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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夜空晴朗

  吳君

  “伊萊文”是女兒的英文名。叫起來有些別扭,尤其當著外人的麵,顯得有些裝。秋明還是很注意別人的感受,不能因為有錢,孩子到美國讀書,就高人一等。她更喜歡“寶寶”或“寶貝”地叫,這樣的時候,連心肝也顫著,充滿了甜蜜。秋明很多事都順著女兒,包括名字。為了伊萊文,她管住了自己的脾氣,也忍了丈夫的外遇。

  離婚之後,秋明把房子重新裝過,最大這間給了女兒。伊萊文出國的時候,她又按著女兒的興趣,改成了日本風格。伊萊文說對國情不熟,看什麽都不順眼。上次回來過聖誕,她見過有人從車裏向外扔垃圾,國道上攔車乞討。擔心伊萊文再焦慮,人還沒回來,秋明便把工作先聯係了。是個文化公司,專做文博會生意。根據伊萊文的興趣,她選了策劃和營銷。協商好,伊萊文倒過時差就去見工。

  在機場一見到女兒,秋明便傻了,拿在手裏的風衣差點掉在地上,伊萊文理了一個男仔頭,耳朵上還有幾枚閃釘。伊萊文說過,隻要心亂就想在腦袋上做手腳。後來秋明慶幸,好在做手腳的地方隻是頭發,而不是其他,如果像凡高,她就慘了。笑容在臉上僵了一會兒,她故意不看伊萊文的頭發。對於這種病,不能太重視,再急也隻能放在心裏,否則會放大,導致病情複發。她說,空調太低,冷了吧?想吃什麽嗬?說完把風衣遞過去。她知道,如果不能按時麵試,工作肯定泡湯了。可這個樣子,怎能去麵試?在那個地方可都是西裝革履,包括老板自己。

  想起九年前,伊萊文一到美國,便打電話回來,說要回去,那是抑鬱症最嚴重的時候。當然,後來堅持下來,伊萊文不僅讀完本科,還拿了碩士學位。

  兩個人被人流推到了停車場,找到車,離開了機場。很快,汽車便駛出寶安大道,上了深南大道。兩側建築上的霓虹燈不斷劃過,坐在前麵的伊萊文眼睛盯著窗外,臉上變幻出各種色彩。準備好的話悶在肚子裏,秋明不知怎麽說了。擔心伊萊文受刺激,秋明隻好讓自己忍住。透過後視鏡,她看見伊萊文的眼神正一點點變冷。

  為了幫伊萊文留住這個男孩,秋明給前夫打了個電話。請他過來客串一下父親,她在電話裏說,你也隻能做這麽多了。她希望男孩可以見到一個完整的家,認為這會給伊萊文加分。好多男孩表麵很潮,說不在乎,實際上很看重。女兒的事情上,她需要全力以赴,包括細節,都要想到。一周前,這個男孩已經和伊萊文攤牌,提出分手。

  事情的起因是一把槍。為了好玩,伊萊文從淘寶上帶了一把仿真手槍去了廣交會。想不到,興高采烈的伊萊文剛進門就被查,並被帶走。男孩子接到電話後,請了假去廣州擔保,把伊萊文領回來。隻是,回來當晚便提出了分手。

  秋明怪伊萊文不先給她打電話,而去找男朋友。她說,還沒有結婚,就讓她知道你這麽多不好。伊萊文冷著臉說,早晚都會知道。秋明道,隻有早,已經沒有晚,現在人家說分手了。伊萊文說,分就分,本來我也不想結婚。再好的修養也忍不住了,秋明說出了自己的各種不滿,你不要再吃那麽多,暴飲暴食,連藥也吐了。她熟悉洗手間裏那種聲音。伊萊文眼圈紅了,低聲道,沒辦法了。

