動萬分地大聲說:“謝謝奶奶!”吉蓮娜沉下臉,用濕潤的毛巾擦拭著剪刀,說:“就叫我吉蓮娜吧。”後來我才反應過來,一個終身未嫁的人,永遠懷著一顆少女的心,即便她是你祖母輩的人,也不能那麽稱呼她。

  我從未見過像吉蓮娜這樣養花的人,她把觀賞和實用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她所食蔬菜,基本來源於此。露台窗下的長條形木槽中,看似養著金盞菊,其實與花兒並生著的是地榆。客廳窗台擺的三個大泥盆,乍一看,是火紅的繡球花、鵝黃的含笑和五彩繽紛的三色堇,但仔細看來,繡球花中有細香蔥,含笑中掩映著薄荷葉,而與三色堇爭色的還有朝天椒。書櫃的吊蘭與韭菜為伍,臥室的馬蹄蓮下匍匐著油綠的碰碰香。

  吉蓮娜一日兩餐,與別人不同,她的晚餐是牛奶、烤羊腸、煎雞蛋、蔬菜沙拉,而早餐卻是牛肉湯或是魚湯,配上麵包。她喜歡在沙拉和湯裏,撒上自種的香料。而她拌的沙拉,總有地榆的影子。下午,吉蓮娜會到樓下咖啡店喝杯咖啡,之後到中央大街買兩個馬迭爾的小圓麵包。還有,她每周去一次透籠街菜市場,買夠七天所食的東西。她是猶太教徒,不吃豬肉,尊重她的習慣,我從不帶豬肉回去,盡管我那麽愛吃糖醋豬排。她喜歡的水果倒是與我一致,蘋果和菠蘿,所以有時我會多買一些,順帶給她。

  我在報社做校對員。如果說報紙是一塊塊農田的話,我就是除草員。錯字病句,是我鏟除的目標。不上班時,我愛睡個懶覺。常常一覺醒來,嗅覺蘇醒的一刻,聞到的是灶房飄來的香味。吉蓮娜見我起來,會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吃點東西,我每次都撒謊說約了朋友,匆匆洗漱後,到外麵的小店,吃碗炸醬麵或是餛飩。我吃東西的時候,總想著吉蓮娜的餐桌上,那鍍金的深口藍花瓷盤中盛著的濃湯,想著那銀光閃閃的勺子攪動湯時的情形,她活得實在太精致了。

  吉蓮娜改換了我的發型後,又教我如何穿衣。她說並不是穿得鮮豔了,人就顯得水靈,純色和冷色調的衣服,反能襯托出青春氣。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將一條用了多年的淺灰色羊毛披肩裁剪了,給我縫了一件簡單大方的鬥篷式外套。我穿上後,單位的人都問這是哪個牌子的衣服,如此洋氣。吉蓮娜還讓我把所有的衣服攤開,告訴我哪件夾克該配哪條褲子,哪件襯衫該配哪條裙子。雖說我的衣服不多,但按她的指點穿戴後,果然增色不少。

  吉蓮娜有一個鑲嵌著六芒星的藤條匣,裝著猶太教經書,希伯來文的。她早午晚禱告三次,低聲誦讀經書。我不懂希伯來語,等於每天在聽天書。除了這個習慣,向晚時分,她會在客廳壁爐的鋼琴旁,彈奏幾首鋼琴小品。她的四方形小餐桌與鋼琴相連,宛若鋼琴飛出的一道音符。我總想,像她這樣內心世界豐富的女人,怎麽可能沒有愛情呢?看她擺放在壁爐上的照片,除了她的家人,就是她各個時期的單人照。從幼至今,她都是個美人。

  吉蓮娜喜靜,話語極少,睡眠很差。我晚上得把居室的門關緊,不然夜深人靜時,我發出的香甜鼾聲,會使她煩躁。客廳有座無聲無息的德國造的掛鍾,我以為它壞掉了,有天問起她,她搖著頭對我說掛鍾好好的,可她上了年紀後,受不了它的嘀嗒聲,將其停了。她盯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不敢讓它再走起來了,你想它停了這麽多年,憋了一肚子時間,萬一它死腦筋,把原來的時間都補給我聽,我的耳朵還不得讓它給整聾了啊。”我以為這隻是她的幽默,可看她的表情,平靜誠摯,不像開玩笑。在某些時刻,她仿佛生活在童話世界中。

  我和吉蓮娜很快產生了矛盾。有一天我洗了內衣內褲,見太陽好,便晾在露台上。吉蓮娜看見,嗬斥我收回來,說那是不禮貌的,露台是擺花兒的地方,那兒的曬衣架隻能曬曬台布、床單和衣服。我頂撞她,說婦科醫生說了,女孩子的內衣內褲,最好在陽光下晾曬,殺菌,有利於健康。吉蓮娜指著門說:“那你就去別人家的露台曬吧!”

