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魁
AM6:30-AM7:30
不等鬧鈴響,馬山就會醒來。
幾個月前公司體檢,馬山對醫生說:“我很久沒做夢了。”
醫生摘掉口罩,翻看馬山眼瞼:“這很正常,亞健康,你們白領都這樣。”
醫生冰冷的臉映射進馬山撐開放大的瞳孔:“按時吃飯,早睡早起,壓力別太大。”
亞健康這個詞蠻流行的,馬山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已想不起上一次按時吃飯、早睡早起是什麽時候了。他隻知道除非借助酒精,否則睡得再晚,再困再累,一點聲響,一絲光亮,或是來自體內的輕微尿意,都能隨時使他清醒,繼而失眠至天明。好多個清晨,半夢半醒的馬山感覺自己輕得像是羽毛,從空中緩緩飄落,墜入地麵的那一刻,他便睜開眼睛。
通常隻需十分鍾,馬山就會完成晨起的一切瑣事,衣冠楚楚出現在小區空地。馬山居住的社區位於三環邊上,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時因地段優越、歐式風格名噪一時。據傳首批業主非富即貴,都是改革開放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而二十多年過去,京城高檔樓盤層出不窮,鱗次櫛比,該社區如同被一群妙齡少女環繞當中的遲暮美人,黯然失色,風光不再。現今住戶除了看護孫子,安度餘生的老人,多數是像馬山一樣,有欲望,沒理想,有想法,沒辦法的大齡北漂。
從離開校園算起,這是馬山在這座城市換的第五處住所。大學畢業,馬山和六個同學在離母校不遠處的居民樓合租了套兩室一廳。人最多的時候連廚房都無處下腳,過道上都睡滿了人。屬於馬山的空間隻有一張硬板床和一小格書櫃。剛入社會的馬山月薪不足三千,交完房租,剩的錢也勉強隻夠一日三餐。
工作了兩年,收入翻倍的馬山搬離了眾人戲稱的“蟻穴”,搬進一間半地下室。雖然還是和他人合租,但至少不用再排隊洗浴,早起搶馬桶,總算有了一點私密空間。又過一年多,物價噌噌上漲,工資紋絲不動,為了活得不那麽狼狽,馬山再度跳槽,換了份收入更高的工作,隨即認識了新公司的同事,也是他的前女友Ashely。
北京太大,兩個人太渺小,碰巧又都是單身,彼此談不上有多喜歡對方,但相擁取暖總好過一個人寒冷過冬。於是,一來二去,短信傳情,兩次約會,三場電影。那一年平安夜,費盡心機,下了血本的馬山終於如願以償和Ashely在四季酒店的單人床上確立了男女關係。沒幾日,經不住Ashely三番五次發嗲撒嬌,馬山搬離了地下室,狠了狠心,在名為“時尚青年”的公寓裏租了套精裝修大開間,與心愛的她雙宿雙飛。
與多數辦公室戀情一樣,每天一出家門,離班車站尚有百米遠,馬山同Ashely就條件反射似的,一前一後,形同路人。在公司他和她更是各司其職,假裝互不相識,即便在走廊上擦肩而過也隻是點頭微笑,客氣得像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兩根平行線。這種地下黨般的戀愛起初還挺新鮮刺激,時間一長,卻令人壓抑生厭,越裝越累,那滋味還不如有婦之夫偷吃,寂寞寡婦偷情。
熱戀總是短暫,好似流星飛逝,櫻花凋落。感情日趨冷卻的兩個人,平日忙得要死,回到家倒頭便睡,隻有周休二日才敢放鬆,做愛做的事。吃頓平價麻辣鍋,去商場買折扣商品,或是看網上下載的盜版電影。夏日深夜,失眠的馬山望著身旁素顏油頭,輕微打鼾的Ashely,傷感發現,與其說愛她,不如說從頭到尾隻不過是想找個伴侶,填補大都會中難以名狀的孤獨感。
日子一長,細水長流,再加上車、房、存款、戶口等世俗紛爭,這段名存實亡的愛情最終保質了一年零兩個月又十七天。大吵過後,為了彼此互不尷尬,搬出愛巢的馬山又瀟灑辭職,在一個電閃雷鳴的暴雨夜,人財兩空的他拖著兩個編織袋都沒裝滿的全部家當,蹭住到大學校友兼老鄉的出租屋。
馬山還真不見外,以失業加失戀的名義,蹭吃蹭喝蹭睡,一蹭就是大半年。老鄉也真夠意思,不但不收他房租,水電物業費還全免。這樣的好日子一直到老鄉的未婚妻碩士畢業,從外地投奔而來才宣告終結。實在沒臉住下去的馬山才極不情願地尋到現今住處,上網投簡曆找了份新的工作,開始了還算全新的生活。
和那些進出國際公寓、從事債券投行的大學同學相比,馬山租住的二十平米單間令他多少有些不安。好在隻有同學聚會,或偶爾登錄人人網時他才會有這種被放大的失落感。周一到周五,馬山每一秒都在為生計奔波,忙得沒有時間空虛。況且,住得越久,馬山反而越喜歡這個有煙火味的小區。它雖不具備高檔社區的泳池、健身房、私人會館,但清晨有早餐攤,傍晚有烤串店,一家理發館,兩家報刊攤,院內老婦遛狗,院外有戴耳機騎車上學的少年。房客三教九流,上至公職人員,下至SOHU宅男,三五戴金鏈壯漢,幾個四季性感,行走搖曳的神秘女郎……
“反正住得再好不也是租的房?誰也不比誰牛逼。”馬山就這樣自欺欺人,寬恕自己。
AM8:00-AM9:00
十八歲那年夏天,馬山頭頂縣文科狀元的耀人光環,坐大巴、乘火車,來到千裏之外的首都,在某知名高校攻讀經濟法專業。這之前,來自山西南部縣城的馬山對北京的固有印象僅局限於在書本、電視上看到的故宮、長城、烤鴨、北大、清華。馬山人生中很多個第一次都是在祖國的心髒經曆的:第一次乘地鐵、第一次吃西式快餐、第一次仰望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第一次住五星級酒店……日積月累,馬山徹底在北京這國際大都會完成了個人的現代化進程。不誇張地說,北京對馬山這種鄉下窮學生的衝擊,絲毫不亞於發展中國家的國民初到發達國家時的那種震撼感。
算一算,馬山來北京已十五載,雖然暫時還沒拿到北京戶口,帝都日落黃昏,嫋嫋炊煙中的萬家燈火也沒有一盞屬於他,但在內心深處,馬山早已認定自己是北京人,至少是新北京人。作為一名資深北漂,馬山對北京的熟悉,從某種程度上說遠超過對家鄉的了解。當然,遭上司訓斥、被同事設局暗算,深更半夜喝酒買醉時,也不是沒有想過一走了之,回老家隨便找個女人結婚生子,過一眼能看到頭的安穩日子。可真等到過年回家,十年沒變化的縣城,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昔日的兒時玩伴聚在一起就像沒有明天似的喝酒打牌、捏腳洗浴、搞女人……這一切的一切讓馬山反感不適,待不了幾天便開始想念也曾讓他茫然傷心的北京。馬山知道,他早已淪為家鄉的陌生人,即便想回也回不去。
“寧可在大城市做條有夢想的沙丁魚,也不回老家做混吃等死的鹹魚。”這句心靈雞湯很長一段時間出現在馬山的MSN、QQ等網絡社交工具的簽名檔。不管怎麽說,馬山好歹在這個城市也打拚奮鬥了十餘個春夏秋冬,雖然還沒混出人樣,還買不起夢寐以求的Dream Car,但現今酷暑嚴冬他至少敢站在街邊伸手打的。不用像剛入職那會兒,為了省幾十塊車錢,即使勞累發燒,還要像張照片一樣被前後左右夾擊在空氣凝固的公交車裏。早點馬山也敢去便利店買牛奶、三明治,而不是拿循環使用多次的麥當勞咖啡杯,覥著臉,裝作若無其事地續杯,再去街邊吃兩塊錢一個、地溝油味濃鬱的雞蛋灌餅。
