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章 風火牆

  林那北

  一

  吳子琛嫁過來時,對新房的位置提了一個要求:必須是第二進東廂房的第三間。

  李宗林當時對夾在吳家一長串嚇人的彩禮清單間的這個要求並不在意,新房好歹是李家自己的,安在哪一間不是安呢?他的注意力都在這門突如其來的親事上。首先,李家與吳家門第差很遠,從三代以前說起,吳家曾祖父是進士,祖父留學東洋,父親順著足跡也東渡,幾年後回國投資玻璃廠、榨糖廠、輪船行、電氣公司、電話公司,腰包愈發厚實,每日往他們家去的銀元嘩啦啦流成了河,跺個腳,整個福州城都會顫幾下。而李家,就是狠命上溯,溯至宋朝,也沒有出過哪怕一個小秀才。為什麽要提宋朝昵?福建省在這個朝代真是太特別了,有人粗粗一算,算出五千九百多位進士,占了全國的六分之一。讀書做官,官還做得很大,大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而且不僅一人,南北兩宋的三百一十九年中,竟多達五十人,其中像曾公亮、李綱、陳俊卿、留正等都名聲赫赫。這麽多人借著科舉上位,慶賀的鑼鼓鞭炮此起彼伏,而李家即使在宋之後的元明清三朝,也仍然門庭寂寥,從未紅火,甚至“體麵”二字都與他們從未結緣。一大堆李姓宗親也不是不慕仕途,正相反,他們口水都流到腳尖上了,青燈黃卷讀了又讀,最終都是未遂。按傳統的大戶人家的標準,他們是怎麽也無法羅列在內的。結果,突然之間,吳家的二小姐吳子琛,本來好好在北平燕京大學英文係讀著書,卻回轉來,要往李家嫁,嫁給李宗林的兒子李百沛。

  媒人最初上門時,李宗林聽了半天沒回過神,嘴嗬起,眼瞪著,他以為是媒人腦子出事了,大街小巷串來串去竟串錯了門,見他家院門開著,腳一歪,就進來,不著邊際胡說一通。李宗林說,唉,難得這麽閑啊,閑得慌了?

  媒人臉色就難看了。媒人報出吳家老爺吳仁海的大名,再報吳仁海的二女兒吳子琛的名姓,那個吳仁海,福州城裏人已經習慣了不稱其名字,隻要說“電光吳”,誰都知道,指的就是他,全城的電線是他家拉的,電話是他家通的。他家的女兒,肯往李家下嫁?

  媒人很有同感,媒人說,就是啊,我也覺得出鬼了。

  媒人又說,但這事是真的,千真萬確。

  李宗林就有種被人猛地擊打了後腦勺的感覺,他居然沒有高興,反倒有股不祥從腳底煙霧般緩緩彌漫上來。吳家的千金,全城千家萬戶或財或權或財權雙全的人家擺在那裏任意挑選,橫來豎去全挑爛了,也不可能輪到李家。結果李家不去想,不去攀,人家卻主動找上門了。李宗林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媒人已經站起來了,媒人以為接下來李宗林忙不迭地就要點頭了,哪有不點的道理?對媒人來說,這也是件多麽便利的美差事,舌頭都懶得多動幾下,事就成了,就可以領賞錢了。

  李宗林卻說,呃……要不明日再定吧。

  媒人抬眼往天望望,媒人說,明日巳時,也是這時吧,我再來。

  那一天餘下的時光李宗林一直把自己關在花廳裏,這是他的習慣。他不是個心智豐沛的人,盡管這一點承認起來很難,但放在心裏,他自己是明白的,所以遇上大事,他都要緩下來,不急於說,不急於做。他得想一想,想什麽呢?想這件事起因的多種可能性。

  花廳是他家中裝飾最像樣的地方,兩張酸枝木太師椅是他父親留下的,門窗上壽桃、鬆鼠、喜鵲是他父親找人雕刻的,不是一股的雕,是透雕,層層鏤空,栩栩如生。他的父親叫依浩,當然,這隻是小名,街坊間都這麽叫。鹹豐年間依浩開始在全城最繁華的南後街一角擺小攤時,不過十歲出頭,在地上支一塊木架子,整個人猴一樣縮著身子,把各色絲線一大溜擺開,攤著賣,賣著賣著,也就賣大了,有一天居然自己開起店鋪,先是租,後是買,先後共買下兩家小店麵,一個賣絲綢,一個賣百貨。再後來還開起了絲廠,又開了綢緞廠,產自己的布,賣自己的貨。父親這個人,是李宗林所接觸到的最能幹的人,幾乎沒有什麽事扛不起來,可惜二十多年前父親就死了。

  天已經黑下來了,外麵風刮得很大,一陣陣呼呼響過。風從鏤空的雕花中穿進,冷不防就要打個寒戰。李宗林抽了一下燈繩,吊在屋中央的燈泡亮了,泛著幽黃的光,像一隻萎起的黃瓜,又像隻迷離的眼從屋頂伸下來。電線的那一頭,是一直連到吳家的。財大氣粗的吳家,如今正等著跟李家攀親,他們圖的是什麽?