  見到伊萊文由強硬變成現在這樣,秋明心又軟了,她猜到伊萊文對這個男孩動了心,尤其發生這種事,他第一時間趕過去,又找了熟人幫忙,沒讓伊萊文受苦,非常有責任感。換成其他人,也許早找個借口開溜了,誰願意大庭廣眾下承認這麽沒腦的女孩跟自己有關係?想到這兒,秋明有些心疼女兒,心想,這人好是好,可還是嫌了伊萊文。這個時候,應該安慰自家人才是。可又能說什麽?難道說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安檢太嚴,多管閑事,連玩具槍都沒見過,土老帽?想到女兒眼下正難受,秋明賠著笑說,對不起啊,我也有責任,這些年國內變化不少。擔心伊萊文再自責,說,我應該早點提醒你。伊萊文出國這些年,她經常反思,也用微信提示過自己有錯,還借用香港電影麥太的話,要知道,媽媽在外麵也不是一隻成功的母豬,來示弱。過去,她不會這樣,要知道作為公司老總,她極少對別人說軟話。伊萊文說,你眼裏隻有他,他走了,你的心也就不在家了。秋明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本來是大人間的事,受苦的卻是你。伊萊文說,你沒完沒了地接電話,談項目,我作業本上需要你簽個名都沒時間,想通知你第二天去開家長會也和你說不上話。秋明訕笑,不是去了嗎?還記得我還傻乎乎跑錯了地方。伊萊文說,那是因為我被那些野孩子打了。其實你和他一樣自私,隻想到自己的恨。伊萊文從來不喊“爸爸”,一律用“他”代表。秋明坐到女兒眼前。是嗬,我太傻了,陷到裏麵,不能自拔。陽台上,兩個人離得很近,她想拉女兒的手,又覺得不好意思,收了回來。秋明把臉向前拱了拱,近了對方的臉,說,能原諒媽媽嗎?沒等對方回答,秋明便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也不原諒自己。

  趁女兒到香港參加校慶,晚上不回來,她約了男孩子,想做個補救,希望他與女兒和好,不要再折騰了。很明顯,女兒喜歡這個男孩,也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

  天上下了點雨,雲彩壓得很低,到處都是灰色。擔心男孩找不到,也是為了顯示誠意,秋明走到路口去接。電話裏,她讓對方打的士,秋明做好了付錢的準備。男孩的車一停,女人就掏出了錢。男孩則要爭,秋明的錢已經遞了過去。

  一路上沒有說話,包括進了小區裏麵,需要登記的地方,秋明事先交代過了。她跟保安說是自己侄子。這麽介紹的時候,心裏也有些不一樣。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麽這樣說。

  正是盛夏,她不明白男孩為何穿了那麽多,還是黑顏色。進了門,為了讓男孩感到家的溫暖,她說,把外衣脫了吧。秋明接過男孩放在沙發上的衣服,掛在衣架上。衣架上有家裏每個人的衣服,前夫的一件舊衣服也被找到,掛在上麵。做這些時,女人顯得手忙腳亂,似乎是自己相親。她希望男孩在她身上看到女兒將來的樣子,為此,還特意跑到發廊染了發根,秋明不想讓男孩看見自己的蒼老。

  秋明讓男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說自己先去做飯。在廚房的水蒸氣中,她總是想不起接下來應該做什麽。有時候,她蹲在廚房的地上,想象外麵那個男孩的模樣。她多麽希望這個男孩和伊萊文好下去,一輩子,哪怕十年、五年也行,自己願意拿餘下的生命,去換取他們的幸福。如果老天嫌棄她,那麽她可以不走,心甘情願為女兒和這個男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做家務,帶孩子。所有的髒活累活幹完之後,她會離開。這時,想象自己是傳說中的田螺姑娘。當然,她早已是田螺婆婆,隻要看見孩子好好的,便可以重新回到田裏,在水裏向自己的親骨肉默默告別。剛剛男孩談到人生規劃,秋明激動了,腦子裏閃出前夫模樣,男孩的有些想法,竟和他一樣。當年他是那麽有理想,才華橫溢。“英俊”,“優雅”,她用了這兩個詞。她太喜歡這個男孩了。正因為如此,她似乎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的規劃裏沒有一處與伊萊文有關聯。看起來,這不過是老天爺的一次眷顧,像彩虹一樣,很快會消失。想到這兒,秋明心裏難過了。當然,這不隻是老天對伊萊文一個人的福利,而是對全家,所以前夫也有份見證。

