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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獨自升起

  葉彌

  1

  三狀元弄地處吳郭市中心,是鬧中取靜的範本。弄堂外麵一片喧鬧,弄堂裏麵是鳥聲蟲聲聽得清清楚楚,究竟有多少種鳥兒,有心人數過,反正不少於二十種。至於會鳴叫的蟲,對不起,沒有人會去數了。老虎灶一天到晚燒著水,燒秸稈的劈啪聲都聽得見。老虎灶後麵有一條清水河,據說通著藍湖,藍湖漲水時,也聽得見它潺潺的流水聲。小河浜照見魚影,照見人影,水邊一溜樹影一年四季都顧影自憐。臨水照影的還有洗衣婦,當然是在水麵平靜的時候。

  弄堂口窄小,隻容兩人側身而過,兩邊的牆上爬著牽牛花,牽牛花枝繁葉茂,牽牽掛掛,占了不少時間,又占了不少空間。--慢說,占了空間是對的,怎麽說占了時間?因為走過路過的人,畢竟都要多看它旺盛的樣子。這麽窄小的弄堂口,一錯眼就過去了,誰知道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口子裏竟裝著精致的亭台樓閣,一條小河,兩座石橋,一片楓楊樹林,一個老虎灶……出過三位狀元。嘉慶年兩個,道光年一個。

  弄堂裏有一個基督教堂。

  道光年的那個狀元,住在巷子口,家裏就是一座私家園林。他與基督教淵源頗深,某年某日把自己宅後的大院子捐給了基督教,教徒在此建了一座基督教堂,裏麵掛著十字架,到了禮拜天,教堂的頌詩聲和弄堂裏佛教徒的木魚聲糅合在一起,錯落有致,彼此和諧。

  到今天,巷子裏還有關於以前生活的一鱗半爪的傳說,說是從狀元家到平頭百姓,過的都是凡人生活,於穿著上麵都不太講究,講究的是吃喝。風門外有二十四座冰窖,工人冬天在藍湖中間的水段上取了冰藏著,到了夏天吃冰的時候,三家狀元府裏輪流給諸位鄰居家裏送冰。那些鄰居們但凡家裏有好吃的食物、好看的時鮮花卉,也會送上門去,一年四季不斷。大家見了麵寒暄,管他是大學教授還是繪畫大師,管他是賣草席的還是站櫃台的,都講究談吐風雅。語速緩緩,說天說地說心情,就是不輕易臧否人物。

  這些生活屬於過去,都不是現在的生活。

  2

  現在,阿當和往常一樣站在巷口11路汽車站邊上,整個吳郭城隻有這一輛公交車,今天,他的童養媳阿桃從鄉下進城,先是坐船到吳門菜市場碼頭,再從那裏坐11路公交車到三狀元弄。這裏是市中心,也是公交車的終點站。

  阿桃姓夏,她的隔壁正巧也住著另一位阿桃--顧阿桃。顧阿桃的屋子裏養著一頭又髒又臭的大肥豬,屋子裏還拉滿了繩子,就像晾衣服一樣掛滿毛主席的畫像。去年的“國慶節”,她還上了天安門城樓,同毛主席一齊觀禮。雖說她不識字,但她能把毛澤東的“老三篇”倒背如流。她背誦時的聲音又尖又急,就像生孩子一樣。她老公一心想揍她,希望她安心在家裏做家務,可是他不敢。

  阿桃總是吃過午餐再來,她不是那種喜歡到人家家裏蹭飯的人。大清早,她嗯啊嗯啊踩水車,踩完水車吱呀吱呀挑擔子。挑到運菜的船上,把帶來的餅吃掉一隻當午餐。進了菜市場,把菜交給別人去處理,她就去坐公交車,到三狀元弄時就是下午三點左右了。阿當從早上一直站在車站沒動,手裏撿了一大把公交車的票根。

  童養媳其實早就嫁人了。這門親事是阿當的爺爺替他訂下的。有一次爺爺到鄉下收租回來,帶回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說這小女孩可憐,沒有父母親了--和阿當一樣。與其讓她要飯,凍死餓死在路上,不如讓她帶阿當吧。阿當看上去是個先天傻,她要是願意,就給阿當當媳婦。

