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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她的名字

  蘇童

  1

  她家隔壁有個胖女孩,與她同齡,名叫顧莎莎。顧莎莎的上身像一隻碭山梨,雙腿像一對洗衣槌,她的身材不知要比顧莎莎苗條多少倍,但是顧莎莎不叫福妹,是她叫福妹。她家的斜對麵還有個少女,名叫淩紫。淩紫是她的好朋友,除了臉上有幾顆青春痘,長得算是俏麗的,她自知容貌普通,不及淩紫,幸運的是,她的皮膚好,她的皮膚不知要比淩紫白皙多少倍,這一點,連淩紫也羨慕不已。但是,世上就有如此不公的事,人們親昵地稱胖女孩為莎莎,喊她的好朋友阿紫,她卻被喚作福妹。有什麽辦法呢?要怪就怪祖母賜予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叫段福妹。

  長大之後,福妹一直嫌棄自己的名字。

  嫌棄到最後,幾乎是痛恨了。她認為這個俗氣而卑下的名字,令她無端蒙羞,它像一個羞恥的記號,刻在她的身上,提前毀壞了她的生活。她質問過父親,為什麽哥哥叫段明,弟弟叫段勇,我要叫福妹?哪怕叫段紅也行,憑什麽讓我叫福妹?段師傅認為女兒無理取鬧,他說,叫什麽還不一樣?你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她心疼你,指望你以後有福氣,你怎麽就不知好歹?她繼續責問父親,為什麽哥哥弟弟的名字是你取,我的名字就要讓奶奶取?父親說,你媽媽生你的時候,奶奶從鄉下來伺候月子,趕巧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跺腳道,誰要她來的?這個鄉下老太婆,害死我了!她對祖母的不敬引起了父親的憤怒,為了這次泄憤,她挨過父親一個響亮的耳光。

  2

  她一心要更名,與自己的名字一刀兩斷。

  擺脫祖母愚昧的祝福,從側麵報複父親對她這個生命的輕慢,這讓她感到一絲反叛的喜悅。她在紙上草擬了好多新的名字,拿給阿紫看。阿紫毫不掩飾對那堆名字的鄙夷,什麽姍姍?什麽小潔?什麽美娜?笑死我了,你挖空心思,就琢磨出這些好名字?都爛大街啦!她委屈地叫起來,美娜都不好?段美娜,多洋氣啊!阿紫撇嘴說,還洋氣呢,收購站那個胖阿姨就叫陳美娜,你要跟她同名?你崇拜她?她無趣了,賭氣撕掉那張紙,說,反正哪個都比福妹強,我叫什麽都行,就是不叫福妹了,我一寫自己的名字,就覺得那兩個字張著嘴,笑話我!

  阿紫應允她,三天之內為她選擇一個好名字。福妹相信阿紫的品位,天天去催阿紫,但她等來的,不過是段嫣這個名字,雖然擺脫了土氣,看起來還是普通。福妹不解其意,問,段嫣有什麽好?這個嫣字,還那麽多筆畫,寫起來煩死人。阿紫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叫什麽?我叫淩紫,你叫段嫣,我們兩個配在一起,就是姹紫嫣紅,絕配啊。福妹念叨了幾遍段嫣這個名字,還是失望,說,你那個紫很雅致,我這個嫣,很一般嘛。阿紫說,你懂什麽?淩紫段嫣,你要連起來念,連起來,很好聽的!她聽從阿紫的命令,把兩個名字連起來念,也許她太崇拜阿紫了,也許是暗示的力量,福妹的口腔裏發生了奇跡,那四個字的音節如同花草纏繞攀緣,她依稀看見了一片姹紫嫣紅的新世界,兩朵花,她與阿紫,緊緊依偎,真的像兩朵花,呈現出公平的美麗。她愛上了這個名字,它不僅嫵媚,還因為與阿紫的名字配了套,結了盟,顯示出一種強大的不可輕侮的力量。

  3

  她心裏清楚,在更名的問題上,父親的障礙無法清除,無論改一個什麽樣的名字,他都不會同意,唯一可行的是先斬後奏。她偷偷從家裏拿了戶口簿,約上阿紫,一起去了派出所。

  值班民警剛剛處理完兩個家庭的鬥毆事件,白製服的胸口留下了一攤暗紅色的血跡,非常刺眼。對於兩個少女的來訪,他很不耐煩,搗什麽亂?名字能隨便改嗎?未成年人,不得擅自改名,要改名需要家長申請,還要所長批準!福妹不懂得如何與人交涉,更不擅長求人,自然是阿紫替她出頭。阿紫伏在窗口,叔叔長叔叔短地央求了半天,未見分曉,後麵的福妹嗚嗚地哭起來了,嘴裏埋怨道,官僚主義,官僚主義!民警說,我這算官僚主義?好,我這個官僚主義,專門對付你的自由主義。又發牢騷說,現在的小姑娘,都讓父母慣壞了,為個名字,有什麽好哭的?叫福妹有什麽不好?不是很喜慶的嗎?她反唇相譏道,既然福妹這個名字好,你為什麽不叫福妹?那民警被她的銳利惹笑了,亮出他的證件說,你讓我叫福妹?那你要不要叫大剛,幹脆我們倆換個名字?