馬山戴著耳機,聽著節奏強勁的搖滾歌曲邊吃邊行,走進地鐵站。他要換乘三次,途經十六站,耗時五十五分鍾才能到公司。早班地鐵,每節車廂都擠滿了睡眼惺忪、萎靡不振的上班族。車一到站,黑壓壓人群蜂擁而入,車再到站,人們又好似放生回大海的魚群,倉皇而散。乘客無論男女,都和馬山一樣耳朵裏塞著耳機,聽著歌,麵無表情地玩手機。手機裏那幾個無聊的小遊戲馬山早玩膩了,可是不對手機發呆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麽。前幾年,運氣好時,倒是能看看鄰座養眼的漂亮姑娘。如今地鐵線路越修越多,好看的姑娘卻越來越少。偶爾運氣好能遇到一兩個光鮮靚麗的美女,不是戴著口罩就是手掩著鼻,沒坐幾站就眉頭微蹙,厭惡逃離。
列車疾馳,車窗忽明忽暗,不時閃現出馬山的身影。他朝前擠了擠,注視著玻璃窗中的那張臉,看著看著竟有幾分眼生。那是一張標準的煙酒臉:臉頰消瘦,膚色發灰,雙眼黯沉無光,稀疏的發際線一如退潮後的沙灘,裸露出油光鋥亮的腦門以及無處宣泄的荷爾蒙憋出的數粒青春痘。也就這兩年,一過三十,馬山明顯感覺到身體各種生理機能大不如前。二十啷當歲,熬夜趕工,徹夜狂歡不在話下,天一亮照樣虎虎生威。如今別說通宵,就是晚睡個幾小時,翌日立刻現世報,輕則四肢乏力,萎靡不振,重則頭痛欲裂,感覺隨時可能倒下猝死。想起體檢時醫生所謂的亞健康,馬山搖頭慘笑。
跳過那張不忍卒讀的臉,目光下移,馬山對身上這套耗資半萬、上個月過三十二歲生日,當禮物買來送給自己的意大利進口西裝頗為滿意。貴是貴了點,但貴在修身,與之搭配的,是同色係的襯衣、皮鞋、風衣。這一點他真心感謝Ashely,和她相戀之前,馬山我行我素,不拘小節慣了,就算是見客戶或參加重要宴請,也隻會套上衣櫥裏唯一的一身西裝,根本不管合不合身,更別說什麽色係搭配。是Ashely一次次提醒糾正,穿西裝時務必要穿同色襯衣皮鞋、要打素色領帶、寧可光著腳也不能穿白色襪子,否則再高檔的西裝都能立刻穿成送水工或售樓先生。
好女人勝過好老師,這話一點不假。不單是穿衣搭配,馬山還在Ashely身上學到很多。比如理想沒有GUCCI包值錢,比如山盟海誓不及房產證一張。所以,愛到盡頭,與其說分手,馬山更像是告別恩師,從Ashely那兒畢業。撕心裂肺,痛徹心扉倒不至於,那感覺就像新買的手機被盜,養了幾年的寵物狗離世,失落多於悲傷。
分手快三年了,馬山說不清出於什麽目的,或許純粹犯賤,夜深人靜,或出差站在異鄉街頭,還是會不時想起Ashely。他從她的人人網、網易博客、QQ空間一路追到新浪微博,有事沒事就上線刷新,如同職業狗仔般關注著Ashely的一舉一動。已離開北京回到南方水鄉,用回本名,嫁為人妻的胡曉娜,似乎知道馬山悄悄關注了她,配合度很高地不時更新。她的微博毫無營養,大多是幾句無關痛癢、小女人自艾自憐的矯情語錄,配上一張PS過度的自拍照。盡管如此,馬山還是看得上癮,他像個私家偵探,通過胡曉娜的微博推斷出她的近況,知道她搖身一變成了公務員,嫁了個家庭殷實、做木材生意的老公,開八十萬的車,住三百多平的房,懷有身孕,過上了她朝思暮想,而馬山卻無法替她實現的貴婦夢。
AM9:30-AM11:30
如同Ashely回到老家叫回本名胡曉娜一樣,馬山一踏進公司,就立刻成為眾人口中的Lion。同事之間互稱英文名已成習慣,像上司老Charles、財務Linda姐,倒是他們的中文名字,一時半會,馬山還真想不起來。Lion就Lion,馬山談不上喜歡,但也不反感,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一個代稱而已,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
馬山落座工位,打開電腦的同時會習慣性抬頭望一眼正前方牆上的掛表,若是剛好九點,或九點差一兩分鍾,馬山會有種類似球星壓哨進球,逆轉勝出的自得感。但要是早到了七八分鍾甚至更多,他會麵露不爽,像被占了多大便宜,轉而去樓梯間抽煙,消磨時間。
簡單來說,馬山工作狀態大致分為辦案子和找案子兩種。接到案子,無論活大活小,多少都有得賺。有錢賺也就有了奮鬥的動力,與委托人溝通、起草合同、整理材料……馬山把紅牛當水喝,強迫自己保持亢奮,在辦公室和打印室呼嘯來去,忙得一個人像是一支隊伍。而沒案子,等案子的馬山則安靜得好似透明人,除了給潛在客戶發發問候郵件,打打電話,更多時候他喝著熱咖啡,咬著漢堡,漫無目的瀏覽著各大門戶網站,看看這個世界都發生了些什麽。世界經濟總量排名第二,神舟九號飛上天,誰昨夜暴雨中不幸遇難,誰無恥炒作一夜爆紅,誰貪汙被抓,誰當上了省長,愛他媽誰當誰當,這些馬山都不關心。每天一睜眼,馬山就欠房東一百五十塊錢房租,這就是馬山活著的唯一理由,整個國家再四海升平,繁榮昌盛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竭盡所能,隻想賺得多點,再多一點,好讓自己能更瀟灑自信地穿梭於這座冷冰冰的城。
順便說下,每天早上的咖啡和漢堡都是新來的實習生Fay買給他的。當然,有時也會換成橙汁、雞肉卷或其他什麽別的。總之從Fay來後的那周起,馬山就很少自費買過早餐。隻要他願意,總能吃到Fay提供的藏在他辦公桌下左數第二個抽屜裏的當日早餐。
Fay是馬山同校不同係的師妹,還在讀大四,一天到晚活力十足,看任何事都積極樂觀,眼裏滿是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憧憬。Fay一來就被派到馬山所在的Team跟案子,她算是馬山帶的第一個實習生。其實馬山也沒怎麽刻意教她,他辦案像是下圍棋,胸有成竹地布局、落子、步步殺機,最終大獲全勝。從頭到尾,Fay在一旁觀棋不語且聰明伶俐,整個流程跟下來,不但不礙手礙腳反而提了不少令人茅塞頓開的好建議。
都是過來人,Fay那點小心機馬山一眼就看破。她之所以晨起為他買早點,加班給他送夜宵,或許對他是有點好感,但主要還是想借機討好他,望他能在老總那美言幾句,繼而在實習期後轉正,獲得一份薪水還算不錯的工作。從Fay來的那天起,馬山就刻意和她保持距離,他知道像Fay這種年輕貌美,目的性明確的女孩誌存高遠,不是他想留就能留得住的。即便施展點小伎倆,暫時占有她的人,俘獲她的心,等到她撥開雲霧,懂得現實生活殘酷,漫漫人生路不會有奇跡從天而降時,她一定會和她的“師姐”Ashely一樣義無反顧地離去,像無垠海麵中的孤帆扁舟,去尋找下一個能讓她停泊、給她充足安全感的港灣。不過這並不妨礙馬山周末約她K歌蹦迪,午夜夢回時在MSN上T情,發曖昧短信。
AM12:00-PM1:30