  沒想到吳郭城一年後就解放了,阿桃在解放的歌聲裏長大成人,這回是居民委員會替她應了一門親,就在白菊灣的白鷺村,男人是個解放軍。

  從她嫁人的那一天,阿當就每天站在車站等她。阿桃的丈夫是一位軍人,這位軍人純粹出於同情心,對阿桃說,我看阿當也挺可憐的,父母親死得早。狀元的後代,祖上多少風光,現在好房子好家具全被別人用著,孤身一人住在灶房。要不你去看看他吧。

  所以,阿桃一個月進城來看兩次阿當。但阿當每天都站在車站裏等她。

  阿當是個特別安靜的人,這種特別的安靜是家族遺傳的病。吳郭城的名醫說,這種病叫閉心症。隻有貴族才會得這種病。現在已經沒有人得這種病了。現在的人大多有狂躁病。

  他從六歲就站在車站上等阿桃,等到六六年的六月六日,他滿十八歲了。阿桃二十六歲。

  車站對麵是全市僅有的一家日夜商店,還有一家電影院,也是全吳郭僅有的電影院。十年路上生活,阿當幾乎認識全吳郭的人,包括嬰兒和長大以後的嬰兒。有人不服,指著走過來的一位婦人問阿當她是誰。阿當說,她去年夏天到日夜商店買東西,從公交車上下來是下午五點,最後一班車。穿的是天藍色裙子,下車時候裙子下擺夾在P股溝裏,她自己還不知道,滿車的人看著她笑。

  這婦人聽阿當這麽說,臉羞紅了,匆忙罵了一句神經病,然後切中要害地對阿當說,你不是個傻子嗎?人家都說你是傻子。傻子老站在這裏幹什麽?她也聽說這傻子站在這裏幹什麽,一步緊逼一步地說,你站在這裏等癩蛤蟆吧?阿當得了意,轉臉對別人說,他確實曾經認識過一隻癩蛤蟆,那頭癩蛤蟆住在車站牆根邊的一個磚洞裏,一到春天它就出來了,然後就不見了,再然後,初冬時又回到這裏。它還帶回來一隻一同住……哦,是認識兩隻癩蛤蟆了。大概五年以後,它和它同住的那位一塊不見了。有一次,他到柳巷去,看見它的伴侶在石橋邊的石榴樹底下,有一隻癩蛤蟆和它在一起,但不是住在車站牆根邊的那隻。那隻住在車站牆根邊的就一直不見了……

  這婦人看看邊上的人,她的原意是想同大家一塊發笑。但看著大家的臉上都露出欽佩之色,沒有一絲一毫譏笑的樣子,隻好又罵了一句,神經病。急忙離開了。這次罵的不僅是阿當了。於是有人說,她罵的是阿當,不是我們。

  他們忽然變成那婦人的同謀,一齊指著阿當說,你等的是癩蛤蟆。哈哈,一個人,會認識癩蛤蟆,他不是神經病,他是撒謊胚。阿當聽大家如此說,隻好哭了。他們不知道,一個極端安靜的人,他的世界是放大的,別人看不見的細微東西,隻有他能看到。別人無法分辨的東西,他能辨別。別人感知不了的東西,他能意會。

  好在阿桃從不認為他是精神病,更不認為他是撒謊胚子。阿桃說,聽老人家講,沒有人時就有了河,有了樹,有了癩蛤蟆。認識一隻癩蛤蟆又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於是大家又說,阿桃這是紅杏出牆了,你想,老是見麵,能幹淨嗎?沒有人能吃燒餅不掉芝麻的。

  3

  見了麵,兩個人交換手裏的東西。阿當照例是手上一遝子票根,阿桃帶來了晚熟的楊梅。楊梅是她家裏長的,有個奇特的名字叫“浪蕩子”。

  阿桃說,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阿當說,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兩個人相視一笑。

  阿桃把她的扁擔放到馬路牙子上,兩人坐在扁擔上,一個去玩票根,一個去吃“浪蕩子”。阿桃的扁擔就像瑞士軍刀一樣用途多樣,可以挑擔子,可以防身,可以當凳子,可以當衣服和毛巾的架子,還可以當拐杖。它還有數不清的用途,有待於在實踐中發掘。

  阿當吃東西吃得十分緩慢,今天比往常更慢,四十多隻楊梅,他吃了快兩個小時了。阿桃也不催促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說話,說自己的兩個孩子如何頑皮,比阿當小時候還頑皮。她不著急,隻要趕上五點鍾的末班車就行,村民在菜碼頭上要到六點才搖船回家。

  忽然馬路上來了一群人,唱著《國際歌》,手裏拿著槍或者毛主席語錄本。他們像潮水一樣湧過來了。阿當說,是不是上誰家吃晚飯的?