  她下了逐客令,我隻好把濕漉漉的內衣內褲收回,用方便袋兜起來,塞進行李箱。我邊收拾行李邊哭,覺得自己太不幸了!在這座城市,我沒有親人,沒有相愛的人,沒有錢,沒有自己的一間屋子,我就是一隻流浪的貓!如果房東將我趕出去,我不知道明天會在誰家的屋簷下棲息。吉蓮娜見我真的要走,歎了口氣,拿出手帕,幫我揩幹眼淚,將我裝內衣內褲的方便袋從行李箱中拎出,又晾曬在露台上,不由分說地拉著我下樓。她下樓梯的時候,膝關節發出“哢--哢--”的聲響,好像那裏埋藏著斧頭,把她的腿當柴來劈著。我們下樓後,她把我拽到馬路對麵,指著她家的露台讓我看。哦,內衣內褲掛在那兒,一派站街女的味道,的確不雅。我當場認錯,說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個小村,小時家裏洗衣服,無論內衣內褲還是外衣外褲,從來都是混搭著,晾在院子裏一根曬衣繩上。吉蓮娜憐愛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說:“在城裏,屋子是自己的,露台卻不完全是自己的,得顧及路人的眼啊。”

  剛入冬的哈爾濱,最讓人厭煩。供暖期一開始,這座城大大小小的煙囪就呼呼往外噴煤煙。如果趕上氣壓低,煙塵擴散不開,城市就像戴著一頂鋼青色的帽子,陰沉沉的,叫人不爽。這樣的日子,吉蓮娜會犯氣管炎,一天到晚地咳嗽。她犯咳時,若是剛好在客廳侍弄花草,我會幫她捶捶背,遞上一杯水。吉蓮娜肩膀顫抖,臉色發青,我真擔心她會一口氣上不來。她很少說話,可一旦咳嗽起來,在咳嗽的間隙,總會顫聲顫語地感慨:“過去的哈爾濱,哪是這樣的天啊!”我便問她那時的天什麽樣,她有時說“沒黑煙”,有時說“陰天都是透明的”,有時說“那時的煙不嗆嗓子”,有時說“一年沒多少日子沒藍天”,有時說“天上什麽飛鳥都有,不像現在,烏鴉都不來了”。總之,回答都很簡短。

  我和吉蓮娜的第二次衝突,就由她的咳嗽引起。有天她給花盆鬆土,突然又咳嗽起來,我便勸她,最好把香草類植物拔掉,我聽說養此類植物,容易刺激人的中樞神經,誘發哮喘,對呼吸不利。吉蓮娜說:“家裏沒有香草,神都嫌汙穢。”我笑了,說:“這世上哪有神呀!要是有的話,神也是勢利眼!”我說那些貪官汙吏過得衣食無憂,平平安安;沒能力的善良窮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處處受欺負。

  比如我都二十五歲了,參加工作三年了,沒房,沒疼我的人,買不起好衣服,不知高檔飯館什麽滋味,也沒閑錢旅遊,都沒出過省!可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就因為她父親是官員,一畢業就有好工作,結婚時有房有車。就說買衣服,人家去的是新世界、百盛、鬆雷和遠大,我去的,是和興路價格低廉的服裝城和道外夜市的小攤床!別人看報紙盯著影星見麵會、歌星演唱會、新的美容產品和時尚家居的消息,我盯的是打折促銷商品的廣告!所以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上帝,不相信有神!