午飯照舊是在公司樓下的港式茶餐廳解決。馬山吸著凍奶茶,等炒河粉上桌。鄰桌那小子張口閉口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名字,暗示自己是皇親國戚,向幾個外地土大款吹牛逼,說隻要錢到位,長安街的地都能拿到批文。
手機在褲兜裏震動,馬山掏出來查看,是Fay。馬山想這個點Fay找他無非是邀他同進午餐或問他飯後水果想吃草莓還是梨?剛好又聽那小子吹牛聽得興起,於是隨手掛機。Fay似乎摸透馬山的心理,和他比起耐心,他越是刻意不接,Fay越是重撥不斷,執著得近乎挑釁。幾個回合後馬山敗下陣來,他帶著怨氣接通:“講話。”
“Lion哥,你吃過午飯沒?”Fay嗲聲嗲氣,不等馬山回答,她神神秘秘說:“我告訴你哦,你剛一下樓,Boss就來找過你,看臉色還成,就是有點急。他要你立刻去他辦公室,立刻。”
Fay的特意強調讓本來沒當回事的馬山瞬間有點不安。他還是修煉得不夠,沒沉住氣,坐立難安。剛上桌的河粉沒來得及吃,猛喝了兩口奶茶,朝公司疾步前行。
等電梯上升時,馬山才冷靜下來,暗自揣測Boss會因何事突然找他。他在腦中的搜索引擎快速搜了一遍,想不出最近有何疏忽。人際關係維護得小心翼翼,工作上稱不上滴水不漏但至少沒出現致命失誤。唯一可能的是又有時間緊,任務急的活要他接手,或者臨時委派他去外地出差。想到這兒,馬山放鬆下來,他鬆了鬆襯衣領口,拐彎到洗手間小便,又抽了根煙,才晃晃悠悠敲響老總房門。
果不其然,前陣子老總親自代理的那宗大案已勝訴。本應他親赴珠海收尾款,開慶功宴,沒想到有大人物臨時點名要見他,隻好委派馬山替他飛一趟。
馬山暗舒一口氣,心中竊喜,這麽好的美差難得一遇。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馬山早已習慣。他的雜物櫃中長期擱著一隻小行李箱,裏麵裝著便攜式手機充電器常用藥以及從頭到腳,從裏到外的換洗衣物,隨時待命出發。
馬山接過文件袋和一張支票,老總又煞有介事叮囑了近半個小時才放饑腸轆轆的他走。剛出辦公室,Fay迎麵撞了過來,嚇了馬山一跳。她像個娛樂小報記者,跟在馬山身後,邊走邊好奇追問。馬山想了想,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就一五一十告訴了她。順便向老師給學生布置作業一樣吩咐Fay,在他出差這幾日,務必把手頭案子的谘詢報告整理出來。
Fay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神情分明是在想馬山此次珠海之行她能否有利可圖。
馬山嘴角一抽,心知肚明地笑。路過Fay的工位,看見辦公桌下用幾張廢舊報紙虛掩的一大束玫瑰。回過神的Fay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假裝沒事,卻用身體巧妙擋住馬山的視線不自然地說:“哦,我嫂子今天生日,這花是我哥暫時擱我這兒,下班後取走,好給我嫂子一個驚喜。”
這借口還算有創意,盡管馬山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已婚的哥哥。
“代我問你哥好,順便祝你嫂子生日快樂。”說著,馬山拉起行李箱轉身離去,任憑身後的Fay解釋不停。
PM2:00-PM3:30
航班慣例晚點,馬山拖著行李箱在航站樓裏百無聊賴地閑逛。在候機室的書店,他拿起一本某位當紅女主持人寫的自傳,翻了兩頁,看不進去,放下,換了本寫官場生存之道的小說,又翻了兩頁,又放下。馬山已經好幾年沒完整讀完一本書了,偶爾翻翻報紙,也隻是兌兌彩票,看看娛樂版那穿著性感的女星。他想他一定是有了選擇性閱讀障礙,沒辦法再像大學時那樣,沒事就往圖書館跑,不論是小說、哲學,還是曆史書籍,隨便拿起一本,很快就能沉浸其中,一看就是一天。
書店轉角的電視機裏,一個謝了頂的中年大叔侃侃而談成功之道。反正無聊,馬山駐足觀看,想聽一聽他在鬼扯什麽。瞥了兩眼,忽覺此人麵熟,仔細回想,想起十年前,大三寒假前夕,他曾擠在學校大禮堂的過道上,和一千多位校友共同聆聽了這位知名青年人生導師的公開課。
回過頭想想,所謂的青年人生導師純屬扯淡,多數是把自己那少年不得誌,中年走運發跡的惡俗經曆厚顏無恥地編造成神話般勵誌傳奇,以此博得正在建立人生觀的大中院校學生的好感,從而打開市場,覓得商機,出書、開講座、四處走穴。演講的話題更是空洞虛無,無非是將往日的苦難當做今日炫富的資本,戲謔中外名人,譏諷同行晚輩,偶爾穿插幾個庸俗不堪的勵誌故事,再喊出幾句爛大街的格言或自我意淫的口號就敢宣稱“人生指南,職業規劃,九十分鍾改變你的命運”。其實說穿了不過就是“厚黑學”的本質披上“心靈雞湯”的外衣。可那時的馬山單純幼稚,不僅攢錢購買青年導師的每本著作,還大段大段摘抄書中名言警句,天真地將青年導師的每一句話奉若神明。那堂講座青年導師具體說了什麽馬山早已忘記,倒是記得他油光滿麵的古怪笑容以及唾沫橫飛噴濺出的若幹人生哲理中的其中一條:努力不一定有機會,不努力就一定沒有機會。他把這句話銘記在心,可以說有了這個座右銘,馬山才下了留在北京,成為新北京人的決心。說起來,馬山能混到今天這地步,還得感謝這位青年導師才是。
機場廣播提示登機。馬山排在隊尾,一手提行李箱,一手刷微博。他正目測一個台灣九零後嫩模上傳的性感自拍照胸圍是D還是E,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他以為會是老總,沒想到是老爸。
馬山和父親的關係談不上很差但也不算親密。幾年前馬山母親去世後,家對馬山來說,就是一根電話線,每月一張的匯款單。他和父親的感情日趨平淡,從一周一通電話,到一個月兩次,再到兩三個月也不聯係。有天深夜,醉酒的馬山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便瘋狂地給父親打電話。撥了許久,無人應答,馬山急了,不斷重撥,焦急等待中馬山自己嚇自己,他怕父親會遭遇不幸,已離他遠去。
當電話那段傳來父親帶著濃鬱睡意的熟悉聲音,馬山嗓子一熱,喊了一聲“爸”,手機緊貼耳朵上,蹲在路邊號啕大哭。
然而待到平日,偶爾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馬山卻像是和陌生人講話,不知該說什麽。甚至有些抵觸,裝作在忙,不想接聽。比如此刻,鈴聲響了好一陣,馬山遲遲沒有去接。
父親小心翼翼地問他過得好不好,最近忙不忙。
“還好,”馬山打斷父親問話,“我就要登機了,有什麽要緊事快說吧。”
父親停頓了下,從他的弟弟,也就是馬山的二叔近日幹農活摔斷腿講起,吞吞吐吐繞了一圈才講到重點:“你叔家的房子,前年翻修都不止這個價,你看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幫個忙,給鎮上多要點拆遷補助?”