  三狀元弄沒有人家請吃晚飯,這群人是來請三狀元弄吃家夥的。三狀元弄的弄堂口太小,他們中間有人拿出炸藥,“轟隆”一聲,三狀元弄豁口大開。阿當指著地下說,哎呀,它還在。廢墟裏滾出一隻碩大的癩蛤蟆,轉轉眼珠朝人少的地方跑了。

  阿當看完癩蛤蟆,一錯眼的工夫,已經被人潮裹挾著進了弄堂,來到教堂。他住的灶房就在教堂邊上。他想,這麽多人,不會都是來看我的吧?

  這麽一想,他就轉眼去打量身前身後的人。一看,把他們全認出來了。雖說他們與以前不太一樣,一個個聲嘶力竭,上下蹦躂,身體扭曲,臉孔變形,但他還是一眼就把他們全部都認出來了。他們有的是某年某月從電影院裏出來和人吵架的,有的是躲在暗處偷看女人的,有的是在牆根小便的,有的是在街上放聲唱歌的,有的是走著走著突然暗笑起來的……他不禁笑出了聲。

  剛笑出一聲,他就愣住了。他看見阿桃和幾個人一齊掉進了小河裏,她那根萬能的扁擔在空中跳了一下栽到水裏。阿桃從小在他家裏長大,嫁到夫家以後也沒學會遊水。阿當的行動猛然變快,凶狠無比,幾步就到河邊了。他感到吃下去的楊梅都被他顛到喉嚨口了。河水映照著燈光,閃閃發亮,親切召喚他跳下去救人。可惜他與阿桃一樣,從小就不會遊水。落水的人,除了阿桃,一個個都爬上來了,阿當拉住他們一個個地求,求他們救救阿桃。但他們非常幹脆地說,滾你媽的蛋,革命要緊。

  革命,就是火燒小教堂。

  小河水倒映著衝天火光,紋絲不亂。阿當在河邊一圈一圈地走,河水就像一匹緞子,把阿桃隱藏在裏麵。阿當說,阿桃,你快點出來,我要是重新吃楊梅的話,隻要半分鍾,就把楊梅全部吃光,吃光了你就走。不會碰到這些人,不會掉到河裏麵。我是想留你,才慢慢吃,慢慢吃……我怎麽不吃死呢?

  阿桃就像聽到他的話了,“咕嚕”一聲從河裏冒出來了,臉是朝下的。

  這條河,再過一個月吧,桃花水母就遊出來了。這些美豔無比的腔腸動物真像是水的精靈,阿桃年年都要回來看的。現在,穿著水紅色衣裳的她像一隻巨大的桃花水母,浮在水麵上。

  4

  三狀元弄的弄堂口,現在大得能開進卡車。第二天上午,又有一批人進巷子燒小教堂,昨晚的火已經熄滅,革命還沒有徹底。這一次他們不僅放火,還朝教堂內的甜水井裏撒尿,把修士趕跑。隨著第二次火光冒出,巷裏出現了驚人的一幕:無數的蝴蝶從四麵八方飛起,在空中形成一個飛毯,飛毯緩緩朝小河對岸移動,那裏有一些零星的農田。從昨晚開始,鳥兒就陸續飛走,這時候剩下的一些鳥兒跟著蝴蝶群,它們不是趕著吃蝴蝶,而是大難當頭,隻好共用一片天空。一刹那,所有的蝴蝶都飛走了,鳥兒們飛得更遠。

  被火燒走的除了蝴蝶和鳥兒,還有琴聲、木魚聲、蝴蝶、笑容,還有阿當的記憶。

  這天,阿當又站在了11路汽車終點站上,發呆片刻之後,回過神來,發現路上的行人一個也不認識了。他們說著尖銳急促的一種語言,脖子裏青筋畢露。他隱約地覺得害怕,回到巷子裏,窗子後麵的鄰居們,他也一個不認識了。