  我真是個豬腦袋,一激動,說了最不該說的話。即便多不如意,也不該對這樣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發泄。我向她一再道歉,詛咒自己該下地獄。吉蓮娜撇下花鏟,瞟了我一眼,輕輕說:“你心中沒神,怎麽能相信有地獄呢?不知道真有地獄的人,也不會有自己的天堂。”她關了客廳的燈,摸著黑回到臥室。很快,那裏傳來誦經聲。

  我和吉蓮娜的第二次不快,引來了我的第三場戀愛。

  3

  吉蓮娜一連多日不理我,我下班後,在外麵對付一口,便四處閑逛,挨到九點才回去,這通常是她上床的時刻了。

  為了安全,那段時間,我幾乎夜夜去中央大街和斯大林公園,那兒人多,熱鬧,而且離吉蓮娜家近。畢竟是冬天,在戶外時間長了,臉頰會被冷風刮痛,我隻好溜進商場或影院取暖。

  有天晚上,七點四十分左右,我在鬆花江畔的一家俄羅斯工藝品商店,看見一個瘦高男人在買煙鬥,他傾著身子在櫃台前挑選,全神貫注,全然沒注意到身後的小偷像壁虎一樣貼過來。

  我對商場的賊有著天然的敏感。他們跟我一樣不買東西,但我的目光漫無目的,他們的卻在購物者身上。買煙鬥的男人斜挎著一個高粱米色的滌綸布背包,未等他付賬,小賊已飛快地用刀片劃開背包,竊取了錢包。他得手後,裝著若無其事往外走時,我大喝一聲“抓小偷”,一把揪住那小東西。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個子不高,很瘦,染著黃毛,沒戴圍巾,脖頸上文著一隻蜘蛛,感覺那蜘蛛終日吸著他的血,他才如此孱弱蒼白。他想掙脫我跑掉,可是來不及了,買煙鬥的男人意識到被偷,鷂鷹一樣撲過來,與我合力將其製伏。小賊跪在我們麵前求饒,說是他父親死了,爺爺瞎了,母親癱了,妹妹得了白血病,家裏窮掉底了,沒錢看病和吃飯,他失了學,迫不得已這麽幹。賊被捉的時候,往往都謊話連篇,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災難都安排在自己身上,博取同情。

  商場的保安聞訊趕來,報了警。警察到後,小賊的唇角竟浮現出笑意。警察簡單詢問了事情經過後,將錢包還給瘦高男人,將賊帶走。小賊離開犯罪現場時,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囂張野蠻地罵道:“等我出來幹死你!”

  沒等我回答,被偷的男人回敬道:“那得看你那小玩意兒長沒長硬!”

  圍觀者笑起來。

  我和瘦高男人一起走出商場。

  “我叫齊德銘。”他向我伸出手來,“太感謝你了!錢包的錢倒不多,三五百塊,可是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在裏麵。銀行卡丟了得掛失,而我明天趕早班飛機去上海,沒了身份證,登不了機,可就耽誤大事了!”

  我說:“不客氣,要是你看到賊偷我的東西,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誰料這個叫齊德銘的男人卻說:“未必!”

  他的回答讓我不快。

  我告別他,興味索然地往回走,齊德銘卻追上來,堅持要送我。

  我說:“不必了,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

  “那可不行!”齊德銘認真地說,“我擔心那小賊,現在已經被放出來了。”

  “怎麽會?”我說,“他偷了東西,也許是慣犯,他是有罪的!”

  齊德銘歎了口氣,說:“你沒見他見著警察時,偷著樂了嗎?他肯定認識那個警察!聽說有的小偷按月給包庇他們的警察好處費,還有那個警察嘴裏呼出酒氣,不知在哪裏剛喝過,誰能信任他呢!”

  “他們敢把他放出來,我就敢把他再送進去!小偷不是分片行動嗎,他還得在這一帶活動,跑不出我眼皮子底下!”我跺著腳發誓。

  齊德銘笑起來,說:“為了安全,他們也搞異地交流,或許早換到別的地段了,你就別想做便衣警察了!”為了讓我相信他的判斷,他對我說,警察帶走賊時,應該叫我們一起去做筆錄,因為我們一個是受害者,一個是目擊者。治賊以罪,要取決於我們的證詞。連正常程序都懶得走,草草收兵,隻能說明他們之間有貓膩。

  我無語了。齊德銘接著說,這賊萬一有同夥,他被捉的時候,同夥可能就在現場。如果賊的同夥跟蹤我,伺機報複,那就麻煩了。所以,他必須送我回家。

  我說:“他們愛報複就報複吧,我也活夠了!隻是別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的就好。”

  齊德銘嚇唬我說:“他們報複女人,不會要你的命,而是要你的色!”