馬山聽懂了父親的話,不耐煩地說:“我叔那房是危房,棚戶區改造是政府給的福利,再說拆遷款給得不少了,就別要了,我回去也幫不上忙。”
“你叔的意思還是想讓你回來,咱們家你學曆最高,又在北京當律師,你把你叔的情況向有關領導反映一下,咱不蠻幹,咱講理。”
“我又不是省長,我哪有這本事。”
“可你不是律師嗎?”
“我是律師,但我的專業這事用不上。”
“律師不就是替人申冤,打官司嗎?咋還分專業呢?”父親疑惑不解。
馬山懶得再和父親多解釋:“行了,行了,飛機要起飛了,我關機了,你吃好喝好少管閑事,需要錢我給你寄,戒酒吧。”
父親連說了幾個好字,叮囑他也保重身體,多喝水,少熬夜,還想說些什麽,但還是欲言又止地掛了機。
馬山走上飛機,放好行李,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略顯疲態地翻看手機通訊錄。他想從那些已在家鄉政府部門工作的昔日高中同學中,找出能幫他父親和二叔的合適人選。找了一圈,不是關係疏遠,淡了交情,就是致電過去,對方聽明來意就委婉拒絕。空姐俯身,頷首禮貌微笑提醒馬山係好安全帶,關閉電子設備,飛機即將起飛。馬山點頭,望著空姐婀娜的背影,關掉手機。
PM4:00-PM5:30
北京已落了一場冬雪,珠海卻溫暖如春。飛機剛一升空,馬山就蓋上毯子昏沉睡去。一覺睡了一千多公裏,睜開眼,透過舷窗,俯瞰到片片綠地,瞬間有種不真實的穿越感。
馬山記得自己第一次坐飛機,二十二歲,大學畢業沒仨月,還是實習生的他陪同當時的經理,那個曾服役多年的轉業軍人,一同前往海口辦一個經濟案子。
那天是周五,又恰逢那一年的中秋節。下午例會剛開完,經理嚴肅得如同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頭也不抬地命令他兩個小時後去機場。毫無思想準備的馬山像是初上戰場就麵臨遭遇戰的新兵,他手忙腳亂拷貝資料、複印合同,緊張到襯衣濕透貼在後背,絲毫沒有即將初次乘坐飛機的興奮感。
有個女詩人曾戲言:“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其實用不著下雪,但凡周末,或是節假日前一天,首都立刻變“首堵”,更不用說中秋節前一晚,周五晚高峰的北京。
盡管提早出發,馬山和經理還是不出意料地困在機場高速上。時間分秒流逝,距離登機時間越來越近,整座城市成了一座巨型停車場,車子像垂死的爬蟲寸步蠕動。空調已調到最大擋,馬山還是大汗淋漓,副駕駛位置上的他不敢回頭看後座的經理,他能感受到身後那座火山隨時都會爆發。
“操他媽的,要來不及了。馬山,你現在立刻就給老子跑步去航站樓換登機牌。”
馬山本能地大聲說是,就差立正敬軍禮。他接過經理的身份證,打開車門,一頭紮進烏泱泱的車海。
手提行李箱的馬山看上去好似領了軍令狀的敢死隊員,他奮不顧身,又不失敏捷地在車流中來回穿梭,任憑身後鳴笛聲、叫罵聲不斷,頭也不回地朝航站樓一路狂奔。
等跑進航站樓馬山才想起從沒乘過飛機的自己並不知道該如何換取登機牌。他用最快的速度打聽詢問,走錯一截彎路,氣喘籲籲,終於找到正確的值機櫃台。地勤小姐職業地微笑,用甜膩的聲音對他說:“對不起先生,您所乘坐的航班已於三分鍾前停止辦理登機手續。”
馬山愣住,不知如何是好。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怎樣改簽,傻傻地以為誤了航班,票也就隨之作廢。馬山趴到櫃台上,覥著笑臉,用他那還算不賴的口才討好央求著,換來的卻是地勤小姐抱歉的笑。
馬山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四周嘈雜,他卻像墜入靜謐深海,聽不到一點聲響。直到上衣內側的手機一下下震動敲擊心房,馬山才回過神來。猶豫數秒,長出一口氣,還是鼓起勇氣接通經理電話。
馬山斷斷續續,委婉表達著晚點誤機這一不可逆的情況,手機那端一陣靜默,他以為訊號中斷,怯怯地喊了聲經理,聽筒裏猛然傳來炸雷般的怒吼聲:“換個登機牌都不會,你幹什麽吃的?老子要親手斃了你。”
接著是一陣忙音,馬山吞咽口水,不知怎麽就感到了解脫。
當經理雙眼充滿怒火,殺氣騰騰朝他迎麵疾步走來時,馬山確信此刻如果經理有一把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就像一位軍紀嚴明的將領斃掉臨陣脫逃的懦夫那樣,開槍把他斃掉。
經理憤怒得如同一隻咆哮的獅王,右手食指戳著馬山的鼻尖,用超乎想象力的惡毒詞匯爆成粗口訓斥他。臉上濺滿經理唾沫兒星的馬山雖然看不到此刻自己賠笑認錯的古怪表情,但覺得自己好似一隻大號垃圾桶,不斷被各種垃圾汙穢填充。
趁經理接電話的間隙,馬山跑到就近的盥洗間,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雙手一次次捧起冷水一遍遍拍打在臉上。當他望著鏡子中那張掛滿水珠的臉龐,仿佛看到學生時代的自己忽然間剝離遠去,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軀殼茫然若失地晃來晃去。
後來還是經理親自辦理,改簽了最後的晚班機。全程馬山小心翼翼地跟在經理身後觀察學習著每一個步驟,不敢多問一句。一登機,經理甩給他一遝審閱批示過的資料便摘掉眼鏡呼呼大睡。馬山早早係好安全帶,認真看完顯示屏播放的安全須知,像接受某種神聖儀式般坐得筆挺等待飛機滑翔升空。
現在的馬山忙起來乘飛機比乘地鐵還頻繁。他越來越開始厭煩坐飛機,甚至擔心自己得了幽閉恐懼症,否則不會在飛機起落時,心跳不已,手心發汗,閉上眼默念經文,暗求各路神明保佑平安。
PM7:00-PM10:00
接機的是一位酷似影星黃渤的小夥子,朝氣蓬勃,笑容燦爛,一看就是剛入社會。一寒暄,果然工作還不滿半年,那自信滿滿的眼神與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馬山鑽進車門時下意識地看了眼後視鏡,看到的是一張比暮色還黯淡無神的臉。
