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一章 朝著雪山去

  甫躍輝

  關良說他要去朝聖

  時值中午,九樓陽台。每天這時候,我都會站這兒,朝遠處眺望。其實沒什麽好眺望的,隻望得見一幢幢裝飾著玻璃幕牆的高樓泛著冷冷的光。可這讓我踏實--單位領導已經決定,讓我畢業後留下。也就是說,我可以憑這份工作,順利拿到上海戶口,順利成為新上海人了。這時,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對我說,一塊兒吃個飯吧?我說,你誰啊?電話那頭說,關良。我說,哦,關良啊。有點尷尬,忙說,我剛掉了手機……關良在電話那邊很輕地笑了一聲,說,不用解釋。一時無話。握著手機,眼前浮現出關良的樣子:麵色蒼白,眯著眼笑,一臉無所謂。他說,那就這樣定了,地址我發你。我說好哇。掛了電話,舒了一口氣。關良終究沒忘記我。想到自己竟如此期盼著關良的邀約,又不由對自己生出幾分鄙薄。

  大概是一周前開始的,關良三天兩頭約同學出去吃飯,每次就約一個。吃飯回來,總不免要交流,語氣裏透著狐疑:

  “他說啊,他要去拉薩。”

  “啊?真要去拉薩?”

  去拉薩,掛在關良嘴邊不是一天兩天了。記得大夥在他的電腦上看完電影《天下無賊》後,半晌,關良冒出一句話:“哪天,我也到拉薩去。”

  魯健說:“朝聖哪?”

  又過了半晌,關良笑了一下:“嗬,朝聖。”

  魯健“嘁”了一聲:“腦子壞掉了!”

  那以後,關良好多次說到要去拉薩,大家都以為他開玩笑。魯健聽見了,總會“嘁”一聲,聽得多了,連“嘁”都懶得“嘁”了。漸漸的,關良也就不說了,我們自然也慢慢淡忘了,不料這時候又提起。

  關良真要去朝聖?

  一

  關良老家在湖南農村。在他有限的敘述中,我們知道那地方有一條大河,河麵寬廣,流水清澈,常有漁船往來。關良家住河邊,推窗就能兜一臉河麵吹來的水汽。關良以當地高考文科第一的成績,被上海這所全國著名的大學錄取,這在當地是轟動一時的大事。家裏人為此請了不少親朋好友吃飯,十來張桌子就擺在河邊。從中午一直鬧騰到晚上,關良喝了不少酒。關良說,那天是他第一次喝酒,也是他第一次懂得了,讀書實在是沒意思的事兒。

  是的,關良就是這麽說的:“沒意思!”他撇了撇嘴,又搖了搖頭。

  “怎麽沒意思?”我們問。

  關良撇撇嘴:“沒意思--至少沒打遊戲有意思。”

  我們住的是四人間,我和關良來自農村,魯健和林一昂來自城市。一般我躺床上一刻鍾後,魯健和林一昂開始洗漱,他倆躺下後開始聊天,我在他們的說話聲中漸漸睡去,半夜醒來尿尿,就隻看到關良一隻腳踩著凳麵,鵝似的向前抻出脖子,臉上映著電腦屏幕的藍光,靜幽幽的,鬼魅一般。一年四季,關良的姿勢都沒什麽變化,變化的隻是衣著,冬天是一件到上海後買的廉價羽絨服,夏天光著膀子,露出兩排柵欄似的肋骨。

  魯健問關良:“你高中時候,也這麽玩遊戲?”

  天正熱,關良光著上身,露出一身白膩的肉,軟綿綿地趴在電腦前,眼睛一眨不眨,好半天,轉過臉來,眯了眼覷著魯健,慢悠悠地說:“那時候年紀小啊,不懂得玩兒,白白浪費了好多時間哇。”

  魯健“嘿”了一聲:“小子哪!”

  多數情況下,關良很安靜。不安靜了,往往是打遊戲沒法通關。這種情況下,他會兩隻手啪啪拍打著鍵盤,繼而哢哢地摳掉幾個按鍵,又嘩啦一下扯了線,咣當一聲將鍵盤摔在地下,恨恨地踩上兩腳。我們轉過臉去看他,他光著膀子,低垂著頭,赤紅了臉,盯著肢解了的鍵盤,咻咻地喘氣。還有一次,我們都起床了,他才睡下。不久就聽到他說夢話,揮舞著兩隻手,喃喃道:“殺死你們,殺死你們!殺!”手往天花板一捅,停頓了兩秒鍾,軟軟地垂下。我們麵麵相覷--那陣子,正有一樁校園殺人案轟動全國。我們心裏多少有些惴惴,心想,今後可不能隨便說他了。

  往常,我們拿了獎學金,會說關良:“你要是也拿了獎學金,也能為家裏減少一些負擔啊。”我們跟家裏打完電話,會說關良:“你怎麽就不知道給家裏打個電話,他們多掛念你啊。”我們戀愛了,會說關良:“小子,好好找個女朋友照看照看自己吧,看你這一身,都臭了!”關良要麽沉默,要麽就說:“沒意思。”我們也不指望他覺得有意思,說他的過程似乎就讓我們很享受了。此外,還有一種情況關良也算有用--班裏很少有女生見過關良,我們有時便會熱情地邀請她們:到我們宿舍去看關良吧。

  印象中隻有牛麗華和關良說過幾句話。那天關良破天荒地到了教室,引得好多女生頻頻回頭。和於欣、蔣伊倩等女生嘰嘰喳喳一陣,牛麗華穿著小短裙,一隻手往臉上扇著涼風,臉頰通紅地來到關良身邊。

  牛麗華說:“你是關良吧?”

  關良仰臉看著她:“是。”

  牛麗華說:“你真是啊,我們都沒見過你……”回頭瞅一眼那群目不轉睛望著這邊的女生,粉撲撲的臉更紅了:“關良,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關良臉上的肌肉動了動,似笑非笑:“你有男朋友嗎?”

