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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說兩題

  艾偉

  蝙蝠倒掛著睡覺

  郭昕對我說:“李小強被他爸爸倒著吊在樹上。”

  “真的?”

  “吊了一天了。”

  我和郭昕攀緣在李小強家院子的圍牆上,往裏看,果真如此。

  李小強家院子裏有一棵杮子樹。正是冬天,枝丫光禿禿的。李小強腳上綁著繩索,頭朝下,吊在樹杈上。他的樣子看上去非常驚恐。

  李小強看到我們,向我們淒慘地笑了笑。他的兩隻手也綁著,頭像一條上岸的魚一樣上下顛了顛。我猜是叫我們過去。

  我們跳下圍牆,研究李小強倒掛著的樣子。由於倒立,他的臉漲得通紅。不過,也許是西北風吹的緣故。

  “喻軍真的什麽都看不見了嗎?”

  我和郭昕嚴肅地點點頭。兩天前,李小強把路邊的生石灰砸到喻軍的眼睛裏,砸瞎了喻軍。李小強的爸爸非常生氣,以此懲罰他。

  李小強無聲地抽泣起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怎麽會瞎了呢?這可怎麽辦?”

  我蹲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倒掛著的李小強的臉讓我感到陌生。他的五官撮在一起,他的鼻孔朝天,看上去又大又黑,鼻毛從鼻孔裏長了出來,像兩支冒著濃煙的煙囪。我倒轉頭去看他,這樣他看起來才正常些,我看到兩隻被他的大鼻子遮擋著的眼睛。那眼睛看上去相當迷茫。

  李小強平時可不是這樣的,他目光警覺,自尊心特別強,好像隨時提防著有人會攻擊他。

  “你爸爸要懲罰你到什麽時候?”我問。

  他搖了搖頭,又哭了,他的眼淚向額頭流去。他的頭發直直地刺向地麵,發尖有亮晶晶的東西。我摸了一下,那是淚水化成的冰珠子。

  “喻軍真的瞎了嗎?”他又問。

  他仿佛一點也不為自己擔心,關心的還是喻軍。

  第二天,李小強被他爸從樹上放了下來。那時他已昏死過去了。是李小強的媽媽用上吊的方法相威脅,他爸爸才把李小強放下來的。

  李小強被送進醫院,兩個小時後才醒過來。醫生說,要是再遲點,李小強就沒命了。

  李小強從醫院出來,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霸道了,他變得有些畏畏縮縮的,對誰都低三下四,好像誰都是他的債主。

  不過,他沒有再提起喻軍。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西門街玩自製的火藥手槍。那段日子西門街的孩子熱衷於自製火藥手槍。李小強微笑著走近我,對我說:

  “你知道嗎?麻雀是倒掛著睡覺的。”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對麻雀倒掛著睡覺很好奇,想見識一下。當然更關鍵的原因是我手中有把火藥槍,我可以把睡著的麻雀打下來。

  李小強帶我來到永江的閘門間。在閘門間的一根電線上,我看到一排黑色的東西倒掛著。

  “看到了嗎?它們睡著了。”

  我拿出火藥手槍,對著那排黑東西射了一槍。射中了一隻,別的都飛走了。看到黑壓壓的一片飛走,我知道那不是麻雀,而是蝙蝠。

  我走近射中的一隻看,果然是蝙蝠。李小強謙卑地說:

  “我看錯了,把蝙蝠當成麻雀了。”

  我為自己擊中一隻蝙蝠而高興,我仔細看了看蝙蝠,它確實很像老鼠,但比老鼠黑得多。我說:

  “聽說蝙蝠沒有眼睛,是瞎的,但辨得了方向。”

  李小強沒吭聲。黑暗中,他的目光亮得有些破碎,嘀咕道:

  “要是喻軍願意,我可以把一隻眼睛割給他。”

  我發現李小強竟然和“白頭翁”李弘混在一塊。

  李小強過去心氣高傲,喜歡獨來獨往,一般人不入他的眼,更何況小小年紀便是一頭白發並且有著兔子一樣雙眼的李弘了。

  李弘現在和醫藥器材廠倉庫保管員王麻子在一起。王麻子舊社會在城隍廟練把式,自稱有氣功,李弘相信王麻子能把他的“白頭翁”的病治好。我曾經一度相信王麻子功夫了得,會飛簷走壁,和李弘一起跟過王麻子一陣子,但自從王麻子被一幫進入倉庫的小偷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我不再相信他是什麽世外高人。

  我問郭昕:“李小強為什麽現在和李弘成了朋友?這不像他啊?”

  “你不是也曾和李弘打得火熱?他們都說你腦子起泡了,李弘的皮膚像脫殼的蛇皮,又白又粗,多可怕,見了就叫我汗毛倒豎。我都懷疑他是一條蛇變的。”說完,郭昕誇張地渾身哆嗦了一下。

  我說:“我是看他可憐,你們都不肯同他做朋友。”

  我說起一樁王麻子的事。我跟他練功夫時,他讓我和李弘給他管倉庫,他一個人偷偷溜出去,半夜沒回來。有一天,我發現他去找寡婦金嗓子去了。

  “他實際上是個流氓。”我說。

  “他隻要有錢就去。”我補充。

  郭昕嚴肅地點點頭。好像這種事麵前,他必須有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

  “我跟著他練功夫時,王麻子自己吹噓,他會開飛機,從前他還訓練過國民黨軍隊的飛行員。他實際上是個反革命。”

  “王麻子是在吹牛。”郭昕說,“他嘴巴能跑飛機。”

  這時,我看到李小強哭著走在西門街。他幾乎是號啕大哭。我以為李小強又被她母親打了,後來發現他不是從家裏出來的,而是剛從醫藥器材廠倉庫那邊來。

  有人說李小強喝醉了,在發酒瘋。我猜是王麻子給李小強喝了酒。王麻子喜歡喝酒,他過去也給我喝過。

  我們過去時發現李小強倒立在牆上。我問他為什麽哭?他神誌倒是清醒的,他說:

  “我把一個人弄瞎了,我不是有意的。”

  我們都知道李小強不是故意把喻軍弄瞎的。都是那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惹的禍。因為爭那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他們倆在街頭打起來了,打紅了眼。李小強想都沒想,拿起路邊的生石灰砸向喻軍的雙眼。生石灰生熱,喻軍的兩隻眼睛被生石灰燒瞎了。

  喻軍瞎了後,不再來學校上課。他害怕見人,把自己關在屋裏。喻軍曾是我的好朋友,想起他成了一個瞎子,我無比傷感。我說:“你別難過了,這事都過去了。”

  李小強倒立著,隻顧哭,與大地接觸的頭部轉了轉,算是搖頭。

  “你為什麽倒立呢?”我又問。

  李小強說:“倒立使我放鬆。”

  郭昕後來對我說,李小強這是在懲罰自己。

  後來我問“白頭翁”李弘:“李小強為什麽跟著王麻子,他也在學氣功嗎?”