  我害怕了,默許他送我回去。

  齊德銘在送我的路上,接聽了兩個電話。

  他接第一個電話時有點不耐煩,說:“領導,您都交代兩遍了,我又不是兒童,您放心好了,心裏有譜,不會上當的,明天到了上海,一有結果我就給您電話!”他掛斷電話後嘟囔了一句,“看來男人也有更年期,真磨嘰。”他接第二個電話時很愉快,看來是好友打來的,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今晚運氣好,剛在俄羅斯工藝品商店,-個毛頭小賊將他錢包偷了,卻被一個女孩給當場奪回,一文未失!他開玩笑說:“都說是英雄救美,可我齊德銘命好,是‘美救英雄’啊。”

  齊德銘接電話的態度,讓我聯想起剛與我分手的宋相奎。宋相奎是政府機關公務員,每次領導來電話,哪怕是走在街上,他也要畢恭畢敬地立定,滿臉堆笑地接聽。“是,領導,您放心,一定照辦”,是我常聽到的他回給領導的話。宋相奎對領導這般謙卑,可他見著比自己職位低的同事,完全另一副嘴臉。他職級正科,有一次我們在兆麟公園看冰燈,碰到他們處的一個科員,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挺著腰,哼哼哈哈敷衍,高人一等的樣子。我責備他對同事不熱情,他反駁我,說機關就是培養奴才的地方,一級一級的,他是別人的奴才,比他低的,就得做他的奴才,不然他會被憋死!我們爭執的時候,那位科員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原來他跑回入園處,為我們買了兩串糖葫蘆。宋相奎接過糖葫蘆,待那人走遠,得意地對我說:“現在明白了吧?不是我非要做他的主子,他比你低,就自甘當奴才了。”我沒有接宋相奎遞過來的那串糖葫蘆,在我眼裏它就像一串鮮紅的淚滴。宋相奎一賭氣,把兩串都吃了。觀燈本來是奔著光明去的,沒想到最終弄得滿心灰暗,不歡而散。

  齊德銘對待領導沒有低聲下氣,讓我對他陡生好感。他接完第二個電話,我說:“你一定不在機關工作,是吧?”

  “你怎麽知道?”他在溫柔的燈影中,調皮地衝我伸了下舌頭,“我哪兒不懂規矩了?”

  我笑笑,沒說什麽,他也不追問。路過馬迭爾冷飲廳時,齊德銘忽然停下來,說:“咱們一人來一支奶油冰棍兒怎麽樣?”

  馬迭爾的冰棍兒久負盛名,奶油味十足,口感極佳。即便冬天,仍有市民站在寒風中吃冰棍兒,成為中央大街的一大奇觀。

  冷飲廳前站著兩對戀人,都在吃冰棍兒。有一對隻買了一支,你一口我一口的,甜蜜極了,羨煞路人!另一對雖是一人一支,但女孩滿麵幸福地依偎在男孩懷裏,好像有了這樣一個胸口,冰棍兒和寒風,都沒什麽可怕的了!我隻吃了一支便渾身哆嗦,齊德銘意猶未盡,又要了一支,說是小時候斷奶早,見著冰棍兒就像見著親娘了!為了不耽誤時間,他邊走邊吃。等他吃完,我也到了。他站在朦朧的路燈下,看了一眼我住的地方,吃驚地問:“你家住這兒?”我搖搖頭,告訴他是租住。他“哦”了一聲,囑咐我最近出門要小心,萬一被賊盯梢了,就給他打電話。他從上衣口袋掏出名片夾,摸出一張給我,看著我進了樓門。

  我進門的時候,九點才過。剛進臥室,還沒來得及換上睡衣,就聽見吉蓮娜從她房間出來了。她將門打開,關上,蟋蟋洬洬地重鎖一遍。她常常在我晚歸鎖好門後,再折騰一回。我想除了她認定我是個馬虎女孩,還因為她不放心外人。雖說我是房客,可在她內心深處,我也許是個入侵者,她得時刻警惕著。

  我打算搬離她家了。不是住在老房子裏,做的就是美夢。

  這次我沒求助黃薇娜,放著不需交房租的漂亮洋房不住,另覓他處,她肯定會說我的腦袋讓驢踢了。

  可是租房子並不順利。獨套的房子我租不起,哪怕是一居室,隻要在二環以裏,價位都在一千二三,那是我半個月的工資了。而合租的房子,要麽地段不好,要麽要價過高,要麽同租者讓人不能信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正當我犯難的時候,齊德銘出現了。