  她們終究知道派出所是個冷酷的地方,再纏下去也是徒勞,阿紫拉著福妹跑出派出所,低聲說,現在什麽事都要走後門的,你要去找李黎明,李黎明他爸爸,是這裏的所長。福妹腦子裏浮現出一個瘦高挑少年的身影,穿一身運動服,膝蓋上毫無必要地綁了兩塊藍色護膝,他不是在刀具廠門口的小廣場踢足球,就是和幾個男孩坐在善人橋上,看來來往往的路人,傻笑,或者無端起哄。她從來不與陌生男孩打交道,有點畏難,對阿紫說,他們男孩不喜歡我的,你幫我去說說看,你那麽漂亮,李黎明肯定會給你麵子。她的奉承取悅了阿紫,但阿紫麵有難色,說,聽說那個李黎明是花花腸子,他喜歡跟女孩子接吻的。福妹哎呀叫了一聲,臉色已經緋紅,嘴裏說,什麽接吻?說那麽肉麻,就是讓他親一下吧?阿紫朝她翻了個白眼,你是裝傻還是真傻?親一下是親一下,接吻是接吻,兩回事!又皺起眉頭說,聽說李黎明有個筆記本,專門記錄女孩的名字,吻一個記一個,說是要記一萬個名字,以後去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福妹聽得愣怔,醒過神來,輕蔑地說,吻一萬個?他神經病啊?別人又不是傻子!

  要不要去找李黎明,她們誰也不敢拿主意。兩個人盡量避免直視對方,雙方的目光因此顯得鬼鬼祟祟的。路過善人橋邊的水果店,她們聞到了一股水果散發的甜酸味,阿紫說,進去看看,肯定有處理水果賣。架子上果然有一堆桃子,標價是五角錢。阿紫說她要吃桃子,掏掏口袋,又說忘了帶錢,福妹便知趣地掏出她僅有的五毛錢,買了四個桃子。

  她們往善人橋的橋堍下走,去石埠上洗桃子。橋洞裏似有人聲,她們知道善人橋特有的地形,從石埠上稍微花點力氣,便可爬到圓拱形的橋洞裏,遇到大熱天,經常有男孩子聚集在那裏打牌消暑的。但這一次,她們的腳步聲驚動了一個穿綠色連衣裙的女孩,她突然從橋洞裏跳了出來,用一塊手帕蒙著半張臉,慌慌張張地奔上石埠,像一支箭,從她們的身邊掠過去了。她們嚇了一跳,回頭瞪著那個綠色的背影,福妹問,是誰?你看清楚了嗎?阿紫說,可能是桃花弄的喬莉,她的眼睛像貓眼睛,有點發綠的。又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告訴福妹,她,那個作風,很那個什麽的。

  她們躡手躡腳地下到水邊,蹲在石階上洗桃子,洗得並不專心,兩個腦袋都小心翼翼地轉向橋洞。橋洞裏的另外那個人,恰巧是李黎明。李黎明若無其事地站在橋洞裏,不僅不躲閃,反而有點炫耀,他的後背倚靠在橋洞壁上,覷了一隻眼睛,叼著香煙,膝蓋上的兩塊藍色護膝在暗處閃閃發亮。福妹和阿紫對視了一眼,用四隻桃子在水裏展開對話。阿紫的桃子撞了一下福妹的桃子,表達的幾乎是驚喜:看看,看看,我沒騙你吧?他在這裏吻喬莉!而福妹的桃子反撞阿紫的桃子,傳遞的是緊張與慌亂,怎麽辦?我們怎麽辦?她用桃子向阿紫討教主意,阿紫是知道的。阿紫站起來,用牙齒慢慢地清理桃子的皮,嘴裏評論的是桃子,她說,處理無好貨,這桃子一點也不甜。

  是李黎明先跟她們搭訕的,準確地說,李黎明是在跟阿紫搭訕。他向阿紫揮揮手說,不甜給我吃!阿紫,給我吃個桃子!

  阿紫沒有給他好臉色,她說,給你吃個屁。我們買的桃子,憑什麽給你吃?福妹急了,她擔心阿紫的態度會破壞這個難得的機會,舉起手裏的桃子向橋洞示意,我的給你吃,已經洗幹淨了。她把桃子扔給李黎明,回頭看著阿紫,阿紫似乎反感福妹的急功近利,又不便批評她,就對著橋洞照本宣科,我告訴你,福妹的桃子不能白吃的,你要幫她一個忙,到你爸爸那兒走個後門,明天就把她名字改了,她不願叫段福妹,要叫段嫣了!

  李黎明沒有表態。他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思索這筆交易是否值得一試。他三口兩口便吃完了桃子,用桃核在河麵上打出了一串漂亮的水花,然後表態了。他說,想得美,一個桃子就來走我的後門?你們的麵子比地球還大麽?