  李弘說:“是的,他想把喻軍的病治好。”

  我說:“這不是瘋了嗎!喻軍瞎了怎麽還能治得好?連你的病都治不好。”

  我的話顯然讓李弘感到刺耳。李弘一臉正色,不想再理我。自從練上氣功後,李弘不再自卑,變得自信滿滿,經常對人不屑一顧,用李弘最新學到的話說像我這樣的人屬於沒有“慧根”。

  我沒放過李弘,問:“那喻軍的病怎麽治呢?讓喻軍也跟著王麻子學氣功嗎?喻軍都不肯出門,他會去嗎?”

  “庸人之見。王師傅可以遠距離發功給喻軍。”

  我覺得這是個笑話,以不屑的微笑還之李弘的不屑。我說:

  “你在講故事。”

  “街區衛生院的嬤嬤不是說嘛,耶穌就能讓瞎子看得見。”

  “王麻子不是耶穌,再說,現在連耶穌都沒人信了,嬤嬤不是不做修女了?不是在街區衛生院做醫生了?”

  李弘不想再理我,獨自走了。

  李小強跟著王麻子後,染上了兩個毛病:一個是倒立--我不清楚是否是練功的一種,或許和他被父母倒吊在樹上不無關係;一個是經常說一些深刻的話--我不知道是李小強自己悟出來的還是得自王麻子真傳。很顯然倒立和深刻之間似乎有某種聯係。

  我經常看到李小強倒立。上體育課時,他在牆上倒立;沒人的時候,在西門街的小巷子倒立;有一天,他還在西門街那廢棄的自來水塔上攀緣著鋼梯倒立。倒立令人很煩。可以好好地站著,為什麽要倒立呢?難道李小強傻了嗎?

  有一次,我譏諷李小強:“你睡覺是不是也倒立著?”

  李小強搖搖頭,說:“不,我隻是倒立著思考。”

  “你思考什麽呢?你不會是思考全人類的解放事業吧?”

  “不是。”李小強一本正經地說,“我思考人生。”

  “有結論嗎?”

  “我們所有的想法都是錯誤的。”李小強說。

  “是嗎?那毛澤東思想呢?”

  李小強沒吭聲。

  過了些日子,郭昕對我說:“李小強越來越反動了,他說,王麻子這個反革命是個大人物。”

  我們問李小強,為什麽這麽說。李小強那會兒正倒立著,他說:

  “人的表情都在腳上,他怎麽走路,他就怎麽個身份。”

  接著,他又說出更加反動的話:“王師傅的步子邁得像毛主席那樣有氣派。”

  我的腦子裏出現王麻子走路的情形,王麻子得意的時候走路確實很氣派,腰板挺直,仿佛他真是個大人物。

  怎麽能讚美這麽一個反革命流氓呢?怎麽能把一個流氓同毛主席相提並論呢?這樣胡言亂語還了得。郭昕把李小強的反動言論報告給老師。

  那時候李小強的爸爸去新疆了。是他主動要求的。喻軍爸爸是他的領導,兒子把喻軍弄瞎了,他深感不安,就打報告要求支邊。我們西門街的人認為他這屬於犯了錯誤被發配充軍了。

  但李小強畢竟是一個警察的兒子,老師認為問題不在李小強,而在王麻子。於是,把王麻子抓到學校,讓孩子們批。王麻子顯然不是第一次被批鬥了,他一點也不介意,把批鬥當成娛樂。連高帽子他都是自己備的。

  我們用革命的語言批判王麻子模仿毛主席走路,還試圖腐蝕兩個“紅小兵”的革命意誌。我們越批越激動,革命的語言讓我們膨脹成了巨人,我們鐵拳在握,感覺可以把王麻子之流碾成齏粉。

  我本來想批王麻子找寡婦金嗓子的事,但沒好意思批出口,說出來的依舊是革命口號。

  這時,李小強嘀咕了一句我們聽不懂的話:“你們說的話全都一樣,都是毛主席說過的話。”

  “什麽?”我被他打斷了。

  “其實你們是啞巴,因為你們很難說出自己的話。”

  王麻子被批鬥後,李小強還是去王麻子那兒。李弘去在我的預料之中,這家夥走火入魔了,李小強這樣實在是匪夷所思。

  王麻子隻要身上有點錢,就往寡婦金嗓子家跑。有一天,他心滿意足地從金嗓子家出來,我們攔住了他。

  “王麻子,你又去了一次天堂嗎?”郭昕說。

  王麻子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說:“小雞巴知道個屁天堂。”

  我們被噎得說不出話。看著王麻子唱著樣板戲走遠,心裏恨恨的。

  “你說王麻子哪來那麽多錢?他每晚去金嗓子那兒。”我問。

  “看來還得好好再批鬥他一回。”

  李弘也開始倒立了。現在我們街區倒立的人有兩個了。我經常看到他們倒立在牆上,目光明亮。李弘平時嚴肅,但倒立時不像李小強那樣一本正經,而是歡天喜地,好像這是個很大的樂子。

  這很吸引我們。我和郭昕忍不住和他們倒立了一會兒。有陣子,倒立這一遊戲風靡於西門街的孩子們中間。

  我倒立時看到行人的腳步,他們每個人走路的方式不同:有的很輕,你會感到這個人要像一根羽毛一樣飄起來;有人走路堅實有力,氣勢豪邁,仿佛要把地球踩出一個窟窿。確如李小強所說,每個人的步子都不一樣。步子有自己的表情。那年月人們臉上往往沒有表情,但步子有表情。

