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
我退休生活的第一站是小區棋牌室。有事沒事過去轉轉,觀戰時多操刀時少,偶爾也玩上一局,倒也結識了幾個新朋友。不動怒,不傷神,小賭怡情,皆大歡喜。棋牌室也是個新聞集散地,貪腐奇觀,詐騙怪招,高層秘聞,飛短流長,一點不比單位裏少,也挺吸引人。
老趙是最初拉我入夥的人,這裏把他的名字隱去,隻寫雷人的事。此公麵善,臉圓眉稀,人一發福連五官也撐開了,好似那笑口常開的現世彌勒。他有意無意地總愛透露“我們幾個廳級幹部”如何如何,好像生怕別人小瞧了他。他現在住的複式豪宅是兒子孝敬的,不是自己的,他的房子比這高級多了,等等。總之,他是個有身份的人,不同凡俗的人,同時也瞧不起擺架子的人。
他衝我招手說,你裝什麽斯文啊,想打牌就坐下。我說我隻是想看看。他說,裝。
他說,人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麽架子放不下的?他說你們的祖師爺魯迅都說,國事管他娘打打麻將!
本想解釋一句我沒有什麽放不下的架子,見他說得有趣,便不再廢話直接坐下。然後他便搖頭晃腦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曾今可的《畫樓春》:“一年開始日初長,客來慰我淒涼;偶然消遣本無妨,打打麻將。都喝幹杯中酒,國事管他娘;樽前猶幸有紅妝,但不能狂。”奇怪的是他認定這是魯迅寫的,更奇怪的是他認定我就是魯迅的徒子徒孫。
從棋牌室裏出來,他才道出真相。原來他們早就認為我是個可發展的牌友,了解過我的情況,隻等我申請入夥呢。他還教我打牌的秘訣:廣東麻將和內地的打法不同,講究一個熬字,誰熬得住誰贏。竅門就是:跟著贏家出牌,等著輸家點炮。這聽上去有點殘酷的麻將哲學,在實戰中卻屢屢奏效。既然打牌,都是想贏,沒有人想輸,而他對我毫無保留,所以我認定這是一個可交的朋友。
老趙的出奇之處,並不在麻將。老實說他的麻將水平還不如我,學會打麻將還是來深圳以後的事。他真正的絕活體現在養鳥上,他養的鳥,堪稱世界一流。
這是一隻鸚鵡,比一般家庭的寵物鳥體形稍大,鳥籠更是超大。老趙體寬肢短,這麽說吧,胳膊橫著鳥籠就離不了地,胳膊豎著鳥籠又橫了。老趙每天都要出去遛一趟,確實是難為他了。他的辦法是,在小三輪車後廂上焊一個鐵架子,鳥籠直接掛上去,感覺是香榭麗舍大街上一駕袖珍的華麗馬車。如果外加一個銅鈴鐺,便可以瑪格麗特式地招搖了。
鳥兒是個好鳥。與一般鸚鵡相比,頭沒那麽大,喙沒那麽沉,冠也沒那麽誇張,所以顯得特別靈活、精神。兩隻眼睛是藍的,一動不動,好像很專注的樣子,偶爾一激靈,也有異樣的光束。這神態是高貴嫻靜的,那種用尖喙慢慢梳理羽毛的姿態,讓你一下子就記起愛麗舍宮的某一幅油畫。而它的毛羽更是當得起華麗二字,以明黃、暗紅、灰黑組成了極有規律的條紋,一圈一圈裹繞全身,直至尾巴,胸前的那一片白絨更是讓你回憶起初冬那種雪花的溫柔。老趙說,這叫虎皮,是鸚鵡中的極品,像它這麽樣的純粹,沒有一根雜毛,更是極品中的尊品。更奇的還不是它的長相。