  福妹失望地看著阿紫,阿紫的表情有點詭秘,福妹又看一眼手裏的另一隻桃子,對著橋洞喊,那我再給你一個?她想扔第二個桃子,被阿紫攔住了。他這種人,喂多少桃子也沒用的。阿紫跟福妹耳語道,他要什麽,我不是告訴你了嗎?福妹未及反應,聽見阿紫用一種老練的談判者的腔調說,李黎明你聽著,你的要求我知道,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我告訴你,福妹可不是喬莉,要是讓你那個了,你要保證,不能往本子上記她名字。

  福妹要捂阿紫的嘴,來不及了。她聽見李黎明說,你瞎操什麽心,我的花名冊哪能隨便給人看?隻有吉尼斯紀錄組委會有權力看。阿紫說,還有一個條件,不能超過一秒鍾,我在旁邊數,嘀嗒一下,必須停止。福妹這時已經羞紅了臉,舉起拳頭在阿紫肩上捶了一下,阿紫,你神經病,你去跟他嘀嗒一下好了!

  福妹倉皇地往上跑,聽見阿紫在後麵罵,沒出息的東西,你隻配叫福妹,就一個嘀嗒,有什麽大不了的?福妹已經快跑到大街上了,忽然覺得自己在錯失良機,嘀嗒,她在心裏數了一下,嘀嗒,其實是很快的,嘀嗒一下,她就可以不再叫福妹了。她站住,回頭朝阿紫看,眼睛裏有了明顯的悔意。阿紫氣咻咻的,叉著腰在台階上走,嘴裏說,氣死我了,段福妹同誌,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了。福妹咬著手指思考了兩秒鍾,衝下去挽住了阿紫,不會上他當吧?要是他過河拆橋呢,我們怎麽辦?阿紫氣還沒消,目光凶狠地徘徊在福妹的麵孔與橋洞之間,突然大聲地說,李黎明你聽著,人家問你呢,要是你過河拆橋怎麽懲處?李黎明在橋洞裏探出腦袋,說,那要看你阿紫夠不夠義氣了,你要是也讓我吻一下,我保證,明天她就可以改名,我要是騙你們,罰款一百元,夠不夠?

  李黎明的要求,對於阿紫是無理的,對於福妹,不啻一個好消息。福妹捏了捏阿紫的手,用眼神哀求她,用手勢鼓勵她。阿紫怨恨地拍開福妹的手,嘴裏說,煩死了,陪你走這麽多路,陪你磨破了嘴皮子,還要賠上初吻?這是我的初吻呀,你懂不懂?福妹被她說得害怕,一下亂了方寸,囁嚅道,那就算了,我們回家吧?但是,這次是阿紫拽緊了福妹的胳膊,把她拉到橋堍背光的一側,阿紫謹慎地觀察善人橋橋頭的動靜,橋上無人經過,阿紫忽然下了決心,說,走!我豁出去了,幫你幫到底吧!

  福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來到李黎明麵前的,隻記得他溫熱柔軟的嘴唇上有一股煙絲味,與父親罵人時口腔裏噴發的煙臭不同,李黎明的煙絲味有點香甜。她分不清他臉上的笑意是調皮還是譏嘲,他的目光遊移不定,更多的投向了阿紫那一側。她聽見阿紫用誇張的聲音數時間,嘀嗒,嘀的一聲,煙味來了,嗒的一聲,煙味遠了,那個吻就草草結束了。她的頭腦一下變得暈乎乎的,嘴唇上有點潮,她捂住嘴唇,依稀聽見阿紫說,福妹,你來替我數。她看見那兩個人站到了一起,像兩名格鬥士一樣,麵對麵地探尋著什麽,李黎明的臉孔向阿紫迫近,嘴唇啟開,李黎明的眼睛裏有一簇熾烈的光焰,它在炙烤阿紫的麵孔,福妹覺得他對阿紫的吻很投入,與自己的並不一樣。福妹準備好了數嘀嗒,但是阿紫沒有準備好,阿紫突然捂住了嘴咯咯地笑,阿紫一邊笑一邊叫,太滑稽了,哎呀,笑死我了!然後,阿紫臨陣脫逃,轉過身,一貓腰,從橋洞裏跳出去了。

  4

  為了新名字,她轉了學,從此上學要多走一千米路。

  在陌生的鐵路子弟學校,有一個初中女生叫王福妹,還有一個高中女生叫高福梅,鐵路司機的女兒,就在她一個班上。她對高福梅這樣的名字有著本能的懷疑,悄悄地問其他女生,那個高福梅,原來是不是叫高福妹呀?她的懷疑果然被印證,別人誇她賽神仙,她不敢得意,反而有點心虛,說,我瞎猜呢。她努力地在新環境裏塑造段嫣的形象,廣交朋友,但對待高福梅是例外,她看見高福梅,就像看見自己的一條不潔的尾巴,總是繞著走。

  無論如何,她不再是段福妹,她是段嫣了。新生的段嫣。名正言順的段嫣。唯一的隱患是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她不知怎麽也舍近求遠,在鐵路子弟學校上學,有一次秋紅跟著她進了廁所,問,你不是段福妹嗎?怎麽成了段嫣了?她沒好氣,朝秋紅翻了個白眼,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別來跟我說話!