車子沿著海岸線疾馳,大海蒼茫如暮,落日餘暉給萬物塗上薄如蟬翼般的金色。馬山單手托腮倚靠車窗,安靜地欣賞著黃昏中的珠海。
他不是第一次來珠海,但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從沒仔細欣賞過這個南方小城的美景。這些年馬山因公去過的城市不少,但通常都是下了飛機就辦正事,事情談完天也黑掉。接著對方會盡地主之誼,晚宴在所難免,有時還會招待唱歌、洗腳、泡溫泉等餘興節目,一圈應酬下來往往已是淩晨。曲終人散,馬山拖著醉醺醺的身體回到酒店房間胡亂睡幾個小時,醒來又直奔機場飛赴另一個城市。
起初馬山挺享受這種生活,他處心積慮,明爭暗鬥擠掉他人,一次次成功爭取到出差機會。對於一個來自山西縣城,出身農民家庭的職場新鮮人來說,迷戀乘飛機去陌生城市,住星級酒店,被請吃名貴食物的虛榮感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就虛榮了一年,馬山漸漸懂得出差並不是度假旅遊,甚至比日常上班還要累。他開始厭倦終日奔波於機場和車站之間,喝喝不完的酒,唱唱不完的歌,賠著笑臉說那些言不由衷卻又不得不說的謊言。又忍了一陣子,馬山終於受不了一周三次的舟車勞頓,他以不出差或少出差為條件和公司談續約,結果是理所當然的談崩。馬山在五年內陸續跳槽了三家律師事務所,薪酬倒是逐年提升,但仍擺脫不了常出差的命運,晝夜不分,一天一座城,這讓他頭痛。
飛了近三個小時,千餘公裏,公事卻用了不到四十分鍾談妥。晚宴馬山再三推脫,可還是架不住對方盛情款待。觥籌交錯,紅白交替,頻頻舉杯,一不小心,馬山又喝多了。
酒至微醺的馬山被“黃渤”帶進一家夜總會的KTV包房。他陷在沙發裏,低頭回複Fay的短信,再抬頭時麵前站了一排穿著統一製服的姑娘。馬山愣了一秒,隨即反應過來。在座的幾個男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謙讓對方先選。身為遠道而來的客人,馬山被賦予優先選擇權。
“這怎麽好意思呢。”他一邊說,一邊掃視了那排胸大腿長的姑娘們。光線昏暗,酒精上頭,馬山一眼望去姑娘們都長一個模樣,大眼睛、尖下巴、高鼻梁,好似一個模板複製粘貼出來。他努努下巴,指了指離他最遠的那個短發女孩。那女孩帶著一股好聞的香氣朝馬山走來,緊挨著他坐下,上身前傾,胸部順勢就春光乍泄。她開了兩瓶啤酒,倒滿一杯遞給馬山。
“老板,謝謝照顧我生意,這一杯我敬你,你隨意。”女孩說的是粵語,好在不難,馬山大致聽懂。他和她碰杯,滿滿一大杯啤酒女孩瞬間喝光。然後又將空杯倒滿,雙手主動環繞在馬山胳膊上。
馬山已記不清初次遇到包房公主的場景。是在深圳?三亞?還是大連?那女的長什麽樣?誰請的客?當時又有哪些人在場?印象全無。事實上這些年,在各大城市的夜總會、KTV裏點的包房公主,馬山沒一個記得。萍水相逢,逢場作戲,馬山早就不會自作多情可憐那些並不需要他去同情的姑娘,他明白與其問姑娘弱智的問題,說些廉價的諾言,還不如多喝幾杯,小費多給一些,才是對她們最大的幫助。
說真的,馬山打心底尊重從事這一行的姑娘。選擇走這條路,背後都有故事。她們和球員一樣,拿身體做本錢吃青春飯,任美好年華在酒精裏一點點消逝溶解也不心疼。所以通常公主們不主動說,馬山從來不主動問。有時候酒精上腦,望著人群中手握麥克風,動情演唱情歌的迷人公主,馬山會忽然覺得他和她們是同路人,殊途同歸。說穿了,都是為了能過上理想的生活而不得已暫時出賣自己。隻不過一個出賣肉欲,一個出賣靈魂,歸根結底都是出來賣,賣什麽不是賣,誰也不比誰幹淨。
馬山倒是曾一度好奇陪酒小姐什麽時候成了人們口中的“包房公主”?在此之前,他對於“公主”的認知多來自童話故事或歐洲王室,那些年輕貌美,不愁吃穿,不知世間疾苦,永生快樂幸福的完美女人。他怎麽也沒辦法將公主,這個高貴、尊寵的詞與那些為了生計不得不堅強的女孩們聯係在一起。馬山想,最初那位命名人一定是個詩人,否則怎麽能想出這喜劇般憂傷的稱謂。
骰子搖起落下,酒杯溢滿又空掉,你愛我,我愛你,你不愛我,沒關係,我依然愛你……總有人一首接一首唱著諸如此類空虛寂寞冷的矯情歌曲。馬山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不好意思和包房公主坐得太近,眼睛不知該看哪裏的青澀男生。他很自然地把短發女孩摟入懷中,女孩也很配合地把頭歪靠在他肩膀,雙眼放空,輕聲哼唱著那歌頌愛情的歌。看上去,他和她宛若戀人一對。
PM10:30-PM12:00
有個男人喝多了,借酒撒瘋,罵哭了一晚上都陪在他身邊的小姑娘。馬山聽不太懂粵語,隻見那女孩雙手抱在胸前,淚水花了妝容,垂下頭,奪門而出。馬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不過是個拿工資的打工仔,活幹完不被老總罵就萬事大吉,當然不會傻到去多管閑事,何況那個男人還是當地小有權勢的官員。
有了這個小插曲,本來就意興闌珊的眾人正好借機散場。“黃渤”醉眼迷蒙地湊到馬山耳邊說:“山哥,等我買完單,然後我們去泡溫泉。”說完他朝收銀台跑去。
剛才同行的那群人,有的進了洗手間久未出來,有的叫了出租車悄然離去,剩馬山一人站在酒店門外的空地上等待去結賬的“黃渤”。
夜涼如水,即便是在南國,海風一吹,冬季的深夜還是會感到陣陣涼意。馬山點著一支煙,吸了兩口,感到一絲溫暖。他聽到有個女人激動地說著四川話,尋聲望去,在一棵麵包樹後隱約看到剛才坐在“黃渤”腿上,“吹牛”玩得最好的那個小眼睛姑娘。
馬山側過身,豎起耳朵去聽,聽到蹲在地上的她嗚咽說道:“日你媽呦,老娘我出來賣,陪臭男人喝酒,被摸胸蹭大腿,換錢交房租,就叫你來接下我下班你他媽都不願意,就知道躺在床上打遊戲,你還是個男人嗎?”