  李小強又發明了一個遊戲。有一天,他對我們說:

  “倒立著看電影,會有新發現,就好像你看了一部新片子。”

  西門街放露天電影時,我和郭昕在銀幕背後,也倒立著看了一部叫《回故鄉之路》的越南電影。是一部老片,我至少看過五遍。但這次看感覺確實是全新的。這是一部炮火連天的電影,美國飛機像羊拉屎一樣拉出無數的炸彈。原本炸彈是從空中落下的,倒立著看時,發現地球變成了一塊吸鐵石,炸彈是被吸上來的。一切都是反的。我看的時候很擔心電影裏的人會隨時墜入天空,墜入無限的深淵。有一天,李小強看完《賣花姑娘》後,說出另一句箴言:

  “最富有的人其實是最貧窮的人。”

  我們覺得李小強的話很深刻。我和郭昕偶爾會討論一下李小強說出的話。我問:

  “郭昕,你是富有的人嗎?”

  郭昕說:“我是窮人。”

  “那你就是最富有的人。”

  “那喻軍呢?”

  “他是個富人。”

  “那他就是最貧窮的人。”

  和李小強玩倒立的人越來越多了,不光西門街的孩子同他玩,別的街區的孩子也過來同他玩。不過,這些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殘疾,有的是聾子,有的是瘸腿。他們全都圍著李小強,玩倒立。瘸腿的倒立不太穩,老是摔倒,便引來一陣笑聲。

  這群孩子玩夠了,李小強就讓他們排好隊,然後像變戲法一樣,變出白饅頭來給孩子們吃。

  “他這是幹什麽?他成了個活雷鋒了嗎?”我不解。

  又說:“李小強哪來那麽多白饅頭?”

  我和郭昕去問李小強。李小強說是他爸從新疆寄來很多麵粉。新疆地多人少,他們吃不完。

  想起白白的麵粉,我直流口水。我因此對新疆很向往,打算以後像李小強爸爸一樣支邊去。

  “王師傅說,隻要積德,功力就會增強,還能給人治病。”

  “他騙你的。怎麽可能呢,李小強,你是不是被你爸倒吊在樹上後變成了一個傻瓜?”我說。

  李小強並不辯駁我們,隻是笑笑。好像他說什麽,我們這些愚鈍的人也不會明白。

  天突然下起了雪。

  每年這個時候,就會有附近的農民進城要飯。

  那一年來永城要飯的人特別多。要飯的人說,年景不好,鬧了水災,糧食吃完了,過不了這個冬了,隻好來要飯。

  要飯的人裏有很多瞎子和瘸腿。他們每到一戶人家,就吹拉彈唱。唱詞都是吉祥話。有一個瞎子這樣唱:

  這位官家菩薩的心,

  慈悲為懷大善人,

  一輪紅日東邊升,

  毛主席思想放光明。

  晚上的時候,那些瞎子和瘸腿就蜷縮在鼓樓的門洞裏,將就著睡一覺。李小強帶著他的那些殘疾朋友,給這些外地人東西吃。什麽樣的東西都有,有米飯,發黴的餅幹,麥芽糖,還有憶苦思甜用的糠餅。不知他們從哪裏弄來的。

  街區的基督教堂現在改成了街區衛生院。二層唱詩班後麵的房間空著,堆放了一些雜物。李小強問衛生院的嬤嬤,是不是可以讓外地人住在那兒,天這麽冷,他們會凍死的。嬤嬤做過修女,心腸好,就拿著鑰匙把基督堂的門打開了。嬤嬤那一刻目光明亮,誇讚李小強是個好心人。

  “你將來會進天堂的。”嬤嬤幾乎是嘀咕。

  郭昕聽到了這話,學著王麻子的口氣說:“小雞巴懂什麽天堂。”

  嬤嬤也從家裏拿了一些食品給外地人吃。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外地人在吃一個饅頭,我和郭昕都有點憤憤不平。憑什麽啊?我們的肚子陣陣痙攣,恨不能塞一個白饅頭到肚子裏。我說:

  “李小強怎麽突然變得品德高尚了呢?他想做楷模嗎?”

  “他這是在贖罪。”郭昕說。

  “為喻軍嗎?”

  “為‘富人’。”

  我們都喜歡嬤嬤。嬤嬤是我們西門街的大眾母親,嬤嬤總是知道我們的心思,很會安慰人。當然嬤嬤的養女很漂亮,我們也喜歡。見嬤嬤這麽熱心,我們也加入了李小強的隊伍。我們偷偷地從家裏拿了吃剩的食品給這些外地人吃。我得承認,幫助人是愉快的,仿佛我們像李小強一樣快擠進天堂的門了。嬤嬤說得對,天堂的門時時敞開著。

  我們校長聽說了李小強的事跡,覺得李小強是繼鬈毛之後又一個少年楷模,想報到教育局,再樹一個光輝典型。

  李小強斷然拒絕,說:“我不配。”

  我們持續地為那些外鄉人付出我們的愛心,不亦樂乎。

  有一天,我看到王光芒向我們走來。即使在冬天,王光芒依舊穿汗衫。我們看得到他手臂上的文身,在陽光下發出異樣的光芒。

  王光芒是西門街最牛皮的人。我和郭昕都很崇拜他。自從他在手臂上文了一條龍後,我們更敬仰他了。我和郭昕前段被另一個街區的兩個小流氓打了,這事被王光芒知道了,讓我們領著他,把那兩個小流氓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他手下有很多人,我和郭昕也希望他能把我們收羅進去。但他不答應,把我們痛罵了一頓:

  “你們想幹什麽?眼屎大的人也想做流氓?”

  王光芒來到李小強跟前,把倒立的李小強扶正。王光芒看了一眼我和郭昕,說:

  “你們倆他媽給我滾遠一點。”

  我們就屁滾尿流地跑了,在不遠處停下來往那邊看。

  我們看到王光芒在對李小強指指點點的,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我們聽不清王光芒在對李小強說什麽。

  “是不是王光芒看中了李小強,想收李小強做徒弟?”郭昕問。

  我覺得很可能是這樣。我因此很羨慕李小強。

  “憑什麽?”郭昕有點不服氣,“就憑他會倒立嗎?”