  牛麗華一隻手按著關良的桌子,一隻手撫著猛烈起伏的胸口,臉頰紅得幾乎要洇出血來。她又回頭瞥了一眼於欣和蔣伊倩,她倆都捂著嘴,扭過頭不看她。她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要問,是她們……她們要問……哎呀!”牛麗華叫了一聲,猛地折回身去,重重地跺著腳,衝向那群女生,嘴裏嚷著,看你們給我下套!女生們驚惶得水珠般濺開,尖叫聲、嬉笑聲旋渦似的盤踞了小小的教室。

  說實話,這事讓我們不爽。

  我們不得不承認,關良是勇敢的,是招女孩子們喜歡的。

  奇怪的是,沒聽說關良有過女朋友,也不見他像我們那樣,力氣無處發泄的野獸般急於找女朋友。隻是在遊戲之餘,他會從網上下載一些毛片,供我們大家欣賞。那些片子無數次讓我們熱血沸騰,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左衝右突的思緒,我們不得不轉移注意力,問關良:“怎麽不找個女朋友?”

  關良抬頭瞥一眼毛片,低頭呼嚕呼嚕喝上一大口方便麵湯,說:

  “沒意思!”

  二

  關良打了一年遊戲。又打了一年遊戲。又打了一年遊戲。又打了一年……我們一個接一個穿上西裝打上領帶拎上皮包,腳步匆匆,麵容嚴肅,忙於給自己找個飯碗。魯健在家人安排下順利考上公務員;林一昂去了會計事務所--一個和我們的專業絲毫扯不上關係的地方;我呢,正如這篇小說開頭所說,如願留在了一家出版公司。

  關良仍以四年一貫的姿勢趴在電腦前,盯著電腦屏幕。我們在他耳邊聒噪,找工作吧,快找工作吧!他入定似的,絲毫不理會我們。最後是輔導員急了。有一天,隻見關良穿了一套不知哪兒弄來的黑西裝,還打了紅白條紋的領帶,腳上的黑皮鞋擦得鋥亮。他看到我,臉淡淡地紅了,捏捏肩膀,又扯扯領口,出門去了。我去上廁所,才發現他在水房照鏡子,側過左臉看看,又側過右臉看看,再撩一下額前的頭發。

  是輔導員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魯健嘖嘖連聲:“懶人多福啊。”

  隻過了一天,關良又坐到了電腦前。在我們的追問下,關良一邊敲著鼠標,一邊慢悠悠地說:“沒意思,成天就坐那兒打電話忽悠人家買房子。”

  林一昂說:“怎麽沒意思?能忽悠人也是本事兒。”

  關良說:“沒意思嘛,就是沒意思了。”

  魯健肩頭搭一條毛巾,站在關良身後,兩手搭椅背,盯著屏幕上的遊戲戰況。魯健長得胖胖大大的,有些嬰兒肥的臉色若桃花,常跟關良交流遊戲經驗,並曾一起組團打魔獸。魯健的遊戲技術很不怎樣,這讓關良非常瞧不起。“怎麽那麽笨哪?”關良常常說魯健。魯健哪裏受得了這個?不多久,兩人的遊戲情誼就夭折了。

  魯健拍拍關良的頭,拖長了聲音:“見好就收吧,小子!”

  關良躲開頭,臉上似笑非笑。

  關良再沒出門找過工作。空方便麵盒很快積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直到十多個,高塔似的,搖搖欲墜地壘在桌上,一股混沌灰白的氣味浮蕩在屋裏。我們從外麵回來,剛進門的一刹那,總也禁不住要掩住口鼻。

  那套西裝呢,一直掛在牆上,像個沉甸甸的影子。

  那是我們最為忙碌的日子。畢業論文,畢業答辯,報到證,成績單,落戶口,遷戶口,謝師宴,謝友宴……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如同劇烈搖晃後塞滿了氣泡的可樂瓶。每天晚上,我們拖拽回疲倦麻木的身體,扔到二層的床上,一歪頭,就看到關良陷在一團幽藍的光裏,安靜得像一座遠古的青銅像。

  我們之間的聚會,關良倒是從不落下。他總是埋頭狂嘬。他這樣的表現令人失望。他從沒請我們吃過一頓飯--說都沒說過。

  魯健說:“關良,你工作怎樣了?”

  關良嚼著一塊肉,說:“還那樣……”

  林一昂說:“輔導員給你介紹了工作你怎麽不去呢?”

  關良咽一口菜,說:“沒意思……那有什麽意思?”

  林一昂擰了眉頭:“你老說沒意思沒意思,那什麽有意思?”

  關良淡淡一笑:“為什麽非得有意思?”

  林一昂倒是一愣,旋即,冷冷一笑:“你爹媽在農村挖地,你妹妹在城裏打工,不都為了供你讀書,你說他們又有什麽意思?”

  一桌人都靜下來。

  關良望著我們,張了張嘴,嘴裏空空蕩蕩。

  我本來想說,你不為了你自己,也得為了你的家人,他們在農村活得多麽不容易!但林一昂的話讓我莫名地有些不自在,這些話也就沒說出口。

  終於,關良嘴角動了動:“沒意思……”微微搖了搖頭,露出一絲僵僵的笑。

  我們都沒搭腔,都死盯著他。

  關良蒼白的臉終於由白變紅,又慢慢變白。沉默橫亙在我們之間,仿佛一段寬闊而無聲的暗流,讓人不知所措。忽然,他站了起來,朝門走去,撞倒了一把椅子,又撞倒了一把椅子,聲音誇張而無力地回響在飯店裏。

  這場景顯得那麽熟悉。

  我們七嘴八舌數落了他一頓,什麽人啊?!一麵敞開肚皮塞進去好多菜,倒進去好多酒,磨磨蹭蹭地不願回學校--我心裏有些打鼓,回去見到關良,說什麽呢?

  但沒什麽異常。關良趴在電腦前,一臉幽藍的光,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我們大聲嚷嚷著,躺下了,無話找話,直到很晚才睡。這以後,聚會中再沒出現過關良的身影。聚會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大家對暢想未來都少了興致。一頓飯吃下來,絕大部分時間是被沉默消耗掉的。我氣惱地意識到,是因為缺少了關良。我還以為我們成功地將他甩掉了,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是他成功地將我們拋棄了。

  三

  我在書店胡亂翻書,看了看表,拖延了十分鍾,又拖延了五分鍾,才踅出書店。

  關良背對飯店門坐著。我走到他跟前,他略微起身,朝我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

  我說:“不好意思,來晚了,路上堵得厲害。”

  關良說:“沒事沒事。”

  他蒼白的臉又浮出一絲笑意,有幾縷頭發粘在額前。

  我下意識地躲開他的目光,轉身喊服務員拿菜單:“還沒點菜吧?”