馬山低頭彈落煙灰,小眼睛姑娘越說越激動,“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時,短發女孩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快步走上前,將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小眼睛姑娘身上,遮住她裸露在外,瑟瑟發抖的雙肩。
“你別哭了,為那個賤男人落淚不值。”短發女孩氣場十足,一副大姐大的架勢,像安慰失戀的妹妹那樣用紙巾擦拭著小眼睛姑娘眼角的淚。
馬山扔掉煙蒂的同時發現短發女孩正直視著他,趕忙收回目光,轉身前行,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喂,老板。”
馬山收住腳,慢慢回身,短發女孩站在他眼前麵帶笑容。
“我姐妹和她男友吵架了,那男的太過分了,爛貨一個。”短發女孩輕咬嘴唇,手指著已從大哭轉為輕聲抽泣的小眼睛姑娘,義憤填膺。
“哦。”遲滯片刻,馬山幡然醒悟似的點了點頭。
借著路燈和月光他看清短發女孩的模樣。不醜,但也算不上是美人,五官小巧精致,組合在一起是張標準的南方女孩的臉。隻是妝化得濃,猜不出她幾歲。
“老板,能請我們吃個消夜嗎?好餓啊。”短發女孩雙手交叉合十放在胸口,小心翼翼地試探。
馬山笑了,短發女孩也衝他笑。馬山又掏出一支煙,試了幾次都沒點著。女孩上前一步,主動用雙手圍成圈,護住微弱的火光,三番五次,總算點著。
“可我對珠海不熟啊。”
“不熟沒關係,我熟啊,我帶您去喝全珠海,不,是全廣東最好喝的海鮮粥,您買單就好。”
馬山沒回話,算是默許。短發女孩扭頭,開心地揮手,示意小眼睛姑娘快跟上。
“老板您真是個好人。”短發女孩笑得諂媚。
馬山遞煙給她:“你冷不冷?冷就來一根,或許會好些。”
AM0:30-AM1:30
短發女孩口中的粥店,其實是家通宵營業的高檔海鮮城。店內古香古色,木桌藤椅,醴陵瓷餐具,裝修極具嶺南風格。馬山靠窗而坐,推開窗,月光下墨綠色大海沉默入迷。
已是午夜,空曠的大廳隻有零散幾桌食客。馬山和短發女孩麵對麵坐著。小眼睛姑娘剛到粥店門口就被她那騎著摩托車的男朋友接走,而“黃渤”壓根就沒跟著來,他在酒店停車場不等馬山解釋完,就心領神會地衝他擠眉弄眼,臨走時壞笑著祝馬山玩得開心,別累著。
最後隻剩馬山和短發女孩,吹著海風,吃著一鍋他從未嚐過卻很美味的粥底火鍋。
“老板,聽你口音,北方人吧?”
“嗯。”
“北方好啊,雖然我從來沒去過。聽說那裏的冬天冷得要命。”短女孩頗顯做作地吐了吐舌頭,“能知道您是北方哪裏的嗎?”
“山西。”
“哇,我出運了,竟然遇到山西煤老板。”短發女孩高興得拍起手來,“老板從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您是有錢人,我最愛吃蘿卜糕了,能再要一份嗎?”她用紙巾擦嘴,撲扇著長長的假睫毛。
馬山覺得好笑,他放下勺子,直視她:“你哪兒人?廣東嗎?”
“不是。”短發女孩搖了搖頭,咬了一口剛上桌的蘿卜糕用濃鬱的方言說:“我是湖南的。”
“那你一定很喜歡恰(吃)檳榔嘍。”馬山模仿著短發女孩的湖南口音。
“才不嘞,那個鬼東西有什麽好恰的。”
“所以說,不是每個山西人都是煤老板。”
“暈,你繞這麽一大圈是想說這個呀,我差點都沒明白過來,欺負我讀書少。”短發女孩嬌嗔,“你就算不是煤老板,也比我有錢。”
“那還真不一定,我就是一打工的,每月拿固定工資,沒車沒房沒存款,純吊絲一枚。”
“我不信。”短發女孩重新打量馬山,“你從北京來的?”
“你怎麽知道?”
“我是誰,我多冰雪聰明。”她洋洋自得,“剛才在KTV,你明顯是主角,他們輪番敬你酒,有個老男人塞給我三百塊,說讓我照顧好你這個北京來的老板。”
“別再叫我老板,我都說了,我就是窮得一無所有的北漂,很可能你比我還有錢。”
短發女孩不接馬山的話,自顧自地說:“你知道嗎?我們常年陪的都是些禿頭大肚子的中年大叔,沒辦法,誰讓他們有錢呢。像你這樣的年輕帥哥太難得了,所以今晚當你們一群人走進來,姐妹們都說你要點了誰,算誰幸運,改天得請吃海鮮大排檔。”
“你太抬舉我了。”馬山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他胡亂地笑了笑,換了個話題:“你去過北京嗎?”
“當然沒有。我都說了我連北方都沒去過怎麽會去過北京呢。”短發女孩向馬山討了根煙,熟練地點燃抽著:“我一直想去北京玩,想去看看故宮、頤和園啦。我告訴你,我最愛看清宮劇了,什麽《步步驚心》啦,《甄嬛傳》啦我看了好幾遍,總幻想自己會和劇中的女主角一樣,咻的一下就穿越到清朝皇宮,所有的太子都為了能得到我鬥來鬥去,爭風吃醋。”她癡笑:“另外,我還想去北京吃全聚德烤鴨,去爬長城,去天安門廣場看升旗。聽我奶奶說,我小時候學會的第一首歌就是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短發女孩做小女生狀,旁若無人地唱完整首兒歌。看著她那一閃而過的孩子氣,馬山內心瞬間柔軟,他也給自己點著一支煙,裝作漫不經心地說:“有機會你來北京玩吧,我安排。”
短發女孩並沒馬山意料中的那麽興奮:“少來,你又逗我,酒話誰會信啊。”
她朝他嘟嘴,一眼把他看穿。這讓馬山有點窘,順勢找台階下:“我說話算話,你不信我也沒轍。你要有空就來吧,隻要我沒出差在北京,一準招待你。”
“不好意思,麻煩您再說一邊。”短發女孩把開了錄音功能的智能手機放置餐桌中間,雙手托著腦袋,一臉壞笑。
馬山看了眼手機,又抬頭看短發女孩,她那略帶挑釁的眼神似乎在問他,你敢嗎?
