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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水母潮

  楊怡芬

  我們坐在防波堤上。1985年的防波堤不是如今這般水泥鋼筋的堅硬模樣,隻有一些些鋼筋一些些水泥隱藏在敦厚的水泥和青石之下,柔軟的防波堤上青草叢生,潔白的劍麻花開得熱熱鬧鬧。它不像是一道頂風抗浪的防線,更像是一條開滿劍麻花的小路。有事沒事,我們一撥人就愛到這堤上,悶悶坐著,看看海,吹吹風,心事就散了--多多少少,我們總有些心事的。

  劍麻花和海水都在我們的腳下,海麵平靜無波。一隻漁船正朝外海開去,船眼睛遠遠地瞪著我們。前天剛刮過風暴,現在風停雨歇,正是起航的好時候。船會開到福建啊山東啊那些地方的港口,船員們就下船到岸上去玩了。好多男同學長大了就是這樣生活,我們是不行的,島上從來沒有過女人去外海捕魚的,就是海島女民兵、女老大最流行的時候,我們島上也沒有哪個女人真去頂那半爿天,她們心甘情願待在島上織網補網。

  “幹女兒,到底是什麽意思?”林英問我:“怎麽大人們都那麽眼紅阿虹呢?清林老師又幹嗎要把阿虹當幹女兒呢?”

  “就像真的女兒那樣,可又不是真的。”林英的問題就是多。這有什麽好問的啊,無非是能得些“實惠”唄。大人們是把“實惠”掛在嘴邊的。

  “屁話。”

  “那你倒說說看啊!”

  可林英也說不出什麽別的。

  這個阿虹,她一直想跟我們好呢。前幾天她送了我一支藍色圓珠筆,送了林英一支紅的,可我們當著她的麵就互換了一下。我說,我喜歡紅的。林英說,我知道。我們一起謝了阿虹。我們都知道阿虹想和我們好,但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和她好起來,因為我們倆好得像一個人似的,怎麽也擠不出一絲空隙來給別人。我們身邊的小夥伴大多放棄了和我們倆之中某一個來好的想頭,就隻有這個阿虹,時不時地和我們來示好,可她決不會隻跟我們之中的一個人示好,就像這回送圓珠筆,一送兩支。這對我們也是個困擾,我們到底要不要接受她呢?我們也嚐試過。正月十四在田埂上燒野草,就是我們仨一起。看得出,阿虹很開心,跳著腳,指著遊動的野火蹤跡嚷著,蛇,蛇,像蛇!引得四周的男生們一起來看她。她穿著件粉紅色的馬海毛毛衣,整個人粉嘟嘟絨嘟嘟的,暗夜的田野上,就數她最晃眼了,她自己當然也知道,她就跳得更起勁了,那樣子,不像十四歲,像四歲,讓人想抱到懷裏好好疼愛。那群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嘴唇上黑黑一圈嫩胡子的男孩子尖聲在笑:“這孩子真漂亮!”

  我們可不喜歡這樣。我們燒野草就是燒野草,我們燒得比男孩子還好。火苗順著風勢,在我們先就割好的隔離帶之內,貼著地皮緩緩地燒過去,燒得透透的,草木灰平整細膩得讓人心醉。很多年後,我知道,這心醉就叫成就感。可那會兒,我們不懂。我們蹲在田裏燒著我們的野草,春雨會讓這些草灰滲入泥土,豌豆蠶豆的種子在草木清香的泥土裏發芽、開花。正月十四,島上所有的孩子都會湧到田野上燒野草,這是島上的一個節日。燒完野草回到家,就能吃灶火邊煨出來的年糕。奶奶能把年糕煨得外殼兒金黃酥脆,別人家的年糕煨得要麽發黑要麽發灰,非得撕掉那些結痂的硬殼才能吃雪白細膩的內裏。奶奶,你有秘訣嗎?我纏著奶奶問了好幾回。奶奶的回答卻讓我大失所望,她說,我心疼年糕,不想讓它們焦,讓它們離火頭遠點,慢慢煨,這就成了。我也試著煨過幾回年糕,每一回都是焦的,煨一回,生氣一回,想著奶奶一定是小氣,不想說出她的秘訣。等長到現在,我好歹明白了,奶奶沒騙我,隻是會心疼、會等待年糕慢慢熟的人,到底不多,包括我自己。