  關良說:“等你呢。”

  他臉上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心裏不禁又冒出那個疑問,是誰埋單呢?赴約之前,我就不止一次想要問問之前那幾位,好多次話到嘴邊了,又說不出。不能讓人笑話了。我雖然還沒正式拿到工資,用實習工資請吃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但是,關鍵不在於我請得起請不起,而在於這飯是關良請的,而在於大學四年來,關良沒請我吃過一次飯。憑什麽總是我們請他?

  越想越氣,氣得臉色陰沉沉的。我嘩嘩地翻動著菜單,關良低頭小口小口地抿著茶水,抬起目光:“你想吃什麽就點,我來埋單啊。”

  我臉上一熱,感到心思被窺破了,脫口而出:“哪能呢,你都沒找到工作。”

  關良笑了一聲:“嘿!”

  我為自己的“急轉彎”不快,但還是點了兩樣肉菜,一個蔬菜,還有一個湯。夠豐盛的了。關良抓過菜單,又加了一個蹄髈。

  關良說:“這哪兒夠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瞅了一眼關良,心想你還真要埋單啊?

  我說:“對了,你工作找得怎樣了?”

  關良說:“就那樣。”

  我說:“就那樣是怎樣?”

  關良說:“混著唄……”

  我說:“總不能這麽混著吧?”

  關良張了張嘴:“……”

  我說:“還玩遊戲?”

  關良嘴角一咧:“……”

  我說:“快戒了吧。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為了供我們讀書,家裏人多不容易啊,累死累活幹一年,還掙不來我們一年的學費。”

  我終究把那次聚會沒說的話說了出來。

  關良說:“嘿……”

  我隻好埋頭喝茶。茶葉很粗大,茶水呈現出可疑的黃色,喝起來有一股敝舊的味道。盡管如此,我還是喝了不少。喝茶的過程中,盤旋在腦中的,是我和關良鬧過的一點矛盾。是在一年前的夏天。天氣悶熱得像個大火烘烤的罐子,宿舍裏就關良和我兩個人,我在寫小說,關良在打遊戲。因為關良,窗簾嚴嚴實實地拉著--窗戶透進來的陽光會讓他看不清電腦屏幕。我被小說裏的某個情節噎住了,一直寫不下去,煩躁像溫度那樣在心中節節攀升,加之四周暗沉沉的氣氛推波助瀾,我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夏天浪潮般的陽光猛地湧入,我眯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啊……”

  關良扭著身子,驚恐萬狀地躲避著陽光。

  我剛轉身,關良就把窗簾拉上了。

  略一遲疑,我再次拉開窗簾。

  嚓啦--我一回頭,看到窗簾耷拉著。關良想要再次拉上窗簾,用力太猛,把窗簾上麵的扣子扯掉了,一半窗簾如同受傷的鳥翅耷拉著。算是扯平了,誰也不能完全如願了。如果再爭下去,我想主動讓步的肯定是我--我心裏莫名地有點兒惴惴的,似乎怕他夢裏喊過的那一聲“殺”。此後,我們說話更少了。

  一年多來,我們還是第一次這麽單獨坐在一塊兒。我想他不會不記得那次不愉快吧,但他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我也隻好裝糊塗。

  我說:“你真要徒步去拉薩?”

  關良說:“是。”

  關良的表情很鄭重,很嚴肅。我有點兒難以描繪心裏頭翻湧的感覺。雖說,早就聽魯健他們說過,可聽他自己說出來,感覺還是不一樣。我腦海裏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條漫長的紅線,紅線上有許多我茫然無知的地名。

  我舊話重提:“那遊戲怎麽辦?”

  關良說:“不玩了。”

  我瞅著他:“你能憋得住?”

  關良說:“一路上也沒法玩啊。”

  我說:“那倒是。”

  我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

  我說:“你要是真能去,把遊戲給戒了,倒真不錯。想不到,你還真朝聖去了。”

  關良說:“嘿……”

  菜陸續端上來,騰騰地冒著熱氣。關良招呼我,趁熱吃吧,趁熱吃!完全像個主人。我又有點兒不舒服,還有點兒尷尬。

  我們默默地各自吃著東西。關良吃得很認真,守財奴數錢似的把一片片菜葉慢慢填進肚子裏。我不時抬頭看他,他留著一拃長的頭發,從腦袋正中向兩邊披下,有著三流藝術家的標準氣質。臉還是有些虛肥,有些蒼白,因為很久沒照過太陽吧。我想象著,他若真徒步到了西藏,這張臉該變成什麽樣子。

  後來,是關良主動問我,工作怎麽樣?我說很好,一切順利。他點了點頭:“不錯,不錯。”我稍稍吃驚地看著他。

  我說:“你也可以啊,把遊戲戒了就行。玩遊戲也不能當飯吃,生活可不是遊戲。我們都這麽大了,怎麽著,也得養活自己。你怎麽忽然想到去西藏?”--我很快就要說出螺絲釘啊、棟梁啊、責任啊之類的詞兒來了。關良適時地打斷了我。

  關良微微笑著:“你的工作有意思麽?”

  我說:“當然有意思,不然,我幹嗎做這個?”

  關良說:“忙嗎?一個月……能有多少錢?”

  我有點兒受刺激,說:“很閑啊,不用每天去上班,工資嘛……加上其他收入,還可以吧。平均下來,一個月六七千不成問題。”

  我一個月不過三千多塊錢,但我不能這麽跟關良說。

  關良眼裏閃著灼熱的光,很滿意地說:“不錯不錯。”

  “你到了拉薩,把遊戲戒了,再找份工作,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兒,你想想,你爸媽,還有你妹妹……”

  關良再次點了點頭。

  從來沒有過,關良沒把“沒意思”幾個字掛在嘴邊。談話進行得異常順利,我又把之前大家講過無數次的道理給關良講了又講,還添油加醋地渲染了自己工作的前途。我甚至要了兩瓶黃酒。酒足飯飽,喝得微醺的時候,我看到關良忽然掏出皮夾子。

  關良舉起一隻手,搖晃著:“埋單!”