  飯已經做好了。本來想做些好的,或等前夫,他手藝不錯。又等了一會,男人還是沒到。秋明隻好端出準備好的飯和菜。本以為做得還行,結果吃到嘴裏每個都很苦。男孩吃了幾口就說飽了。秋明準備好的話,隻講了個開頭,便說不下去了。她想好了,哪些由前夫說,哪些歸自己講。

  你喜歡自己的工作麽?秋明問。

  男孩子想了下,說,還好吧。男孩說這話的時候,起身走到衣架處,取下外衣,穿好,連帽子也帶上了,然後又蜷進沙發裏。

  秋明希望男孩能有一件事求自己,比如想到她公司來做事,其實這個平台更適合他。這樣,他和這個家就有了聯係,和伊萊文的關係便不會那麽快斷了。

  茶幾上麵的小號是特意擺的。為了能吸引男孩,打開話題。因為其他人家不可能有這種東西。樂器主人是個溫州人,全城下海經商的時候,他不為所動,南下深圳,尋找自己的音樂夢想,這是秋明愛上他的原因,他便是伊萊文的爸爸。想到這些,秋明心潮起伏。

  顯然男孩不願意多聊自己,也沒有興趣了解這個家和伊萊文,秋明隻好忍住了要說的話。擔心男孩感到無聊,提出要回去,她準備拿幾本相冊拖住男孩,又擔心對方發現伊萊文十歲之後,父親沒有再出現過,想了下放棄了。過了一會,連秋明也覺得冷,取下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把沙發上的抱枕放在了懷裏。

  九點鍾。全城響起科學館門前大鍾的聲音。

  男孩看看表,又看了看窗外,對女人說,得回去了。

  男孩站起身的時候,秋明聽見了那熟悉的腳步聲和拉門聲,女人的前夫回來了。

  門鈴的聲音總是很大,安靜的時候,許多家都能聽到。秋明故意把門虛掩著,這樣,前夫就可以省掉按門鈴環節,像家人一樣進來。男人慌裏慌張在門口換鞋時,喘著粗氣,女人快步迎了過去。由於走得太快,她差一點撞到前夫的懷裏。過道盡管很暗,看得出,男人認真收拾過自己,換了條新褲子和幹淨的皮鞋。男人走在前麵,眼睛四處看著,低聲問客人在哪。女人跟在前夫後麵,沒說話,用手指了下客廳。

  沒想到又進來了人,男孩顯得緊張。秋明趕緊互相做了介紹,男孩才重新坐下。這回他直接說到了伊萊文,先是誇伊萊文漂亮,優秀,學曆高,說自己是個電話編程,外地人,沒什麽積蓄,說不準哪天混不下去了,便要回到老家那個小城裏。秋明已經感到了不安,她擔心男孩說出她最害怕的話。果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男孩最後說,自己配不上伊萊文。

  秋明說,我和叔叔都喜歡你,錢說明不了什麽。說話時她把手搭在前夫的手臂上,還看了一眼,暗示他應該說話,挽留男孩。

  前夫把半禿的頭低著,半晌才說了句,孩子,叔叔尊重你的任何決定,我今天有事回家晚了,對不起啊。

  秋明在一旁生氣了,這是要挽回的話嗎?她已經不想看前夫。

  這時,男人的眼睛瞪著秋明,愣著幹嗎?還不拿酒過來,讓我們爺倆喝點。他發現茶幾上的小號。

  好的好的,我怎麽忘了呢?秋明應的時候,嘴上是歡快的。她突然意識到擺樂器這個想法太棒了,說不準等會還可以表演一段呢。表演完畢,她可以帶動男孩子一起鼓掌。到時候話題自然就打開了。此時,她收著腰,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腳步是歡快的。她多想看見這樣一幕啊,未來的女婿和老頭子坐在廳裏或陽台上,喝著溫熱的燒酒,而自己紮著一條豔俗的小圍裙,在廚房裏忙前忙後,時不時被男人叫著老婆子,再炒兩個菜,而她一邊擦汗一邊哼著歌。

  發現前夫喝多,是男孩子站在廚房門口,叫女人過去的時候。男孩說,叔叔睡著了。男孩也意識到女人的尷尬,說得回去了,讓秋明好好照顧叔叔。

  秋明心裏發著狠,讓他死吧。她明白,女兒的戀愛泡湯了。

  送走男孩,回到客廳前,她準備好了一肚子罵人的話。見到前夫把口水流在沙發上麵,往事又回來了,有一陣,他就是這麽頹廢。秋明拿起酒瓶,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竟不覺得辣。她用酒瓶碰了下前夫,等對方慢慢睜開眼睛時說,別睡了,這不是你家,著了涼,我可擔不起。

  前夫似乎醒了過來,說,走了嗎?他是什麽時候走的?