這調皮的舉動又一次惹笑馬山。他熄滅煙,重複剛說過的承諾:“我說真的,你來北京,我請你。當然,事先聲明,五星級酒店,豪車大餐別想,我也沒那能力。但至少我包你吃住,包你玩好……”
“成交。”短發女孩收起手機,瀟灑地按下停止鍵,“我包你爽。”她得意地笑。
這之後的十多分鍾,兩個人對坐無語,低頭收發短信,各抽各的煙。窗戶上沁著水霧,窗外飄起似有若無的冬雨,空氣中混著香水、海鮮以及煙草的味道。有那麽幾分鍾,馬山和短發女孩營造出來的氛圍場景像極了歐美獨立小眾電影裏的迷離畫麵。
幾碗熱粥下肚,一種說不出的舒服勁在馬山身體中上下遊走,酒也醒了一多半。他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看了眼短發女孩,她滑動著手機觸摸屏,不時嘿嘿傻笑,刷著微博。
“給你看這個。”短發女孩將手機伸到馬山眼前,那條微博寫的是“祝我生日快樂!”。配圖上的短發女孩表情誇張地咬著一塊奶油蛋糕,笑得沒心沒肺。
“你生日嗎?”
“上個星期五。”
“那補祝你生日快樂還來得及?”
“當然來得及,但是祝人家生日快樂得誠心,誠心就得有生日禮物,禮物呢?”短發女孩攤手做索取的手勢。馬山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的口袋,除了錢包手機外別無他物。
“算了,沒關係,欠著吧,下次補上。”短發女孩大方地揮了揮手,像是施恩於馬山。
“你這是過幾歲生日?”
“你猜啊。”
“不是十八就是十九歲。”
“你看上去一本正經,想不到挺會哄人開心的,沒少騙女孩子吧。”短發女孩哼了一聲,“要十九歲就好了,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我都二十四了,老了。“
馬山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別逗了,你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二十四要算老,那我這三十好幾的豈不是老不死了?”他自認為講了個還算不錯的冷笑話,短發女孩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女人哪能和男人比呢。你們男人越老越有魅力。而我們女人呢,年齡和魅力成反比,更別說幹我們這一行的。”
馬山本想接過短發女孩的話再貧兩句,可話到嘴邊,看到她眼睛閃過的那抹憂傷,輕咳一聲問:“你上周五生日,十二月二十一號?”
“是呀,傳說中的世界末日,是不是很酷。”
“你不怕嗎?”
“怕?怕什麽,怕死嗎?”馬山點頭,短發女孩很鄙視地白了他一眼,頓了頓,低聲說:“死誰不怕啊,是有那麽一點怕,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收過鉑金包,沒有去過馬爾代夫,沒有親眼見到王力宏,沒有中過六合彩,沒有愛……”短發女孩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低落了兩秒,又恢複燦爛笑容,“總之我還沒有活夠,不過轉念一想,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也就沒什麽好怕的。”
“生日party上我喝醉了,醒來後睜開眼,陽光撲麵,裝滿整個房間。我恍惚了好一會才確認世界末日過去了,我不但沒有死,還老了一歲。從那一天起我更堅信人生苦短,及時享樂。活一天,賺一天錢,反正按理說已死過一次了,那為何不活得開心些,盡量為所欲為呢?”說這番話的短發女如同一位哲學家般目光深邃。
“那你呢,你相信世界末日,害怕死嗎?”
馬山搖頭,短發女孩不甘心地追問:“那你相信愛情嗎?”
馬山一愣:“這和世界末日有關係嗎?”
“沒關係啊,就想到了,隨便問問。”
“也不信,至少目前不信。”
“為什麽?你沒女朋友嗎?我還以為你都結婚了。”
馬山玩著手中的空煙盒,沒笑也沒回答。
“你不信世界末日,也不相信愛情,那你信什麽?你有信仰嗎?”
“信仰這麽奢侈的玩意兒我哪配有。信錢算不算?如果算,那錢就是我的信仰。”
“哈,真有你的。來,為我們有共同的信仰幹杯。”短發女孩哈哈大笑,找來杯子才想起沒有要酒。轉而拿起粥碗,與馬山的茶杯相碰,像個女土匪頭子,仰起頭,一飲而盡。
AM2:00-AM3:30
在酒店寬大的單人床上,馬山順其自然和短發女孩做了愛。都熟到這份上,要不和她發生點什麽,才是對她的不尊重。
馬山裸著上半身,撥弄著尚未吹幹的頭發從浴室走出,看到試衣鏡裏反射的慵懶性感的短發女孩。她披著浴袍,雙指夾著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曲線玲瓏地坐在書桌前玩著電腦,屋內回蕩著短發女孩隨聲附和香港歌手薛凱琪的《Better me》。
“遠處海港傳來陣陣船笛,我一直飄零到被你撿起。如今望著反映窗戶玻璃,有個我陌生又熟悉……”
“這歌真好聽,你唱得毫不次於原音。”
“行了,留著你的甜言蜜語說給下一個姑娘聽吧。”短發女孩輕輕一笑,大腿根部的刺青若隱若現。
“你不是不信嗎?喏,睜大眼睛,看仔細了。”
馬山探頭望去,電腦顯示屏播放著某衛視一檔知名綜藝節目的開場舞,五六個年輕的舞者活力四射地跳躍歡騰。
“信了嗎?”短發女孩按了暫停鍵,畫麵定格在一對男女臉上。“這是我,抱我的是我的舞伴也是當時的男友,那時我還留長發,和他分手後我才剪短的。”
“這也是我,還有這個,這個,都是我。”短發女孩一臉驕傲,她接連播放了幾期該節目的開場秀,她穿著性感,跳著看上去大致相同的舞步,鏡頭少得可憐。
“你還真的做過舞者啊。”
“別瞧不起人,剛才我在床上跳得怎樣你又不是沒親身體驗。”
馬山回味地笑,下體又有了反應。
“您還真是個文化人,說得那麽好聽,什麽舞者,其實就是個伴舞的唄。不隻這一檔節目,好多台綜藝節目的開場舞我都跳過。不過從專業角度來看,其實我跳得並不好,瞎跳,沒有什麽天賦,隻能算是愛好而已。”
短發女孩熄滅煙又續上一根,“我前前後跳了四年,錢沒賺下,傷落了一身,韌帶還撕裂一次。二十歲那年,我的搭檔,我的初戀男友,那個賤男人,取走我全部的積蓄背著我和我最好的姐妹跑去北京。”
意料之中的狗血橋段,馬山也很老套地問:“那麽後來你……怎麽又……”
“你是想問我怎麽就做了這一行,當上包房公主的吧?”短發女孩見怪不怪,“我從小在湘西大山裏長大,我媽死得早,我爸把我養大卻得了重病付不起醫藥費,我弟弟上學又得交學費,所以出來陪酒嘍,就這麽簡單。”
看著馬山信以為真的沉默表情,短發女孩忍了不到半分鍾,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笑出聲來。
“騙你的啦,怎麽可能這麽倒黴?我告訴你,你今後再碰到像我剛才那樣,訴說悲慘身世的包房公主千萬別信,這隻不過是騙取客人同情心好多要點小費的台詞。至於我嘛,那對狗男女去了你們北京,我在電視台認識的一個姐姐問我願不願意和她南下去廣東賺錢。我沒怎麽多想就答應了她,反正我一個人沒依沒靠沒牽掛,剛好長沙也待膩了,換個城市沒準機會還會多些。”
“然後就來珠海了?”
