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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的名字叫鷹

  邢慶傑

  我是我自己。

  我沒有名字。所以,我隻能是我自己。

  我們種族裏的成員都是沒有名字的。我們不需要名字。名字是群居的生命為了分清彼此而取的代號。我一直固執地以為,群居,是弱者的生存方式。而我們,是一個充滿自信的種族。我們都有自己的領地,除了夫妻之外,從不群居。而對於異類而言,我們隻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鷹。

  是的,我是一隻鷹。

  所有的生命,都以誕生而開始,都以死亡作為終結。生命本就是一場無可避免的悲劇,而在這場悲劇中,很多生命並沒有走到終點,在開始和終結的過程之中,就被他們的天敵奪去了生存的權力。而我們是幸運的。在世間萬物之中,我們是很多物種的天敵,是令他們聞風喪膽的殺手。而世間萬物,卻沒有孕育出我們的天敵,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其他物種的盤中之物。即使是最可怕的生物--人,也從不把槍口對準我們。

  我們的天敵在世間萬物之外,那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時時陪伴在身邊的幽靈。

  聽母親講:他的名字叫歲月。

  歲月是世間萬物的天敵,雖然他無影無形,但他無所不在,無堅不摧。我的爺爺奶奶是被他帶走的。不久前,他又帶走了我的母親。

  母親的離去很突然。我以為和母親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相處。歲月之手總是那麽無情,意外得讓我們應接不暇。

  那一天,母親忽然來到我的領地--方圓千裏最高的絕壁之巔。我很奇怪,自從我離開母親,隻在捕獵歸途中見到過她飛翔的英姿。她從來沒到我這裏來過。那一天,母親的神情有些異樣。母親用慈愛的眼神看了我好久。我忽然發現,母親的眼睛,已經不像是一隻鷹的眼睛了。它沒有了犀利,卻多了幾分迷離和恍惚。後來,母親趁我睡熟的時候悄然離去。沒想到,這一走竟成訣別。我再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輕得像一片羽毛。

  那一天,我捕到了一隻肥羊,忽然間想到了剛剛見過麵的母親。我覺得這次豐碩的獵獲,應該和母親分享。就叼著那隻羊,沿山腰飛行了幾十裏,來到母親棲身的崖上。那個山崖,是我自幼玩耍的地方,雖然我有近四十年沒有到過那裏,卻仍然非常熟悉。我滑翔著俯衝進那個山洞……

  猛然!我如遭重創,口中的羊也滑落在地上!我極力穩住自己,才沒有撞上嶙峋凸出的洞壁。

  我的母親,像一麵黑色的旗幟,倒掛在山洞的頂壁上,隨著洞裏的山風,輕輕晃動。

  母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像父親一樣。父親是我剛剛練習飛翔的時候離開我們的。他像一陣風,從這個世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那一天,我怎麽也無法理解母親。

  母親為什麽不選擇涅盤重生?

  重生,竟比死亡還要可怕?

  我驟然想起了我的妻子,她比我大接近十歲。她是一隻好鷹,捕獵覓食是把好手,每次獵獲都遠強於我。十年前,她離開了我,要找一個隱秘的地方重生。

  等待她的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之中最受煎熬的時光。我日思夜盼,盼望著她能像傳說中的涅盤者那樣,帶著一身嶄新的羽毛回到我的身邊。可是,漫長的五個月過去了,她沒有回來。我用了半年的時間,找遍了方圓千裏之內的所有高峰,終於,我見到了她,是她那羽毛飄散、腐爛幹枯的屍體。

  涅盤重生,真的這麽難以實現嗎?

  我們是壽命最長的鳥類,可以奇跡般地活到70歲,甚至超過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動物,而與可怕的人類壽命相當。然而,大多數的同類在40歲的時候就被歲月帶走了,隻有大約三成的鷹可以獲得涅盤重生,活到70大限。

  現在,我孤獨地站在絕壁之巔,麵臨重生與死亡的抉擇。

  我已經40歲了。近兩年,我的喙已經變得彎曲、脆弱,襲擊的力度大不如以前,爪子也因為常年捕食而變鈍,不能抓起沉重的獵物了。

  起初,我不敢也不願相信這些,我是一隻鷹,怎麽會墮落得如此不堪?