  阿虹做了清林老師的幹女兒之後,我們就更懶得理她了。

  阿虹的書包裏常有“大白兔”奶糖,下課的時候,她剝一顆含在嘴裏,滿教室都香。有一回,她遞糖給林英,林英就當沒看見。那之後,她分糖給別人吃,可就是不敢給我們吃糖。這情形,起先大家都不在意,到後來,就讓人看得一清二楚了,也有女生學我們的樣,對阿虹遞過來的糖搖頭了。女生陣營的事,本來就很微妙的,林英那獨占道德高地似的姿態,讓大家都不自在了。

  終於有一天,放學路上,阿虹追上我們,直截了當地問我們:“以前,我幹爹常給你們吃糖吃西瓜吧?”

  這一問,讓我們臉都紅起來了,都不知道怎麽回答,隻有強撐著點頭了。

  清林老師家的糖是放在描花糖罐裏的,不像我們家,紮在一個尼龍紙袋裏,即便這樣簡陋,也還得等到過年時節才有。西瓜呢,我們島上的農家自己都種,清林老師家的,還是大夥兒送他吃的呢,可清林老師家的西瓜是冰箱裏鎮過,切成薄片兒裝在描花玻璃果盆裏的,我們家呢,就是一切為二,拿個調羹舀著吃;那還算好的,有時候媽媽使一猛拳,敲成不規則的幾塊,掰成啥樣就啥樣,我們抓在手裏啃。林英說過,外麵,人家就是和清林老師家一樣吃西瓜的,他們吐籽兒也和清林老師一樣悄沒聲兒的。林英從沒出過島,她也就瞎猜猜吧。可我想,應該是那樣的。

  阿虹盯了我們半晌,說:“以後,我也能分糖分西瓜給你們吃了。我在這家就算一個,不,半個主人了--這就是幹女兒嘛。”說完,她就領著我們去了清林老師家,果真熟門熟路地拿出糖罐分給我們吃,還說,這是太妃糖。至於西瓜,還長在地裏呢。太妃糖真好吃。阿虹看我們吃完一顆就再給一顆,我們的手心裏很快就攥上六七張彩色糖紙了--那會兒,我們正熱衷於收集這個。我們怕再吃下去,說不定清林老師就會因此揍她一頓--既然已經是女兒了,揍她一頓,也說得過去;或者清林老師的娘會突然拍著床板罵起來,不過,聽說她的耳朵已經聾了,所以,她才會那麽大聲,因為她想讓自己聽見啊。她就住在樓上,她聽不見,也走不動,幹著急,肝火就旺吧。她差不多一天要罵清林老師一頓,罵清林老師娶不上老婆。

  阿虹那麽慷慨地請我們吃了糖,又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出門,掩著嘴笑著和我們說再見。我們走出很遠,才敢回頭張望,確定阿虹不再看著我們了,撒腿就跑。

  那之後,我們想著法子避開她。阿虹會在教室裏筆直把糖送到我們鼻尖底下,我們隻好一下課就趕緊出教室,找個人少的角落待上一會兒。

  我們去防波堤的次數越來越多,劍麻花也越開越沉重肥厚,潔白的花瓣裏隱隱透出黃來,海水也越來越清澈,海蜇就要來了。每年夏季,都有海蜇如約前來。海洋如同土地,一樣有它春種秋收的規律,隻是,我們一直不明白,是誰播下了那些種子。林英教我改口叫水母:外麵人管海蜇叫水母呢!我們就這樣叫:“水母”--用普通話的發音。

  有個黃昏,晚飯後,我們又坐在防波堤上。

  “我們什麽時候去外麵啊?”林英指著對岸的燈光說。

  “求求大人們,可能,他們會答應讓我們出去看看的。”

  “得了吧,他們才不會花冤枉錢讓我們出去看看,”林英總笑我的天真,“我也不是隻想要出去看看啊!”