  走了。此刻女人想哭,還想罵人。

  這時,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膝蓋上。前夫仰著臉看她的時候,竟有些像個孩子,聲音也跟過去不同,他說,別自責了,他不是我們家的人,太好了,我們伊萊文配不上。

  為什麽?秋明對著前夫的臉吼叫。這些年被失望自責折磨著,女兒過得不好,我怎麽能好?我們?何時成了我們?我是我,你是你,今天,不過是讓你來客串一下父親這個角色,隻是,你演砸了,我們沒有幫上女兒。

  前夫低著頭說,是,我很遺憾,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說完,前夫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整個人徹底清醒了。

  或許是在乎的原因,伊萊文也有變化,包括通完電話,沒那麽快放下,會問句還有事嗎。秋明感動了。她一直盼望女兒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有男孩喜歡她。因為抑鬱,轉了幾所學校,已經沒有異性願意接觸她,連她自己也灰心了。伊萊文病了很久。她怪自己太粗心,直到有一次,她發現了一封長信,才明白之前的猜測是對的。伊萊文得病了。否則,伊萊文早該結婚生孩子,畢竟二十七八歲了。約她的男孩子明顯少了,甚至沒有。以前很要好的,也開始躲躲閃閃,後來,都像不認識。有時候,秋明路上見了,主動上前搭訕。有時間過來玩吧,我們家有樂器,音響也不錯,喜歡架子鼓嗎?在過去,秋明絕對做不到。她憑什麽要這麽低三下四?你算老幾?秋明過去看得起誰啊。她早已習慣了別人對她行禮和致敬。

  阿姨,我最近有些忙,說話的男孩答。

  秋明笑著問,忙拍拖了吧?她心裏有些酸楚,仿佛自己再一次成了棄婦。秋明的喜歡一廂情願。她已經沒有任何要求,隻要對伊萊文好,同意和她結婚。

  跟我們家伊萊文見見吧,她已經回來了,在英國待了幾年,一口流利的英語,連打扮好像也洋氣了,至少比過去有女人味,我年輕時也不懂打扮,家長越說自己越要這樣,唉,沒辦法,也許年輕人會這樣吧。伊萊文真的很可愛。這樣誇自己家裏人,還是讓秋明感到了心酸。

  有時夜裏睡不著,秋明會上網查找相關知識。網上說這是一輩子的病,如果境遇不好,隨時會犯。她感到了無望。她突然明白對眼下這個男孩異樣的情感,原來有親人的感覺。隻有把女兒托付給親人,自己才能安心。否則,將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她被自己想到的詞嚇了一跳。想過死之後,她開始變得輕鬆,心想,大不了就這麽陪著她,反正也沒人看上自己了,不如就這麽侍候女兒。再想想又覺得不對,伊萊文還什麽都沒有經曆過呢。她希望女兒伊萊文忘記一切,包括那些不愉快的事,像個嬰兒那樣,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要主動介紹一些男孩。想好了,盡早去廣場跳舞,她相信,那些婦女的家裏一定有個可愛的男孩。她開始對自己的人生有了規劃,包括鍛煉身體,為了應付各種家務,包括將來為伊萊文帶孩子。想到這些的時候,她感到連說話都溫和了許多,她早忘記了身份。

  前夫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小號。知道秋明還在生氣,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忍著沒動。秋明為他倒了一杯水。男人剛喝了一口,女人便從櫃裏拿出一瓶紅酒,給他和自己分別倒上。

  秋明喝了一口問,你說,她這輩子會有家庭生活嗎?