  是一次生與死的教訓,我才不得不麵對這一殘酷現實。

  那是一個難以忘懷的中午,在山下的草原上,我向一隻黃羊發起了攻擊。那隻黃羊正在一個緩坡上吃草,很悠閑的樣子。我閃電般俯衝下去,將爪子深深地嵌入它的脊背!毫無懸念的一擊成功,令我的內心充滿著自信和驕傲。但是,當我準備提著它回巢的時候,卻忽然感覺,自己的雙翅因為羽毛的粗大而變得無比沉重,提著沉重的黃羊竟難以飛起了。我奮力試了幾次,都失敗了,這真是一隻鷹的恥辱。我無奈地選擇了放棄,然而,放棄也並非易事了,我的爪子已經深深插進羊脊背的皮毛裏,因為爪子已經彎曲得厲害,竟然無法拔出來了。這時我已經精疲力竭,任由那隻幸運的黃羊負著我在草原上狂奔。更為可怕的是,一隻豹子加入了這個遊戲,他緊緊跟在山羊後麵窮追不舍。我猜想,他這一次的目標絕不是黃羊,而是黃羊背上的我。對於豹子來說,這是他捕食我的最佳機會,也是絕無僅有的機會。通常,豹子隻能仰視著在空中翱翔的我們,內心充滿自卑,我們隻是他遙不可及的美夢。當時,我的內心有一個強烈的信念:絕不能讓豹子得逞,如果一隻鷹竟然葬送在一隻豹子之口,這是世間最離奇的異聞,也是鷹家族最大的恥辱。我拚命地扇動著雙翅,雙腿也奮力掙紮,最終,以掙折兩個爪趾的代價,擺脫了那隻黃羊,重新飛上了天空。那隻豹子,在我飛離黃羊後,忽然停了下來。顯然,我的猜測是準確的,他想趁我之危而創下豹子捕捉到鷹的狩獵奇跡。黃羊對於他來說,應該是家常便飯了。在生物鏈上,黃羊是豹子無法逃避的下線。

  這次死亡經曆,使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必須麵對抉擇:一是像母親那樣,回到巢穴,靜靜地等待死亡;二是通過150天的漫長煎熬,重獲新生。

  我開始在早已計劃好的絕壁之巔築巢。這隻巢,不同於以往的巢穴。它必須絕對堅固、嚴密。因為,在未來的150天裏,我將不再是一隻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迎著暴風雨、迎著漫天飛舞的大雪翱翔。我將度過忍饑挨餓的150天,身體會極度虛弱,經不起任何的酷暑嚴寒和風霜雪雨。

  築好了巢,我又把最近捕到的幾隻兔子撕成一塊一塊的。這費了我好大的力氣,因為我的喙和爪子已經都不再鋒利了。我將這些帶著皮毛的肉塊擺放在岩石上晾曬著,這是我未來150天的全部口糧。沒辦法,我隻能捕到兔子這種小型的動物了。那次獵取黃羊死裏逃生後,我再也沒有勇氣對大的獵物出擊了。

  好了,現在開始了。我選擇了一塊堅硬的岩石,按著從小聽來的辦法,用力向岩石啄去!砰!我的眼前冒出了一串火花,鑽心的疼痛使我搖搖欲倒。我的心涼了,我知道,我必須這麽啄一千次甚至一萬次,才能使我的喙脫落,然後,才有新的喙慢慢長出來。僅僅一次,就痛得這麽難以忍受,那一千次一萬次……該是怎樣的痛苦?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忽然就有了放棄的想法。幹脆,吃完這些兔子,就靜靜地等著歲月來把我帶走吧,那樣就不用承受這樣的折磨了。

