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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六耳獼猴

  徐則臣

  --如來

  二十三條街巷裏,一大早穿西裝打領帶跑步的隻有一個人,我老鄉馮年。這段時間他睡眠不好,半夜總做噩夢,醒了眼得睜兩三個小時才能閉上,早上起來頭腦就不好使,昏昏沉沉地過來敲我門,問該怎麽辦。作為一個資深的神經衰弱患者,這點兒症狀對我來說是小兒科:一個字,跑;兩個字,跑步。治噩夢和失眠我不在行,治頭昏腦漲我絕對拿手。跑步健腦。他就隔三差五跟我一起在北京西郊的巷子裏跑。因為趕時間上班,他必須出門前就得武裝整齊,跑完了擠上公交車就往公司跑。請想象一下歪歪扭扭的窄巷子,一個西裝革履的晨跑者,反正我覺得挺詭異。但是沒辦法,馮年不停地鬆領帶,摸著喉結跟我說:“老弟,哪睡得著。醒了我還覺得鏈子在脖子上,喘不過氣。”

  他的夢也詭異,老是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六耳獼猴,穿西裝打領帶被耍猴人牽著去表演。要做的項目很多:翻跟鬥、騎自行車、鑽火圈、踩高蹺,同時接拋三隻綠色網球,還有騎馬等等;盡管每一樣都很累,但這些他都無所謂,要命的是表演結束了,他被耍猴的往脊梁上一甩,背著就走了。在夢裏他是一隻清楚地知道自己名叫馮年的六耳獼猴,他的脖子上一年到頭纏著一根雪亮的銀白色鏈子,可能是不鏽鋼的;他的整個體重都懸在那根鏈子上,整個人像個褡褳被吊在耍猴人身上,鏈子往毛裏勒、往皮裏勒、往肉裏勒,他覺得自己的喉管被越勒越細,幾乎要窒息。實際上已經在窒息,他覺得喘不過來氣,臉憋得和P股一樣紅。

  馮年做同樣的夢,區別之一在於,如果這次騎自行車,下次就接拋三隻綠色網球,或者一次把兩三樣活兒一塊兒幹了;另一個區別是,夢醒之前他越來越感到呼吸困難。也就是說,窒息的程度與夜俱增。他覺得耍猴人抓著鏈子像包袱或者口袋一樣將他甩到身後時,火氣越來越大,力道越來越足,根據重力原理,鏈子勒得就越來越緊。馮年覺得,如果不是他及時從夢裏醒來,肯定就斷氣了。

  有兩個疑問我弄不懂,馮年也不明白。一個是,為什麽會重複地做一個夢呢?如果仔細推敲,會發現,他的夢其實有個遞進關係,或者說,他在把同一個夢延續地做下去。得過神經衰弱的人一定知道,我們這號人多夢,偶爾做同一個夢,換個時間把某個夢再續下去,都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如此高頻率、近乎刻板地重複和發展,我猜就是神經衰到不能再弱的人也沒有能力做到。馮年做到了。第二個疑惑是六耳獼猴。我到海澱圖書城查閱了有關書籍,六耳獼猴這個物種不存在。即使基因突變,人類也尚未發現有長了六隻耳朵的獼猴。所謂的六耳獼猴隻是《西遊記》裏的說法。這個我知道,《西遊記》裏說,孫悟空遇到了另一個孫悟空,裏外和他都像,身手也無二致,搞得他也收拾不了對方。齊天大聖對另一個齊天大聖一籌莫展。最後還是如來老人家幫忙,才把假大聖收拾了。我佛說,那家夥是個六耳獼猴。六耳獼猴隻有兩隻耳朵,馮年夢裏的六耳獼猴也隻有兩隻耳朵。但叫馮年的猴子的確就是六耳獼猴,他很清楚。

  夢見自己既是馮年又是猴子,已經夠扯淡的了,還是一隻根本不存在的六耳獼猴,就是夢也不能做得這麽不靠譜吧。所以開始幾次他說起這怪夢,我們根本不當回事。他到我們屋裏來找人解夢,我們懂個屁啊,順嘴跟他瞎說。

  行健說:“再明顯沒有了,想女人。”

  米籮的解釋是:“嫌賺錢少,要自己當老板。”

  “屁,老子忙得哪有時間想女人!”馮年說,“從領第一份工資起,就沒夠花過。當老板?我拿光P股給人踹?”