  一會兒,王光芒走了。從我們身邊經過時,停了下來,說:

  “你們倆聽好了,別學流氓,否則饒不了你們。”

  我和郭昕都感到不服。隻許他做流氓,就不許我們做?這本身就是流氓行為。

  我們跑過去問李小強,王光芒為什麽找他。李小強麵露神秘的微笑,說:

  “這是江湖上的事,同你們沒關係。”

  “什麽?”我聽不懂。

  “我做了一個夢。”李小強說,“我夢見喻軍的眼睛又看得見了。”

  “夢是反的,喻軍再也看不見了。”我說。

  “你們不懂。”說完,李小強離開我們。

  我和郭昕討論了一會李小強剛才說的話。我說:

  “‘江湖上的事’,這話是什麽意思?”

  “也許李小強這是‘嘴上跑飛機’,像他的師傅王麻子一樣。”郭昕說。

  不久,孩子們中間流傳這麽一種說法:王光芒及手下在西門街偷東西時,老是看到李小強像一隻蝙蝠那樣掛在樹上,壞了他的心情。有一次,王光芒的手下偷東西出來,看到樹上掛著一隻大蝙蝠,嚇得小便失禁。

  我覺得此說不無道理。

  “那確實挺嚇人的,這麽大一隻蝙蝠。”我說。

  “聽說了嗎?李小強現在能像蝙蝠一樣倒掛在樹上睡覺。”

  “李小強越來越神了。”

  雪持續地下著。整個西門街成為一個白色世界,那些雪仿佛是從大地裏長出來的,整個大地發酵成了一個雪白的饅頭。

  那些留在基督堂裏的外地人繼續享受我們的施舍。

  校長不顧李小強的反對,決定先在學校隆重地表彰李小強。我們正在寒假中,老師挨家挨戶來通知我們明天去學校開會。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踏雪去了學校。我們站在學校的操場上。操場上都是雪,西北風刮得我們一個個縮著脖子。有人開始罵李小強,把別人的眼睛弄瞎,搖身一變倒成了個英雄。

  一會兒,李小強被校長押著上了台,他雖然胸口掛著一朵大紅花,卻沒有一點喜色,相反臉色蒼白。他低著頭,用餘光看台下的我們。他那狼狽的樣子,簡直像一個被我軍俘獲的國民黨殘兵,一點不像一個高大的英雄。台下發出持續不斷的歡快的笑聲。

  就在校長即將要鴻篇大論講述李小強光輝事跡時,李小強的媽媽從校門口怒氣衝衝地跑了進來。她走路的樣子,簡直像一隻母豹,兩隻眼睛就像兩隻火球,正往外躥出火苗來。

  果然,來者不善,李小強的媽媽不經校長允許就躥上講台,揪住李小強的耳朵,然後一聲哭叫:

  “你不學好!”

  她扯著李小強的耳朵往校外走。

  校長試圖攔住她。她狠狠地推了校長一把,好像一切過錯都在校長那兒。校長不明所以,愣在那兒。

  我們都是愛看熱鬧的人,都跟著李小強的媽媽。李小強的媽媽進了自家院子,就把院門關住。我們有的趴在圍牆上看,有的透過門縫往內張望。李小強的媽媽把李小強用繩子捆著,又倒吊在了那棵柿子樹上。李小強的媽媽一邊哭泣,一邊訓罵。李小強的爸爸在支邊,一個女人撐著一個家,難免孤單,她呼天喊地,不但罵李小強,還罵了李小強的爸爸及李家祖宗十八代。

  “你怎麽可以幹出這樣丟臉的事?我的老臉都讓你丟光了。”

  不久,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簡直不能相信,李小強竟然在做小偷!

  李小強媽媽的娘家過去是開珠寶店的,她出嫁時嫁妝裏有一塊歐米茄金表,她一直舍不得戴,藏在化妝盒裏。那可是值錢東西。有一天,她下班路過金嗓子家,看到金嗓子竟然戴著和她一模一樣的手表。回家才發現自己的金表不翼而飛。於是她報了警。

  先是金嗓子被抓了起來。接著是王麻子。王麻子開始抵賴,後來就承認了:金表是李小強從家裏偷出來送給他的。

  後來,從王麻子那兒搜出很多東西,都是街區失竊的物品。當然這些東西都是李小強和他那些殘疾小夥伴偷來的。

  李小強還被吊在樹上。晚上,我和郭昕翻牆進入院子去看他。郭昕對李小強說:

  “你不知道嗎?王麻子用你偷來的錢找女人,他把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李小強哭了,他說:“喻軍的眼睛治不好了。”

  “本來就治不好的呀。”我說。

  “我以為能治好的。”

  “你怎麽會相信這種事。”

  “王麻子告訴我,他曾治好過一個瞎眼士兵。氣功能治百病。”

  “你偷那麽多東西就為了學氣功?”

  倒掛著的李小強搖搖頭,說:“不是,我隻想幫可憐的人,行善積德……”

  李小強白癡一樣看著我們。

  第二天,李小強的媽媽終於把他從柿子樹上放了下來。

  李小強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去王麻子那裏練功了。

  有一天晚上,郭昕對我說:“快去看,王麻子和李弘被倒吊在閘門間的梁上,看上去像兩隻大蝙蝠。”

  我爬到閘門間的窗口上,往裏張望。果然如此。王麻子和李弘口中塞著破布,他們隻能哼哼,叫不出來。

  “聽說已經被吊了一天了,剛剛才被發現。”郭昕說。

  我覺得這事可能是李小強幹的,我們就去問他。

  李小強正在替他媽媽擇芹菜。他開始不理我們,後來淡然地說:

  “人們以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實他們隻是倒掛在地球上。”

  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

  喻軍瞎了後,大約有一年時間,不來上學,也不肯見人。

  我聽說他性情變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關在黑屋子裏,還養了一條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說,養蛇是為了報複李小強。

  有一天,喻軍媽媽找到我,對我說:

  “你去看看喻軍吧,我很擔心他,他滿腦子胡思亂想。”

  我問:“他怎麽了呢?”