  前夫拿著杯,低下頭,眼睛看著酒,用力喝了一口說,能。他的樣子很堅定。女人覺得男人的心虛弱得一塌糊塗。看著看著,她有點恨眼前這個人。你如果不是瞎混,非要鬧離婚,孩子會變成這樣,會恐懼婚姻嗎?原來是多麽好的孩子啊,陽光,孝順,懂事,很小就給我們洗水果,掃地,秋明傷感了。

  男人安慰道,再大一些就好了,你看哪個女孩,三十多或四十了還遊遊蕩蕩不想成家?多不好意思啊,年輕的時候,做什麽都不算太難看,圖好玩。你年輕時不也是那樣沒心沒肺嗎?對,我記得,那時候,你那麽胖還穿牛仔褲,我當時想,這個女孩也太沒心沒肺了吧。

  用現在的說法是“嬰兒肥”,喝開水都長肉,我連晚飯都不看,你給我買的雞蛋,我沒怎麽吃,全給人了。女人答。

  是嗎?不記得了。前夫悶悶不樂地答一句,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那時,他還不知道秋明的家多麽富有,那時,他隻是個窮小子,什麽都舍不得用,省了錢,給秋明買營養品。可這些,秋明哪裏懂。

  你不喜歡胖,我知道。秋明似乎想起了什麽,看著前夫的眼睛。

  男人看出女人的情緒,說,其實胖也挺好的。

  是嗎?女人故意發出諷刺的怪聲。男人後來找了一個苗條的。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前夫拿起瓶子,給女人加了些。

  秋明盯著酒瓶,說,剛才你太沒有節製,應該讓那男孩子多喝,說不準,他頭腦一熱,就會說出願意娶我們女兒做老婆的話呢。她覺得自己的表現也失水準,主要體現在對話上。工資夠花麽?她竟然這樣問。

  男孩答,夠用,有時還用不完。

  噢。女人聽了,有些失望。她希望男孩子錢不夠,或者要寄回鄉下,說老家生活困難,他需要負擔一部分。那麽秋明就可以說,不用擔心,我們會幫你。接下來,她還會再說,你的困難也就是我們家的困難。

  她怪前夫不懂接話,應該把這些話巧妙地放進去。

  別費心了,這麽低三下四,人家說得很明白,不合適。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前夫又補了句,如果是你的孩子,你願意找個在單親家庭裏長大,心裏有問題的孩子結婚嗎?

  秋明連想也沒想便說,不願意。說完這句,她低下頭,看著地麵。她看見一根頭發。那是自己掉的。為什麽白發不掉呢?伊萊文生病之後,頭發全白了。最初她還到發廊裏去拔,現在太多了,拔不過來,隻能染。

  女人把酒喝完,發現前夫低著頭,若有所思,不說話。女人問,是不是想她了?出來太久,催你回去了吧?

  男人說,沒事。

  無所謂啊,其實你說想,我也沒所謂的,秋明說。

  前夫說,留下了你們娘倆,換成誰都受不了,你不是說,見到,要殺了她嗎?

  女人搖著頭,管不過來了。

  前夫不說話,伸出手,想摸下女人的頭,安慰一下,又覺得不合適,放下了。分開很多年了。如果沒有伊萊文,他們可能早就不見了。因為女兒,他跑回來很多次。當然,有時候也過不來。那次是伊萊文生病,打完針已經半夜了,路上打不到車,擔心女兒著涼,隻好聯係他。男人過了很久才接,電話裏吞吞吐吐,說太晚了,出門不方便,下次再幫忙之類。顯然是旁邊有人。秋明聽了,心裏罵,下次你個頭,永遠沒有責任,還是沒變。擔心伊萊文聽到,不敢再說。回頭看伊萊文,倒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原來她全都記在了心裏,最後變成病。

  女人喝了口酒說,謝謝你過來。她表現得很節製和禮貌,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別客氣,你這也是尊重我嘛,男人說。