  寶來的答案相對別致一點:“馮哥,我看你是想家了。”

  這話招來行健和米籮的嘲諷,也就寶來這樣的傻蛋才整天把“想家”掛嘴上。想家就別出來混,待在花街上混吃等死幹脆。

  輪到我。我說:“馮哥腦子出了問題。”

  馮年急了:“小東西,有你這麽說話的麽?”

  可我說的是事實啊,老做這種古怪的夢,和神經衰弱相當接近了,不是腦子出問題是什麽?馮年一揮手,來正經的。我撇撇嘴。說到神經衰弱,我從來都無比正經。不信拉倒。

  住在西郊的老鄉裏,馮年是最人模狗樣的一個,誰都不會像他那樣整天西裝革履。我家和他家隔十二個院子,我是說在我們故鄉。所以我對他熟得不能再熟了,據我所知,他在花街從來不穿西裝。有一年花街莫名其妙起了一陣風,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開始穿西裝,從石碼頭拐上青石板路,迎麵碰上那些穿西裝的花街人,你會有時空錯亂的無助感。當時我住校,放了假走進巷子,以為外星人占領了我家鄉。馮年是外星人中屈指可數的土著之一。但現在,在他租房的衣櫃裏,廉價的西裝起碼有四套,領帶若幹。他在中關村的一家電子產品店上班,老板要求員工要從內到外尊重顧客,男的穿西裝,女的套裝,大冬天也得把漂亮的小腿肚子露出來。

  中秋節我和寶來到北大玩,順道去海龍電子城看馮年。海龍裏烏泱泱的人群擠出我一身汗。馮年身著西裝,雙手交叉站在公司的店麵門口,鼻尖上全是汗,逢人就說裏麵請,看看哪一款相機最適合您。嗓子都啞了。對我和寶來也這麽說,說完了才發現是我們倆。我在店裏遛了一圈,果然都是西裝、套裝,一群新郎新娘。那時候接近下班時間,寶來打算等馮哥一塊兒回。

  “別,”馮年說,“今天假期促銷,下班推遲了。”

  “那總得有個點兒吧?”

  “你們快走,別讓主管看見。”他急了,“上班時間不許閑聊。”

  “那你就繼續站著吧。”我說。

  “除了午飯和撒尿,我他媽都站一天了。”

  就我這不懂行的看,他的西裝也差不多是全店裏最差的,白襯衫被汗泡軟了。所以,他得更端莊地站著,更熱情周到地把上帝們伺候好。老板說了,硬件不夠軟件補。他站在門口,不停地緊“一拉得”廉價領帶。這個動作跟他一大早不斷地鬆領帶正好相反。

  我問過他,像電視裏的那些心理專家似的,是不是因為領帶過緊留下了心理疾病,導致做夢時總要被吊死?他想了想,領帶這東西的確挺煩人,領導沒事也喜歡盯著員工的脖子看,抽查領帶結是否飽滿,可要說這就整出了心理創傷和陰影,也誇張了。

  “那你為什麽老鬆領帶?”

  “那是因為我還在想著夜裏的噩夢。一恍惚就覺得這玩意兒是個鐵鏈子。”

  意思是,這是兩個不同的因果。是因為噩夢才鬆領帶,而不是因為打領帶才做噩夢。那好吧,我的心理分析技止此耳。

  他的公司我還去過一次,那天純屬閑得蛋疼。我從我姑父洪三萬那裏拿了點生活費,覺得自己是個有錢人了,經過中關村買了兩個烤山芋,拐個彎進了海龍。把他給嚇壞了,堅決不要。別說上班時間不能吃東西,就是來個親戚朋友也不行。我有點生氣,老子滿肚子好心過來看你,成罪過了。他還是哄我趕快走。

  “你就不能把我當普通顧客?”