那--隻是個表麵,老趙說,它有特異功能。我們都不信,讓它表演表演。老趙不置可否,隻把嘴角微微一翹,那意思分明是愛信不信,真人不露相。表演是很傷神的,如此高貴的虎皮鸚鵡絕對無心跟你們計較。
以前我也見過特別訓練的小鳥。小時候見過有挑擔子吹糖人的賣麥芽糖的,也有兼做畫眉算命的。讓人對著鳥籠說出生辰八字,然後拉開抽屜,放一隻畫眉鳥出來叼出一幅折疊字畫。那畫上配著詩,便是顧客渴望聽到的命運了。這樣的算命一般要五毛錢,在那時就是很多錢了。算完了主人就掰一點雞蛋黃給畫眉吃,因為畫眉已經傷了元氣,需要補充。所以他說傷神,我也信。
一次,牌友老吳的孫子來搗蛋,那意思是想要錢買零食,老吳想給又怕媳婦埋怨,不給那孩子就沒完沒了,很是折磨。大家就逗那孩子講個故事來聽,故事好聽立馬給錢。那孩子就說了星期天去公園看鸚鵡表演的事。說鸚鵡好聰明哦,三加五,它都能把八挑出來。老趙馬上掏十塊錢把孩子打發走了,完了半天沉思不語,稀疏的眉毛驟然集聚,黑了許多。眾人不解,都盯著他看。直至散場,也沒得出個子醜寅卯。
又一次,是老趙輸錢了。三吃一,把他兜裏的錢全部軋幹,還欠著一P股債。眾人起哄讓他掏錢,老趙窘了半天開口說,這麽辦吧,我讓虎皮鸚鵡給你們表演一回特異功能,一來算是你們買票觀賞,銀貨兩訖;二來算是讓你們開開眼,知道做人不能太猖狂,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大家牌友一場,天南地北地湊在一起不容易。說得眾人一個勁點頭稱是,反倒覺得自己矮了下去。
來到一片空場地,老趙匆匆回家去推車。老吳忽然衝我小聲嘀咕說,不對呀,老趙這話怎麽涼颼颼的?我琢磨著也是,老趙從來都是樂嗬嗬的,沒見過他這麽悲情。但轉念一想也有道理,說大家牌友一場不容易也可以理解為:老是吹他的虎皮鸚鵡,沒見過實在內容,現在破例滿足大家一回,不正是天南地北人生黃昏中的一景麽?
表演開始,老趙讓虎皮站在他的短胳膊上,讓我們大家站到十米開外,人人手上舉著一張鈔票。老趙說,你們不用怕,它不咬人。但是它會識人,你們誰大方它就愛誰。
老趙對虎皮說,現在你去看看誰大方?
那鳥兒呼啦一下飛過來,在我們頭上盤了一圈,拍拍翅膀,噗地拉下一攤屎,又回到老趙胳膊上。老趙說,怎麽啦?沒見著大方的人?不會吧?這兒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大款沒有,中款小款還是有的。還有一個所謂的作家,他也那麽小氣嗎?不會吧?那鳥兒再次撲棱翅膀起飛,飛到一半掉頭又回去了。
老趙說,你們都拿一塊錢糊弄誰啊?人家看不上啊!
愣了一會兒,都笑了。換錢換錢,一個破鸚鵡還這麽勢利眼!這回,有五塊的,有十塊的,還有二十的。
隻見一道黑影掠過,老吳舉著的二十元轉眼到了老趙手上。又一道黑影,我手上的十元也叫它叼走了。然後,它拍拍翅膀站在老趙的胳膊上再也不動。老趙掏出一粒藥片樣的東西喂了它,它也不動。二十元也不動。
老趙說行情看漲啊,我們虎皮如今眼界高了,見不得你們這種摳摳搜搜的老家夥。
這樣,又掏出了五十的,一百的。這隻會飛的虎皮一次次起飛,專衝大麵值而去。飛了幾趟,它又不動了。喂吃喂喝也沒用,巋巋然,傲傲然,隻把脖子向後擰去。
老趙說,什麽?你說什麽?你愛美元?你看看,你們看看,這叫什麽話!