  東西他還認識。譬如他棲身的小灶屋,枕頭下那把唯一祖傳的扇子,是清宮畫師戴洪畫的,礬紅的扇麵上開一支碧桃,他一直把它當成阿桃的化身。枕頭邊放著一張照片,後麵寫著一行小楷:爸爸和媽媽。但他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曾經有過這副模樣的爸爸媽媽。他摟著扇子睡覺了,渾身打戰。天還沒亮他就起身,走在空曠的巷子裏,巷子兩邊的屋子裏仿佛全是妖魔鬼怪。老虎灶的老王,已經在忙著燒熱水了,灶間裏全是虛泡泡的木刨花,散發著木頭的香味。他招呼阿當說,進來坐坐,喝杯熱水。

  阿當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問,你到底是誰?

  老王說,什麽?

  阿當說,你們到底是誰?從什麽地方來的?占了我們的地方。原先的人到什麽地方去了?是不是都像阿桃一樣掉水裏淹死了。

  他說完就跑。老王在後麵叫得急,他就愈發跑得快。

  他跑到河上的小石橋上,過了這頂小橋,是一片菜地。一大片菜地,空無一人。忽然他從小橋上滑到水裏去了。一進到水裏,他的耳朵和嘴裏咕嚕咕嚕地進水,他大睜著眼睛,看到無比清澈的水流,陽光從水麵上透過來了,這是清早第一縷陽光呢。他還聽見誰在喊,快來人啊,阿當掉水裏了。

  他們也知道我的名字?他這麽想。

  這時候他還不覺得憋悶。眨眼他就到了河底,雙手摸著河泥了,河底令人不快,視線很差,味道也不好,泥漿如煙花一樣向上彌漫。這時他心中開始煩悶。煩悶是一隻快要爆炸的圓球,從胸腔產生,一直朝鼻管裏衝,他要呼吸到新鮮空氣,才能阻止圓球的爆炸。他慢悠悠地轉動腦袋,一邊摸著河底,一邊朝一個方向移動,他的手摸到了一堵牆,跟著牆升了上去,頭露出水麵,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一轉身,看見倒塌的教堂,這才知道,自己從燒壞的牆洞裏遊進了小教堂,教堂後院的水池,通著外麵的河道。

  5

  阿當從此就消失了,生活裏危機重重,沒人對他過多地懷念,大家都說,他是淹死在河裏的,找他的阿桃去了。

  但是阿當從來沒有離開過三狀元弄,他從地上轉移到了地下。教堂裏有暗門,他聽他的爺爺說過,暗門裏有個地窖,可躲避災難。他找到樓梯下麵的暗門,找到地窖,看見一張小床,床上幹淨幹淨,放著小被子,小枕頭,還放著一尊木頭耶穌。

  他突然認出耶穌來了,他想起第一次在雕刻師井水亮家裏見到它時的情景,這是他現在唯一認識的一個人了。他熱淚盈眶,拿起耶穌,耶穌的頭差點掉了下來,這是被人不小心弄壞了才放在這裏的,他想。

  他就這樣從此生活在地窖裏了,與斷頭耶穌在一起。夜裏他會過了橋到河對麵去找吃的東西,隻要不擔心沒東西可吃,就會有東西吃。

  人都說他癡。人不知道,癡子有癡子的世界。隻有一個差別:人是知道了才做,癡子是做了才知道。

  過了半個多月,他離開地窖出遠門。路還是認得的,他順著一些認識的路,一直走到白菊灣的阿桃家。他這才知道,是要看見阿桃,這世界沒有他認識的活人,隻有阿桃一露麵,他的難題就解決了。認識阿桃,那就會認識阿桃的丈夫和小孩、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叔叔舅舅、同學朋友……慢慢地,從這裏開始,像太陽光輻射大地一樣,認識全世界的人。因為全世界的人都和阿桃有關聯,這是他在11路車站十年等候的心得。他在阿桃家周圍徘徊了十幾天,沒有等到阿桃,也沒有他認識的人。他最後隻好想,莫非阿桃真的死了?淹死在教堂邊的小河裏。