  我按下他的手:“你幹什麽?我來!”

  關良捏著皮夾子站起:“肯定是我來,我請的客。”

  我說:“我找到工作了啊,你跟我爭什麽?!”也站起,用整個身子攔住關良。

  關良還要爭,我趕緊跑到櫃台,幾乎是將錢硬塞給了服務員。

  關良連連埋怨:“哎呀,你怎麽這樣?”

  我慢慢喝了一口黃酒:“等你找到了工作再請我吧。”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關良悠悠地向我講述怎樣從上海到麗江,從麗江到拉薩。聽得出,他做了很多準備,他說出的那麽多地名,大多是我沒聽過的。

  我說:“這麽遠的路,你還是得多準備一些東西吧?”

  關良說:“其實,多帶些錢就行了。”

  我說:“你打算帶多少呢?”

  關良忽然盯住我:“我現在……身上隻有兩三千塊錢。你能不能借我一點?”

  我心頭一緊:“要多少?”

  關良說:“兩千,有嗎?”他直直地盯著我。

  酒已經醒了一半。我近乎乞求地說:“一千,行嗎?”實在不好意思,又補充說:“這一千塊,借你五百,另外五百,算我支持你的。”

  關良說:“那真是太感謝你了。現在帶錢了嗎?”

  我說:“現在?”

  關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我難以抗拒地掏出錢包--他剛才一定看到錢包裏的一疊紅票子了--僵硬地數出十張,擎在手中,說:“戒了遊戲。”

  關良蒼白的臉有了紅潤,似笑非笑,將擋在眼前的幾縷長發輕輕向右一甩,雙手接過錢,晃一晃,嘻嘻笑著,塞進自己的皮夾子。他站起來,給我的杯中倒滿酒,把酒杯遞到我手中,大聲說:“兄弟,別的不說了,幹一個!”

  我大聲附和道:“幹一個!”

  這一刻,我的血簡直有點兒他媽的沸騰了。

  回去路上,夜風一吹,我才徹底清醒過來。剛才怎麽回事兒?我糊裏糊塗地搶著付了賬不說,又糊裏糊塗地給了他一千塊錢,還糊裏糊塗地聲明,其中的五百塊是送他的。我這是幹什麽,我有病啊?!魯健他們幾個王八蛋,一定也有過同樣的遭遇,但他們誰也沒提醒我。可說到底,這怪不得別人,誰讓自己虛榮心作祟?

  真沒意思!

  四

  牛麗華結婚的消息,如一枚重磅炸彈,炸得全班暈頭轉向。都什麽時候了,還有空結婚?再說,她什麽時候談的戀愛?我們打內心裏覺得,牛麗華就是紅娘那樣的丫頭,總是陪著閨蜜戀愛、分手,幫著別人甜蜜,也幫著別人憂傷。可如今,大夥兒忙著寫論文找工作,她要結婚了。結婚對象很快被女生們調查清楚,那人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父母都是市裏的幹部,他卻不願從政,而是自己開公司,牛麗華嫁給他後,不用出門工作,在家裏愛幹嗎幹嗎……越調查,越氣惱。憑什麽啊?牛麗華既不聰明,也不漂亮。過了幾天,才知道,兩家是世交。大家歎一口氣,隻能怨自己生得不好。

  如果不是關良宣稱徒步去拉薩,牛麗華的婚姻絕對是畢業季的最大話題。

  關良接到牛麗華電話時,我們剛好都在宿舍。

  魯健說:“沒準兒,牛麗華要質問你,怎麽搶了她的風頭。”

  關良鼻孔裏哼了一聲。

  林一昂說:“牛麗華不還問過你有沒有女朋友嗎?”

  魯健說:“咦……我怎麽忘了這事兒……不會……”

  魯健和林一昂做作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關良單穿一條三角內褲,如同一大塊肥肉穩在電腦前,對旁邊的說笑不聞不問。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關良接了,應付地說,出門了出門了。掛了電話,在我們的嬉笑和催促聲中,關良又呆呆地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穿了褲子,穿了衣服,靸了人字拖,拎了裝滿幾十個空方便麵盒子的垃圾袋,塔拉塔拉地下樓去。我們立即擁到窗口邊。不一時,關良出了宿舍樓,抬手遮擋了一下陽光。六月的陽光真夠耀眼的。他慢慢地朝自行車棚邊的柳樹走去,牛麗華從樹後閃出來。相距遙遠,我們看不到他們臉上的表情也聽不到他們說什麽。四周很靜,偶爾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就在我們正要失去興趣時,令人驚異的事發生了。

  牛麗華兩手一張,抱住關良。許久,就那麽抱著。

  魯健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操!”

  關良回來後,在我們的一再逼問下,他才說出緣由--

  牛麗華見到關良後,兩人一時無話。牛麗華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你真要去拉薩?”

  關良說:“你真結婚了?”

  牛麗華豐潤的臉頰迅速地紅了,她似乎誤會了關良的意思,羞澀地低下了頭,半晌,才說:“結婚還能有假?你……為什麽要徒步去拉薩?不找工作嗎?”

  關良說:“你不也沒找工作?”

  牛麗華又低了頭,說:“那不一樣,我的情況不一樣……其實,我不像你們想的那樣,我要是能像你這樣多好……”

  關良說:“那和我去拉薩?”

  牛麗華肯定又誤會了關良的意思,她把頭低得更低了,聲音低到了塵土裏,像是埋在塵土裏發不了芽的種子。

  “我去不了,我隻能在家裏待著,哪兒也去不了。我……”她忽然抬起頭,直直地盯著關良說:“我能抱抱你嗎?”

  關良幾乎沒有一絲猶豫:“好!”