於是立馬就有小孩子吵鬧要拿美元,沒有美元歐元也湊合,一百的,五百的,都行,都能激起這隻虎皮想飛的衝動。我心想,難怪老趙以前不願意讓它表演,這種特異功能多少讓人心裏有點不舒服,而且還是不斷加碼的,隻有壓抑著它,偶爾露一次真容,不然還得了?
動靜大了,吸引了不少人。小孩們歡呼就引來了婦女,售樓小姐們驚叫又引來了保安。後來管理處的人也到了,圍成一個大圈,汽車堵了一片,說是我們已經影響了交通。
老趙說不玩了不玩了,再玩要出事了。可事已至此,老趙已經控製不住。有一個靚女,一手拿著錢包,一手舉著一千元的港幣,腳下還墊著跳著。那虎皮嗖一家夥就叼了回來,那靚女又抽出一張,虎皮又出去了,然後再抽再叼,如是來回七八趟。
哇!富婆哇!眾人驚呼尖叫。虎皮每飛一趟,伴隨著這驚呼這尖叫,掌聲都蓋住了汽車喇叭。這刺激已經不屬於驚魂獵豔一類,也不屬於特異功能,人們究竟得到了什麽滿足,鬼都說不清,反正激動無比。在深圳這種地方,富婆多得是,但像這麽炫富的還真是沒見過。這女人到後來也被自己激動起來,每回拿錢還擺出不同的造型,兩根纖指夾著千元港幣,叉腰的屈膝的蘭花指的S味兒的,就差沒脫衣服了。
而虎皮顯然已經透支了體力,速度明顯慢下來。慢下來反而更好看,每飛一趟都能看清那種優美的滑翔,和通體華麗的外衣。最後一趟,它差不多是跌落在三輪車裏的,老趙趕緊把它塞進籠子。可就是這樣,它還是想飛,看見了那富婆又在遠處挑逗,幾次撞擊籠子--它也被激怒了。
我說到這兒,讀者可能以為我要講的是老趙與鸚鵡的故事,一段悲慘的經曆,或者淒美的穿越。沒有,沒有那些。但我要說的事情,這才剛剛開始。
就在這次表演後的一個晚上,第三天,或許是第四天,老趙來敲門。
我當然很驚訝,深圳這種地方,很少有串門子的。家裏來客人或者朋友聚會,一般都是電話預約,某某酒店某某房間某某茶館某某牌室,鄰居也是這樣。尊重隱私,特別文明。
當然老趙也不是不文明,他是真的著急了。
他站在門口,露著謙卑的笑:我能進來說嗎?
當然,幹嗎不進來?請進,歡迎,熱、烈、歡迎!
然而老趙想想還是沒進來,他的鳥籠還在門外。我家住六樓,提溜這麽大的籠子上樓,真夠鍛煉他的。正是五月,深圳最濕熱的季節,他喘著,那張笑臉上掛著豆大的油汗,好似暴雨前返潮的鹹肉皮,彌勒佛豔遇了琵琶精。
他說,我能讓虎皮鸚鵡在你家寄養一段嗎?兩個月,最多三個月。原來,他在美國的女兒突然生病動手術,他必須趕過去。他說,我觀察過,你家沒貓沒狗的,多一隻鳥也多一個樂子,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
我琢磨著,這麽神奇的一隻鳥,這麽美麗的虎皮,這麽高貴的鸚鵡,我……我沒經驗啊。
他說,就這麽定了,你有時間就帶它遛遛,沒時間就掛曬台上晃晃。我們虎皮可乖巧了,包你喜歡!
然而我的小孫子是真的喜歡,好啊好啊好啊。虎皮立即答:哈羅。孫子拍手大叫,哈羅哈羅哈哈羅。
老趙說,怎麽樣?我說的嘛。然後交代注意事項,喂食,飲水,遛彎,三輪車鑰匙,等等。然後他便匆匆離去,絲毫沒有不放心的意思。
我嘀咕著,小區裏善養寵物的人家不少,養鳥的也有,這老趙怎麽就相中了我呢?