  父親大罵了她一頓,之後不得不默認女兒改名的事實,這對於她來說算是極大的仁慈了。父親依然叫她福妹,她不奢望父親會改口,隻要求哥哥弟弟改口叫她段嫣。她哥哥段明試著叫了幾次,很快不耐煩了,說,什麽段嫣?太別扭了,好像是在喊外人的名字,你要是不讓喊你福妹,我以後就叫你喂,好不好?她弟弟段勇則狡詐,隻在有求於她的時候叫段嫣,平時,還是口口聲聲叫福妹,她不答應,段勇故意會尖叫,福妹福妹福妹!你耳朵聾了?

  桑園裏的那些鄰居知道她改了名,有人是願意成全她的,喊她福妹不答應,便及時地改口,隻是他們大多昏庸無知,總是記錯她的新名字,有人記成了段燕,有人記成了段英,阿紫的奶奶最荒唐,她不知怎麽把福妹的新舊名字綜合了一下,喊她燕妹。段嫣很沮喪,向阿紫訴苦說,你聽見了嗎,你奶奶總叫我燕妹!告訴她三遍了,就是記不住。阿紫說,你急什麽?燕妹不比福妹好一點?慢慢來,現在他們不習慣,以後就習慣了。

  所幸有阿紫,也隻有阿紫,她總是能夠在朋友的窗前,以響亮的聲音,自然地喊出那個新名字,段嫣,段嫣,你出來一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阿紫的聲音證明了段嫣的存在。所以,段嫣對阿紫的依賴,不僅出於友情,還包含著一顆感恩之心。

  5

  她和阿紫。

  她們是姹紫嫣紅的組合。

  可惜時光無情。時光無情地摧殘了世界上的許多友誼之花,也包括段嫣和阿紫的這一朵。我們大家都知道,姹紫嫣紅最終成了殘花敗柳,後來的段嫣和阿紫,幾乎是一對冤家。段嫣後來的好朋友是胖姑娘顧莎莎,而阿紫後來再也沒有影子般的女友了,圍繞著阿紫的,都是男孩,其中包括那個李黎明。

  友情的破裂大凡是因為背叛,被背叛者往往有很多故事向他人傾訴。段嫣後來告訴過顧莎莎,她之所以與阿紫決裂,是因為阿紫泄露了她最大的隱私,否則,桑園裏的街坊鄰居怎麽會談論李黎明的吉尼斯紀錄本子呢,她父親又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出現在那個本子上呢?她更不能原諒的是阿紫的自私。那天她父親大發雷霆,拉著她去阿紫家裏求證女兒的清白,阿紫沒有幫她。阿紫不肯為她作證,她根本沒有與李黎明接吻,隻不過是讓他親了一下,嘀嗒一秒鍾,親一下而已。阿紫隻是一味地撇清自己,向自己的父母和祖母賭咒發誓,我不知道她的事情,反正我沒有讓他吻過,反正我淩紫的名字,不在他的本子上,我要騙你們,出門就掉河裏,淹死!

  她開始冷落阿紫,與顧莎莎形影不離了。阿紫爭取過這份友情,好幾次跑到段嫣的窗前來,段嫣,段嫣你出來,我們去看電影!這麽喊了幾次,她不予理睬,阿紫意識到那是一種絕交的信號,氣壞了,在外麵大喊大叫,段福妹,我算是認識你了,你才是過河拆橋的白眼狼,沒良心!你不配叫段嫣,隻配叫段福妹,你就天天跟顧莎莎在一起吧,你們兩個大胖子,去合肥吧!

  她也不想看見李黎明,看見他的嘴唇,她會想起初吻這個字眼,心裏莫名地慌亂,然後嘴唇便有點微微的酥癢,那討厭的酥癢感令她感到羞恥。但她很想看見他那個本子,上麵記錄的她的名字,是段福妹,還是段嫣?如果是段福妹,如果是那個已經拋棄的名字,她的感受會稍稍好一些。

  她沒有勇氣去詢問李黎明,隆重地委托顧莎莎去打聽。顧莎莎自己不敢去,又委托她表哥三霸去問。這倒是個聰明的辦法,三霸在香椿樹街上威風八麵,所有人都懼他三分,他找到李黎明,李黎明老老實實地拿出了他珍貴的本子。三霸告訴顧莎莎,他看清楚了,那本子上不過記錄了十來個女孩子的名字,沒有段福妹,隻有段嫣,位列最後一位。

  段嫣得知這個消息,一下就哭了,跺腳道,該死,該死,剛改的名字,就給弄髒了!顧莎莎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陪她聲討了李黎明,順帶著抨擊了阿紫,忽然靈機一動,說,你別叫段嫣了,去跟那種人配什麽套?幹脆再改一次名字,跟我配個套吧,你叫段菲菲算了!她抹幹眼淚,說,你說得輕巧,好不容易改了名字,派出所怎麽會讓我再改一次?除非等到十八歲,法律規定,滿了十八歲,你愛叫什麽名字就叫什麽名字。顧莎莎叫起來,等到十八歲?還有兩年呢,萬一李黎明的本子公開了怎麽辦?萬一他真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全世界都看得到段嫣這個名字,你不是臭名昭著嗎?她被顧莎莎說得麵色如土,發狠道,真要有那麽一天,我跳河自殺!顧莎莎觀察她的表情,看不出來那是真話還是假話,顧莎莎說,要不,讓我爸爸去找謝叔叔?他們是老朋友,謝叔叔是市局的,管李黎明他爸爸。看段嫣開心起來,顧莎莎又適時地強調說,不過有個條件,不準反悔,我們先說好,你得叫段菲菲,跟我配套!