  “那你想怎麽樣?難道我們要……”我張大嘴巴,半天才說出下麵半句,“搖著你們家的舢板逃走嗎?”

  林英站起身,抱著雙臂,朝對岸的那些燈光猛地甩了一下頭發,快步朝碼頭走去。他們家的小舢板就停在那裏。她腿長,又走得飛快,我一路小跑才跟得上。我們看到那條舢板了,正是漲潮時分,它浮在潮頭上,一聳一聳的,像隻小鬆鼠。

  我終於趕上來和林英並肩站著了,我喘著氣說:“我們得先學會劃船。”

  林英咬著嘴唇,看看那條小舢板,又看看暮色裏發灰的江麵,那天的江麵,不知怎麽,特別寬。

  我一直等著林英有什麽行動,可林英像沒事人一樣,嘴巴裏就光念叨水母潮了。我真佩服她裝沒事人的本事。他們家的舢板已經修得滴水不漏了,就等著風平浪靜的某一天,水母突然在我們的海灣裏出現。

  那會兒生產隊已經解散了,剛剛從“公”裏麵出來,大家都“私”得不行,田地的邊界、自家的鋤頭釘耙籮筐扁擔,都是有印記的,唯恐又亂了。報紙上一直在宣傳“萬元戶”,我媽把我們家的收支算了又算,說我們這輩子怎麽也不可能有一萬元的積蓄,我們成不了萬元戶。漁業隊那些技術好的老大,他們一年的收入就夠個一萬元了,這是我們農業隊的人家不能比的,我們手頭隻有田和地,就是有條小舢板,那也是在家門口的海灣裏轉悠,沒法像真正的船那樣去搏風擊浪的。農業隊的人家都有點心急,想著做小生意啊種桃子賣呀或者去養殖對蝦,但那沒有種地那麽簡單。各家有各家的心思,想到一塊兒的是,再不能和從前那樣吃大鍋飯了,所以,我們就再也不能拎個小籃子去大隊部等著生產隊的船回來分給我們魚蝦和水母了,那會兒也沒有像樣的小菜場,要吃,隻能靠自己了。林英家有條舢板,也夠讓人羨慕的。

  林英說通了她的爸媽,讓我也上船撈水母,我猶豫著,林英卻說:“我們順便學學咋劃舢板啊。”我的心就怦怦跳了起來。可是,我連遊泳也沒學會,這可怎麽辦呢?林英說,大海不是小池塘,在那裏翻了船,會不會遊泳,其實差不多。她說得像真的似的,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天氣說熱就熱了,暑假來了,水母潮也來了。爸媽對我跟著林英去撈水母,也沒多說什麽,我猜想他們可能還是高興的,我們的飯桌上就會有海蜇吃了(他們才不願意跟著我叫水母呢)。媽媽甚至買好了明礬,就等著我把水母帶回家來,明礬會逼走水母身上的水分,一礬二礬三礬,直到它又薄又韌,嚼在嘴裏嘎嘣脆。

  水母願意在清晨或是黃昏時分浮上來,一朵一朵,降落傘一般漂在碧水裏。這時節的海水是清澈的。春天常有的大風已經停歇,盛夏季節的台風尚未來臨,沒有狂風攪動,近海的泥沙就都乖乖地沉在海底,水母就趁著這安靜,浮上來,和藍天麵對麵。

  它們沒有腦子,它們才想不到海麵上還有我們這樣的水母獵手呢。

  水母沒有腦子這個事情,我們是費了老大勁才明白過來的。在東海和渤海邊上,誰不知道有海蜇頭這道菜啊?既然有頭,咋會沒腦子呢?我們把水母的傘蓋翻起來,看它的“頭部”--除了觸須和一張嘴,再沒有別的了。在比恐龍還遙遠的遠古,水母這一種族就下了決心,除了這要吃喝的一副腔腸,它決計不要任何別的器官。

  林英的爸爸嗬斥我們趕緊不要玩那些觸須,有毒的汁水,就是從那裏噴出來的。林英把水母又翻回去,氣衝衝地說:“誰說它們隻管一張嘴啊?看看,這傘蓋,像不像半透明的裙子?臭美,死不要臉!”