老伴哼哼說,東北話叫得瑟,你就得瑟吧。
到了喂食時間,我打開那一大袋藥片,一種褐黃色的像膠囊一樣的東西,大概是各種營養素的配合物。一天喂幾次,一次喂幾粒,老趙都有交代,寫在一張紙上。袋子上印的是洋文,反正是我看不懂的。這籠子裏的設備也很齊全,食罐,水罐,籠子底鋪的是吸水紙,一天換一張。總之能想到的老趙都安排妥了。虎皮鸚鵡是貴族是皇族,如果它需要嬪妃,老趙大約也會滿足它的,三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也就眨巴眼兒工夫。我是這麽想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剛要放藥片,虎皮突然抖抖翅膀叫道:我要吃肯德基!
一家人全都愣了。難道這鳥兒也會點菜嗎?老趙也沒說過啊,注意事項上也沒有。挑食是一切動物的本能,可指名要肯德基還真沒聽說過。人家是第一次來我們家,給不給?
我們家小孫子平常也不回來,這會兒也叫起來,我也要吃肯德基。我說肯德基不好吃,那是垃圾食品,你爸爸肯定不高興。可小孫子立馬就噘嘴了。
虎皮再次叫道:我要吃肯德基!這回脖頸上的翎毛都奓開來,有點發怒的意思。
我心想應該給老趙打個電話問問,它是不是有點菜的習慣。可老伴開口了,說小祖宗難得回來一次,想吃就吃吧。其實她就為孫子這一頓飯,忙活一天了,她都開口了我還能怎麽著?再說吃一次肯德基有什麽了不起的?老趙會怎麽想?讓人笑話。於是就到處找小廣告,打電話叫外賣。
這頓飯吃得挺開心,豐盛,而且各得其樂。小孫子拿著肯德基咬一口,必定要給虎皮喂一口。那虎皮吃了肯德基,就不停扇翅膀,表示很滿意,連翎毛都鮮亮了許多。
問題出在第二天,到了喂食時間,它又要吃肯德基。我要吃肯德基!它叫道。我說你今天就不要吃了,天天吃對胃口也不好。我要吃肯德基!它憤怒地踱著步,尾巴拖下來像是一件長長的燕尾服,在籠子裏來回掃。而胸前的那片白絨此刻收緊了,變成紳士就餐必定插進脖頸的一塊餐巾。
你怎麽能這樣呢,我說,這是老趙給你留的食物,還是洋品牌。你瞧,全是洋文,我都不認識,說不定比肯德基還貴呢。再說肯德基,那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要吃肯德基!它說。
也許虎皮鸚鵡並沒有意識到它在別人家做客,它對自己的身份還不清楚,所以才這麽沒完沒了地提出要求吧。但無論如何,你就是再高貴再聰明再了不起,也應該尊重主人才是。這麽想想,便有點懊悔不該答應老趙,平白無故找了麻煩不說,你天天這樣點菜我也受不了啊。我們自己平時吃飯也就隨便對付一下,哪能稍不如意就發脾氣呢?
於是決定不再理它,你不就是一隻披著老虎皮的鳥兒嗎?有什麽了不起的?於是就丟了幾粒那種藥片,加滿水,帶上門就走,看你能怎麽著?