  她把家裏的戶口簿悄悄交給了顧莎莎,也把第二次更名的重任交給了顧莎莎。但等了兩天,顧莎莎那邊毫無動靜,她擔心父親發現,去催顧莎莎。未料顧莎莎的口徑改了,說她爸爸與謝叔叔現在沒那麽熱絡了,找他辦事要送禮的。又吞吞吐吐地說,謝叔叔是個煙鬼,最喜歡抽中華牌香煙。她聽出顧莎莎的意思,問,送一包?顧莎莎撇嘴道,一包香煙,那叫什麽送禮?她當即大叫,一條?中華牌香煙那麽貴,我怎麽送得起?你爸爸不是敲竹杠嗎?顧莎莎有點不悅,你怎麽冤枉我爸爸呢?他又不抽煙的。她自知失言,吐了舌頭說,不就是改個名字麽,有那麽貴嗎?顧莎莎說,我爸爸說了,改一次名字好辦,改了又改才難辦的,我也沒辦法,要不你把戶口簿拿回去,你還是叫段嫣,等到十八歲再改吧。她僵立在顧莎莎的小房間裏,不肯去接戶口簿,也不甘心放棄,腦子裏盤算著自己攢的私房錢,突然抬頭看著顧莎莎,問,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顧莎莎思考了一下,表態道,我隻有十多塊錢,都借給你好了。她冷笑一聲,你們家那麽富,你隻有十塊錢?鬼才信,我就知道你是小氣鬼。顧莎莎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打開了她的小錢包,段嫣不願意檢查那個空癟的紙錢包,賭氣道,算了,我還是叫段嫣吧,我就準備以後跳河自殺吧。她拿過戶口簿準備走了,聽見顧莎莎突然叫道,你們家不是有個紫銅腳爐嗎?我爸爸說了,舊貨市場有人收紫銅腳爐,一百塊一個!她一愣,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說,那是我媽媽的遺物,拿腳爐去賣錢,我媽媽的陰魂會不會來找我算賬的?

  6

  那隻紫銅腳爐,為她獲得段菲菲這個名字,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顧莎莎的功勞另當別論,因為逼迫她花了那麽多錢,她心裏對顧莎莎始終有怨氣,說不出口,積在心裏,形成了偏見。她覺得顧莎莎俗氣,比不上阿紫,但是,重新選擇是不可能了,阿紫已經不再理睬她,而她與顧莎莎的友誼之間,彌漫著一隻紫銅腳爐笨重碩大的陰影,不知怎麽就顯得別別扭扭的了。

  她擔驚受怕了一段時間。還算幸運,賣掉的是一件過時的器物,家裏沒有人需要紫銅腳爐取暖,也沒有人發現它已經從家裏徹底消失。隻是在很多年之後,段菲菲在自己的婚禮上,聽姨媽問起那隻紫銅腳爐。姨媽說那是母親當年的陪嫁,她們姐妹四人出嫁,每人都有一隻紫銅腳爐做陪嫁,因為她們有一個共同的氣虛的毛病,一到冬天雙腳就冰冷冰冷的,穿多少襪子也沒用,烤了腳爐就好多了。也許是心虛,她說她不記得那隻腳爐了,而且刻意貶低了腳爐的功用,她說,現在誰還用那種老古董?還要燒炭,多麻煩,再說我的腳從來不冷。姨媽說,你可別那麽說,你跟你媽媽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身體隨她,氣虛,會腳冷的,現在你年輕,等以後生了孩子,老了,你就知道了,腳爐是個好東西。

  她嫁給了卷毛小莫。是那種偶發的愛情,帶來一個差強人意的婚姻。她在著名的紅玫瑰理發店做理發師,卷毛小莫常來店裏推銷洗發水,漸漸就混熟了。小莫看她的眼神,有火苗隱隱地燃燒,她早發現了,但那火苗不能打動她,因此視而不見。直到有一次小莫來店裏,徑直坐到椅子上,點名要她理發,她知道他要表白了,她都想好了如何拒絕他的表白,但小莫什麽都沒說,在她為他刮鬢角的時候,他突然抓住她的手,額頭頂著刮胡刀的寒光,吻了她的手背。她保持了足夠的冷靜,從鏡子裏審視他的嘴唇,愛情從那兩片嘴唇上噴薄欲出,然後她檢查自己的手背,手背上有隱隱的一小片亮光,似乎來自一個遙遠的時空。她想起了善人橋下的初吻,想起了李黎明的嘴唇,她的眼睛不知為什麽就濕潤了。