  女人不說話,兩個人又坐了半個小時,其間各自喝了幾次,前夫的手機來了信息。男人想了一下,才回複。秋明發現男人的眼睛已經老花,要把手放很遠才能看清。她的也花了。

  女人說,回去吧。

  像是一直在等這句,男人想也沒想便站起來,似乎怕女人反悔,他的眼睛看著別處,說,那辛苦你了。說完,便轉了身。由於太快,男人高大的身體沒能站穩,差點摔倒。男人走路總是不穩,還和當年一樣。女人紅了臉,向旁邊躲了下,與男人拉開了距離,前夫接著向外走。女人心冷了,心想還是老樣子,冷漠。怎麽不問問我今後怎麽辦?是繼續勸她,幫她,還是認命?當然,男人早就不把她當女人了,不然,怎麽會跟那個妖精呢?她心裏痛得要死,還是想掐死那個女人,是她把秋明的生活毀了。過年過節還假惺惺地捎過來巧克力和花。生活是巧克力和花嗎?是柴米油鹽,是每天送伊萊文上學接她放學,檢查作業,開家長會,惹了麻煩,當著所有老師的麵接受訓話,是成長階段每時每刻的緊張,等著她一點點懂事,你能做到嗎?想到這,秋明又覺得對不起伊萊文,作為家長,自己做得並不好,耐心不夠。可是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慚愧通常發生在晚上,她拿著伊萊文的照片改進懺悔,自己不應為了報複前夫,而自暴自棄,甚至連生意都不管了。

  有段時間,我恨你。前夫突然站住,他返回身,對著秋明。

  秋明驚住了,這原本是自己的話,何時成了他的?前夫剛剛還一臉慚愧。現在卻要倒打一耙。她忍住了怒火,故意表現得平靜,問,為什麽?

  男人說,你也看不起我,我整個人廢了,沒事業,沒有人看得起。

  女人答,我沒有,我隻是看不起你的頹廢和亂找女人。

  知道,這是我的錯,可最後,害了你自己。

  對,可是,我需要止痛藥。見男人不說話,女人又說,其實是無望。每天兩點鍾醒過來,不知道怎麽辦。

  前夫說,為什麽不給我電話?

  你已經有人了,正和另一個女人卿卿我我。

  根本沒有,我也在失眠,你以為這些年我過得好嗎?

  你也會睡不著?女人發出冷笑。

  前夫不喜歡女人的諷刺,那是他熟悉的腔調。正因為女人的腔調,前夫找了其他女人。

  我鼓勵他追伊萊文,別怕,男子漢要敢於征服。他不管不顧,重新回到客廳,再次說伊萊文的事。

  女人跟著回來,嘴裏嘟噥著,人家身體好好的,家庭也完整,這樣的人怎麽會看上我們女兒呢?說到這兒,她歎了氣。

  男人說,伊萊文怎麽了?她年輕,漂亮,熱情,高學曆。

  可是她怕婚姻,不相信一切,秋明說。

  男人說,以後會好。

  會嗎?別忘了,人家可不存在什麽征服,已經說得很明白,是不選伊萊文。秋明把話說到這裏,竟引出心裏一陣刺痛。

  沉默,連呼吸聲也沒有,兩個人似乎睡著了。

  如果我把房子當嫁妝給那個男孩子,你認為他還會這麽說嗎?前夫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你會嗎?女人愣了下,隨後不屑地說。當初為了房產,他們差點鬧上法庭,沒了這個,他便是窮光蛋了,怎麽會把房子留給外人?她說,你不怕那女人跟你拚命嗎?

  拚唄,至少有我一半吧。前夫說得有氣無力。見秋明盯著自己,前夫又說,當然,她如果隻看重這些,那我更無所謂了。眼下這個形勢,房子還是比較大的誘惑,我希望這個外地男孩上鉤,娶了咱們的伊萊文。

  上鉤?難聽死了。女人瞬間瞪了男人一眼,說,娶了她,又不要她了怎麽辦?

  前夫看了下女人,低下頭,有一會兒,沒說話。

  見前夫這樣,女人似乎得了把柄,越發逞能,她衝著前夫的臉:你終於承認,你們男人是這德行了吧?我有句話一直想問,請不要介意,如果不妥,就當我沒說。

  你問吧,客氣什麽呢。男人故意裝出輕鬆,身子卻已經緊張起來。

  你是不是因為我們家生意不好,開始走下坡路,才想著跟我離婚?女人盯著前夫的臉。當年她家的生意很大,是遠近聞名的富人。正因為有錢,才不在乎錢,想找個才子,她喜歡這個執迷於音樂的男人。沒想到,後來樂團解散了,他這個小號手,變成了一個沒有目標的胖子。

  連發絲下麵的頭皮也紅了,前夫仰到沙發上,將手托著後腦說,生意好不好關我什麽事?