  確實,水母是沒有臉的,它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可是它有身子,半透明的,在水中曼妙起舞的身子。

  “你呀……天曉得你在想啥!”林英的爸爸哭笑不得:“哪有罵海蜇不要臉的啊,本來,它就沒有臉嘛!你以為這世上樣樣東西都有臉啊?”

  “有些人也不要臉!”林英還是氣憤憤的,要拿戴著手套的手去擦眼睛,他爸爸飛快捉住她的手,大吼了一聲:“你才不要臉呢!手套上都是海蜇水,蜇到臉不是玩的,你不要臉啦?”

  他們父女倆這樣吼來吼去,我也不好說什麽,就隻悶聲不響把水母放進桶裏去,雖然知道它們還活著,可是,隔著手套,它們並不像活物,隻是一堆膠質。相罵的語句當中,“不要臉”這個詞,總讓我鬱悶,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個,不知道把自己的臉丟在哪裏了。奶奶在時,也常嘮叨:不要給奶奶丟臉啊。這話,聽聽過也就罷了,細一尋思,就要心驚汗出了。

  他們父女倆吼過之後,小舢板裏一片沉默。我清了清喉嚨,小聲提醒林英:“我想學搖櫓。”

  林英她爸巴不得打破這沉默,於是,舢板上重又歡聲笑語。我們倆還是把舢板搖得像隻咬自己尾巴的貓。他示範再三,說,搖櫓嘛,也就是這麽搖搖,頂要緊是站穩了,站穩了,手上才得勁。可我們手上一用力,腳下就要打滑。琢磨著,讓手和腳順暢地傳動我們使出的力,再讓櫓也加入這個傳動,磕磕絆絆,折騰半天,我們總算劃出了像模像樣的幾下。可就這麽幾下,我們也很知足了。

  林英個兒纖細,胳膊也瘦,掛在櫓上,單薄如布。倒還是渾圓結實的我,搖起來有那麽幾分架勢。我吭哧吭哧地搖,林英說我像頭拜江豬。我們這裏管海豚叫拜江豬。我說,海蜇叫水母,拜江豬就得叫海豚!林英說,好吧,好吧,海豚就海豚。

  在別的事情上,林英都比我行,就眼前搖櫓來說,我卻是比她好了許多,那麽,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搖動舢板這個任務,應該是我的。

  林英的爸爸看我那麽用心,回程的海上,他讓我搖了小半程。那天夜裏,我的兩條手臂和那櫓一般沉重,醒來之後,兩條腿也沉重,挪一步就渾身疼。我不敢喊疼。

  水母潮很快過去了,也就八九天。聽說普通水母的一生,不過就二十多天,而這八九天,本該是它們人生中最明亮的時期,從幽暗的海底或礁石那裏出來,浮上水麵,雖然有一部分落入我們的網中,但總還有許多,它們逃脫了,作為一隻完整的水母過完短暫的一生,到最後,是安靜地在海底化為海泥呢,還是被潮頭帶上來死在沙灘、泥塗或鵝卵石上,這些都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總比三礬後又被碎屍萬段的好。要是奶奶還在,她又要笑我了:小孩兒家家,知道啥死啊活啊的,聽話,以後不許說了!

  可怎麽會不知道呢?奶奶,死了,爺爺,死了,隔一陣子,村裏就有人死,死這事,近近地在身邊啊。年老了的死是沒辦法的,年輕些的死在海上,也是沒辦法的,生病死的,也是沒有辦法,這些,都是我眼睜睜看著無法可想的事。好多老人,活到七老八十,到死了都沒離開這島半步,有一個婆婆,她愣是沒出過村呢。這樣,也是一生啊。我的一生又會是怎樣的呢?