  婚後第二年,她有了個女兒。姨媽的預言漸漸應驗,她的身體在產後發生了奇怪的變化,特別怕冷,尤其是腳,一到冬天,她就覺得腳冷,而且,她開始厭惡小莫的卷毛,覺得那獅子般的腦袋天天鑽在她胸前,忙那件事情,一切都很髒。小莫為她留了平頭,也不在意她腳冷,但她的性冷淡成為了他的煩惱。不知從哪兒聽說的偏方,他從自己的父母家裏找出了一隻紫銅腳爐,買了一袋子木炭回家,對她說,你天天給我烤烤腳,把腳烤熱了,你對我就不會是那個態度了。有一個冬天的夜晚,小莫沒有回家,她抱著女兒,一邊烤著腳爐,一邊看電視連續劇,突然接到小叔子火急火燎的電話,問她家裏有沒有三千元錢。她覺得蹊蹺,盤問再三,小叔子掛掉了電話。她是聰明人,預感到那是風月場上的治安罰款。他去撈誰?還能是誰呢?她有了不祥的預感。當場就撥小莫的手機,撥了好幾遍之後,她終於聽見了小莫疲憊的聲音,說他人已經在廣州,要談一筆生意,過幾天才能回來。她當即慟哭起來,你在廣州?你還能回來?我知道你幹了什麽事!你永遠也別回來了,永遠別進我家門,算我當初瞎了眼睛!

  丈夫的背叛,她是不能容忍的,更何況這門婚姻,她本來就是屈就。她與小莫的離婚之戰,打了三年之久,起初並沒有那麽決絕,一方麵是孩子妨礙了她的決心,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不宜啟齒,那段時間小莫的生意波瀾起伏,她守著看結果,不僅是給小莫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可惜小莫內債未清,外債越欠越多,開始有人跑到紅玫瑰理發店來,拿了欠條出來找她要債。她徹底死了心,再也不願意等下去了。

  有一天她抱著孩子回香椿樹街的娘家,路過善人橋的橋堍,正好看見阿紫和李黎明從一輛寶馬轎車裏出來。她很久沒見過阿紫和李黎明了,聽說他們在海南做汽車生意,做發達了,她總是不相信,認為是阿紫家放出的虛榮的風聲,沒想到他們真的衣錦還鄉了。她注意到阿紫容光煥發,好像是換了一層皮膚,看起來比從前要漂亮許多,那一身時髦的裝扮不是由廉價衣物堆砌的,是貨真價實的名牌,阿紫項鏈上那顆鑽石的光芒,幾乎刺傷她的眼睛,她情感上傾向於是假貨,但理性告訴她,那也許是真的。她以前總是不敢看李黎明,現在無所謂了,她斜著眼睛看李黎明。李黎明戴著墨鏡,穿白色西服,他的嘴唇被香煙熏得厲害,不再那麽紅潤了,但那兩片嘴唇之間,飄浮著某些往事,像煙一樣,若有若無的。她記得李黎明少年時代的妄念,那個什麽吉尼斯世界紀錄,此後再也沒聽說過下文,她心裏並沒有多少慶幸,反而戚戚然的,暗自猜測,海南島不是到處見海嗎,那本子,一定是被阿紫扔到大海裏去了吧?

  7

  離婚之後,多少有點寂寞,她首先修複了與顧莎莎的友誼,兩個人又成了朋友。

  顧莎莎還是胖,永遠處於減肥的各個療程之中。她經常到紅玫瑰來,有時候來做頭發,有時候是為了等她,一起去附近的健身中心做熱瑜伽。她不算胖,隻是害怕發胖,顧莎莎站在她身邊,像是一麵反射鏡,反射了她殘存的風韻,但是,也就是這點安慰了。她承認顧莎莎命比她好,嫁得比她好,顧莎莎和她丈夫名下有好多套房子,光是收租金,就衣食無憂了。她與顧莎莎一起出行,吃飯,打車,甚至旅遊,總是等著顧莎莎掏錢買單,嘴上不忘感謝,心裏是不以為然的,她覺得自己的命運遭受如此的不公,總是要有人償還,顧莎莎,不過碰巧是一個償還者罷了。

  她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第二次婚姻,試著與幾個男人見過麵,但所見總是不如所聞,臆想中的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出現。她捫心自問,認定自己不是一個壞女人,於是確信自己運道不好,一定是在哪裏不小心犯了什麽忌諱。哪裏需要糾正?如何糾正?她自己不知道,要去問別人了。聽說掃帚巷裏有個算命大師,她拉著顧莎莎一起去求教。那大師相了她的麵,問了她的生辰八字,說她本該是享福的命,隻是取了菲菲這個名字,大錯特錯,她命裏缺水,要忌草木的,怎麽能菲菲呢?她一拍大腿,幾乎尖叫起來,怪不得!然後她問大師,要是我叫段嫣,是不是命會好一點?大師在紙上塗塗畫畫,點頭承認,用這個嫣字,會好一點。她用譴責的目光看著旁邊的顧莎莎,似乎提醒她,你聽聽,聽聽吧,我一生的不幸,都是因為我的名字跟你配了套,你那麽幸運,我這麽不幸,都是我的名字為你犧牲,成全了你!顧莎莎很窘,過後慷慨地采取了補救措施,掏出錢包,讓大師給女友再起一個好名字。於是,段瑞漪這個名字被大師隆重地寫在一張紅紙上,熏香片刻之後,她幾乎是顫抖著把那張紅紙裝進了包裏。

  她第三次更名,趕上了末班車。派出所的人看著她的戶口簿,說你這個人有意思,改名字像換衣服一樣的。算你來巧了,最後一個機會,晚來一個月,就不讓你改了,我們已經拿到了文件,下個月開始,嚴禁公民隨便改名!