  說得很對,的確與你無關。家裏的吃喝拉撒一切開銷你從來沒有問過。女人冷著臉,臉對著窗外。樂團解散後,男人把自己關在家裏,如同丟了魂。

  不是那意思,我隻是不喜歡你的傲慢,似乎有錢就可以欺負人了。男人的脖子露出青筋。

  女人說,欺負人?你那些窮親戚一個個進了我們家公司,有的還做了主管,買了房,辦了戶口,我幫了那麽多,最後換來的竟是這些。

  想不到,女人把這些全記在了心裏,前夫紅了臉說,的確幫了很多,可那是同情,我要的不是這些。

  秋明氣憤了,那你要什麽?她不想再理這個男人,更不想跟他說話。她冷笑道,看起來,我的壞脾氣沒有機會改了。

  前夫想了下,說,你已經改了很多。

  前夫這樣回答,讓秋明覺得自己過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前夫跟著笑,說,如果我們這個時候遇上多好啊,我敢保證不會亂來了。

  女人想說,你終於承認是亂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過去自己太喜歡逞能,爭著說話,愛講道理,把人逼進角落。擔心氣氛被破壞,女人不敢再說話了。

  其實你一直居高臨下,讓我受不了。男人又回到最初的話題,我去公示,讓那個男孩占不到便宜,也不能拋棄我們的伊萊文。

  過了半晌,秋明沒接話,眼睛卻紅了。她背對著男人,說,每次去見介紹的人,腦子裏還是你。今天我去找你的小號,一看見它,就想起你當年的樣子。

  別說了。男人坐了起來。

  女人跟著也坐起來,隨後她扶著沙發站起,指著外麵的陽台說,你想看看花嗎?還是當年你種的呢。

  謝謝你幫我打理,善待它們,我現在一盆花也不想種了,沒心思,男人說。

  秋明苦笑了下,有什麽辦法?我又不忍心看著它們枯死。

  前夫眼睛盯著女人的鬢角,說,我沒看錯,你真的很善良。

  才發現啊?秋明有意換了一個角度,她擔心男人可能見到了自己的白發。

  前夫說,早就知道。從團裏出來,我成了窮光蛋,可你對我家還是那麽好。父母不知道我下崗,沒工資領了,還為難你,連我都看不過眼,跟他們發火,不能這麽欺負人。最後反過來你勸我,不要跟老人發火。這些話我全記得,謝謝你。

  這一句之後,男人發現女人已是淚流滿麵。

  男人覺得應該抱抱女人了。女人突然瞪了一雙眼睛,說,我的存款,還有車,也給他們,隻要他願意和我們女兒結婚,不嫌棄她,一生一世愛我們的寶貝,讓她嚐到愛情和婚姻的幸福。

  前夫看著女人,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急了,難道說錯了嗎?她如果不幸福,我也不可能幸福,留這些有什麽用?難道帶到棺材裏嗎?

  前夫突然伸出手,抱住女人,隨後,他又推開了她,鄭重地問,願意和我一起回鄉下嗎?

  喂豬,種田,這些我都能做。說完這些,秋明也嚇了一跳,自己何時會做這些了?她覺得在說夢話。離婚後,兩個人第一次說了這麽多。

  前夫的聲音,仿佛從某個角落裏發出的。別忘了,你是城裏的大小姐,從來衣食無憂,怎麽能做這些粗活?就是你想做,我也不會給你做,到時髒活累活我全包了。

  我能的。秋明沒有再說話,黑暗中,她堅定地看著前夫。她相信自己說到就能做到,幹活累不死人,最怕的是沒有希望地活著。

  那好,把房子留給他們,這個城市我們不要了。男人兩隻手放在一起,用力拍了下,似乎把事情定下。秋明想起,剛剛那個男孩子答工資夠花時的樣子。對,是自尊心,秋明喜歡這可愛的品質。

  這時,男人的電話突然在夜空中響起,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是警報,在深圳的上空劃過。