  喻軍媽媽說:“他整天不和我們說話,偶爾說話就把我們嚇一跳。”

  “他說什麽?”

  “他說他什麽都看得見。”

  “他真的看得見嗎?”

  “醫生說全瞎了,但喻軍至今不能接受。”

  喻軍倒沒有拒絕我的探望。我進去時,他非常敏捷地轉過身來,他的耳朵像一隻兔子一樣聳立著。我看不見他的眼睛。他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但我總感到他注視著我。

  沒等喻軍媽媽開口,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吃驚。喻軍的房子並不黑,也沒有看到傳說中的蛇。“你們小哥倆玩一會兒吧。”

  喻軍媽媽充滿感激地看了看我,然後出去了。

  我問喻軍:“你怎麽知道是我?”

  喻軍沒有回答我,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對喻軍說什麽。我本想同他說說學校裏的事,但我怕這可能會刺激喻軍。要是他主動問,我倒說說無妨。

  屋子裏一陣難堪的沉默。

  這時,我看到窗外,李小強剛好經過。他向窗內投來迷茫的一瞥。

  我想起李小強把喻軍弄成瞎子後,李小強的爸爸把李小強吊在一棵樹上,吊了整整一個星期,差點兒小命不保。想起傳說中喻軍對李小強的仇恨,我試圖勸慰他。我說:

  “喻軍,李小強真的挺後悔的。他不是有意把你弄瞎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會抓起路邊的石灰砸你,他是一時衝動。”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誰瞎了?李小強又是誰?”

  看到喻軍不耐煩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冷氣。我想,喻軍真的有病了。這病已從他的眼睛轉移到腦子。這病比瞎了更嚴重。怪不得喻軍的媽媽這麽擔心。

  “你背著書包?”喻軍“注視”著我,好像他真的看見了一隻書包。

  “是的。”

  “我聽到你書包裏的聲音,彈子的聲音。你拿出來讓我瞧瞧。”

  我拿出一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遞給喻軍。喻軍把玻璃彈子放到眼前,對著室外的陽光,仿佛這會兒他正在仔細辨認。

  “確實是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我看到了光譜,從左到右是黃、綠、青、藍、紫、紅、橙。”

  這倒沒讓我吃驚,因為喻軍在瞎之前見過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

  “如果你仔細觀察,你能從玻璃彈子中看到星空,看到整個宇宙。”喻軍說出驚人之語。

  我沉默。我對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太熟了,我經常拿它對著太陽看,也對著星空看,這時候,玻璃彈子確實會呈現出更豐富的彩色,但我不可能看到整個宇宙。

  喻軍把玻璃彈子還給了我。他坐在那兒,耳朵一直豎著,好像他這會兒變成了一隻兔子。

  “我什麽都看得見。”喻軍說。

  喻軍又“注視”著我。他的注視讓我感到不安,仿佛喻軍看得清我的五髒六腑。我不知道為什麽有這種感覺。我覺得喻軍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身上多了一些神秘的氣息。

  我離開喻軍家時,喻軍媽媽叫住了我。

  她剛做了年糕塊。年糕是過年才有的,時值六月,隻有富足人家才還貯存著年糕。看到年糕,我口舌生津,邁不動步子。

  她把一塊熱乎乎的年糕遞給我。我接過來,仿佛怕喻軍媽媽後悔似的,迅速塞進口裏。年糕很燙,口腔一陣焦辣,舌頭也被灼得火燎火燎地痛。可是與年糕在口腔裏的香甜比,被燙一下算得了什麽呢?

  “你慢點吃,當心燙著。”喻軍媽媽說。

  我一邊嚼著年糕,一邊樂嗬嗬地哈氣,讓空氣冷卻一下被灼痛的口腔。

  一會兒,喻軍媽媽悄悄問我喻軍的情況:

  “喻軍和你說什麽?”

  “你說得沒錯,他說他看得見顏色,世上所有的顏色,甚至宇宙的顏色。”我說。

  喻軍媽突然抽泣起來。她害怕屋子裏的喻軍聽到,盡量壓抑著自己。她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

  “喻軍這裏不行了,有幻覺,他幻想自己什麽都看得見。”

  我說:“他好像真的能看見顏色,我都覺得他沒瞎。”

  喻軍媽媽壓低聲音,詭異地說:

  “我有時候也覺得他沒瞎。他出入房間,上樓梯都不會碰到東西。”

  “也許他真的沒瞎呢?”

  “不可能啊,醫院說得鐵板釘釘的,什麽也看不見了,對喻軍來說,一切都是暗的。”

  我嚴肅地點點頭,心裏有一絲恐懼。喻軍媽媽幾乎向我乞求:

  “你往後多來看看喻軍,他一個人不說話,我和他爸擔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著喻軍媽媽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軍家看望喻軍。

  我經常看到李小強從喻軍窗口經過,然後憂鬱地向裏張望。有一天,喻軍不耐煩地對我說:

  “你告訴李小強,我已經原諒了他,讓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來來回回的,一見到他我就煩。”

  “你知道李小強從窗下經過,剛才?”

  “我說過,我什麽都看得見。”

  喻軍媽媽對我來看喻軍相當欣慰和感激,時常留我吃晚飯。喻軍爸是公安,平時很忙,不在家裏吃。

  有一天,吃過晚飯,喻軍說想去外麵走走,問我是否可以陪他出去。

  這是喻軍瞎了後第一次要去外麵,她媽媽很高興,不停地向我使眼色,讓我答應。其實她不這樣做,我也不會拒絕。

  我們出去時,天已經黑了。喻軍好久沒出門了,看上去有點緊張。他說,他想去自來水塔玩。

  自來水塔在西門街北麵,早已廢棄了。水塔上有一排鋼梯,可以順其而上爬到頂部。少有人去那兒,喻軍還是不想待在人群裏。

  已是初夏時節,西門街有人把飯桌放到街麵上吃飯。我陪著喻軍穿過西門街時,人們好奇地看我們。喻軍走在黑暗中,昂著頭,如入無人之境。我怕他撞到某張餐桌上,試圖攙扶他。他一把摔開我,方向明確地走向水塔。