  李宗林住外喊了聲,他讓人去把兒子百沛叫來。

  百沛二十二歲,架一副黑框眼鏡,幾年前還在福建省立第一中學上學時,就不大穿長衫了,大都黑白兩色洋服,在脖子上搭一條圍巾,一個冬天也就對付過去了。李宗林打量兒子,完全換成旁人的眼光來看。公平地說,百沛的相貌還是可圈可點的,首先個頭高,身板直,雖瘦弱了些,畢竟塊頭在那兒,分量就少不了。另外,那眼那眉那鼻,每一樣,都擺得分寸恰當,無可挑剔。但是吳家的小姐難道是衝著相貌來的?鬼都不會信。兩人連麵都未曾相識,一個在北平,一個在福州,山水相隔,雲山霧海。花開得再豔,可以傳其香,不能播其色。何況,若是單論容貌,吳家小姐那雙眼怕早已閱盡無數奇峰異壑了,連戲台上的梅大爺梅蘭芳那樣貌若潘安的姿色,料也都熟視過,一個福州小城中的百沛,哪還有稀罕之理?

  那麽她稀罕什麽?

  李宗林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和盤說與百沛聽。這事不能獨獨擱在他一個人心裏,他擱不起。

  百沛半晌不語,眨眼、皺眉、抿起嘴唇。顯然,百沛也是意外的。

  三五年前起,家中就不時有媒人登門了,東門角梳店的陳家姑娘、西門脫胎坊的林家閨女、南門油紙傘行的許家女子。親百沛倒次第相過了,但相歸相,相過之後就不會再有下文。李宗林沒明白兒子。那些女子雖都小門小戶,畢竟有碧玉狀,勤儉端莊,賢淑有加,一個賽一個好。百沛說,再好跟我又有何幹?那就是相貌了。人家模樣玲瓏有致,到頂了,你還要找啥樣的天仙?百沛聲音就大起來,他說,跟相貌也無關!李宗林瞪著他,鼻孔裏無聲地哼了一聲。女子身上無非貌和德這兩樣可以放到秤上掂一掂斤兩,之外還能有第三樣?

  也就是說,幾年來,百沛也算千帆過盡了,但都沒看上眼。輪到吳家女子,吳家跟別人不一樣,應付不得,得罪不起。李宗林的意思是,這事進與退都傷腦筋,已經把他弄昏腦袋了,究竟如何是好還得百沛自己拿主意。百沛說,算了,攀不上。推掉?

  推!

  不見一見?

  不見!

  第二天媒人在巳時果然又來,不是空著手來的,而是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字,是彩禮的清單。一行行往下看時,李宗林後背漸漸沁出一層細汗。除了指定新房必須定在第二進東廂房的第三間之外,還對金器銀飾綾羅綢緞等等有具體的確定,都是嚇人的數字。一個李家並無意要娶的女子,在尚未兩廂情願之際,就已經自作主張搶先將彩禮內容一一羅列出來,這是幹什麽?

  但是看到禮單的最後一行時,李宗林的腦子轟的一聲巨響。最後一行是狼毫小楷小字,小得像一排蒼蠅停歇那兒:彩禮由吳家備置,備齊了私下送李家,李家迎娶前再招搖送吳家。李宗林眼光在上麵翻來覆去逡巡幾遍,許多遍後他兩眼還是迷糊不清的。吳家要彩禮,彩禮是要給別人看的?換一句話說,吳家是殫精竭慮把女兒倒貼到李家來的。李宗林把彩禮清單遞給兒子,伸出食指,食指上有尖尖的長指甲,他用指甲重重地在那行小楷下畫上一道,又畫了一道。他的意思是讓兒子也確認一下,人家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媒人說,吳老爺要你們去他家坐坐,現在就去,人家正等著哩。

  李宗林望著百沛。百沛突然笑了,他說,有意思。要不就見見吧。

  半個時辰後,李宗林與百沛跟在媒人後麵往宮巷的吳家去了。

  兩個時辰後,百沛跟在父親背後出了吳家大院,他的臉紅撲撲的,嘴咧得很大。李宗林扭頭瞥一眼,知道大局已定,說什麽都是多餘了。

  這是民國二十四年臘月,冬至已近。五天後,吳家二小姐吳子琛吹吹打打嫁進了李家。

  二

  百沛是在狀元巷29號房子裏拜的天地,婚禮不算太排場,但也絕不寒酸,十九桌酒席,近兩百位來賓,從米家酒行訂的陳年老黃酒足足搬來二十六壇,醉倒一片人。李宗林差點也醉了。他的量本來深不見底,無奈一輪輪敬了張三敬李四,主動敬過了,人家又反過來敬他。老酒滔滔下肚後,與參差不齊的情緒攪到一起,就漸漸有點失控了。好在他心裏還明白,發現自己腳踩下去不實在,開始飄了,就尋機遁去,關進一間小偏廈。屋裏沒有窗,沒有天花板,平時隻堆放些雜物零碎,很少有人進出,白晝也黑得近似黃昏。李宗林眼直直瞪著黝黯的牆,牆是杉木板的,隱約的木紋水波一樣晃動,不時就有父親依浩的臉浮在上麵。是福是禍呢?李宗林問,他問的是兒子百沛娶吳家二小姐這件事。依浩張張嘴,捋捋胡子,不等答出,又一下子不見了。