  你接吧,女人故作大方地說。

  前夫起了身,快步走進廚房,拉上了門,輕輕地喂了一聲,女人聽見他說自己在談生意。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聽不見。秋明看著窗外,發了一會呆後,她抹淨了眼淚,把最後的一點酒倒進杯子,仰了頭,全部喝完。

  你還回鄉下嗎?聽見前夫回來了,她酸溜溜地問。前夫沒說話,衣服貼著牆,發出悶悶的聲音,一坐下,便拉住了秋明的手。

  你幹嗎呀?喝多了吧?請不要這樣。秋明的表情嚴肅。

  男人眯著眼,仔細端詳女人新染的頭發,說,喂豬還是喂羊去哪兒都行,都聽你的。

  女人知道前夫說酒話,不可能實現,再說,哪裏去找那種地方,可她願意聽。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些話合她的心。

  兩個人又喝了一瓶,隨後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何時,女人醒了,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包括之前發生的事。她瞪大了眼,由遠到近。先是見到牆角躺著的兩隻瓶子,隨後,她發現自己被什麽捆了手腳,無法掙開。原來是被人抱住了。她嚇了一跳,迅速掙脫出來。隨後便感到了口渴,似乎要喝許多水才行。她慢慢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喝完,走向陽台。外麵開始發灰。她又到了飯桌前,坐下,回頭望向熟睡的男人。前夫睡得正香,翻了個身,打起了呼嚕。她認真看了看,覺得男人的眉眼沒有變,還是很秀氣,耐看。她瞧了眼時鍾,發現天很快就要亮了。她迅速跑到衝涼房,認真洗漱了一番,並換上一件淺綠色的睡衣。

  此刻,女人的身體好像比平時小了一號,不費任何氣力,便鑽到了前夫胸前。她把男人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任巨大的呼吸聲在頭頂盤旋、轟響。隨後,她發現男人的雙肩開始抖動,一隻腳似乎正打著拍子。她看見男人的嘴角一會抿著,一會翹起來,仿佛站在舞台中央,演奏他那首最心愛的曲子。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6期

  點評

  吳君近年來的寫作備受業界關注。他專注於深圳敘事的作品自成體係,既反映了深圳的都市生活和人世百態,也書寫了深圳的底層生活和世道人心的變遷。她將對底層生活的關注和書寫,建構在一種關懷而批判、憐憫而審視的審美架構內,從而與流行的苦難書寫隔開了距離。與去年的《天使》和《皇後大道》相比,今年的《花開富貴》和《夜空晴朗》在繼承以往寫作經驗基礎上,趨向於寬容、和解、溫暖、尋根主題的表達,這可看作其審美思想中的一個小小的變化。

  與去年短篇小說標題“天使”一詞所具有的反諷意味不同,今年的標題“夜空晴朗”本身就具有寬容、和解指向的意蘊。這個短篇表麵上講述的是一位母親操心謀劃女兒婚姻而殫精竭慮的故事,而實際上講述的重心卻是這位母親在與前夫離異、見麵、重聚時的心靈反映、情感狀態及精神指向。王安憶多次說到,小說不能輕易把人寫死,如若這樣,這是一種偷懶的做法,也不符合生活的日常邏輯。同樣,小說也不能輕易把人寫得苦難兮兮,要寫出超越苦難的力量和情懷。從這個意義上看,吳君的這個短篇對人物深陷心靈困境後的出路做了有意義的探索和表達。

  這對夫妻因彼此的隔膜與對抗而離異,不僅給女兒身心成長和婚姻帶來傷害,也給雙方的生活和情感帶來痛苦;現在秋明為確保女兒婚姻成功,邀請前夫前來助陣,以向女兒男友顯示其家庭的完整性。盡管這樣的舉動對這樁婚姻來說是徒勞而無意義的,但是,對他倆來說,其意義和結局則是影響深遠的。這是因為,他們這次假借女兒婚姻的再次相聚,卻不期然實現了雙方和解、重歸於好的可能。於世俗中的個體和家庭而言,這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神奇變化。這表明,家庭生活誰對誰錯,不可能涇渭分明,缺陷和不足需要雙方妥協包容。當他倆平心靜氣地暢述過往那些點點滴滴的互助與互愛,所有的怨恨和不快頓時渙然冰釋。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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