  搖櫓的時候,我也在做白日夢,夢裏,我到了外麵的世界上,越長越高,高到半天上,又垂下頭來看現在的我--我和我,在海天之間,溫柔對望。

  我能把櫓搖得像點樣子了,至於水母,每天看,竟覺得它們本該就在我們生活裏一樣,它那隻有一副腔腸的身體,好像也是那麽理所當然。阿虹是清林老師的幹女兒,這個,好像也已經理所當然了。阿虹有了三四條連衣裙,淡粉淡藍乳白米黃,她走到風中,太陽照著她鼓蕩的裙擺,就是一隻半透明的水母。大人們已經在預言,阿虹的未來必定是好的。那些預言家說,你看,她本就成績好,可是家裏被她爸爸的病拖窮了,現在好了,有了這樣的幹爹,不用愁學費了;這孩子啊,本就是會看眉高眼低的,這樣八麵玲瓏,將來能不好嗎?這樣的話,在我們麵前說時,我們總會掛上一副木然的表情。東山嘴的阿權叔就是預言家之一,有一回,他對著我們木乎乎的表情說:“看看你們倆這驕傲勁!我倒要看看,你們以後到底有多大出息!一個那麽瘦來一個那麽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個好婆家呢!”我真想朝他那闊嘴來上一拳。林英卻不惱,她笑著說:“隻要阿權叔你長命百歲,總看得到的。萬一活不長,那就可惜了。”阿權叔笑了,說:“尖牙利齒的,將來當律師。”林英隻當沒聽見,拉著我走得飛快,走得離開人群老遠了,她才停下來恨聲說:“我們靠我們自己,讓他們看看。”她終究是生氣了。

  我們去防波堤的次數越來越少,碧水藍天變得飄忽遙遠,書包裏的世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真切。我們開始用功,熬夜熬得眼睛紅紅的,林英家裏給她用的燈泡實在太昏暗了,我從家裏偷了一個60瓦的給她,她媽媽又嫌她費電多,最後,幹脆,她就在我家裏學習了。我媽也節省,可她不會省到這個份上。複習完功課,我再打著手電送林英回家,那時候,我們島上很安全,送她回去,不過是夜裏出去走走的好借口。夜風清涼,夜海安靜,對岸的燈光星星點點,有月亮的晚上暗些,沒月亮的晚上亮些,總在那裏。每天夜裏,走過無遮無攔的半山腰時,我們總也要停下腳步,看一會兒這些燈光。

  我們曾經有過的天南地北的瞎扯,如今不知不覺都換成背啊讀啊,浪費一秒鍾都覺得是可恥的。成績是怎麽好起來的,我們也有些模糊,反正,在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們的成績一下子躍到了前兩名,阿虹,是第三名。從那以後,我就沒有再為考得不好發愁過。考試比種地還要可靠,隻要你努力讀書,試卷上的成績,就保準好。種地還要看天呢。林英的爸爸甚至開始為她的學費發愁,要是林英考上城裏的高中,那他決計不可能一日吃兩餐酒抽半包煙了,他得開始節省。我們家似乎也是,本來媽媽就隻計劃著準備妹妹高中大學一路讀上去的費用--那就夠她犯愁了,我呢,初中畢業以後就能賺錢補貼了,就像我這回去撈水母一樣,我會很能幹的。媽媽在念叨明年開春她要多養一頭豬,再多養三隻雞,她想養鴨,可算來算去,幫忙的人手不夠,“阿大也要讀書的”。不知怎麽,麵對她的焦急,我竟有些愧疚,我本不應該這樣瞎摻和的,何必去當好學生呢?可是,人一旦當上了好學生,是不大肯再退下來的,我開始明白為什麽那些好學生讀書都讀得那麽辛苦了。那一年,我們班上都是辛苦讀書的人了,大概是覺得我這樣傻傻呆呆的也能把書讀好,為什麽他們不能呢?我們就隻有更加努力,才能保住好學生的位置。有些人折騰了一陣,就鬆勁了,讀書畢竟不是種地,未必春播就有秋收,我們就更在乎我們這好不容易有的收成了。