  那廢棄的自來水塔屹立在一片林地中間。再北邊是農藥廠了。這片林地平時沒人照料,卻生長得枝繁葉茂。樹下雜草叢生,行走不太方便。我擔心喻軍撞到一棵樹上或被樹枝刺傷身體。要是刺到臉部那更是危險。我在前麵試圖把樹枝擋開。喻軍說:

  “你不用這樣,我看得見。”

  一會兒,我們來到自來水塔下,喻軍二話不說,攀緣著鋼梯爬了上去。我隻好跟隨而上。我害怕他一腳踩空,從空中墜落。

  我們終於爬到塔上。塔上長滿了草,就像一塊微縮草原。透過水塔破損的缺口,我看到滿天的星星。我們在水塔的草叢中躺下來。我很少注意到星星,但在這兒星星是唯一能見到的東西。它們看上去離我如此之近,仿佛觸手可及。它們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像在彼此玩鬧,眨著調皮的眼睛。

  “很美,是不是?”喻軍的臉對著燦爛的星漢。

  我以為他在問詢我。我說:“是啊,很美。我第一次這麽仔細看星星。”

  他向天空指了指說:“你看到了嗎?在正南方那最亮的星雲是獵戶座,左上角那顆星發出金子一樣的光芒。如果長久凝視它,它會發出玫瑰一樣的顏色。左下方那顆則像藍寶石,它的中心相當亮,這亮點被純藍所包圍,那藍色像霧一樣會變化,就好像那藍色中鑲嵌著很多鑽石。”

  我驚異地轉過頭去看他。他道出了我此刻見到的無法說出的色彩。難道瞎子喻軍真的還能看得見嗎?

  我把這事說給郭昕聽。郭昕說:

  “這怎麽可能?喻軍已經瞎了,隻有傻瓜才會相信。”

  我和喻軍經常去那自來水塔。

  那年夏季,天氣特別好,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星星。

  我同喻軍說話還是小心的,任何暗示喻軍是一個瞎子的東西我都避免提起,比如鏡子,倒影,萬花筒什麽的,怕刺激到他,除非喻軍問我。可是,有一天我還是忍不住問:

  “喻軍,你是怎麽看到的?”

  喻軍沒有回答我。他又描述起天空來。那天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圓。從這裏看,月亮的顏色比平時要豐富得多,月亮的暗影處呈現迷人的過渡帶色彩,一條由黃慢慢轉向黑色的彩帶。喻軍準確地向我說出這一切。我不能想象一個瞎子能看到這些色彩。

  “你沒瞎嗎?”我又問。

  他搖搖頭,說出一句充滿哲理的話:

  “這世界一扇門關閉了,另一扇門就會打開。”

  我不懂。

  “我是用耳朵聽的。我的耳朵聽得出任何顏色。”

  我非常吃驚。我從來沒聽說過耳朵能“聽”得出顏色。

  “你想試試嗎?”他問。

  我當然願意。

  他讓我閉上眼睛,從做一個瞎子開始。他說:

  “要閉緊了,不能漏一絲光,讓世界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我閉著眼,躺在草地上。他說必須從什麽也看不見開始。要很長時間才能做得到。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或者更長。有一天,你突然會“看”到光芒從黑暗裏射出來。那其實是你聽到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我絲毫沒有“聽”到光芒從黑暗中射出來。我什麽也沒有“聽”到。我聽到的隻是西門街的嘈雜和繁亂:他們在星空下吃飯;有孩子在哭泣;大人們在高聲叫罵;貓叫聲和狗吠聲此起彼伏……不過,我得承認,我平時基本上忽略這些聲音。當我專注於聽覺時,發現這些聲音是那麽親切。

  “你聽到了嗎?”喻軍問。

  我受不了這黑暗,睜開了眼睛,搖了搖頭,自嘲道:

  “我隻聽到雞飛狗跳。”

  有一天晚上,我和喻軍一起去水塔。也許是因為天太黑,我們路過西門街時,喻軍不小心撞到一根電線杆上,他的墨鏡差點撞了下來。他裝作沒事一樣繼續往前走。我聽到正在法國梧桐下乘涼或吃飯的人們對此議論紛紛--喻軍成為瞎子這件事無論如何令人感歎。

  喻軍顯然聽到了人們的議論聲,他受到了傷害,臉一下子變得漆黑。

  那天他一直悶悶不樂。

  “我知道你們是怎麽看我的。”他說。

  “怎麽了?”

  “因為我從前和你們一樣,是個健全人。我從前看到瞎子、瘸腿、斷臂的人也很排斥。這就是我討厭‘白頭翁’李弘的原因,看到李弘那雙兔子一樣的紅眼睛,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現在我成了個瞎子,你是不是也從心裏麵排斥我?覺得我是個怪物?”

  我想了想。確實是這樣的。我總覺得殘疾人身上有一種髒髒的東西,一種令我恐懼的東西。從喻軍身上我也能感到這一點。要不是喻軍媽媽乞求我,我想我不會和喻軍玩。

  “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其實你們健全人都是傻瓜,你們永遠不會明白當一個人看不見時,就能看見一切。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搖頭。

  喻軍不再說話,好長時間他靜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在等著他的回答。後來,他緩緩噓了一口氣,說:

  “我聽到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

  “宇宙怎麽說話?”

  “你們這些愚蠢的健全人是永遠都體驗不到宇宙的神奇的。天籟之聲,無法描述。”

  一會兒喻軍又說:“雖然你們的眼睛亮著,可其實比我還瞎。”

  我盼望著奇跡發生在我身上。盼望著我能聽到天籟之聲。

  我背著喻軍偷偷練習。我常常想象自己是瞎子,讓自己身處黑暗中,期望著光線從天而降。

  有一天,上語文課時,我一直閉著眼睛。老師正在教一首毛主席的詩詞: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我感到自己的耳朵靈敏起來了,我從老師聲音裏聽到了“顏色”,我聽到了雨後的彩虹。正當我的內心被喜悅脹滿時,老師點到我的名:

  “你睡著了嗎?”