當天沒事,到周末就出問題了。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回來過周末了,回來就回來吧,回來手上還捧著一盒肯德基!平常老伴一到星期五就要打電話,回不回來啊?回來吧,給你們做什麽什麽吃。兒子總是懶洋洋,不是加班就是會朋友,好像回一趟家是多大的負擔。如果不回來呢,老伴就要對我發火,是我做錯了什麽得罪了他們。都在一個城市裏住著,有事就打電話,沒事各自平安,不是挺好?想不開。其實他們哪是來看我們?他們是來看虎皮鸚鵡的。看過了,樂過了,笑過了,一個節目就結束了。
結果就是,當天晚上虎皮就拉稀。
鳥兒拉稀是不是和人感受一樣,裏急外重,攪腸刮肚?原先不清楚,現在我相信是一樣的。它再也不想站在吊杆上了,再也不想梳理它的華麗外衣了,它甚至再也不進食了,隻是把水罐啄得當當響。它蹲在籠底,身子緊縮,有時還有點抽搐。那一身虎皮燕尾服緊裹著,而雪白的餐巾上也沾滿了糞便。仔細看,眼神也黯淡了不少,像是在呻吟在乞求。
鳥兒的糞便本來不太臭,灰白色的糞便很快就被吸水紙吸幹,掛在陽台上對家裏影響不大,可現在就覺著腥臭難當。這是那種帶著酸腐和腥騷的氣味,像是家裏擱著一壇子黴變冒泡的鹹菜,撲哧撲哧地,一攤一攤地,一陣一陣地向屋裏發散。正是深圳最難受的濕熱天氣,衣服掛在外麵幾天都幹不了,牆壁上鏡子上都掛著水珠,加上這惡臭,感覺就是生活在下水道裏。老伴說,我一回家就想吐!
沒辦法,隻好關上陽台的門,家裏開空調,吹電風扇。當初買下這房子的時候,小區裏很多人家都對陽台進行了改造,為此我們家還有過一番鬥爭。因為把陽台外麵包上玻璃窗,客廳麵積就擴大好幾平方,無形中就好像占了開發商的便宜。可我總是認為,陽台是人類住進樓房以後的一大發明,是我們在鋼筋水泥包圍中保留的最後一條與自然界相連的通道,如果連這個都堵上了我們就一點地氣都接不上了。我這個想法跟好多人談過,還跟管理處宣傳過,但收效甚微。他們對我一律微笑,對外星人是很講文明禮貌的。人們更願意相信,擴大幾平方比什麽通道重要多了。現在,老伴終於表揚我說,你保留陽台有功,真有遠見!
然而拉稀的問題還是解決不了。我給老趙家打過幾十回電話都沒人接,我想他家總歸是有人要回來看看的,或許知道一個治療的辦法。可總是碰不上。我還去管理處查問過,心想這豪宅既然是他兒子孝敬的,也許會有他兒子的電話?結果自然又是碰壁。為富豪們保密,正是物業公司一致通行的遊戲規則。
牌友老吳,給我支了一招兒:送去寵物醫院什麽問題都解決了。他說,老趙家有的是鈔票,什麽顏色的都有,你替他省錢呀?完了發票留著,報銷還給你加利息!我心想這也是個辦法,趕緊叫輛的士送醫院,可送到那兒一問,傻眼了。人家一小時留醫費收四十元,一個觀察期最少十天,而且治療費另算。算下來沒有兩三萬過不去。
我說,這是朋友寄養在我這兒的,我出不起這麽多錢,能不能便宜點兒?那店主是個女的,笑眯眯說,老伯伯真會開玩笑,我們是動物保護協會的核心會員,我們提供的都是國際一流的服務,三萬也算是錢嗎?再說我們都是明碼標價的,工商部門監管的,還能騙你嗎?一看這鳥籠就知道它身家過億了,嘖嘖嘖,好可憐噢。
我說,它真的是好可憐好可憐,你就發發善心,救救它吧。要不然,你教我一個辦法,我自己帶回家去治行不行?那店主笑眯眯,老伯伯,我們是商人呀。
我咬咬牙,也實在沒招兒了,三萬就三萬吧,反正老趙有的是錢。我就問,放在你這兒真的能治好嗎?店主忽然嚴肅起來,老伯伯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話呢?你可以進來參觀一下,就知道我們的服務了。你說狗是不是世界上最好動的動物?我說狗嘛,的確是。她推開一扇門,說你自己看看好了。於是我看到這樣一幅奇觀:七八隻狗,黑的黃的胖的瘦的,一律坐在地上,而它們的爪子搭在一個架子上打點滴。奇怪的是,我印象中一刻也不能消停的狗,此刻居然都伸著一隻爪子一動不動,那爪子上都插著針頭!你能相信這是狗嗎?你能相信這是那種活蹦亂跳的生靈嗎?你就是抱著小孩子去打點滴都不可能這麽老實啊。
不服氣不行,趕緊掏電話讓兒子帶卡過來。可是兒子冷了半天才問:是你生病了還是鳥兒生病了?糊塗成這樣了?我說我是親眼看見的,我說我是借你的錢!兒子說,你親眼看見的就是真的嗎?再說一隻破鸚鵡能值三萬嗎?我看是你自己生病了。我說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打小我是怎麽教你的?小兔崽子你要不拿錢來看我回家不捶扁了你!兒子說,好好好,你現在就打個車回家,我負責治好它拉稀,我治不好你再捶不遲。我說你有什麽能耐?這虎皮眼看就不行啦,你把它耽誤了怎麽辦?兒子說,簡單得很,你往它嗉子裏塞兩片黃連素,看它還拉不拉?