  聽完了蛙鼓陣陣,又聽過了秋蟲唧唧,在我們的夜路上,隻剩下鬆濤聲了--海在小平原外,浪打礁石的聲音,在半山上是聽不到的。入冬了,對岸橘黃色的燈光,看起來就特別溫暖。

  那個晚上,沒有月亮,半路上,林英說,我們從清林老師家那邊走好嗎?

  去清林老師家的老樓,我們得繞點彎路。而且,幹嗎去呢?可我還是陪她去了。黯淡的星光下,說它老,才不是說它不好呢,而是說它精致。青石地麵,雕花石窗,是我們島上唯一幸存下來的一座老樓了,在它的四周,是我們粗糙的舊石頭屋子,還有更粗糙的青瓦頂新樓房。我們站在一處暗地裏,盯著這老樓裏的燈光,林英說:“她就要出來了,你看著吧。”果真,過了一會兒,大門悄沒聲兒地開了,阿虹閃了出來,張望了一下四周,走得飛快。她幹嗎那麽慌張呢?這是她幹爹的家啊?她滿可以大聲說告別的話,滿可以把腳步聲走得咚咚響的。林英說她知道怎麽回事,可她沒法把事情很清楚地說給我聽。林英又說,你幹嗎要知道呢?我們好好讀我們的書就是了。被我問急了,她說,這事情很複雜,等哪天有空了,我說給你聽。

  可我們一直都沒空過,功課填滿了我們所有的時間。而且,我好像也有點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就更加不想叫林英說清楚了。

  過度用功的結果,是林英越發的瘦,我越發的胖。我看著自己像氣球那樣吹起來,無能為力。起初糾結於心的那件事,真的像沒發生過一樣,試卷和題目讓我們看不到除此之外的東西。

  那天,阿虹來找我們時,我們正埋頭背化學公式。林英說化學最好學了,而我總覺得雲裏霧裏,林英一心要幫我撥雲見日,連寫帶畫,額角沁汗,那會兒正對我怒目而視,恨鐵不成鋼。阿虹就這樣走進了林英怒火紛飛的視線裏,這讓林英更光火了,你知道,英雄都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吭哧吭哧練功的傻樣。林英氣呼呼地把我們麵前的作業推到一邊,大咧咧從書包裏扯出一本《紅樓夢》來,自顧自看了起來。

  “你們在讀《紅樓夢》啊?”這就是阿虹,她永遠知道該說什麽。

  她的話音落下,窗外正好響起一陣鞭炮聲,年節前就是這樣,東一家,西一家的,大家都在那裏放鞭炮謝年送年。鞭炮聲歇了,林英的怒氣好像也消了,她放下《紅樓夢》,把她的凳子讓給阿虹坐,自己坐到我的床沿上。我趕忙跑到堂前去端來一碟香瓜子--年節是要招待客人的。

  阿虹坐下了,一雙穿著皮鞋的腳並得攏攏的,抓了幾顆瓜子,說:“下學期我可能會轉校。”

  “轉校?”我們倆問得異口同聲。這個島上,初中,可隻有唯一的一所啊。

  “是啊,轉校,轉到城裏去讀,我幹爹聯係的,說是那裏的老師能把我教得更好一些。”說話間,阿虹微微抬起了下巴。

  這樣的啊。那麽,是到“外麵的世界”去了?我擰擰自己的胳膊,這一陣練了搖櫓,我的胳膊結實多了,我是想搖著舢板到外麵的世界去的呢。那是我們在防波堤上看了又看的“外麵”啊,阿虹真的就這樣穿著皮鞋要去那裏了嗎?