  “我能理解你的處境,我能理解。”關良和牛麗華抱在一起時反複說。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相信。”牛麗華和關良抱在一起時反複說。

  兩人沿著學校的櫻花大道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最後在牛麗華的堅持下,去了學校後門的必勝客。在必勝客裏,牛麗華從小包裏翻出一個藍色碎花紙袋。

  “這個你一定要收下,是我送你的。不一定用得到,但你一定要收下。你代我到西藏看看雪山,看看那麽高那麽藍的天……”

  關良接過紙袋,目光堅毅而溫柔:“你放心,我會替你去西藏的。”

  那一刻,牛麗華眼眶裏閃著淚光,滿臉通紅,囁嚅著:“對不起,我不能和你……”

  牛麗華算是徹底誤會關良的意思了!

  我們搶過關良的紙袋,撕開封口的透明膠帶,裏麵還有一個小紙袋,打開來,是簇新的百元紙幣,厚厚一大遝,應該有近萬吧。

  魯健誇張地嚷道:“你小子發了!”

  關良隻朝錢瞥了一眼,就把它們塞進抽屜,隨手團了紙袋,塞進垃圾袋。

  蔣伊倩給關良錢,則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在那之前半個月,我問起蔣伊倩畢業後有什麽打算。她說,要出國學語言學。你學的是漢語語言學,幹嗎出國啊?你不懂!蔣伊倩瞪我一眼,又說,國內學術環境這麽差,能做出什麽?那一刻,我對蔣伊倩的崇敬之情不得不油然而生,然而,僅僅半個月後,蔣伊倩告訴我,她要到上海海關上班了。

  “你不是要出國嗎?”

  蔣伊倩瞪我一眼:“你不懂!”

  我真的不懂。

  “很多時候,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不能每個人都像關良那樣,想打遊戲就打遊戲想去西藏就去西藏……如果每個人都那樣任性,這世界早完蛋了。我不知道你們男人怎麽想的,反正女生得現實點兒。”

  蔣伊倩說完重重點了點頭。

  “你們女生不是都覺得關良徒步去西藏非常牛逼麽?”

  “是牛逼,但我幹不了那樣的事兒,所以我才特別佩服他,所以,”蔣伊倩停頓了一下,“我才資助了他兩千塊錢。”她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也給他錢了?!”我懷疑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蔣伊倩的腦袋出了毛病。

  “你要能徒步去西藏,我也會資助你!”

  蔣伊倩的腦袋肯定出了毛病。

  真正為了學術出國的,反倒是平日裏不聲不響的於欣。

  小個子於欣是班級裏學術小團體的重要成員,我也曾是這團體的一員。當她打電話給我,我想她一定是要告訴我,她即將遠赴美國耶魯大學攻讀博士了,不料,她卻動情地說起了另一件事。

  “你知道關良為什麽要去拉薩嗎?”

  “不就是不想工作嗎?當然,我們都猜想他是要以此戒掉遊戲。”

  “關良告訴我,他考上大學後,家裏請了很多人吃飯。很不巧,那天他爸重感冒,跟那些人喝了沒幾杯就醉了。但不喝酒又不行,那些人都是要給他家錢的,沒有他們的資助,他根本上不了大學。從來沒喝過酒的他,跟每個人都喝了。他帶了一種複仇的心態的,最後把好幾個人喝趴下了。他說,那天看到他爸蹲在後院嘔吐,他一下子覺得讀書是那麽低賤的事兒,考上名牌大學又怎樣呢?現在他不想再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工作了又怎樣?他就要活得自在,活得像個人……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雖然我還要繼續讀書,但我能理解他,我想你也能理解……”

  我打斷於欣的絮叨:“你給了他多少錢?”

  於欣一愣:“我手頭也沒多少錢,還要出國讀書,就給了他一千。”

  我耐著性子,直接問:“你和他吃飯,誰埋的單?”

  於欣說:“我啊,怎麽?”

  我說:“嘿嘿……一個男人連埋單都不肯,你還相信他?”

  於欣說:“是我搶著埋單的,他說他埋的,那怎麽行呢?”

  我說:“總之,是你埋的單,不是他。”

  我語氣堅定,腦海裏同時浮現出我和關良在飯店埋單時出現過的一幕。

  於欣說:“可是,誰埋單跟去拉薩……有什麽關係?”

  我說:“當然有關係……”

  於欣說:“你是說,關良不會去拉薩?”

  我說:“我沒這麽說……我是說……總之……雖然……”

  不記得那天我是怎麽應付過去的。這些女人都怎麽了?!肯定都瘋了!

  所幸,很快就畢業了。

  關良不知所終了,我肯定他沒去拉薩。

  那徹頭徹尾就是個騙局。魯健和林一昂也有同樣的想法。都在問:你給了關良多少錢?我驚訝地發現,單從我們仨身上,關良就輕而易舉地卷走了五千塊。我損失了一千,林一昂和魯健都損失了兩千。魯健咂著嘴:“這小子,這小子!畢業了還搞這麽一出!我們怎麽就相信了呢?”對這件事,魯健抱有非常大的熱情,據他多方打探,關良在別的男生那兒卷走了大概四五千塊,從女生那兒卷走的更多,加起來,得有幾萬!魯健又憤恨地說:“那些女生給他騙了,還把他當成英雄,以為他真要徒步去拉薩朝聖,真是可笑啊!”魯健甚至提議,我們應該聯合起來告他欺詐!

  我努力讓自己把關良忘掉,像忘掉一條翻過船的臭水溝。

  將近一個月後,魯健打電話過來,關良才重新從遺忘的底片上顯影。這次魯健完全換了一副口氣:“唉,你知道嗎?關良走了!這小子!”

  五

  關良是悄無聲息走掉的。在我們漸漸以為他不可能去拉薩的時候,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上路了。我腦海裏固執地浮現出一幅圖景,在太陽即將照亮上海無數高樓大廈時,他背著簡單的行囊,朝前梗著脖子,像一頭執拗的牛,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城市,像拋棄一件廉價的旅遊紀念品。魯健接到他電話時,他已經徒步到了桂林。

  魯健說:“他在桂林待兩天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啊!這小子真會享受。”

  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們每天等待著關良的消息。關良沒帶手機,仿佛手機也是莫大的累贅,他必須舍棄。他聯係我們,我們才知道他的消息。他都是跟魯健聯係的,這讓魯健在我們麵前得意洋洋,仿佛得了莫大的榮耀。

  連續幾個月,魯健的聲音常在半夜傳來:“你知道嗎?到昆明了!那小子真要去拉薩!”