這一說我才激靈過來,是啊,人拉稀吃黃連素都管用,鳥兒為什麽不行?看來我真是老了,腦子不管用了,被它的高貴奇特美麗傲慢整糊塗了。
回到家,兒子已經先到了,臉黑著,說你也不用給它吃兩片,吃半片就夠了。我說這我還能不懂?用藥量跟體重有關係。小兔崽子悶悶地瞧著我,什麽話也不說。我明白,這是怕傷著我。從前,我也是這麽看父親的。
果然,虎皮不拉稀了,隻是精神頭不如以往了。見著生人還說哈羅,隻是嗓門不那麽幹脆了。到喂食時間還說要吃肯德基,隻是不敢那麽張狂了,也許它也知道理虧了吧。
有一天,老吳把我拉到一邊,神神秘秘問,老趙跟你有聯係嗎?我說沒有啊,他說頂多三個月就回來,現在鳥食都快沒了,正發愁呢。老吳說,前一陣子就看見他那個豪宅貼著封條,現在好像是賣出去了,昨天看見有人在搬家。這一驚可不小,難道老趙出事了?怎麽把房都賣了?可他要是不回來,這麽昂貴的虎皮,我怎麽供養得起啊?
趕緊撥他家的電話,手機裏說,對不起您撥打的是空號。趕緊到他家去看,摁了半天鈴,出來一個女的。我問老趙是不是把房子賣給你們了?我說老趙還把它的虎皮托養在我這兒呢,怎麽才能聯係上他?那女的把眼皮翻著,你說什麽啊我怎麽聽不懂啊?我趕緊解釋,是這麽回事這麽回事這麽回事。她說,這關我們什麽事啊?我說,當然不關你什麽事,可是你買房子總有賣房的呀,難道你們沒見過麵?電話號碼總是有的呀?那女的說一聲“氣性”,就把門摔上了。
氣性,是廣東話神經病的意思,這我懂。可我不懂的是,你老趙既然打算賣房了跑路了,把虎皮帶走就得了,坑我幹嗎?這三個月辛辛苦苦不說,遭了罪也受了氣,你能得著什麽好?這究竟是老趙神經病了還是我神經病了?這話還不能跟老婆說,隻能悄悄跟兒子討教。
小兔崽子一聽就樂了,說你早就“奧特”啦,這有什麽奇怪的?這叫人間蒸發,富豪們一般都這麽玩兒,他們講究體麵。我叫道,體麵個屁呀,連他媽的大腸頭都掉下來了還體麵!他要懂得體麵,就不該拖著一條尾巴。
兒子卻認為不能這麽罵人家,他出什麽事了?是他本人還是他兒子?你清楚嗎?你不清楚。人嘛,總有犯難的時候。他說,這就好比遺棄兒女,扔孩子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心裏舍不得,隻有替孩子找個好人家,還寫上一封遺書什麽的。我想,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一塊抹布似的硬塞在胸口裏,扯又扯不掉理又理不順,不是個事啊。
我問,那你說這虎皮鸚鵡怎麽處理?兒子眨巴眼半天,笑了,說幹脆找一家野味餐館賣掉,送給他們也行,說這籠子還值兩個錢。又說,至於這隻鳥兒嘛,它肯定比乳鴿好吃多啦。
瞧著小兔崽子一臉壞笑,我真想抽他。
我提著虎皮上山了,是水庫後麵的一片山林,我得為它找一個歸宿。以後怎麽辦,那得看它自己的造化。
我找了一片空地,把虎皮放出來。我得歇口氣,讓虎皮獨自在這一片落葉地上蹣跚。這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我想。這也是深圳僅存的幾塊好地方啦,要不是因為水庫,早就被開發啦。我又想。
太陽快下去了,餘光在水麵上小魚似的跳躍,樹林裏開始彌漫一種氣息。一陣子微風刮進來,滿耳朵都是樹葉的歌唱,間或還有隱隱鳥啼。是時候了。
我拿出最後的幾粒鳥食,我說,哈羅。
虎皮蹦了兩下,也說,哈羅。
我說,吃吧。
它說,我要吃肯德基。
我說,這就是肯德基。
我手一指前方,看看誰最大方?