  那天下著大雪,全城交通擁堵。我下班後,在單位附近的一家小店吃了半打水煎包,步行回吉蓮娜那兒。哈爾濱的冬天,天黑得早。但到了下雪的日子,白晝似乎被拉長了。主城區的燈火,將雪地映照得泛出白光,看得清行人的臉。我的單位在霽虹橋下,離吉蓮娜那兒隻有兩站地。即便不下雪,公共汽車比較空,我也選擇步行。如果沒記錯,那是冬天的第三場雪了。雪花適應了大地的寒冷,不像初來時那麽綿軟,帶著股銳不可當的氣勢,下得豪放。我喜歡雪,因為大地上跟我真正親密的夥伴沒幾個,而飛雪時刻,從天庭下來了一群好夥伴,它們跟你沒有敵意,沒有陷害,沒有嘲笑,它們溫柔地親吻你的臉,就像天堂的微光照耀著大地的塵土,讓你的心跟著歡愉起來,澄明起來,舒展起來。我盡享著雪花降臨帶來的快意,不舍得把路走完。

  “哎--丫頭--”正當我越過馬路,奔向那座小洋樓的時候,一個男人跟我打著招呼。我走近一看,竟是齊德銘!他穿著白棉服,就像矗立在路邊的一根燈柱!他見著我,把手中還閃爍著紅光的香煙掐滅,說:“我都抽了三棵煙了,你下班怎麽這麽晚?”

  “我在外麵吃過飯才回來。”我說,“我租的房子不能做飯。”

  “哪個房東這麽狠毒,連煤氣都不讓使?你付費不就是了嘛!”他憤慨著,以老朋友的口吻對我說,“你飽了,可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餓癟了,你得陪我吃飯去!”

  見我沒搭腔,他立刻說:“我來買單!”

  那一刻,我確實是因為自己微薄的錢袋而躊躇了一下。

  我說:“九點前我必須回來。”

  “房東這麽早就睡?”他笑著說,“在南方,晚上九點,夜生活剛開始。”

  我們就近去了避風塘。也許是雪夜出行不便的緣故,這家平素生意不錯的餐館,那晚沒幾個人。齊德銘點了炒蟹、口水雞、豉汁蒸鳳爪、臘味煲仔飯。他自稱是個吃貨,若是心情不好,隻要一頓美食,就會雲開日朗。我說這點我和他一樣。雖然水煎包還沒消化,禁不住美食的誘惑,我還是拿起筷子。齊德銘說天冷,要了半斤燙熱的花雕酒,我們邊吃邊聊。

  齊德銘說他去上海時,為我提心吊膽的,一見陌生來電,就以為是我的求救電話。一直到他出差回來,都沒接到我電話,他認為小賊沒有報複我。可今天下雪的一刻,他突發奇想,萬一我被賊給弄死了呢?也會是無聲無息的。他為我擔心,又沒我電話號碼,隻好來我住的地方等候。

  “你不會把我名片扔垃圾桶了吧?”他問。

  “沒有。”我如實說,“其實有天我有點事想求你,號碼撥到一半,想想你可能早忘了我,就沒打那個電話。”

  齊德銘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一下唇角,定睛看著我問:“什麽事?”

  “看你名片,知道你是製藥廠的銷售副經理。你接觸人多,我想問你,能不能幫我租一間屋子?一個月五六百塊錢,房東要好,地段不要太偏遠的。”

  齊德銘爽快地說:“要不是你從小偷手裏奪回錢包,第二天我就不能到上海。如果不那天去,我就失去了簽下一筆大訂單的機會,所以說我欠你的!租房子的事兒,就交給我吧。”他讓我留下電話號碼,說是一有消息就告訴我。

  從避風塘出來,雪已停了。齊德銘要送我回去,我沒推辭。中央大街行人少了,路麵就顯得寬闊起來。老天在雪天扮演了漆工的角色,把能抹白的地方都抹白了。快到我住處的時候,齊德銘在路燈下看了一下手表,說:“還差十分九點,你不會挨房東的罵了。”

  我說:“她倒不罵我,就是不搭理我。”

  “肯定是個又老又醜的女房東!”他說。

  我笑了,跟他揮揮手回樓了。

  我躡手躡腳地進門,打開門廳的燈,換上拖鞋。當我走進臥室的時候,發現書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吉蓮娜在便箋上留下這樣兩句話:“小娥,雪天寒氣大,把薑湯喝了吧。天短了,外麵亂,早點回家。”她的字清麗瘦削,曲曲彎彎,就像飛揚的音符。