  我不知道這話是怎樣出口的,可我真的說了:“阿虹,你幹爹有沒有把你抱在膝蓋上改錯別字啊?”

  “我不寫錯別字。”阿虹的頭抬得更高了。

  “我寫。你幹爹就這樣把我抱著改,你幹爹可真好。”林英說。

  “你幹爹也抱過我。”我說。

  “你們這是……嫉妒。”

  “是什麽,你自己知道。”林英又打開了《紅樓夢》,把自己的臉和我們隔了開來。

  “瞧你們……”阿虹站起來,又坐下了,“我來和你們道別,你們……”她就趴在我的寒假作業本上哭了起來,沒有聲音,肩頭一聳一聳。

  我趕緊去關了門。這是我的習慣動作了,大凡我和妹妹吵架,第一反應就是關上門。小孩子的事,和大人無關。

  我常常想起這一幕,我清楚地記得阿虹的雙肩聳動,也記得林英躲在《紅樓夢》後麵的抽泣,可我總是記不起,當時,我做了什麽。我記得有一束陽光從窗口進來,打在阿虹的背上,光束裏,塵粒如蝶,回旋飛舞。我久久地盯著它們,想著大概塵世就是這麽一回事情。是的,我就盯著那束光,也不說,也不動,我隻是在安靜地等待,等待這一切過後,世界又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阿虹拿出她的手絹,仔細地擦幹了淚水,轉過頭來對我說:“我真沒有辦法。”我茫然地看著她紅腫的眼皮,心裏頭品味著她這句話,什麽叫“我真沒有辦法”呢?我真的不懂。在後來的後來的後來,命運竟然又給了我許多機會聽人傾訴,他們說到最後,也是一句“我真沒有辦法”,這是一句自我寬恕的話吧?每退一步,都說著:“我真沒有辦法”?然後,就可以安心地一步一步再退下去?

  我沒法把我的詰問說出口去,就隻有眼看著阿虹開門出去。她釘了鐵掌的皮鞋先是在我家廊前的水泥地裏響了一會兒,到柴門那裏是泥地,就沒聲了。

  今年農曆正月十四,林英打電話給我,說:“我們什麽時候去看一下阿虹吧,她,肝癌晚期了。”我說:“就是那個……幹女兒嗎?我去年才聽說她過得好好的啊,聽說又認了不少幹爹呢。”電話線接觸不好,嘶嘶響,林英的聲音也跟著哆嗦:“是啊,就那個刺激我們倆發憤用功的阿虹啊,這樣說起來,她倒是我們的命中貴人。”

  “命中貴人嗎?”我大聲問。

  “她教會我們好多東西啊。”嘶嘶聲正好停了,林英的話就清清楚楚傳入耳朵。

  阿虹教過我們什麽呢?我拿著聽筒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林英嗤地笑了一聲,說,還記得嗎?是她現身說法教我們什麽是“幹女兒”的。

  “好啊,那等你空了打電話給我吧,你比我忙啊,就湊你的時間吧。”掛電話前,我這樣說。林英在公安局工作呢,先是戶籍警,再到刑偵支隊,這會兒到經偵支隊了,還當了個支隊長,一路有貴人相助,一路升遷上去,越來越忙,比我這個碼字兒的不知道要忙多少。今天這樣的電話,一下子說那麽多和錢無關的話,真是這幾年來的稀罕事呢。上一個電話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吧,她要我給她一點錢,她幫我去做借貸,她說“來錢來得飛快啊”。她要去了我的信用卡號,每個月往我的戶頭上打錢。再上一個電話,是前年夏天的事,她來問我有沒有興趣和她一起開養老院,拿地啊籌建啊經營啊都不用我操心,我隻要往裏麵投點錢就是了。我照例又投了些錢。這是她的好意。我們身邊的人都在找門路發財,我這樣埋頭寫啊寫啊,一點不理財,手裏的那麽幾個錢馬上就會被通脹吞沒的。也虧得林英,這些年,我的小日子在旁人看來也還算滋潤,買了樓,買了車,好像過上了我們小時候常念的一首歌謠裏的生活: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出門有車,牛奶當茶。“你得睜眼看看這是個什麽時代啊!沒背景,沒靠山,怎麽行啊……”那個電話裏,林英是這樣結尾的。是的,我確實在努力睜大眼睛看這個時代啊,不過,也許得眯縫起眼睛才能看得更清楚吧?--這句話,我也就心裏說說。