  “就你?”馮年說,“老弟,先照照鏡子再說。”

  我站到店裏的鏡子前,模樣是不太像大款,可是你也不能肯定有錢人就一定都得穿金戴銀吧。我擺弄了兩下我的夾克衫給他的女同事看,說:“姐,還算體麵吧?”

  他的女同事就笑了。“相當體麵。”她用鐵嶺味的普通話回答我。我就把烤山芋送給她了。這也把馮年嚇著了,他的老鄉留下罪證了。“哥請你吃十個烤山芋行不?”他的眉毛痛苦地擰到一起,苦瓜臉耷拉下來了。後來他幾次提出請我吃烤山芋,我堅決不給他麵子。

  要是我,這輩子不再去了。這是行健跟我說的,咱得有點誌氣。那就不去。但後來還是去了,我站在店門口對馮年喊:“馮姨讓你現在、立馬、趕緊、立即、務必打電話回家。”

  那天下午,我跑步經過花川廣場那條街,在報刊亭前順便給家裏打個電話。我爸對電不電話無所謂,隻要我還活著就行。但我媽規定,半個月必須至少報一次平安。就那點破事,每次電話也就那麽幾句,我都說煩了。正要掛電話了,我媽突然說,你馮姨來了,要跟你說幾句。

  馮姨顯然剛進我家的門,扯著嗓子喊:“大侄子,你年哥啥時候回來?”

  “他啥時候回來我怎麽知道?”

  “你不知道?”馮姨這回抓著電話了,聲音還像在門口那麽大。“回來看對象啊!讓他現在、立馬、趕緊、立即、務必給我和他爸打電話。人老鄭家等回話呢!”

  等我媽接過電話,我問:“哪個老鄭家?”

  “還有哪個?你小時候跟人家P股後頭跑了幾十裏的鄭馬賀,耍猴的。”

  “年哥上班呢。”

  “上班不耽誤打個電話。”

  好吧,現在下午三點十二分,得破戒了。等到他下班,沒準鄭馬猴的閨女喜歡上別人了。反正也是跑步,直接往中關村跑得了。我氣喘籲籲跑到海龍,在他公司店門口喊:

  “馮姨讓你現在、立馬、趕緊、立即、務必打電話回家。”

  然後轉身就走。喊我也不理,叫你拽。跑回去的路上我回過神來,其實沒必要風塵仆仆地來通知馮年,他肯定對鄭馬猴的女兒不滿意,要不早跟我們顯擺了。在一群光棍裏,最值得顯擺的就是女人,有人恨不得見了頭母豬都要通報一下大家。還有,這家夥還跟我繞,說搞不懂為什麽一到夢裏就變成被人吊在身後的六耳獼猴。他太明白了,顯然是被鄭馬猴嚇的。可是,有一點我想不通,鄭馬猴是糙了點,一張臉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讓人倒胃口,所以花街上習慣叫他鄭馬猴而不是鄭馬賀,你可以怕他;他女兒鄭曉禾隨她媽,低眉順眼,胖嘟嘟白淨淨的,算不上大美人,但配馮年我覺得隻用半個身子也綽綽有餘。要我說,馮年是高興過頭才會持續做噩夢的,這叫樂極生悲。

  “屁!”馮年坐在我們的屋頂上,看我們四個打捉黑A。“在知道這事之前,我他媽已經在夜裏當了很長時間的猴子了!”

  那我們隻能認為他有特異功能,像花街上的算命瞎子胡半仙,可以預知兩年內的大事。天上將要掉餡餅,馮年這算提前興奮。

  “怎麽跟你們這幫人成了老鄉,真是祖宗瞎了眼。沒一個正經說話的。”

  “年哥,你可不能這麽說。”行健放下牌,“我們都正經人。說真話,那鄭曉禾如果不是你要搞的對象,我做兩次夢就能把她肚子搞大。就兩次。你想想,白白淨淨,胖胖嘟嘟,圓圓溜溜,那手感--”

  馮年一揮手,截斷行健的白日夢。“先停下。”他說,“我不是看不上鄭曉禾,是他媽的鄭馬猴要求我必須回花街。”

  “你得叫鄭馬賀。”我提醒他。

  “好,就鄭馬賀。我回去能幹什麽?跟他一塊兒耍猴戲?”