  我回到了涼爽的巢穴,靜靜享受著生命最後的時光。

  高原的日頭非常惡毒,但它照不進我的巢穴。

  高原的風也很大很猛,但它吹不進我的巢穴。

  我的巢穴裏是安靜而舒適的,舒適得讓我不忍背離。

  我安靜地臥在巢穴中,在難得的靜謐中回到了童年。

  那真是一段歡樂的時光。我的父親一早就出外覓食。母親帶著我,在山崖上練習飛翔。傍晚時分,總能等到父親帶回來的豐厚獵物。我在父母的哺育下羽翼漸漸豐滿了。後來,我遇見了我的妻子,那隻美麗又倔強的小雌鷹,她是在我的父親離開後出現在我的生活裏的,因為她的到來,我一度忽視了父親的消失帶給我的傷痛。我們比翼雙飛,相依相伴,早出晚歸,那是一段多麽美好的生活呀……後來,我死去了,一會兒像我母親那樣,倒掛在山洞裏……一會兒又像我妻子那樣,成為一具羽毛飄散、腐爛幹枯的屍體……

  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露水從出口打進了我的巢穴,有幾滴在草尖上閃爍。我腹中咕咕作響,想吃東西了。我蹣跚著走出了巢穴,實在沒想到,昨天放在岩石上的兔子肉,竟然一塊也不見了。它們去了哪裏?被風吹走了嗎?不可能!岩石的周圍都有參差不齊的怪石擋著,即使被風吹離了原地,也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四處巡視,終於發現了盤在山洞口的那條花斑蟒蛇。它懶洋洋地在那兒曬著太陽,圓圓的身子明顯地撐出了一個一個的疙瘩。不用說,我最後的口糧,已經落入了這個不勞而獲的家夥口中。我憤怒了,連蟒蛇,這個平常我都懶得看一眼的家夥,竟然也欺負到了驕傲的鷹的頭上,這真是奇恥大辱。難道,它竟然看出了我死亡的征兆?這個倒黴的家夥,就讓你來當我的最後一個獵物吧!

  我孤注一擲地撲了上去!我用盡了全身的力量,連同我的體重,全部集中在我的喙上,一下就啄在了蟒蛇的腦袋上!頓時,這個家夥的腦袋就開了花。它纏在那塊方石上的身子慢慢散開了,然後扭作一團,痛苦地掙紮了一番,終於不動了。

  我啄開它的肚皮,將它剛剛吸進去的兔子肉撿了出來,這是屬於我自己的東西,等吃完了這些兔子肉,就該輪到這個倒黴的家夥了。我艱難地吞下了幾塊兔子肉,肚子很快就飽了。

  我抬起頭,太陽已經升高了。無邊無際的天空湛藍湛藍的,是沒有一絲兒雲彩的那種藍,藍得親切而富有魅力,這使我瞬間產生了飛翔的欲望。但我不能這樣做,我的羽毛已經太過粗壯和沉重,隨時都有喪失飛翔能力的可能。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我曾經看到過多次垂直降落的鷹。無論是在平原還是高原,如果你在地上看到一隻鷹的屍體,請向他致敬。這是我們鷹家族中死不服輸的英雄,當然了,也是失敗了的英雄。他們到了晚年,到了我現在的這種狀態,仍然不相信天空會拋棄他們,他們抵擋不住天空那湛藍的誘惑,勇敢地衝上藍天,向遠處、高處飛翔,很快,他們就筋疲力盡,無力返飛,隻能壯烈地摔死在歸途中。

  我仍然選擇了那塊岩石,試探著輕輕啄了一下,有點兒輕微的疼痛感。我加了點兒力氣,又啄了一下、兩下……疼痛在逐漸加劇,但我沒有停下來,死亡的噩夢和對藍天的渴望,使我痛下決心,無論怎樣的痛苦,我都要忍受,我一定要重生,重新飛向藍天。

  咚!咚!咚咚咚……咚--鑽心的疼痛使我失去了知覺。

  清醒時,又是另一天的早晨了,我躺在岩石上,全身的羽毛全被露水浸透,顯得更加沉重了。周圍奇形怪狀的岩石也都濕漉漉的,看來,昨晚的露水很大。我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前走了兩步,竟站立不穩,晃了兩晃,幾乎摔倒在地上。饑餓又一次向我襲來,我蹣跚著走向那條蟒蛇。蟒蛇的腦袋平趴在岩石上,兩隻眼睛仍然鼓著,貪婪地盯著我。好的,那就讓我從它的兩隻眼珠子開始吧。我用力啄向蟒蛇的眼睛,咚的一聲,我的喙就反彈了回來。而蛇眼,還完好無損。我這才發現,我的喙已經在岩石上啄平了,沒有任何的尖棱了。幸虧,我麵對的是一條死蛇,否則的話,它反擊過來,後果真的難以想象。