  8

  她作為段瑞漪的生活,開始得有點晚了。

  名字被矯正以後,命運依稀也被矯正,她真得感謝掃帚巷的算命大師,段瑞漪這個名字帶給了她幸福,遺憾的是,幸福顯得很短促。那年秋天她遇上了馬教授,一個喪妻的知識分子,年紀稍大,研究光纜的,除了懂得深奧的光纜技術,還懂得疼愛女人。她陷入了與馬教授的戀情之中。因為自己無知,她特別崇拜馬教授的知識,總覺得他幹瘦的身體隱藏著無限的能量,這些能量會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很奇怪,與馬教授在一起,她從來不覺得腳冷。她慷慨地向他付出了自己封存已久的身體。馬教授對她的乳房很迷戀,但是他不無擔心地指出,她乳房裏的那個硬結有點問題,應該去醫院看看。她解釋說是乳腺增生,好多女人都有,你一個大男人,怎麽在意這個?馬教授憂傷地說,不是我在意,是你自己應該在意。又坦白地告訴她,他的前妻就是乳腺癌去世的。她一下愣住,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乳腺癌,三十多歲就離世了。她又驚又怕,說,這毛病不可能遺傳吧?老天爺憑什麽專門欺負我?我要是再得這個病,世上還有什麽天理?

  果然就是遺傳,她的乳腺癌已經悄悄地發展到中晚期了,事實證明,老天爺對她似乎是有成見的。她在醫院裏哭了半天,與顧莎莎商量要不要聽醫囑,立即做乳房切除手術。顧莎莎說當然要聽,怎麽能不切?保命要緊啊。她沉思良久,苦笑道,保了命,馬教授就保不住了,他最喜歡我這裏了。

  她舍不得放棄與馬教授約定的香港之行,把手術通知單塞到包裏,陪馬教授一起去了香港。白天,馬教授要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她一個人去逛街,在幾家有名的金鋪之間來來往往,想給自己買一條白金項鏈,等到項鏈掛到脖子上,涼涼地垂到鎖骨以下,她忽然覺得這是個錯誤,一個即將失去乳房的女人,還有什麽必要裝飾她的胸部呢?這樣,項鏈沒買成,她臨時改主意,挑了一條手鏈。

  那些香港的夜晚嘈雜而潮濕,她與馬教授同床共枕,腦袋貼得很近,她向馬教授傳授她的逛街心得,他聽得很耐心,然後她開始控訴邪惡的命運,他小心地附和,終究敵不過睡意,打起了呼嚕。他們依然親密,但彼此的身體,其實失去了聯係。她在黑暗中凝視馬教授攤開的手掌,似乎看見那手掌裏握著一根銀色的長度無限的光纜,它穿過旅館的窗子和窗外的街道,穿過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維多利亞灣,抵達彼岸,抵達全世界。全世界的聲音和圖像都濃縮在馬教授的手裏。她崇拜他的手。之後她開始凝視自己的乳房,它們仍然豐碩而結實,看起來很性感,但是,那已經是一首挽歌了。她輕輕地抓住馬教授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馬教授沉在睡夢中,手先醒了,熱情地揉摸一番,忽然驚醒,翻身坐起來,驚恐地瞪著她的乳房,說,對不起,瑞漪,對不起,我忘了。

  她用枕頭捂住自己的胸部,先是笑了兩聲,然後就哭起來了。

  9

  世界上隻有馬教授一個人,叫過她瑞漪。

  她喜歡他用渾厚的男中音,叫她瑞漪,那聲音傳遞出一些讚美,一些祝福,還有一絲溫暖的愛意。但可惜,馬教授後來改口稱她為小段了。她質問他,你為什麽不叫我瑞漪了?馬教授的解釋聽起來很真誠,叫你瑞漪,嘴巴總是張不大,舌頭很緊張,有點累啊。她知道那隻是事實的一半,事實的另一半是合理的退卻,是禮貌的躲避。那是他的權利。她清醒地認識到,段瑞漪這個名字帶給她的不是幸福,隻是一堆篝火,或者是另一隻紫銅腳爐而已,僅供禦寒之用,而所有的火,遲早是要熄滅的。

  她不舍得澆滅馬教授剩餘的火苗。有一次她從醫院跑出去,帶上嫂子給她燉的紅棗蓮子湯,攔了輛出租車,直抵馬教授的家。辛辛苦苦地爬到五樓,敲門無人應,她怏怏地轉到南麵,仰頭觀察馬教授的陽台,一眼看見晾衣杆上有一隻黑色胸罩,像一隻巨大的黑蝴蝶,迎風飛舞。她愣怔了幾秒鍾,打開保溫壺,對準花圃裏的一棵月季花,把紅棗蓮子湯一點點地倒了個幹淨。壺空了,她又仔細看了眼五樓陽台上的那隻胸罩。大號吧?她鼻孔裏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肯定是大號。