  那碗薑湯和便箋上的“回家”二字,把我留在了吉蓮娜身邊。

  4

  我的第一個男友,是大三時在室友們的起哄下談的。確切地說,他是被姐妹們當作一件便宜貨,硬塞給我的。

  她們都說:“趙小娥,都大三了,還不找個男朋友!大學不談場戀愛,等於白讀四年!”她們就像考古工作者,四處尋覓“古跡”,把陳二蛋發掘出來。

  還不知道陳二蛋是哪個係的,學的什麽專業時,一聽他這名字,我就搖頭,說要是嫁給他,按照我們當地的說法,我就是“二蛋家的”,實在受不了!其中一個小姐妹教育我說,二蛋怎麽了?說明他性功能健全,要是一個蛋的,你敢跟他嗎?她的話,讓整個寢室的人都笑翻了。

  陳二蛋與我同校,哲學係的,也是大三學生,比我小一歲。他家在南方,問他具體哪個省份,他咬著舌頭文縐縐地說:“長江以南。”我們說長江以南的地方多了,到底是哪兒的?他依然是咬著舌頭說:“都是塵土裏來的,分什麽東南西北啊。”

  我身高一米五七,陳二蛋一米六二,我們都瘦瘦小小的。我小眼睛,尖下巴,發質有點焦枯,陳二蛋也是。我們甚至連氣色都相近,臉頰像貼著黃表紙,一看就是營養不良。陳二蛋和我都來自農村,他父母在家種地,哥哥大蛋外出打工,供他上學。而我父母雙亡,我上大學,也是跑運輸的哥哥供著的。所以我和陳二蛋,對哥哥都有深厚的感情。由於手頭拮據,我去食堂揀最賤的飯菜打,使最便宜的牙膏、洗衣粉和衛生巾。衣裳破了,補上接著穿。怕身體出毛病,而沒錢醫治,我堅持長跑,所以大學四年,我連感冒都很少得。在學業上,我的功課在係裏處於中上遊。陳二蛋在這些方麵與我相反,他不喜歡運動,說是跑步的人要是在他們老家,會被當成瘋子。沒有急事,跑什麽呢!盡管他很用功,可成績平平,每學期都有掛科的科目。他後悔選擇了哲學,說這個專業培養的是真理者,而他是個糊塗蟲,腦筋不夠。

  陳二蛋木訥,說話實在,心地純潔,給我們寢室的姑娘們帶來了無窮的快樂。比如李玲問他:“你說我穿花衣服好看嗎?”他答:“怎麽穿也沒有孔雀穿得好看。”張穎梅問他:“你喜歡尼采還是海德格爾?”他答:“都不喜歡,他們的書,我讀了腦瓜仁疼。”隻要他一來,我們寢室就會笑聲不斷。大家殷勤地給他讓座,遞上吃的東西,香蕉、果凍、牛奶或是餅幹。陳二蛋每次享用的時候,總是不安地看著我,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生怕我嫌他給自己丟人了。他知道我缺營養,有次吃紅富士蘋果,他舍不得,輕輕咬了兩口,便悄悄揣進兜。出了寢室,他拉著我走進校園的小樹林,掏出一把小巧的折疊刀,削去蘋果上的齒痕,送到我嘴裏。他告訴我,別看他買不起水果,但嘴上沒怎麽虧著。校園的長椅或草坪上,常遺落著那些家境好的同學吃剩的蘋果或梨子,他隨身帶著小刀,將它們削一削吃了。他的話和那大半個蘋果,吃出了我的淚。我對他說:“陳二蛋,這輩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慌張起來,愁眉苦臉地說:“這麽大的人給了我,九十來斤呢,我咋養活呀。”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和陳二蛋處了大半年分手了。那年春節他從老家回來,開始冷淡我。我問他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他坦誠地告訴我,春節帶了張我的照片回家,他父母看了,愁得年都沒過好。他們嫌我單細,小臉盤,沒福相;還說我胯骨小,恐怕生育上有問題。陳二蛋為難地解釋,雖然跟我有了感情,可是萬事孝為先,老婆可以不討,但不能不遵從父母的意願。就這樣,我們和平分手了。我準備考研,而他厭倦了大學生活,說是一拿到畢業證,就奔回家鄉。我們雖在一所大學,可一旦分手,不再約會,就像兩顆行星,看似並行著,卻有著各自的運行軌道,一連仨月都沒碰到過。陳二蛋如願畢業了,而我考研和考公務員接連失敗。