  我忍著餓,再次來到那塊岩石前,開始反複敲打我的喙。起初,是疼痛,後來,變成了麻木,麻木過後,又成為疼痛……這樣反反複複地敲打,反反複複地承受著麻木和痛苦……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我不知道昏迷過去多少次,也忘記了白天與黑夜的界限。我隻知道,每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我都會努力站起來,繼續敲打著自己的喙,然後昏迷、醒來,醒來,昏迷……我記不清這樣過了多少天,因為每一次昏迷,我都不知道是昏迷了多長時間,我的日程裏已經沒有了白天和黑夜,隻有昏迷和醒來兩個概念。

  當我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時,驚喜地發現,我的喙已經完全脫落了。我完成了重生的第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很多鷹,都是在這一步未完成時放棄了重生的。是的,相對於這種折磨,死亡的痛苦反而微不足道。

  接下來的日子,雖然沒有了疼痛的伴隨,但仍然是難熬而恐怖的。我必須安靜地待在巢裏,等待著新的喙生長出來。我的巢是安全而舒適的,但它卻無法阻止我的饑餓感。那條蟒蛇已經被曬成了肉幹,這嘴邊的美味,我也無福享受。在我的新喙長出來之前,我隻能選擇忍耐。睡眠在這時也變得凶險起來,因為已經餓了好多天,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如果長睡不醒,就會在睡夢中離開這個世界。可是,我太困太乏了,精神也萎靡不振。我終日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每時每刻都想進入睡眠。但每到沉睡的邊緣,我都會警醒,努力把自己從睡眠中拉出來。

  我從小就聽說,作為百鳥之王的鳳凰每500年要經曆一次浴火重生。當她的生命快結束時,便會集起一堆梧桐枝,點燃起熊熊大火,她在烈火中、在瀕死的境地中舞蹈,從而獲得重生。重生後的鳳凰就會變為朱雀,成為永遠不死的神鳥。我想,鳳凰涅盤的痛苦,與我忍饑挨餓的煎熬,哪個更難以忍受呢?在烈火中舞蹈,如果重生不成,就會變成自焚,那該是怎樣一種凶險呢……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曾嚐試著去食用那條蟒蛇曬成的肉幹,但沒有了喙的嘴,根本啄不下硬邦邦的蛇肉。食物近在咫尺,卻無法享用,這是我以前無法想象的事情。在我的新喙長出來之前,我可能就會餓死了,我已經挺不了多久了。

  鷹真的能涅盤重生嗎?這會不會是一個騙人的傳說?有哪隻鷹能一百多天不吃不喝地活下去呢?根據我四十年的生活常識,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第一次對重生產生了懷疑,在這麽殘酷的現實麵前,我已經接近絕望了。

  又是一個早晨,奄奄一息的我睜開眼睛,一縷陽光從岩石的縫隙裏照射進來,明媚而又溫暖。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在世上見到的最後一縷陽光了,我得好好看看。這時,我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東西,一隻蛋,一隻很大的天鵝蛋,不知何時降臨了我的巢穴。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想不到世上竟有這麽巧合的事情,一隻天鵝,在飛臨我的巢穴的時候,恰巧下了一隻蛋,而且恰巧摔裂了一道縫。我奮力站起來,湊到蛋的跟前,然後,把沒有喙的嘴放進那條縫裏,輕輕一吸,又黏又香的蛋清和蛋黃就溜進了我幹渴已久的食道。這真是一隻救命的天鵝蛋,我吸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將它吸完。這時,大片的陽光斜照進我的巢穴,我有了深深的困意……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長時間,醒來時,我感覺自己全身充滿了自信和力量。我走出巢穴,清新的空氣讓我精神一振。沒有風,陽光靜靜地照射在億萬年前就長在這裏的岩石上,四周很靜。我迷戀地望著湛藍的晴空,沒有一絲雲,我的幾隻同類停在高遠處,伸展著巨大的翅膀,一動也不動,像掛在了那裏。我不由想起自己精力充沛的那些時光,那時,我也經常這樣掛在天的虛無之處,什麽也不幹,就這麽一天一天地掛著。那時,我並不懂得,很多鷹放棄了狩獵,就這麽空掛在天上有什麽意義。直到現在,我才恍然,有時候,沒有意義才是最大的意義,因為,在世間萬物之中,隻有我們,鷹,才可以這樣高掛在天空,這是鷹的驕傲。天空是我的戰場,是我的樂園,也是體現我生命價值的地方。我久久地凝望著,忽然間豪情萬丈,我要擁抱它,融入它,哪怕成為它的一縷風,一粒微塵……