  世界上的語言也變化了,語速越來越快,開始他還能分辨出一些話,活畜生、殺千刀、剝皮貨、槍斃鬼……這些刻毒的話雖說陌生得很,但字字清晰,還能聽清。後來連人的話他都不能分辨,大家嘴裏說的話莫名其妙,話速快不算,一句話往往隻說開頭一字和結尾一字,或者取中間的幾個字眼,不是同道中人,不能聽明白的。

  阿當隻好再回到他的生活中來。

  他原先的生活以11路公交終點站為主體,等待一個月與阿桃兩次見麵,現在要以地窖為主體了,與阿桃的見麵也是不可能的了。他克服了最初的恐懼,開始打量眼下的生活,想一想自己想做些什麽。

  以前,三狀元弄是鬧中取靜,現在地窖是鬧中取靜。他的耳朵裏整天聽著三狀元裏的喧囂,不知道弄堂也有今天這樣嘈雜的日子。戴洪畫的碧桃扇子還在,這就是阿桃,他天天與阿桃睡在一起,但這還是不夠的,必須還要做些什麽。

  這個小地窖挖成一個四方形,看上去讓人心情不至太壞,如果是長方形的話,就沒有這種效果。教堂後麵是河水,所以地窖也是潮濕的,但是這裏不會長出青苔。累積的潮濕體現在物件上,就表現出滑膩膩的特征,就像黏合劑似的,伸出兩根手指一摸,兩根變一根。當然這話有點誇張,可也大差不離。

  地窖裏有什麽呢?床、梯子、小桌子、水盆、碗和筷子……阿當看來看去,地窖裏隻有一樣東西對他來說是新鮮珍貴的,那就是木頭耶穌。雕刻匠井水亮打造他的時候,還在院子裏燒了香,因為井水亮是佛教徒,井水亮在菩薩麵前再三禱告,說,他是全城最好的木雕師傅,有人求他做這木像,他是不能推辭的。基督教堂除了十字架,不掛任何偶像。他們做這木像派什麽用場,誰也不知道。也許放在臥室裏早晚都看看吧。不管怎樣,他是不便推辭的。最好的就是最有平常心的。

  這木頭不是名貴的木材,叫做水黃楊。質地不太細密,紋路也不好看。但是雕工極好,意境也到了。耶穌雙臂平伸,有點禦風而行的意思,袍子上的皺褶是井水亮的拿手好戲,刻得真是“吳帶當風”。耶穌的表情不喜不怒,眼裏流露出超常的平靜。但他全身上下都籠罩著慈悲和忍耐的光彩。以一個東方人對痛苦和愛的理解,與西方的原產地不差多少。這就是大師手筆。

  可惜這木頭不是很堅硬的,它有點軟,有點脆,木質有點鬆。所以在某個不小心的瞬間,耶穌跌斷了脖子。其實公正地說,脖子斷了一大半,還有一小半是連著的。阿當仔細地察看斷裂的地方,斷口斜斜地,從脖子前麵開始到頸後,後麵沒斷,可也岌岌可危。耶穌現在隻能躺著,隻要把它扶起來站著,它的脖子就要完全斷裂。一大塊鋸齒狀的外皮蓋著斷口,放在那兒不動它,還看不出來。

  阿當把它放在自己的衣服上,它就像一個嬰兒一樣,躺在小桌子上。阿當把碗裏剩下的幾粒米飯一股腦兒粘在它的傷口處。

  它一動不動,以這種姿勢躺了十年。

  十年的時間裏,它非但沒有受到損傷,它的傷口竟然合起來了。原來養好一段傷口,是要十年時間的。

  阿當是在無意中發現這一奇跡的。它的斷口處黏糊糊的,這裏,曾經沾過幾粒米飯,曾經有蝸牛爬過,曾經有鼻涕蟲爬過,還有泥塵從頭頂上恰好掉到這裏,它還曾經滲出木液和木膠,又以某種我們無法得知的神秘方式把水分和膠質吸了回去。也許有某一隻蝸牛死在它的傷口裏了吧?所以它的傷口竟然略微鼓了一點出來。阿當不知道,他從來不去動它。十年的時間,對於一個極其安靜的人來說,沒有什麽難過的,簡直是彈指一揮間。

  他極其小心地把耶穌從衣服裏扶起來,站在桌子上,它帶著一身黏糊糊的無名物質,果敢地站著,紋絲不動,他幾乎可以聽見耶穌說,謝謝你!