  “那就讓鄭曉禾來北京。”寶來提議,“夫妻識字,兄妹開荒。”

  “人家不來。”馮年站起來,在我們的平房頂上走來走去,撣著自己的西裝說,“她說,過去給你穿西裝打領帶?我沒吭聲,我哪養得起。她又說,過去了我也穿西裝打領帶?”

  “你咋回的?”米籮問。

  “我一個屁沒放。這話沒法回。混六年了,我他媽不就這副龜孫樣!”

  知道就好。我們四個跟著心情也壞掉了,一想到“混”這件事,還是挺傷自尊的。都想混出個人樣,最後混出來的卻是個龜孫樣。

  鄭曉禾在花街有個不錯的工作。她爹耍了一輩子的猴,走南闖北幾十年,跑不動了,正打算抱著猴子養老,政府突然要貼著運河開發一個沿河風光帶,鄭馬猴就由一個江湖把式變成了民間藝人,牽著P股磨黑了的老猴子進駐了風光帶,每天定時定點給遊人表演一番。作為升格成“民間藝人”的條件,景區給鄭曉禾安排了一個遊船賣票的工作。以花街的消費水平,工資的含金量不比馮年在北京的小。所以,人家不願來。也不是一點心沒動,而是到談婚論嫁生孩子的年齡,女人耗不起,來了早晚得回去;花街上的工作不好找,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別弄得兩頭不著地。

  對鄭曉禾的決定,我們都表示深刻的理解。問題是鄭馬猴,他比女兒態度強硬,馮年必須回來。漂了一輩子江湖了,到頭來認為男人窩在家裏最好,馮年覺得莫名其妙。

  “我知道了,”米籮說,“是怕咱們年哥在外麵學壞了。”

  “屁!”馮年說,“老子想壞都沒時間學。要賭沒錢,想嫖,就算有錢,我他娘的也沒時間啊。一天站下來,口幹舌燥,躺到床上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男人。半夜三更我還得對付那根銀光閃閃的鏈子,我朝哪兒壞呀我?”

  我說:“鄭馬猴又不知道你苦大仇深。”

  “我想起來了,鄭馬猴年輕時整出了不少花花事。”行健把最後一張牌亮出來,是張黑A,又讓他給逃了。“別看他長得寒磣,就是有本事走到哪睡到哪。聽說還得過花柳病,天天晚上得坐澡盆子裏用藥洗上半小時。他是怕年哥跟他爭澡盆子哈。”

  “放你娘的屁!”馮年罵他,“老子三十年了,一套原裝的男科!”

  我們都笑起來。是啊,我們的馮年哥哥已經三十了。要在花街,早已經是打醬油的孩子的爹了。

  馮年三十,所以馮伯伯和馮姨著急。談婚論嫁,年齡從來都是大問題,都一把年紀了你還怎麽拖?越拖越沒市場了。關於市場,馮年肯定比我們懂。這也是他焦慮的原因之一。生活說是摸著石頭過河,其實對大多數人來說,一輩子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見的:我們在重複上一輩乃至上上、上上上一輩人的生活。前前後後的人基本上都這樣過,都得這樣過,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撞上奇跡的。馮年不可能永久地留在北京,他明白以他的才華、能力和運氣,自己必定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一樣,隻是趕緊埋頭吃兩口青春飯,然後推飯碗走人。他還賴在北京,都是給年輕鬧的,年輕似乎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騙騙自己也好。但是現在,婚姻大事臨頭,不厭其煩地提醒他,三十歲也不算年輕了。但他不甘心。一看見他每天把自己弄得西裝革履、人模狗樣我就知道,他不想就這麽放棄,雖然眼下也看不見轉機和希望。