  這回,也還是林英簡潔利落地掛斷了電話。我們倆通話,總是她決然地先掛斷電話。咯噔,這一聲,在我心裏放大、回響。聽筒裏嘶嘶聲又響起來了,裏麵盤著一條小蛇嗎?我們在防波堤上坐著說話的年月,真看見過幾回蛇,它們從我們身邊不遠處遊過,青綠色的花紋一閃,又隱進草叢裏了。我們倆屏住呼吸,小手攥得緊緊的,誰都不願意先放開。

  唉,想這些幹什麽呢?我們都長大了啊。我甩甩長頭發,把委屈甩在腦後了。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先打開電腦裏的文檔,坐下來寫幾段,累了,就起來做家務,這樣,整一天都像活在我的虛構裏一樣。做飯的時候,開著煤氣,人不敢走開,可還是會走神,一抬眼就看到我的人物在半空裏看我,我也試著和他們說話,這樣處得時間越長,我和我的人物就越有感情,他們就會來幫我寫作:我隻要奉命敲打鍵盤就是。可今天,我抬眼看去,卻看到了阿虹,從前的那個阿虹。她在那裏笑吟吟地看著我。一會兒,那臉又變成林英的,都還是我們十四五歲的樣子。

  原載《江南》2013年第2期

  點評

  清人劉熙載曾將詩歌的意境之美分為四種,即:花鳥纏綿是一種明麗鮮豔的美,雲雷奮發是一種熱烈崇高的美,弦泉幽咽是一種悲涼淒清的美,雪月空明是一種和平靜穆的美。小說家也時常營構詩一般的意境。楊怡芬的這個短篇所營構的意境安靜、祥和,所呈現的畫麵明淨、純美,所建構的審美世界頗富靜態之美,近於“和平靜穆的美”。

  開滿劍麻花的小路、平靜無波的海麵、降落傘一樣漂在碧水上的水母、蛙鼓陣陣、秋蟲唧唧……這種自然之景存在於文本空間裏,給人以美的體驗;“我”和林英少年時期結下深厚的友誼,一起在防波堤上看海,節日裏和孩子們一起到野地裏燒野草,隨林英一家出海捕捉水母並首次嚐試搖舢板,在學校裏刻苦學習並取得好成績……這種單純而又美好的少年經曆,在我們都已步入成人世界--林英沉迷於仕途之路、我已成為作家--之後,總讓人難以釋懷。於是,我們不得不感慨,歲月如詩,生命安好,逝去的就永遠不回再來了。

  然而,小說並非將一切都演繹得“和平靜穆”,也有“悲涼淒清”的因子。在其所描摹的這幅明淨純美的畫麵上,作家似乎還有意塗了一些暗淡的汙點,預言著生活中的不和諧和人生命運的無常。青春少年人的那種曖昧、背棄、憂傷、分離,乃至成人世界裏那種醜惡、欲望、勢利,都被作家以極為含蓄筆法和略帶感傷的調子,不動聲色地表現了出來。

  小說詳細的描寫了阿虹的人生遭際,寄托了複雜的情感。母親生病,家庭不幸,她做了許多人的“幹女兒”,最後她也身患肝癌,其命運可謂悲慘。她和那個清林老師以“幹女兒”名義保持下來的關係,她試圖與“我們”交往的願望不被“我們”所理解,她一生和很多人保持“幹女兒”關係,她的人生經驗被成人後的林英所借鑒,這些都讓這個短篇擁有了更為深層的寓意。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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