  陳二蛋離開哈爾濱的前夜,約我去太陽島漁村吃魚。他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一出魚館就把我拉到丁香叢中,在無人的地方,抱著我哭了一場,連連說人生好苦呀……弄得我滿臉都是他的眼淚和鼻涕。我們乘末班公交車穿過江橋,回到市區的學校,他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說是等他離開哈爾濱後再看。我沒聽他的,當晚回到寢室,就撕開信封。信瓤裏是一遝麵額不等的人民幣,有百元大鈔,也有一元兩元的零鈔,數了數,一共九百塊。還有一張信箋,陳二蛋寫道:“小娥,我永遠記著白樺樹下的那個夜晚。我對不起你,這點錢是我從嘴裏省下來的,微不足道,都說醫院能做處女膜的修複手術,你再添上點,去做個吧,將來找個好人家!”我想起了那個晚夏的夜晚,我和他在校園的白樺林裏偷吃禁果的情景。我們都是初次,慌裏慌張,再加上一隻老鼠扮演夜巡的警察,突然躥過,嚇了我們一跳,沒有淋漓的快感。事後陳二蛋怕我懷孕,擔驚受怕了一個月,直到我月經如約來潮,他才噓了一口氣。為了紀念那個夜晚,他寫了四句詩:“你看著天上的星星,我看著你眼裏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是你的金戒指,你眼裏的星星是我的皮帶扣。”陳二蛋這首富有喜劇色彩的情詩,讓我笑出了淚花。

  我在陳二蛋啟程之際,趕到嘈雜的火車站,將九百塊錢還給他。告別時刻,陳二蛋突然熱切地對我說:“等你長胖了,臉圓了,P股大了,一定拍張照片寄給我,讓我父母再看看!”他的話,讓我在告別他後,連頭也沒回一下--誰會為這樣的男人再回頭呢!

  最終我還是通過考試,應聘到哈爾濱一家發行量不錯的市民報。本來我報考的崗位是記者,可是報到時,社長說有個校對員休產假了,讓我先頂一下。在報社,校對員跟清掃員差不多,沒人待見。但我喜歡這個工作,因為挑錯字是我的強項,與各色采訪對象打交道,我卻力所不及。那位校對員休完產假調走了,我便坐穩了校對員的崗位。

  黃薇娜是報社文字功夫首屈一指的記者,讀她的稿子最暢快,幾乎沒錯可挑。我曾當著眾記者對黃薇娜說:“報社的記者要是都跟你一樣,我就得失業!你的稿子可以直接下印刷廠。”從此後黃薇娜成了我的好友。記得我把初戀說給她聽時,黃薇娜叼著煙,恨恨地說:“媽的,一個豆芽菜似的二蛋,還敢甩女朋友!把那小子的地址給我,回頭我讓物流公司送上一頭肥母豬,附上一句‘新娘駕到’,惡心死他!”

  我一搬到柳琴那兒,就在網上認識了宋相奎。我們先是在QQ上聊,覺得投緣,便見了麵。宋相奎圓臉,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初看是個忠厚的人。他見了我,吧唧一下嘴,說:“怎麽比我想象的小一號啊?”他是指我的瘦小。我也沒客氣,回敬他:“怎麽比我想象的也小一號啊?”宋相奎個子很矮,胖乎乎的,腆著個啤酒肚,他樂了,說:“這不就般配了嘛。”

  宋相奎也是外縣人。他在政府機關工作,待遇比我好,工薪比我高,按理說有能力租獨套的房子,可他也是與人合租。宋相奎父親早逝,母親身體不好,哥哥三十好幾了,因為殘疾,一直沒娶上媳婦,靠幾畝薄田和兩頭奶牛維持生活。宋相奎心疼母親和哥哥,處處儉省,每月寄回八百塊錢貼補家用。說真的,宋相奎對家人的好,讓我死心塌地跟著他了。想著進了他家門,成了他的親人,他也一樣會對我好。

  我們相處三個月後,與宋相奎合住的房客去廣東出差,那幾天我便住在他那兒了。記得我們在一起後迎來的第一個黎明,我心情愉悅地將精心做好的早餐捧上餐桌時,宋相奎卻沒有表現出相應的熱情。直到三天後我離開那裏,才明白他為什麽不快。他在送我去公交車站的路上,突然問:“你的第一次跟的誰?”我想我沒必要隱瞞,告訴他是大學的初戀男友。他又問:“為什麽分手了?”我說:“他回南方了,而他父母嫌我單薄,沒相中我。”宋相奎怪異地笑了一聲,問:“還聯係嗎?”我說:“沒有。”宋相奎便用手指在我臉上刮了一下,說:“這就好。”我以為審訊到此結束了,誰料到了公交站台,他又把嘴湊在我耳邊,小聲問:“為他墮過胎嗎?”我搖搖頭。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著,說:“看來並不是所有的種子都能發芽的!”