  我說:“那也不見得,到了昆明,可去的地方還很多啊。”

  魯健說:“也是也是,得再等等,這小子!”

  又過了陣子。魯健打電話過來,劈頭就問:“你知道那小子到哪兒了?”

  我說:“哪兒?”

  魯健更大聲地說:“麗江!我一再讓他坐火車,他堅決不坐,你猜他說什麽?他說坐了火車,這一路走來,就不完整了。”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裏,我從魯健的口中知道了很多遙遠的地名:香格裏拉(魯健說:那兒的海拔有三千四百多米了!)、亞丁(魯健說:那兒可以看到很多雪山!)、裏塘(魯健說:那兒海拔四千多米,是世界最高城)、巴塘、竹巴龍(魯健說:從巴塘到竹巴龍,關良走破了鞋子)、芒康,然後,是左貢。左貢已經在西藏地界了。

  魯健說:“關良眼看就要到拉薩了,你說,他能戒掉遊戲嗎?”

  我感覺到,魯健忽然變得憂心忡忡。

  我說:“誰知道呢?”

  魯健遲疑了一會:“你說,他要戒遊戲,卻讓我們埋單,是不是不大厚道?”

  我也遲疑了一會:“那有什麽辦法?難道你不是自願的?”

  魯健說:“我是想著,他要能戒掉遊戲,我也算幫了他一個忙。可是……”

  我說:“問題是,他能不能戒掉……”

  繞了一個軲轆圈兒。我是期盼著關良戒掉遊戲呢,還是期盼著他戒不掉?這有點兒像當初他沒去西藏前,我又期盼著他去西藏,又期盼著他雷聲大雨點小……想到後來,連我都搞不清自己想怎樣了。

  魯健的實時報道仍斷斷續續傳來,我在網上查了地圖,用紅筆描出一條線:關良離開左貢,先後到了邦達(魯健說:那兒有九十九道彎,還有邦達大草原,還有很多很多雪山,關良說他做夢都沒夢到過那麽多雪山,假如那些雪山都是寶石就好了)、然烏湖(魯健說:關良遇到了一個特別的人)、米堆冰川(魯健說:關良成天看到的除了雪山,還是雪山,眼睛都快被雪光晃瞎了)、八一(魯健說:關良看到磕長頭的人了。關良常跟磕長頭的人們蹭飯吃。往拉薩朝聖的藏人們大多會賣掉家裏的牲畜和值錢的物件,然後舉家同行,全家選出一人騎三輪摩托先行,摩托上裝滿被褥和鍋碗瓢盆。剩下的人一路走一路磕頭,一般每天就前行十多公裏--偶爾也有的人偷奸耍滑,沒人注意時,就走上好幾步才跪下磕個頭。走到點兒後,先到的家人已經搭好帳篷做好飯菜。飯菜很簡單,就是疙瘩麵之類的。這樣的行程,往往會持續一年。到了拉薩朝完佛後,再舉家坐火車回家,一切從頭開始。關良遇到這樣的人家,總會被喊住一塊兒吃飯。藏民們告訴他,比起開車的,藏民更喜歡踏實走路的人)、巴鬆措(魯健說:關良的鞋徹底壞了,他隻好用路邊撿到的一塊破布將它們捆紮起來)……

  在這些大同小異的日子裏,有一個日子凸顯出來。那天,關良收拾好東西,胡亂吃了頭晚剩下的半盆疙瘩湯,鑽出帳篷,眼睛立馬被陽光晃了一下。天氣真不錯,一絲兒雲的影子都找不見。藍天、高山、草地,一切顯得那麽清晰、確定。走不到三四公裏,關良就看到了然烏湖。

  猶似藍天傾瀉下,然烏湖的光影撞擊得關良搖搖晃晃。他呆立著,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撒開腿朝湖水奔去。已經好多天了,他沒洗澡沒洗臉,也沒照過鏡子。如他所料,水裏映出的活物已經難以辨識。他放下行李,蹲下身子,飽飽地喝了兩口水後,慢條斯理地洗了手,洗了臉,最後,還用礦泉水瓶灌滿水,離開湖麵一點兒,給自己洗了腳。水真涼啊,透心涼。

  關良穿上鞋,站起身時,就看到藍色湖水裏一片猩紅,一個年輕喇嘛正望著他。

  “謝謝你。”年輕喇嘛微笑著。

  “謝我?”關良看看自己,晶亮的水珠正從指尖滴落。

  “你沒把腳直接伸進湖裏……”年輕喇嘛指指關良尚掛著大滴水珠的小腿,又指指湖水。“你肯定看到過,不少人那樣……”

  “哈哈……”關良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你好。我叫江白旺堆。你叫我其加就行。”年輕喇嘛咧開嘴笑,牙齒特別白淨,橢圓的黝黑臉膛被陽光照得發亮。

  “你好,我叫關良。”關良不自覺地微笑著。

  其加像然烏湖的水一樣透徹、明亮,讓關良完全放鬆。

  其加告訴關良,他也要到拉薩去。

  “拉薩還有很遠吧,你這樣能行?”關良打量著其加的背包。其加的背包就是個白色蛇皮口袋,由一根藍色的尼龍繩捆縛在身上,細細的繩子深深地嵌進了他的肩膀。關良背的是雙肩旅行包,兩條挺寬的背帶已經勒得他夠受了。

  其加不置可否,隻咧開嘴笑笑。

  許久沒怎麽聽人說話的關良,聽其加說了很多。原來,其加並非藏族,而是漢族。十九年前,一戶朝聖的藏族人在路邊的草叢裏撿到他。他裹在一條小羊毛毯裏,腋窩塞了一張紙條,寫有他的族別、籍貫和出生時間等。時間過去兩天多了,他已然渾身青紫,奄奄一息。那對五十多歲的藏族夫婦收留了他,等他們一家走到拉薩,到得大昭寺門口,他咯咯笑了。藏族夫婦異常吃驚,認定他與佛有緣。後來,養父母便將他送到寺廟當了喇嘛。這次,他就是要到拉薩去看看,帶給他第一次歡笑的大昭寺。講述這些事時,其加臉上仍然掛著標簽似的微笑。

  “江白旺堆是我進寺廟後,活佛取的名字。不過,我還是忘不掉爹媽給起的名字。你知道‘其加’在藏語裏是什麽意思嗎?”