  “除了老總和副總,”馮年在我們的屋頂上悲哀地說,“全公司我年齡最大。”他很糾結。

  鄭馬猴的猴耍得好,花街上的孩子都喜歡看。我們經常跟著他走鄉串戶地跑,他耍到哪我們跟到哪。他能讓猴子數數、分辨紅豆和綠豆,甚至能讓猴子圍著一個女人轉上三圈判斷出她結沒結過婚。他讓猴子在不同季節穿不同的花衣服,那衣服妖嬈冶豔,穿上後猴子顯得十分Y蕩。普通的騎車、倒立、敬禮、作揖更不在話下,據說他還曾訓練猴子當眾手淫,當時男人給他鼓掌,女人向他吐唾沫。耍猴的情況就是這樣。我記起來了,鄭馬猴的猴戲結束後,也是把猴子隨手往身後一甩,猴子就掛在了他的後背上。不同的是,他係在猴脖子上的是一根五顏六色的花布條搓成的套;此外,這還是他猴戲的一個重要環節。小猴子會在他後背上一個鯉魚打挺翻上主人的肩膀,然後手搭涼棚,像齊天大聖那樣向觀眾們敬禮。到此,猴戲才在掌聲中圓滿結束。

  馮年看的猴戲比我多,他比我們都大。但他一點都想不起在噩夢之前,起碼來北京的六年裏,他曾在什麽時候回憶過鄭馬猴的猴戲。從來沒有。

  “那你最近看過猴子沒有?”行健問。

  “兩年前去動物園,見過幾隻猴子。”

  “這就對了!”行健說,從床底下的紙箱子裏摸出一本書,《夢的解析》,一個叫弗洛伊德的洋人寫的,已經被他翻爛了。他抖著那本書用教授的宏大口氣說,“年哥,你壓抑了。要不是那事兒上壓抑了,就是那幾隻猴子勾引起你的某些說不清楚的回憶。”

  “別張嘴閉嘴那點事兒,成不?那都是兩年前的猴子!”

  “這個弗什麽德的說,吃奶時候的事都有影響,何況你才兩年。年哥你絕對壓抑了。那點事兒多重要啊。”

  行健攥著那本書當然離不了那點事兒,他不知道從哪弄來的,當黃書看的。如果不是隔三差五能看到幾句刺激的,誰有興致看一個外國人嘮嘮叨叨地解夢。

  這事最終也沒弄明白,馮年照樣做噩夢。為了避免噩夢,他想了很多招,比如熬夜,熬到走路都能睡著的時候再睡。沒用,隻要睡著了,連個過渡都沒有,跺跺腳就變成西裝革履的猴子。我說過沒有,六耳獼猴也穿皮鞋?鞋麵用金雞牌鞋油擦得溜光水滑,蒼蠅站上去都得跌跤。他還試過喝酒,醉得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是寶來,但是一躺下來,夢裏的六耳獼猴還叫馮年。第二天一早找我跑步時說,他被鏈子勒得酒都吐不出來了,隻好咕嘟咕嘟再往回咽,胃裝不下,他被活活脹醒了。他還想過用別的夢把六耳獼猴擠走,夜就那麽長,做了這個夢肯定就沒時間做那個了。白天他就反複地想一樁稀奇古怪的事,希望夜裏能換個內容;周公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但要盯著一件事往死裏想,時間和強度都得跟上,比上班還累,而且也隻是偶爾才奏效,他覺得太劃不來,苦成這樣不如死了算。隻能放棄了。

  馮姨又在電話裏催我了,她找不到馮年,幹脆守在我家等我電話。上次馮年打了個電話回去,留的活話,“先處處看”。掛了電話就沒跟人家聯係過。馮姨在電話裏說:“屁話,還處處看!一條街上長大的,誰頭上有幾根毛都一清二楚,處個屁處!你讓那狗東西現在就給我回話!現在,立馬,趕緊,立即,務必!”我拿了雞毛當令箭,又屁顛屁顛地跑到海龍,在他公司門口喊:

  “馮年,現在,立馬,趕緊,立即,務必!”