  我迅速睜開眼睛,看著老師。

  “他夢想成為一個像喻軍那樣的瞎子,這樣他就可以‘聽’到世上所有的顏色。”郭昕譏諷道。

  課堂上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像喻軍一樣,對這些所謂的健全人充滿了反感。

  “要成為一個瞎子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你隻需要一枚針就可以。”老師說。

  又是哄堂大笑。

  我在班上幾乎成了笑料。

  郭昕說:“你是個傻瓜,你會相信喻軍這個騙子,他這是裝神弄鬼。”

  我不服氣。我說:

  “你不相信?我讓喻軍證明給你看。”

  郭昕說:“要是喻軍能看到顏色,我用針把自己刺瞎。”

  “當真?”

  “騙你是一條狗。”

  “好,我一定讓喻軍來表演給你看。”

  我把郭昕向他挑戰的事兒告訴喻軍。

  喻軍不吭聲。

  我有點急,說:“我答應了他。我說你一定會讓他目瞪口呆的。”喻軍顯得很鎮定,臉上充滿了驕傲,那表情讓我覺得這會兒他的臉上正站著一個巨人,頂天立地。

  “你答應了,是吧?”

  喻軍還是沒吭聲。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一會兒,他譏諷道:

  “世上最自以為是的就是你們這些健全人。”

  “沒錯,所以你應該讓郭昕明白這個道理。”我說。

  喻軍側過臉,驚異地看了看我,然後點點頭。

  郭昕想出了製造顏色的方法。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如喻軍所說,每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其實就是一個宇宙。郭昕把一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放到一隻手電筒裏,把光線投射到教室的牆上,牆上頓時出現了彩色的光斑,就像整個夜空搬到了這裏。

  一切都準備妥當。郭昕和喻軍定了具體的日子。隻要喻軍能辨認出牆上的顏色,喻軍就贏了。

  定下日子的那天,在水塔上,喻軍對我說:

  “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我會變成一隻鳥,從這裏飛去,飛向那些星星。”

  我不解其意,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難道喻軍想自殺嗎?

  他說:“你不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這之後,喻軍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甚至不見我。我想,他在閉門修煉吧。

  一個星期後,見證奇跡的時候到了。我還是相當緊張的。我多麽希望從此後喻軍讓郭昕心悅誠服。我盼望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有奇跡。

  但那天喻軍遲遲沒有出現。

  “我早料到了,他隻能騙騙你這樣的傻瓜。”郭昕嘲笑我。

  我不甘心,我說:

  “你們等著,我去叫他來。”

  我來到喻軍家。喻軍媽媽見到我,一臉的擔憂。她拉住我說,喻軍的幻聽越來越嚴重了,他昨夜一夜未睡,獨自在房間裏大聲說話,問他和誰說話,他隻是傻瓜一樣笑。我擔心死了。後來,他爸爸回來了,見喻軍這樣,就狠狠揍了喻軍一頓。可喻軍還是不肯睡,喻軍爸爸隻好叫來醫生給喻軍打了一針。現在喻軍還在睡。

  我問:“要睡到什麽時候?”

  這時,我聽到喻軍的聲音:“讓他進來。”

  喻軍媽媽向我眨了眨眼,示意我進去。

  喻軍已經從床上起來了,臉色有點浮腫。我問:

  “你為什麽不來?”

  “我睡過頭了。”

  “郭昕等著,你得去。”我幾乎是斬釘截鐵地說。

  喻軍不吭聲。

  “你怎麽啦?你害怕了?”

  喻軍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說:

  “你不會明白的。”

  “你究竟什麽意思?難道你一直在騙我嗎?”

  “我沒騙你。”

  “那你他媽的去啊,去證明給他們看啊。”

  我看到喻軍的臉上暗影浮動,原來浮腫的臉像植物一樣枯萎下來,身體也似乎失去了力量,變得軟弱無力。緊接著,我看到眼淚從墨鏡裏流了出來。

  “我知道,你們這些健全人的想法,你們看不起我,甚至連你也看不起我。是的,我什麽也看不見,對我來說,這世界是黑暗的,你知道嗎?我都看不見自己的手,哪怕是把手放到我的眼睛上麵。你知道這有多痛苦嗎?嗯?”

  他拿掉了墨鏡去擦眼淚。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雙眼,眼珠已經萎縮,呈灰白狀,因此看上去都是眼白,樣子十分駭人。

  “你既然做不到,你為什麽要騙我?我那麽相信你。”

  “我真的聽得到顏色。”

  “你他媽到現在還想騙我。”

  出了喻軍家,我滿懷憤怒和失落。我不再把喻軍當作朋友。沒必要和這個騙子混在一塊。讓他一個人享受孤獨吧,讓他一個人傾聽宇宙的聲音吧。讓整個宇宙和他一個人說話吧。

  每次,我回憶西門街往事時,不能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準確。

  記憶並不如一塊石頭或一張桌子那樣可以凝固在那兒。記憶是流動的,它隨時在變形,時光流逝,其質地和色澤都會改變,記憶在一次一次的回憶中被不斷地挖掘和改造,直到一切變得真假莫辨。所謂的記憶也許僅僅出於自己的願望。

  我因此懷疑喻軍是我不確定記憶的產物。

  一天,我聽到喻軍媽媽在門口叫我。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剛吃過晚飯,準備做會兒功課。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這學期逃課太多,課本很少被翻開過,幾乎是新的。我不知道喻軍媽媽找我什麽事,我想,如果他讓我再去陪伴喻軍,我會斷然拒絕。我可不想同一個騙子混在一起。

  喻軍媽媽說:“喻軍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他下午出去到現在都沒回家來,我擔心他出什麽事。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看到喻軍媽媽日漸憔悴的憂鬱的臉,我不忍心不幫助她。我說:

  “跟我走吧,我們去水塔那兒看看。”

  其實我也沒有什麽把握喻軍會在那兒。不過我想他或許在那兒傾聽宇宙的聲音。喻軍說過,隻有在那兒才能聽到宇宙的聲音。

  喻軍媽媽跟著我,朝水塔那兒走去。

  一輪明月掛在水塔邊上。那明月看上去就像一塊擦亮的圓鏡子,仿佛你仰起頭來就可以照見自己的臉。那些星星湮滅在月光裏。不過,隻要向天空凝視,依舊可以看得見它們。

  我沒在月亮上見到自己的臉,倒看到一隻巨大的蝙蝠,飛過月亮的表麵。接著我聽到喻軍媽媽一聲尖叫:

  “啊--喻軍,你為什麽要這樣。”

  我這才意識到那巨大的蝙蝠是喻軍。喻軍果然如他所說的,變成了一隻鳥飛向星空。他這是向宇宙深處的縱身一躍。

  喻軍沒有死。因為他落入了護城河裏麵。

  後來我知道喻軍徹底瘋了。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我感到非常傷感。這世界就如那水塔,堅固,穩定,一成不變,不會出錯,出錯的隻能是我們的感覺。我也後悔吵架後沒再去看喻軍,要是我在他身邊他可能不至於會瘋掉。可是誰知道呢?