“那倒不是,第一站去的廣州,兩年後去了深圳,期間中山、江門、東莞都待過,珠海是我來廣東的第五站。至於為什麽做了公主,沒為什麽啊,我倒是想像那些好命的女孩子一樣,坐在寫字樓裏吹冷氣,喝咖啡,當白領。可我書讀的少,腦子笨,愛玩,人懶又怕悶,高職沒讀完就去做模特嘍。我十七歲當模特,一做就是五年,隻要有錢賺,我什麽活都接,淘寶網拍、車展、夜店dancer,我都做過,可是賺的都不夠多,買個包包化妝品錢就沒了。後來我看到和我一起走台作秀的姐妹們一夜之間都變得好有錢,背的都是大牌包,戴的都是Tiffany的鑽石項鏈,每個周末都去港澳吃大餐,住五星級酒店。看著她們一個個光鮮耀眼,說不羨慕是假的,你知道,沒點虛榮心那就不是女孩子。我請姐妹裏混得最好的那個姐姐喝紅酒,送了她一個Coach的錢包,旁敲側擊向她打聽哪兒來的那麽多錢。她告訴我說很簡單啊,去找個有錢愛玩又怕老婆的老男人就ok啦。那上哪兒去找呢?然後,然後我被她帶著進出珠海各大夜總會,就這麽入行嘍。”
短發女孩漫不經心地說著,像是在轉述他人的經曆。
“喂,我要說我也挑人接的,你信嗎?”
“那我很幸運。”
“嘴可真甜,那我說我想嫁給你,你敢娶嗎?”短發女孩似笑非笑,嘴角上揚,目光挑逗。
“敢啊。”馬山停頓了下說。
“行了吧,你都遲疑了,真假。”短發女孩又衝馬山翻了個白眼,“好了,不說這些廢話了,講真的,今晚你開心嗎?”
“開心啊。”
“開心就好。”短發女孩莞爾一笑,“你開心,我有的賺,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
在二十四樓的落地窗前望去,大海如沉睡的巨獸般溫馴。一架夜行航班從空中安靜劃過,不遠處的澳門燈火璀璨,情侶路上沒有情侶。短發女孩從身後環抱馬山,臉貼在他的後背,像乖巧的寵物。馬山忽然有種比射精後還要空虛的空虛感,他沒有,也不敢回頭去看她,生怕再多看一眼便愛上她。
AM8:00-AM9:00
雖然睡了五個小時不到,馬山還是先於鬧鍾醒來,濃妝卸去的短發女孩嬰兒似的蜷縮在枕邊。馬山習慣性地摸出手機,一條未讀短信一個未接來電。他掃了眼信息,又到月底,房東催交本月房租,順便告之下水道又堵上了,這個月要加收維修費。馬山小聲爆了句粗口,順手刪除,接著關緊浴室門,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回撥老總電話。
一刻鍾過去,馬山走出洗手間,借著窗簾縫隙透出的幾縷陽光,看到側身坐在床沿的短發女孩。她一條腿垂直在地毯上,另一條腿彎曲,腳背弓起,優雅、緩慢地穿著絲襪。
“你醒了,要不要一起吃早茶。”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短發女孩站在衣帽鏡前專注地畫眼線,“有個熟客,澳門的老板約我去香港跨年,我答應了,他馬上就來接我,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馬山大方攤手,聳了聳肩,假裝滿不在乎。
手機響起,短發女孩走到窗前,背過身用粵語嗲聲撒嬌,笑聲連連。馬山從錢包裏取出一遝錢,數出八百塊,趁短發女孩不注意,放進她的手提袋外側兜。過了半分鍾,馬山又數出五百塊,手在空中停了下,還是塞了進去。
東西不多,也就沒什麽好整理的,馬山很快收拾好拉杆箱,整裝待發。
“要回北京了嗎?短發女孩一手握手機,一手拎著大號的LV手袋在他身旁停住。
“不,臨時接到公司通知,改飛上海。”
“哦,祝你一路順風。嗯,不對,坐飛機好像不能祝一路順風的。”短發女孩自問自答:“那祝你好運,發大財。”
“謝謝,你也一樣。”
短發女孩盯著馬山的眼睛微笑。她戴上墨鏡,俯身繞過馬山,伸手取走他背後桌子上的錢包。
“我已經……”
“我知道,我都看見了。”短發女孩將馬山錢包裏剩下的幾張百元大鈔全都抽出來,很自然地扔進手袋。
“心疼嗎?心疼你才會我記住我。”
說完,她拉開房門,徑直離去。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9期
點評
這個短篇描寫的也是青年人在北京的漂泊生活。青年白領馬山是一個律師,他從早到晚辛苦忙碌地工作,身心遭受快節奏的都市生活所帶來的沉重的壓力。在這種背景下,人和城市裏的光影一樣,不過是這座城市中沒有生命體征的道具。本我和自我相互分離,身體和心靈彼此錯位,肉體愉悅而精神痛苦,這幾乎就是馬山日常工作、生活與交往的常態。他們如同沒有方向感的遊動微塵,沒有自己的方向,隨城市裏的風吹來吹去。
時尚變為消費,女人化為符號,各種信息主導了個體的生活,而現代性的光影掩蓋了青年人生存的困境、精神的迷惘和生活的無奈。馬山在公司裏與Fay的交往,在珠海與“包房公主”的肉體之歡,都如同一場場遊戲,轉身即無影無蹤。各自的生活好像是被一種強大的外力所主導,現實中的個體輕如鴻毛,追尋或拯救都無從談起,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生活和精神被長期分離、懸置,映照出了青春理想、愛情的虛無與蒼白。這樣的主題呈示具有直接的現實針對性,易引發一代青年人的共鳴。
這個短篇在構思上也頗為巧妙。小說從第一天的“AM6:30-AM7:30”起,到第二天“AM8:00-9:00”終,詳細描寫了馬山在兩天中的生活經曆,側重展現了他的心理活動和精神狀態。這種以小切麵、小結構、小場景反映現實生活本相、展現都市青年人精神風貌的構思,表征了1980年代出生的作家勇敢反觀自我,積極介入生活,充分書寫現實的能力和信心。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