  “吉祥如意?”關良試探著問。

  “哈……哈哈哈……”其加大笑著,露出白淨的牙齒,“狗屎!”

  “什麽?”關良沒想到他忽然罵人。

  “‘其加’的意思就是--狗屎!”

  “啊?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們漢族不也給小孩取名‘狗剩’嗎?”

  關良注意到,他說的是“你們漢族”。

  “我的藏族爹媽給我取這個名字,本意是怕我養不活,和我的身世倒也相符。”

  “你別這麽想……你親生爸媽肯定有什麽難處……”

  其加沒再說話,關良也沒再說話。沉默裏響著他們單調的腳步聲,左腳,右腳,右腳,左腳,撲撲踏踏。其加回過頭,黝黑的額頭閃著汗水的光澤,“我想到大昭寺去轉經筒,特別大的那種。”他轉動著手上的木質轉經筒,一本正經地說:“為我的藏族爹媽轉,也為我的漢族爹媽轉,讓他們早脫輪回之苦。”

  “這轉經筒有什麽特別的?”關良隨口問。

  “你不知道嗎?”其加瞪大眼睛,他表現得如此吃驚。“這裏麵是六字大明咒的經文啊。每轉一次,就相當於念誦經文一次。念誦經文越多,就表示對佛越虔誠,也就越能早日脫離輪回之苦。大昭寺正門邊有兩個特別大的轉經筒,裏麵裝的經咒很多,轉一圈比我轉手上的小經筒積累的功德更多……不過,”他神色稍變,“活佛說,我這麽想並不對……對了,你信佛嗎?我知道很多漢人不信。”

  “我不知道……”關良本想說“沒意思”的,不知怎麽,改了口。

  “你怎麽能不知道?”其加再次瞪大眼睛。

  他們為“信不信”的問題,幾乎討論了一整天。也就是在這晚睡下後,關良發現了其加的秘密。其加趁著關良睡著後,往兩肩塗抹東西,關良忽然擰亮手電筒,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其加的肩膀被尼龍繩勒出深深的兩道口子,血水和膿水混雜在一起。其加慌忙拉上衣服,臉色由黝黑而暗紅。

  不管其加怎麽說,關良堅持停下休整。

  “我們必須休息好再走。”關良內心裏升騰起一種責任,這令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其加不言語,女孩兒似的低頭咬著嘴唇。

  第二天一早,其加仍像過去的六天一樣早早醒來。他推醒關良,關良仍舊堅持頭天晚上的意思。其加不再爭辯,自顧自整理好東西,洗了臉,烤了幾個土豆,自己吃兩個,兜裏裝兩個,剩下的五個全給了關良,最後,給空的礦泉水瓶灌滿雪山上流下來的溪水。關良看著他做這些,勸說的話說了一籮筐。“你總不好意思撇下我一個人吧?你不累我可累了!”關良近乎哀求他了。可其加還是走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嗎?”其加走了一段,回過頭問。

  高原明亮的陽光燒著他身上的猩紅色僧衣。

  “不知道……”關良搖搖頭,“沒意思”三個字在意識中一閃,便沒影了。

  “到了拉薩,你就知道了。”其加很篤定地說,下意識地又咧開嘴笑了。

  關良看著其加慢慢走遠,猩紅僧衣持續燃燒。

  “江白旺堆!”關良大聲喊他。

  “還是叫我其加吧。”其加頭也不回地說。

  天空碧藍,陽光耀眼,其加的猩紅僧衣一點一點燃盡了。

  這一天,關良一直沒離開帳篷。他相信,其加會回來的,他們得一起走。夜色漸漸彌漫,其加的猩紅色僧衣仍未在他眼前點燃。滿眼隻是閃耀的星星,那是一些冷的死去的石頭。第二天天未亮明,關良就上路了,非得趕上其加不可!然而,他再未見到他。

  絕大部分時間,關良都在走路,走路,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身邊的景致不看也知道,不是草原就是雪山。他的準備明顯不足,鞋子壞了,衣服也不夠。冬天了,關良渾身凍得青紫,哪怕躲在帳篷裏也哆嗦個不停,他幾乎寸步難行了。更糟糕的是,吃的東西沒帶夠。幸好在巴鬆措附近,遇到一輛軍車,士兵們嚇了一跳,以為碰到原始人了--可以想見關良皮膚粗糙胡子拉碴頭發蓬亂衣衫敝舊的模樣--不料,原始人竟掏出了一張名牌大學畢業證。士兵們免費載了他一程,分別時,還送他不少衣物和一箱方便麵。就這樣,原始人關良扛著一箱方便麵抵達了拉薩前的最後一站:南珈迪瓦。

  魯健告訴我,關良的心情非常好。幾個月來,關良早看厭了雪山,可在南珈迪瓦,關良說他才算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雪山。若是往常,魯健定會和關良打嘴仗,你又沒看過世界上所有的雪山,怎麽就能說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但如今的魯健完完全全相信關良的判斷。魯健還喋喋不休地向我轉述關良異常文學化的描述:夕陽的餘暉映照著雪山,雪山上雲霧蒸騰,恍若有神仙往來。曆經千辛萬苦的關良仰望雪山,想起了一生中許多後悔的事兒。

  魯健有些遲疑:“你說,關良還會玩遊戲嗎?!”

  我說:“那怎麽能再玩兒呢?”