它扇動翅膀,側著身子優美地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然後我一粒一粒把它的肯德基塞進它嘴裏。本來,我還計劃把鈔票掛在樹上,讓它最後為我做一次表演。可我放棄了,它還行,能飛它就能行。
現在我已經完全清楚,虎皮隻會講三句話。
它說哈羅,其實就是發個聲,並不明白這是啥意思。它說我要吃肯德基,其實就是要進食了,並不知道啥叫肯德基。它說我愛美元,其實就是條件反射,並不清楚本是印刷品的美元。隻不過它經過訓練,能夠識別顏色而已,我以前竟把這當作了神奇。弄懂了這一點,就弄懂了它的可憐。
三個月了,怎麽著也有點不落忍。現在,就要分手了,忽然體會到當初老趙的心情。扛著籠子,爬上六樓,氣喘籲籲,臉上笑著,心裏哭著,遺棄了自己的寵愛。真是難受啊。這麽想想,覺得老趙也挺可憐。
老趙,如今你在哪裏?不管你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不管是宮殿還是山洞,不管你過著什麽日子,我都覺著你可憐。真的,可憐!
然後,我把鳥籠踩得稀巴爛,頭也不回下山去。
原載《上海文學》2013年第6期
點評
小說表麵上寫虎皮鸚鵡,實寫其主人老趙。這位廳級退休幹部自感不同凡俗,品位高雅,給人的感覺是有派頭,有氣場。他善打麻將,然而,一句“國事管他娘打打麻將”,將他那庸俗不堪的一麵暴露無遺;他擅長養鳥,然而,他養的虎皮鸚鵡如此“勢利”,其實不過是老趙的生活趣味和行事原則使然。可以說,鸚鵡的勢利就是老趙的勢利,鸚鵡的庸俗就是老趙的庸俗,這真是鳥如人,人如鳥。作家以幽默、詼諧的筆調,通過對老趙庸俗不堪靈魂的揭示,對那些不學無術、粗陋卑俗、猥瑣不堪、道貌岸然的所謂高幹們進行了揶揄嘲諷。
小說的敘述頗有特點。“我”最初也驚奇於這隻虎皮鸚鵡,它價格不菲,能準確識別各種鈔票,會說“我愛美元”。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我”慢慢發現其中的奧妙,所謂“神奇”不過是對之進行長期訓練的結果。由鳥及人,“我”發現了鸚鵡和老趙之間的關聯,也看透了老趙這類人的本質,所以,“我把鳥籠子踩得稀巴爛,頭也不回下山去。”敘述人恰似說書人,娓娓道來,語調輕鬆詼諧,把一個打牌養鳥的故事講得井然有序。從設置懸念到解開懸念,故事具有完整性,而完整的故事裏蘊含著作家對不良社會風氣的譏諷與批判。
最為關鍵的是,作家並沒有以議論或直白方式,直接表達這種譏諷和批判的理念,而是通過“我”對老趙行蹤及生活情趣的逐漸感知間接表現出來的。這是小說的藝術方法,是表現生活,而不是再現生活。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