  良久,我感覺肚子又餓了,是那種刀絞胃腸般的餓,這殘酷的現實讓我在心的最深處歎了口氣,剛剛的豪情化為烏有,前途和未來一下子又黯淡下來。我收回了遠眺的目光,想讓眼睛休息一下。我就是在這時候發現那隻鷂子的,準確點兒說,是一隻死鷂子,他仰麵朝天地躺在離我巢穴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眼睛閉得緊緊的。隱隱約約地,我還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正離開我的巢穴,箭一般消失在天際中。那個影子是那麽的矯健,熟悉又陌生,雖然隻是一瞬間,卻讓我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無法阻擋的溫暖。

  極度的饑餓使我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狠狠地在他的脖子上啄了一下!饑餓使我忘記,我已經沒有喙了,我是啄下去的同時才想到的,這一下絕對毫無收獲。但是,我這一啄之下,竟然將鷂子的脖子啄了個小洞,我真切地品嚐到了鮮肉的滋味。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我的喙已經長出來了,呈乳黃色,盡管還有些短小,顏色也有些鮮嫩,但畢竟,它是我的新喙,是我的喙的第二次生命。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刹那間籠罩了我,我完成了重生的第一步,我的喙重新長出來了!我仰天發出了一聲尖嘯!這是自我母親去世後,我發出的第一聲長嘯!

  我先喝幹了鷂子的血,然後,把他放回我的巢穴,貯藏了起來。我汲取了那些兔肉被偷的教訓,為了防止蟒蛇之類的小偷再把這珍貴的食物吃掉,我隻能這樣。現在食物對我來說,就是生命,就是前途,就是未來。所以,我不但要好好保護它,還要盡可能慢地享用它。因為對於一隻重生的鷹來說,需要麵對的,還有好多好多天的煎熬,我要用這有限的鷂子肉盡量多維持幾天。

  等待是漫長的,也是無聊的,有時候甚至是絕望的……但我別無選擇,我現在要做的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等待,第二件事還是等待,第三件事仍然是等待。這無邊無際的等待,前途未卜的等待,經常讓我心如死灰。我從來沒有感受過時光如此之慢地在我的身邊徜徉。每天,我都心急如焚地盼望著日頭早早地從東方升起,然後像鷹一樣盤旋著飛過正南方向,再以鷹的速度從西方落下,讓我盡快地度過這一天。然而日頭走得總是太矜持、太遲緩……尤其是正午,它放射著耀眼的光芒,無動於衷地懸掛在空中,一動也不動,就像在那裏掛了一千年,一萬年……還要掛一千年,一萬年……日頭不動,時間好像也停了下來,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靜止的,壓抑,太壓抑了,我的內心在一天又一天煉獄般煎熬的等待中越來越狂躁起來,我逐漸喪失了耐心和信心。幾天前,我已經吃完了那隻鷂子的最後一根羽毛,現在,我又陷入了饑餓的困境。如果來一場雨該有多好,至少可以讓我喝點兒雨水,潤一潤我幹燥的喉嚨,清新的空氣也會使我安靜下來。然而,天空仍然是萬裏無雲。我再一次抬頭望了望那輪可惡的火球,然後笨拙地將腦袋撞向一塊岩石!