  魯健說:“還是古人說的好啊,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關良告訴我,在西藏,像其加這樣的漢人棄嬰並不是個例,很多年輕人有了孩子又不想養活,就到拉薩去,生下孩子扔給當地人。關良說,路上根本沒用什麽錢,到拉薩後,他會用我們給的錢,為這些孩子做些事……”

  眼前閃爍著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我飛奔而去,不料身子越來越重,兩條腿更是軟塌塌的,使不上一點兒勁,雪山明明近在眼前,就是不能抵達。我累得大汗淋漓,伸長了手,不過是徒勞。更糟糕的是,雪山正慢慢朝遠處漂移,移動得越來越快,我離雪山越來越遠了。我一著急,使勁兒想要掙脫自己沉重的身子朝雪山飛去,不曾想,腳下陷落,整座雪山也連帶著傾斜了,不偏不倚地朝我壓下來……我驚醒過來,四周一片漆黑,不一會兒,又睡過去,卻又夢到身邊的牆就是雪山,這次倒是近得很,問題是,仍舊一個勁兒地壓將下來……這一夜,我就這麽反反複複地流連在雪山林立的夢境裏。

  我對著鏡子,刮幹淨胡子--一夜之間,它們竟然長出那麽多。一不小心,刮了上嘴角一下,一粒小小的血珠子滲出來,我用一張衛生紙按住了,挪開,雪白的紙麵就有了一點點殷紅,讓我有一瞬間聯想到雪山和落日。

  這樣的夢,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直到我再次接到魯健的電話。

  “關良……關良……到拉薩了!”

  “他真到了?”我感到血在心口猛地翻騰了一下。

  “到了!可你知道嗎?”魯健憤怒不已:“……就是這樣,你說說,這混蛋,他吃了那麽多苦,我們給了他那麽多錢!”

  我忽然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想象得出,魯健在電話那頭,一定漲紅了嬰兒肥的圓圓的臉。掛了電話,我繼續笑了一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笑的什麽。

  漸漸的,我的腦海裏異常清晰地浮現出這麽一副圖景:黃昏時分的拉薩街頭,衣衫襤褸、披頭散發、肮髒發臭的關良呆立著,人們稀稀拉拉地走在他四周,略帶驚訝地瞅他幾眼,又稀稀拉拉地散了。他完全放心了,仔細打量了一下街道兩邊的店鋪,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拉麵店,要了一碗牛肉拉麵,呼嚕呼嚕吃淨了,連湯汁也喝淨了,又要了一碗,同樣呼嚕呼嚕地解決了。他誌得意滿地摩挲了一下鼓鼓的肚皮,誌得意滿地打了個飽嗝,背上行囊,大搖大擺地穿過街道。走到街道中間,他會不會猶豫了一會兒呢?會不會想起我們,想起牛麗華、蔣伊倩、於欣,還有其加?不管怎樣,這些都不能阻止他在下一刻毅然決然地朝對麵的網吧走去。

  在網吧裏,關良接到魯健的電話。

  魯健說:“你到拉薩了嗎?”

  關良說:“到了。”

  魯健說:“天哪!你真到了!拉薩啊!徒步啊……”

  關良說:“沒……意思。”

  關良和我的最後交往

  小說寫完後,我收到個碩大的包裹,包裹上有關良的署名。仔細看了看,寄出地址是拉薩,蓋的郵戳卻分明是上海的。

  是一套西裝。一眼就認出了,是關良找工作穿的那套。上衣口袋裏,塞了一張小小的紙條,寫著兩行歪歪扭扭的字:

  多謝無私資助

  祝願前途無量

  借出的五百塊錢沒指望了!就當五百塊換套劣質西裝吧。可關良為什麽把西裝送我呢?僅僅是作為對“窗簾事件”的彌補嗎?盯著西裝,我有種感覺,關良從此消失了。

  現在,就掛在我身後的牆上,這套西裝,一隻巨大的蟬蛻。

  原載《收獲》2013年第4期

  點評

  小說分“關良說他要去朝聖”和“關良和我的最後交往”兩部分。兩部分內容相輔相成,構成了闡釋與被闡釋、說明與被說明的關係,而且,互文性地生成了文本的深層意義。前者是主體部分,主要講述大學畢業生關良的日常生活狀態、與同學們交往的情況和去拉薩旅行事項。大學畢業後,他不去找工作,覺得一切“沒意思”,整天沉迷於遊戲世界中。他說他要徒步去拉薩旅行,這讓包括“我”在內的同學們為他的精神所震撼,同學們紛紛出錢讚助他。他也煞有介事地讓魯健及時向同學們通報他的行程。後者是輔助部分,主要揭示關良赴拉薩旅行的虛假性,他並沒有去西藏,他用同學們讚助的錢四處找工作。這徹底顛覆了關良在同學們心目中的精神聖徒形象,將其凡俗、自私自利、投機取巧的一麵展現了出來。

  敘述行為賦予這個短篇以新境界,從而產生新意義。假如將第一、第二部分的次序對調,在邏輯關係和意義生成方麵倒也成立,但給讀者閱讀造成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標題“朝著雪山去”本身就具有極大的反諷性。“雪山”一詞含有聖潔之意,“朝著雪山去”本意為向著精神聖地而去,但在這個短篇中,它卻指向了“聖潔”和“聖地”的反麵。文末“盯著西裝,我有種感覺,關良從此消失了”一句,其含義不僅指關良這位同學從此遊離於我們視野之外,也指那個特立獨行的精神追求者的形象從此在同學們心目中不會存在了。

  (張元珂)

  
更多

編輯推薦

1中國股民、基民常備手冊
2拿起來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澤
5周秦漢唐文明簡本
6從日記到作文
7西安古鎮
8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的關係
9曆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倫...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護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共收入論文41篇,分7個欄目,即考古學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遺址調查報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護修複技術、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戰損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結】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國古代皇家禮儀

    作者:孫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內容包括尊君肅臣話朝儀;演軍用兵禮儀;尊長敬老禮儀;尊崇備至的皇親國戚禮儀;任官禮儀;交聘禮儀等十個部分。

  • 中國古代喪葬習俗

    作者:周蘇平  

    科普教育 【已完結】

    該書勾勒了古代喪葬習俗的主要內容,包括繁縟的喪儀、喪服與守孝、追悼亡靈的祭祀、等級鮮明的墓葬製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