  它就這樣在桌子上站著,阿當在黑暗裏看著它。別人是知道了才去做,他是做了以後才知道。但這次破例,他做了以後也不知道。

  這是一九七六年的事,外麵經常有鑼鼓慶祝聲傳進來,人們叫喊著:打倒四人幫,人民得解放。有時候還能聽見一些美妙的音樂聲。但這些都與阿當無關,他苦苦思索一個問題:耶穌的脖子為什麽連起來了?

  6

  阿當做了一個夢,夢見耶穌身後升起一輪鮮紅的太陽,隨著太陽升起,他也慢慢升到了空中。醒過來,他想,許久沒有看見太陽升起了,這是耶穌讓他去瞧瞧太陽升起。

  開門那一刻,他遲疑了一下。要是像夢中一樣升到空中怎麽辦?豈不是要跌死?

  開了門走進教堂,從教堂正門走出去,十年中他還從來沒從正門出去過。教堂支離破碎,蛛網遍地,那口甜水井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他從教堂門出去的時候,有幾個上菜場買菜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但沒認出他就是失蹤的阿當,阿當也認不出她們。太陽還沒升起。他走過去站在11路汽車站上,它不是終點站了,車牌上寫著一個名字陌生的終點站。

  他在車站上站了很長時間,這一天,成了他新生的一天,因為他看見一個與阿桃長得很像的女人從車上下來,徑直走過他身邊,走到三狀元弄去了。正當他十分驚詫之時,又有一個奇跡發生了,他認出了所有的人--時隔十年,所有的人他還都認識。

  原來一切,都與阿桃有關。

  原載《鍾山》2013年第5期

  點評

  三狀元弄是典型的江南小巷,鬧中取靜,典雅閑適。生活在這裏人們談吐風雅,平等來往,安居樂業。這樣的環境培養了人們善意而溫暖的人性意識。阿當的爺爺鄉下收租時帶回孤兒阿桃,給孫子阿當做童養媳。阿桃失去母親,無依無靠,生存艱難,生活無助,因阿當爺爺的救助而重新獲得了生的希望。解放後,阿桃嫁給一軍人,但彼此之間的關愛和來往從沒有因此而稍稍淡化。阿桃依然定期去看望阿當,阿當仍然一如既往等待阿桃來臨。他倆的關係單純而美好,不是愛情,但勝似愛情。文末,重見天日的阿當看見下車的女人酷似阿桃,並覺得“所有一切,都和阿桃有關”,似乎也是對這一關係的再次呼應。

  中外很多多小說常以傻子為主人公或敘述者,代表作有:《塵埃落定》(阿來)、《鐵皮鼓》(君特格拉斯)。葉彌的這個短篇也是以“先天傻”阿當為主人公,賦予他許多特性功能,比如,他能記住每個的麵貌,能記住和阿桃交往的每一個細節,能憑著本能躲避橫行的“文革”亂局。“文革”打亂了三狀元弄安靜的生活秩序。阿桃落水溺亡,自然給阿當以擺脫不掉的心靈陰影。他躲進地下。其實,他並不明白那場運動的緣由,他的逃避不過是出於本能的反應。他在地下一待就是十年,很顯然,在作家審美視野中,他被作家賦予了更為深遠的象征意義。

  確切來說,這個短篇以誇張、變形的藝術手法塑造了“傻子阿當”這一人物形象,並以他為限製性敘述視點,通過對其生活、言行、心理的詳細描寫和對其與阿桃來往細節的深入展現,再一次對“文革”動亂曆史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揭示與批判。然而,必須指明的是,這個短篇並沒有直接表現上述理念與思想,而是將“文革”曆史作為一種背景和氛圍內化在文本空間內,既而成為阿當、阿桃等人物悲劇命運產生的主導因素。

  三狀元弄、11路汽車站、用水黃楊做的耶穌雕像在文中反複出現,也可以看作小說的重要意象。它們具有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象征意義,值得讀者朋友細加揣摩。三狀元弄不僅僅是江南小巷的範本,也是一個帶有烏托邦意味的純淨之地;還有11路公交車站似乎也是一個有關人生的寓言,它作為終點站不斷被更改;陪伴阿當在地下待了十年的耶穌雕像,似乎和阿當的家族曆史和血緣關係發生了關聯。葉彌的這個短篇確實負載了多重含義。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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