  我相信我昏迷了足足三天的時間,因為我醒來時,我腦袋上噴出的血,已經在岩石上曬成了幹,並離開岩石表層,翹了起來,像一張張烙熟了的奇形怪狀的血餅。我居然沒有死去,這使我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麽辦。我下意識地將岩石上的血餅啄了起來,吸入體內。饑餓使我啄得非常貪婪,用力也大了些,竟然將岩石撞出了火星!哦,我吃了一驚,看自己的喙,竟然變成了紅褐色,這種顏色,在我們鷹家族中,是成熟的表現。我的喙,在我已經接近崩潰時,悄悄長成了。

  我開始用堅硬的新喙對付自己的爪子。我必須將自己早已經磨鈍的爪子一個個拔出來,隻有這樣,才能長出新的、鋒利的爪子,才能在捕獵時一擊成功!我有兩條腿,每條腿上有四隻利爪,前麵三個並排叉開,後麵藏著的一個是至關重要的,它要和前麵的三個同時用力,才能將獵物抓牢。我知道,一個一個拔下自己的爪子,會很痛。但我已經有了破碎喙的經曆,不想再試探和猶豫,無論如何,我也逃脫不了劇烈疼痛的厄運,那就幹脆讓疼痛來得快一些,酣暢一些吧……

  痛,是那種鑽心徹骨的痛。我的厲叫聲刺破天空,在崇山峻嶺之間回蕩著,周圍的鳥雀全部聞聲而逃,黑壓壓的鳥群遮住了陽光,又很快消失在天際。伴隨著一聲聲悲鳴,一隻隻血淋淋的爪子被我生生地從腳趾上拔下來,一隻,兩隻……當最後一隻爪子拔下來後,我已經無法站立,癱倒在岩石上。

  我全身的羽毛都被汗浸透,沒有了一點兒鷹的威儀,甚至,更像一隻落湯雞。

  又到了我選擇的時候,我將麵臨兩種選擇,這是我的前輩們告訴我的。或者,靜靜地等待我的爪子重新長出來,等爪子重新成為利爪,有了攻擊能力後,再用喙將粗大沉重的羽毛一根根拔掉,然後,再耐心等待新的羽毛長出來;或者,現在就將羽毛拔下來,讓爪子和羽毛同時生長。前者,要多耗費一個月的時間,但相對安全一些,如果遇到意外的侵害,起初是憑借著喙和羽毛的同時存在,後來依靠喙和爪子的同時存在,都能做出抵抗和反擊,比較擔心的是,多一個月的饑餓煎熬,也會時時與死神相遇;後者,會早一個月完成涅盤重生,但是,爪子和羽毛的同時喪失,會令我的身體失去平衡,連站起來都很難,遇到意外襲擊,隻能任由宰割。

  我選擇了後者,我喜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覺。這才是鷹的選擇,決絕而無畏。拔掉羽毛,並沒有讓我承受太大的痛苦,比起毀掉喙和爪子,這點兒痛苦根本微不足道。一隻鷹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所有的羽毛,需要的是勇氣。當他的羽毛不在了,利爪不在了,他還是一隻鷹嗎?

  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決絕地敲碎了自己的喙,拔下了自己的爪子和羽毛。我已經成功戰勝了自己。但是,我無法知道,我是否能夠最終戰勝時間。我還需要三十多天的時間,讓爪子和羽毛重新長出來。隻有熬到那時,我才能真正獲得三十年嶄新的生命,再次翱翔在天空,成為空中驕子。

  接下來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渾渾噩噩的,每一天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間抑或半昏迷狀態下度過的。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全身,但我可以想象,自己光禿禿的樣子一定很醜陋。我無法站起來,雙爪觸到岩石時鑽心的疼痛是次要的,在岩石上留下斑斑血跡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頻繁的摩擦,會影響爪子的成長。我天天躺在巢穴裏,奄奄一息,如同一隻死鳥。