  宋相奎的言行激怒了我,我沒想到他那麽在意那層膜兒,看來陳二蛋當初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最了解男人的還是男人。我開始疏遠他,可他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依然每天發短信問寒問暖,我不回複,就去我住的地方,咣咣敲門,喊:“小娥,我是宋相奎,開門!”我當然不理他,反正柳琴聽不見。宋相奎不屈不撓,我不開門,他過兩天還來。直到有一天下著大雨,我從門鏡看見敲門的他,被雨淋得直打寒戰,才開了門。

  我們相戀兩年後,宋相奎突然告訴我,他愛上別人了。而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別人,竟是柳琴!我驀然想起,有次下班回家,我打開門,發現不光柳琴在,宋相奎也在。問他怎麽進得了門,他說來時,正好柳琴出門倒垃圾,碰上了。而事實是,那天屋裏的垃圾桶是滿的,還沒清理。我當時沒懷疑他們,因為我不相信宋相奎會喜歡上一個聾啞人。

  我們情感的最終破裂,始於對婚姻的向往。

  那年春天,我和宋相奎想結婚了,可房子杳無蹤影。我的單位不可能分配到經濟適用房,宋相奎的單位雖有這待遇,可他工作年限短,職位低,近年還輪不上。我們商量好了,暫時租房住,等經濟適用房下來,一步到位。在選擇租房地段時,我和他發生了爭執。我傾向於市中心小戶型的房子,上班方便,而他看上了亞麻廠附近的一套小三居,說是租金少,敞亮,上班多換兩路車就是。可我不想每天把兩三個小時浪費在上下班路上。

  我們爭吵不分場合,有時在大街上,有時在柳琴這裏,有時在快餐店。吵得最凶的那次,宋相奎惡狠狠地說:“幹脆分手算了,你他媽住墳裏也跟我無關了!”我立刻回敬道:“我同意,找個男鬼都比你強!”宋相奎又說:“你這種女人,在我們那裏都得爛在地裏,哪有女人不服從男人的!”我說:“那你就回老家,找那種沒爛在地裏的女人啊。”宋相奎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把我吃了。

  這場最傷感情的爭吵之後,我們生分了不少。我們不再提結婚的事情。偶爾聚在一起時,話語少了,也不再親熱了。深秋時分,宋相奎跟我提出了分手,說他愛上了柳琴。他厭倦了爭吵,而柳琴永遠不會用言語傷害他。看我一臉譏諷的樣子,他說:“千萬別往房子上聯想啊,我圖的不是這個。”

  我租住的地方,即將成為他們的婚房!我卷起鋪蓋時心如刀絞,發誓不再找男友了,可是命運讓齊德銘出現了!一個周末的下午,天很冷,齊德銘打來電話:“哎,丫頭,房子我幫你租到了,晚上帶你看房怎麽樣?順便請你吃晚飯。”我告訴他,我和房東和好了,不需租房了。齊德銘說:“那你怎麽不告訴我?”我撒謊說:“我正要打電話跟你說的。”齊德銘說:“那怎麽辦?我都跟房東約好了!這樣吧,你還是跟我去一趟,之後我就說你沒相中那套房子,不然我怎麽好回絕人家呢!”我隻好答應了。

  齊德銘帶我看的房子,在南崗區中山花園,是一幢麵向馬家溝河的高層住宅。乘電梯上樓時,我一陣暈眩。齊德銘看出我的不適,關切地問:“你恐高?”我說:“有點。”他說:“幸好不太高,十一層。”我們從電梯下來,走向西南向的一扇鋼青色的鐵門。當他掏出鑰匙開門時,我吃驚地問:“你怎麽有房東家的鑰匙?”他笑而不答,進得門裏,才對我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房東了。你不必交房租,隨時來住,隨時可走,沒有租期!”

  我暈頭暈腦,不知所措。他將一套鑰匙交到我手上,然後引我入廚房。隻見銀灰色的大理石灶台上,擺著幾盤半成品的菜。齊德銘將一條藍白格子圍裙扔給我,衝我眨著眼睛,說:“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廚藝怎麽樣。”

  我知道紮上這條圍裙,就是他的廚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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