  與馬教授分手,是與幸福的假象分手,也是與段瑞漪這個名字分手,她很心痛。住院化療的那段時間,護士叫段瑞漪的名字,她無端地覺得那聲音缺乏善意,總是慢半拍才答應,不僅是抵觸,她心裏有一絲深切的恨意,不知是針對護士的,還是針對自己的名字。她對護士說,別叫我段瑞漪了,你能不能喊我段菲菲?要不叫段嫣也行,我原來叫段菲菲的,以前還叫過段嫣,姹紫嫣紅的嫣。護士埋怨她說,你那麽多名字,我怎麽記得住?菲菲不是很好嗎?又好記又上口,誰讓你亂改名的?你這個漪字我不知道怎麽念,還去查了字典!她半晌無語,低頭看著自己的胸部,說,是啊,這個漪字有什麽好的?害你去查字典,害我丟了乳房。

  她幻想以乳房換生命,但一切都晚了。再完美的乳房,切了就無用,什麽都換不回來的。後來我們聽顧莎莎說,她比醫生估計的多活了半年,比自己期望的,則至少少活了半個世紀。

  那年冬天遭遇罕見嚴冬,她在彌留之際,恰遇一場暴雪,親人們都被困在路上,病房裏隻有她老父親一個人陪護。她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認為是茫茫大水,說,這麽大的水啊,都漫到三樓了。段師傅說,不是水,是雪,外麵在下大雪。她說,不是雪,是水,我命裏缺水,臨死來了這麽大的水,還有什麽用呢。過後她看見有人淌水來到了窗前,她對父親說,她來了。段師傅以為她牽掛自己的孩子,說,你放心,小鈴鐺馬上就來了,你哥哥去學校接她了。她搖頭,說,不是小鈴鐺,是她來了,我看見她了。段師傅猜她看見了亡母的幽魂,你看見你媽媽了?媽媽跟你說什麽了?她還是搖頭,說,不是媽媽,媽媽不敢來,怕我埋怨她。是鄉下奶奶來了,她淌這麽大的水來罵我,罵我活該,她問我呢,給我取了那麽好的名字,我為什麽鬼迷心竅,非要給改了?

  段師傅以為那是糊塗話,他記得女兒隻是在繈褓裏見過祖母,怎麽會認得祖母呢?所以他問,真是你奶奶?她什麽樣子?她說,幹幹瘦瘦的,黑褲子,打赤腳,右邊眉毛上有一顆痦子。段師傅很驚訝,那確實是他鄉下母親的基本模樣。然後他聽見女兒歎了口氣,說,算了,還是聽奶奶的話好,我以後還叫福妹吧。

  10

  我們香椿樹街居民後來送到殯儀館的花圈,名字都寫錯了。即使是馬教授和顧莎莎的花圈,名字改成了段瑞漪,其實也是錯的。遺囑需要尊重,一切以家人提供的信息為準,被哀悼的死者不是段瑞漪,不是段菲菲,更不是段嫣,她的名字叫段福妹。

  段福妹。聽起來,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名字了。如果不是去參加這場追悼會,誰還記得她有過這個土氣而吉祥的名字呢?

  原載《作家》2013年第8期

  點評

  段福妹三次更改名字,看似微不足道,實則大焉,它蘊含著豐富的曆史內容和社會信息。“段福妹”三字在上一代人看來是很吉祥的,但在她看來,不啻於一種莫大的譏諷。這是消費文化在這一代人心靈裏邊的投影。“福”即意味“胖”,“胖”即不符合大眾的審美標準,於是,她將“段福妹”改為“段嫣”;第二次改名為“段菲菲”,這是源自她試圖擺脫李黎明帶給她負麵影響的結果;第三次改名為“段瑞漪”,則是源自她企圖改變不幸命運的需要;第四次她又想將名字改為最初的“段福妹”是源自她對一生命運際遇深刻感悟的結果。可見,名字不僅僅是一個稱呼,也是一個隱喻符號。

  段福妹三次改名的過程不僅是其身心成長和命運發展曆程的隱喻,也是曆史煙雲、社會發展、文化變遷的整體寓言。父輩一代與子輩一代在對待“段福妹”這一名字方麵的爭執與分歧,蘊含的是兩代人價值觀念的衝突;第二次改名指向的是消費文化在年輕一代心靈上的投影,是對當下女性整體審美風尚的瞬即反映;第三次改名是主人公企圖改變個體命運軌跡、救贖自我命運的需要;彌留之際想改回原名的願望則是其對一生生命曆程進行總結後的渴望過上平凡而又幸福生活的樸素願望的追求。這個短篇以極其微小的生活斷麵切入當下生活,在對普通個體命運際遇的書寫中,反映出來了無比豐富的生活內容和文化變遷的曆史。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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