  這一嗓子壞了事。當時馮年正在向一個客戶推銷佳能相機,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那家夥馬上就要動心,我來了。等我傳達完馮姨的指示,那人已經向另一個店員谘詢了,然後馮年眼睜睜看他從同事的手裏買走兩部單反相機。下了班他直接奔我住處,劈頭蓋臉一頓罵:

  “讓你別去公司你非要去!到手的兩部單反沒了!”

  我沒理他。至於麽,不就兩部破相機,我還一肚子牢騷沒地兒發呢。雖說我跑哪都是跑,可那中關村車那麽多,空氣質量多差啊,肺被汙染了我找誰去?再說,馮姨跟黃鼠狼似的,見天就坐我家等電話,我媽都急了;她一來你就得陪著,除了納鞋墊別的活兒都幹不了,我們家就三口人用得了那麽多鞋墊麽?馮年的火氣讓寶來都看不下去了。以我對寶來的了解,凡是寶來說不好的,肯定有問題;凡是說寶來有問題的,那人一定有問題。

  “年哥,我們都是為你好。”

  馮年翻兩個白眼,長歎一聲,像氣球被紮了個洞。“算了,跟你們也說不明白。”

  把相親弄得像受難,我們沒能力明白。後來他在屋頂上跟我們玩捉黑A,輸了喝酒,酒至半酣才結結巴巴道出實情。其一是,他真有點喜歡鄭曉禾。他高她三屆,念高三時沒事就往初三教室門口跑,裝作偶然路過,慌裏慌張地朝鄭曉禾臉上看幾眼。現在想起來還臉紅耳熱,要不早打電話回絕了。其二是,他們公司要在朝陽區開分店,準備挑一名經驗豐富、性格穩重、業績突出的員工去做分店長,這兩個月的銷售業績作為重點參照。馮年前兩條都沒問題,隻要眼前能夠立竿見影,就成了。偏偏這是多事之秋。據說那兩部相機加配件,銷售額近五萬,一個月也難得抓一兩條這樣的大魚。

  “哦。”我說,“真是不好意思。”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馮年抱著酒瓶子像唱卡拉OK,“下個月就三十一了。來的時候我跟自己說,三十歲還沒頭緒就回家,媽的結婚、生孩子!來,兄弟們,幹了!”

  第二天早上他沒跑步,睡過頭了,洗漱完就往公司跑。夜裏依然夢見被甩到耍猴人的後背上,銀白的鏈子扣進了肉裏,要把他血管和氣管割斷。

  接下來他跑步時斷時續,狀態也不是很好。我能理解他的難過,夜裏沒睡好還得花體力去跑步,擱誰也受不了。我甚至還做過一個和他相同的夢,夢見自己也成了一隻六耳獼猴,身上穿的是夾克、牛仔褲和運動鞋,被人吊在身後。我想我要憋死了,我想我的臉一定腫脹得像隻大紅南瓜。醒來後我為馮年哥流了兩行眼淚。但我隻夢見過一次,而馮年每周至少三次,一次比一次暴烈。

  我們決定為馮年出點力,四個人家底子全端出來才湊到三千塊錢。寶來說,有總比沒有好。托行健的一個朋友去海龍,單找馮年,買什麽都行,隻要能把三千塊錢花掉。那哥們兒去了,問哪位是馮年。一個同事說,馮年生病,已經兩天沒來上班了。那哥們兒回到我們住處,很生氣,逗我玩哪你們?讓我屁顛屁顛地去放空槍!

  行健說:“生病了你怎麽不吭一聲?”

  “我哪知道他生病?”我說,“最近他又不是每天都跑。”

  米籮瞪大眼,說:“會不會那啥了?”

  “哪啥?”