  我已經好多天沒有享用過食物和水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萎縮,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具幹癟的屍體,那時,我的涅盤重生之夢就徹底破滅了,臨死之前承受的這些折磨和煎熬全成枉然。在另一個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虛無世界,我可能會遇到我的母親和妻子。極度的虛弱,我隨時會沉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我就努力地仰著自己的脖頸,不讓腦袋垂下來。但是,腦袋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耷拉下來……迷迷糊糊之中,我看到了母親和妻子,她們就在我的眼前站著,都笑著看我,母親說,來吧,孩子,別遭這份罪了,到我們這裏來吧……然後,她們帶著我走向黑暗的天空,我跟在她們後麵,感覺到身子在逐漸下沉、下沉……身下好像是無底的深淵,我越沉越快,卻總也沉不到底……身下慢慢變得紅光耀眼,在深淵的深處,是一片火海,母親和妻子很快就消失在火海中。我奮力扇動翅膀,想飛離火海,但翅膀已經蕩然無存,我的身子流星般向火海墜去……

  在我絕望的時候,一陣冷風襲來,我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眼前竟是一片黑暗,巢穴的出口,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阻擋住了外麵的光線。我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就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險。沒容我多想,一隻冷硬的爪子就攫住了我的脖頸,用力往巢外拖去。我內心一片冰涼,我曾經的擔心要應驗了,在經曆了那麽多的痛苦和磨難之後,一切努力將化為烏有,生命也會從此終結。這個不速之客把我拖出了自己的巢穴,扔在出口的岩石上。我眨了眨眼睛,看清眼前竟是一隻黑色的山貓,這是一隻雄性的山貓,黑色的毛發隨風瑟瑟,純粹得沒有一根雜毛。他非常精壯,如果不是攀岩的佼佼者,他也不會上到這絕壁之巔。這個平時見到我就拚命往石頭縫裏鑽的膽小鬼,現在卻扮演著殺手的角色,他邁著自信的步子一步一步接近我,烏黑冷酷的眼珠陰森森地盯著我,看了好長一會兒。在我40年的狩獵生涯中,已經有數不清的山貓喪生在我的利爪之下。今天,報應終於來到了。

  突然,山貓閃電般撲了上來!我調動起所有的精力,在他的尖齒即將咬到我的喉嚨時,奮起一擊,用我嶄新的喙狠狠啄在他的一隻眼珠上!

  慘叫聲同時響起!

  我們兩敗俱傷。

  我啄瞎了山貓的一隻眼睛,他痛得在地上翻滾,在岩石之間撞來撞去,發出淒厲的尖叫。而我的脖子,也遭到了重創,被這個入侵者撕開了一個小小的血口,殷紅而黏稠的血正緩緩地流出來。我奮力地掙紮著,想乘機撲上去,消滅這個危險的對手,再把他用作賴以生存的食物。可是,我卻動彈不得。兩隻爪子一接觸到岩石,就痛徹心扉,沒有了羽毛的身體,也無法找到平衡使自己站起來。我努力的結果,就是在岩石上翻了幾個滾兒。我知道完了,我隻能任由這隻山貓宰割了。

  那隻山貓,在經受了最初的劇痛之後,沒有馬上進行反擊,而是選擇了落荒而逃。

  我長出了一口氣。

  貓,終究是貓。

  鷹,還是鷹。

  我休息了好長時間,在體力恢複之後,開始試著走回巢穴。但“走”已不太可能,我仍然無法站立起來,為了能回到安全的地方,我隻好暫時放下鷹的尊嚴,連滾帶爬地回到自己的巢中。如果不是涅盤重生,我從未想到過會有今天的狼狽如斯。在我爬過的岩石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這對於我本已即將耗幹的身體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我守在自己巢穴的出口,一動不動。

  我在等待著那隻山貓,他肯定會回來複仇。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直沒有山貓的影子出現。

  但我知道,他會來的。

  我用傷口的血維持著自己的生命。每到熬得支撐不住時,每到昏昏欲睡時,我就在自己的傷口上狠狠地啄一下,不僅是為汲取一點兒可憐的營養,更為主要的,是讓這痛,來提醒自己不要睡去,不要在夢中成為山貓的腹中之物。山貓的耐心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他一直沒有來。而我的傷口,一次一次地結痂,又一次一次地被我自己無情啄開,我用微弱的血和疼來留自己在世上。

  山貓終於來了。在一個深夜,他悄悄地潛進了我的巢。距離上次搏鬥,已經過去了十多天的時間。他肯定以為,我的生命之火已經燃盡,因此,他就有些長驅直入的樣子。黑暗中,我看到一團比黑暗更黑的影子,慢慢向我迫近。最為醒目的,是他那隻彌漫著綠光的眼睛,像一盞燈,在黑夜裏遊離、飄移。

  我沒有等到他出擊,就將等待了十多天的力氣凝聚在喙上,對著那盞“燈”,閃電般啄了過去!