  有一天,我在街頭碰到喻軍的母親,我問喻軍怎麽樣?

  她說:“比以前安靜些,他在畫畫。”

  我吃了一驚:“他什麽也看不見怎麽畫呢?”

  “他用耳朵聽,把聽到的都畫下來。”

  “誰給他調顏色呢?”

  “都是他自己。他聽得見每一種顏色。”喻軍母親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調出來的顏色誰也沒有見過。”

  “我可以去看他嗎?”

  喻軍母親搖了搖頭,說:

  “他害怕見到熟人。我擔心他想起從前的事,舊病複發。”

  有一天,我對郭昕講起喻軍畫畫的事,我說我很想去看看,喻軍到底會畫些什麽。郭昕說:

  “你別聽喻軍媽媽吹牛,喻軍廢了,他完全變成了一個瘋子。”

  1988年,我大學畢業後回到西門街。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街頭碰到了喻軍。

  他看上去很好,依舊戴著墨鏡。他“聽”出是我,很遠和我打招呼,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他說:

  “我早看出來了,你是我們西門街最聰明的人。”

  我說謝謝。

  他的臉看上去非常平靜,有一種遠離塵世的安詳,好像他和喧囂的塵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我問他這幾年過得好不好。他說,一直在畫畫。我說,聽你媽媽說起過,我一直想看看,但怕打擾你。

  “畫畫讓我安靜下來。我把聽到的都畫到畫布上了。”他說。

  “那太好了。”我說。

  他帶我去了他的畫室。

  他的畫室就是他的老家。他父親已分到新房,搬出去住了。他白天基本上待在這兒。

  那些畫令我非常驚訝。所有的畫隻有一個主題--星空。就是花草鳥蟲在他的筆下都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走進他的畫室,就像走進一個茫茫的宇宙,畫布上的色彩非一般人能想象。

  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太感動,看著這些畫我有一種暈眩感,好像我變成了宇宙的一粒塵埃,在隨風飄蕩。我承認,那一刻,我聽到了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

  想起多年前我們躺在草地上,他向我描述宇宙的情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我說:

  “喻軍,你太了不起了,太壯觀了。”

  喻軍溫和地笑了笑,說:“一切都是天命。時間是最偉大的藝術家。”

  原載《上海文學》2013年第7期

  點評

  小說通過“我”的所見所聞,敘述了西門街上幾個少年人的成長經曆。李小強用生石灰砸瞎了小夥伴喻軍的眼睛,他的父親一氣之下將他吊在了樹上,懲罰了他。這次無意於傷害喻軍的行為不僅改變了李小強父母的人生軌跡,也讓他本人深陷痛苦之中。因為李小強打瞎了領導兒子,父親被迫主動離家支邊,李小強從此也背負了沉重的精神負擔。他先後和“白頭翁”、王麻子、王光芒等地痞或街道混混在一起,而出發點都是為了治好喻軍的眼睛。為此,他擁有了多個身份,既是懺悔者,也是活雷鋒,既是施舍家,也是小偷。在這個少年人看來,無論采取什麽手段,隻要能將喻軍眼睛治好,他都甘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此,這是一篇記述少年創傷經曆和修複創傷印記的成長小說。

  李小強父母的忍辱負重,王麻子的被屢屢批鬥,都深深地打印上了特定時代的曆史印記。西門街人的日常生活和人倫秩序也深受“文革”的影響,李小強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度過了的童年和少年。當“小偷”這一身份被告發後,他遭受了“文革”式的群眾批鬥和母親的嚴厲懲罰,因此,他也是曆史的受害者。他吊打王麻子和李宏,以個體複仇的方式,再一次修複了一己的創傷經曆。盡管這種修複多麽微弱不堪,但是,它至少表明了一個懵懂的少年人對欺騙自己的曆史或個人做了一次力所能及的回擊。

  “倒立”是一種隱喻,不僅隱喻著西門街少年人的另類生活,也隱喻著不按常規發展的“文革”年代。文末“人們以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實他們隻是倒掛在地球上”一句,似乎蘊含著更為深刻的含義,值得細細揣摩。

  此外,這個短篇小說以“我”為視點,以少年人的生活經曆為對象,以對青春成長和文革曆史風雲的反映為主題,從而使得這個短篇具有多層內涵和藝術韻味,因而,構思立意與視角選擇都頗為巧妙。

  如果說《蝙蝠倒掛著睡覺》表現的是青春時期的心靈創傷和精神修複主題的話,《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探討的則是個體感知與宇宙體驗之間的關係。人對世界的認識不僅靠視覺,還有由耳、鼻、口、舌等感知器官,而後者往往支撐了人們對世界和宇宙的深度認知。與看得見的有形世界及宇宙相比,借助個體的想象建構起來的看不見的宇宙空間更是浩瀚無邊而又異彩紛呈的。

  看到的並非一定是真相,感覺到的也許比看到的更真實,因此,對於眼睛失明的喻軍來說,世界對他關上了一扇門,但隨即也就打開了另一扇精神宇宙之門。喻軍借助想象,用感覺“看”世界,“觀”宇宙,從而建構起了另一個獨屬於個體的內宇宙世界。無論夜空中閃耀的星子、色彩變化的月亮、飛向星空的鳥、星空下的花鳥蟲魚,還是他在月亮上見到的自己的臉,都是其感覺與想象的外化的產物。這是自我與自我、自我和內宇宙、自我與周遭世界長期孤獨相處的結果。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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