  米籮擺擺手:“沒啥。瞎說著玩。”

  我和寶來相互看看,站起來一起往外走。

  隔兩條巷子,推開院門,馮年的房門敞開著。這是傍晚,天從上麵往下暗,房間裏昏沉沉的,沒開燈。我被煙味嗆得咳嗽起來,馮年坐在破藤椅裏抽煙,煙頭像細小的鬼火在閃。我打開燈,看見他頭發支棱著,眼窩深陷、胡子瘋長,一看就是個資深失眠者。他隻穿著貼身的秋衣秋褲,西裝和領帶扔在床上。床上一片狼藉,剛搬完家似的。

  “我正打算找你們,”馮年說,用夾著香煙的手在房間裏漫無邊際地劃拉一圈,“我今晚的火車回家,你們看看這屋裏有什麽用得著的,隨便拿。”

  “年哥,你這是哪一出?”我盡量讓聲音放鬆下來。

  “沒什麽,就回去看看。”他說,“我堅持了兩夜,一個夢都沒做。夜裏我就想事。我想清楚了,該找個好女人、生個孩子了。”他開始咳嗽,一連串的動靜,眼淚都帶出來了。他用床上的白襯衫擦眼。他把一個信封遞給我,讓我有空的時候去一趟海龍,把信交給他公司的經理,讓同事轉交也行。

  我和寶來在他對麵的凳子上坐下來,從他的煙盒裏抽出中南海煙點上。抽煙有害健康,它讓我們繼續咳嗽。寶來覺得燈光刺馮年的眼,把燈摁滅了。我們都不說話。

  臨走的時候馮年指了指衣櫥,猶疑地說:“西裝,你們誰想要?”

  我們倆一起搖頭。

  第二天我去了海龍。副總在,他拆開信,剛看完,又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副總說:“黎總,沒必要找馮年談了。他辭職了。”

  “剛剛?”黎總拍拍後腦勺笑了,“他媽的這個小馮,真會挑時間,那換人。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出門的時候遇上鐵嶺來的那個女店員,她說:“呀,這不是馮哥的小老鄉嘛。你咋來了呢?馮哥呢?呀,那烤地瓜老好吃了。謝謝啊。”

  我對她笑笑,問:“你做過穿西裝的噩夢嗎?”

  “你說什麽?”

  我知道我問得很古怪,語法上也有毛病。她是一個每夜睡得香甜的人。

  我說:“沒什麽。”

  原載《花城》2013年第3期

  點評

  徐則臣的“京漂”係列小說續寫城市底層小人物們的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有同情,有憐憫,有審視,也有批判,表現出了堅實的現實主義底色和人文關懷意識。這個短篇也延續了這種創作傾向,續寫城市繁華背後青年人生存與生活的尷尬處境和因理想折翼所引發的精神上的進退兩難心境。

  作為萬千京漂者中的一員,馮年的遭遇頗具代表性。他表麵上給人的印象是,西裝革履,外表光鮮,行色匆匆,但本質上,他不但遭受生存和生活上的雙重壓力,也遭受心理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這不但因為他曾經擁有的年輕人的理想、抱負,在漂泊幾年之後,仍然看不到實現的可能性,更是因為他長期的工作壓力、無成就感和居無定所的無根感,讓他深深地感到了城市的冷酷和人生的無奈。他終於打包回故鄉了,聽從父母的召喚,娶一房媳婦,也未嚐不是另一種幸福生活的起點。但是,這種從起點來到終點,又從終點回到起點的人生模式,總讓人感到無以言說的傷感和無奈。

  六耳獼猴是一個富含多義的小說意象。《西遊記》中的那個六耳獼猴,其生前的能力又何其了得,而最後也終於被如來佛祖製服。他是一個沒有靠山的草根人物,被孫悟空一棒打死,也隻能說,他命該如此!取經路上,九九八十一難,死於悟空棒下的能有幾個?活命者無非出身好,有眾仙家的保護而已。這樣看,馮年的來生前世似乎也與六耳獼猴的遭遇有某種相似性,他夢裏時常出現的這種形象與其身份構成了隱喻關係。馮年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草根,除了個人玩命地奮鬥之外,沒有捷徑可走。他夢中映現出的被困、被鎖、被勒的境遇是對其生存壓力和心靈困境的直接反映。他最後離開這個城市,也是命中注定的。

  口語、俗語、流行語夾雜運用,人物仿佛在我們周圍,故事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文末“我”和那個女店員的對話也別有新意,“你做過穿西裝的噩夢嗎?”這不僅暗喻馮年,也指向當下眾多的京漂者,隻不過,這個結果有來得早的,有來得晚的,如是而已。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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