  我隻聽到一聲厲叫,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是個中午,我不知道自己又昏睡了多長時間。巢內一片狼藉,到處是羽毛、鮮血和碎石。更令我吃驚的是,那隻山貓,就橫臥在巢穴的出口,全身布滿了傷口和血跡。我看著這隻自己送上門來的美食,內心充滿了久違的快樂。

  我艱難地挺起身子,開始慢慢享用這隻精壯的山貓。我餓了太久,吃得無比貪婪,我把大半個山貓的肉、骨頭全部吞了下去,連皮毛也沒有放過。我真切地感受到我新生的喙是多麽的銳利,這使我對自己即將長出的新的利爪和羽毛也充滿了期望。飽食之後的困意襲來,我在自己溫暖的巢裏,美美地睡著了。

  我相信,這一次我睡了很久,因為醒來時,我全身有一種細微的癢,原來,我的新羽毛竟然鑽出了皮膚。我試著站了站,竟能站起來了。更加意外的是,我的利爪也長出了白白嫩嫩的芽,我的新生,真的開始了。我步履蹣跚地走出巢穴,我已經好久沒有能力“走”出自己的巢穴了。外麵已經有些冷了,這時候,山下原野上的莊稼大概已經收割了,接踵而來的,是漫長的冬季。在以往的歲月中,冬季是我們獵食最為艱難的季節,很多動物都貓冬了,原野上一片空曠,樹林裏也難尋動物的蹤跡。那時候,我經常連續十幾天捕不到獵物,隻能默默地忍受著饑餓。而今天,我的運氣還好,那半隻山貓,足夠我應付剩餘的時間。

  一場大雪覆蓋了一切,把山川、河流、大地全部變成了白色的,但是,它改變不了天空的顏色。天空是屬於鷹的。我站在已經被大雪覆蓋的岩石上,貪婪地望著天空。

  一個雄偉的身影在遙遠的天際向我飛來,越飛越近,越飛越像是我自己,像我已觸手可及的夢想。

  原載《小說界》2013年第4期

  點評

  歲月是世間萬物的天敵,任誰也不能躲避。優勝劣汰,適者生存,衰老或死亡似乎早已前生注定。盡管“我”的父親、母親及妻子早已離世,“我”也到了40歲這個門檻上,然而,“我”既沒有向命運低頭,也沒有屈服於年輪,而是以決絕的勇氣,抗拒衰老,爭取涅盤重生。因此,“我”是一個不服時間安排、不向命運低頭的家族英雄。

  “我”不但忍饑挨餓,還要時刻警惕山貓、豹子等昔日對手的襲擊。我差點喪生於獵豹腳下,“我”重傷於和山貓的一次決鬥。“我”孤苦伶仃地對抗著一切艱難和險阻,但是,“我”也屢屢化解掉了這些周遭的壓力和危險。因此,“我”是一個不懼險惡、心存求生願望的孤獨英雄。

  除了忍饑挨餓、警惕天敵之外,“我”還要忍受劇痛,在岩石上反複敲打我的喙,以便棄掉舊的,長出新的。在不斷的昏迷與醒來之間,在漫長的等待和祈禱之中,“我”終於長出了新喙。我還要用尖銳的新喙拔出磨鈍的爪子,以便長出新的、更加銳利的爪子。經過萬千磨難,我終於涅盤重生了。因此,“我”還是一個拋棄舊我、置換新我的革命英雄。

  作家賦予這隻老鷹以上述三重形象,不單單指向動物界,也指向個體的人。一個處於逆境、痛境、險境或絕境中的人,該秉持怎樣的人生態度?該采取怎樣的行動?作家講述的這隻老鷹涅盤重生的故事或許給我們以有益的啟發。

  這個短篇重情緒(情感)渲染,輕故事敘述,重思想(理念)營構,輕藝術形象的表現,因而,其思想、主題及情感值得讀者細加體味。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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