  狀元巷29號房子是在父親依浩手中買下的。那時絲廠、緞綢廠都辦起來,漸漸運轉開來,日子就有了起色,三餐不用愁,衣被也足以擋寒抗凍,還缺什麽呢?缺一座堂堂皇皇的宅第。田或者屋,都是一輩子掛在心頭上的結,沒有它們,日子哪裏能踏實往下過?

  依浩幹瘦黝黑,背也隆起,像有座小山馱在背上。有了妻後,依浩還有了兩房妾,妻妾子宮都吞吐有力,一個接一個往外吐,但在李宗林之前,生下來的卻全是女的。李宗林出生時,已經四十一歲的依浩總算長長籲了口氣,接下去,李宗林的大弟李宗漢、二弟李宗啟也相繼到來。三個兒子齊刷刷擺在眼前,並且一天天往上長,依浩終於有了必須買房的另一個迫切理由。豪宅闊院根本不敢想,從門外走過眼皮就連忙耷拉下來。那段時間,很多人看到瘦削幹癟的依浩出東街串西巷,他腿邁得很急,步子碎碎的,長衫的前擺幾乎掃到地麵,而後擺則翹在P股上,大鳥翅膀般支棱在那兒。幾個月後,依浩終於選定一處房,狀元巷29號,一座老房子了,大約明末修建的,都荒廢了,所有的木構件--隔扇、窗欞、鬥拱、掛落等等都搖搖欲墜,但整座房的規模卻還在,三進三開,麵闊五間,基座堅固,柱礎完整,廊榭齊全,厚厚的馬鞍形風火牆團團一圍,圍出近兩千平方米的大宅院。第一進深七柱,第二進深五柱,第三進是雙層書房;門頭房外兩扇大門是鐵絲木製的,又沉又結實,用火都點不著,上麵有幾排擺列整齊的銅鉚釘,已經長一層青鏽,用手使勁搓幾下,漸漸會有刺眼的金黃重現。

  依浩關上門,在裏頭敲敲打打重新修繕了幾個月,外麵的人隻能根據聲音分辨著是石頭還是木頭發出的。等到再打開門,已經屋是屋,樓是樓,天井是天井,廳堂是廳堂了。一座看上去行將潰散的房子,又被依浩整治得有模有樣,牌堵氣派,門窗剔透,連牆頭和翹角的泥塑都重新製好,並且精致彩繪,色澤明豔。那天依浩站在門口向來道賀的人作揖回禮,臉上不見得意,倒更添了幾分卑微恭謙,仿佛身後有這樣一座房,他是有負於大家,是占了別人的便宜。

  狀元巷因宋代時出過一個狀元而得名,狀元姓陳,傳說此人中過狀元後便扶搖直上了,進出朝廷猶如出入自家後院。許多官宦、商賈、儒生好生羨慕,認準狀元祖居地風水頂級,於是接踵而來,來此落戶安家,指望能沾點仙氣文才,漸漸地一條巷鴻儒世賈高官的府第就此起彼伏了。也不乏幾代下來早已破落衰敗了的,但畢竟是世家,雖死未僵,一個個臉上還是布著輕蔑不屑。居高臨下這種感覺原來也是可以遺傳的,它潛於骨子裏頭,血液之中,並不是說沒就沒的。反過來,更不是說有也就能有的。踏進家門前來探看的鄰裏中,有數個囊中早已空蕩,上頓下頓之間都有了難言的艱澀,唯餘一副唬人的骨架而已。依浩當然心知肚明,卻仍是誠惶誠恐,俯身請讓,哈腰恭迎。當然別人也是看得出來的,依浩模樣再恭謙,這一刻也擋不住每一個毛孔往外吱吱散發喜氣。

  新石鋪地,新木搭梁,連天井旁的披榭環廊都重新搭起,漆紅抹綠,氣象頓生。唯有那一圈敦實的馬鞍形風火牆仍原樣不動,僅小修小補後再在外麵抹上一層白石灰,就簇新得悅眼,襯著高高挑起的鵲尾翹脊,氣勢不凡。依浩走到牆邊,用手輕輕拍拍,牆發出低沉短促的聲響。有人伸直胳膊比畫,牆的厚度竟快把一條胳膊的長度占去了。依浩這時哈腰笑笑,他說,我看過了,是用灌了糯米湯的三合土築成的,結實,都兩三百年過去了,還是結實。

  有人插話說,光牆結實有什麽用?牆還在,可那個修牆的人家卻早敗了。

  依浩馬上點頭,連連稱是,這話原來是極入他耳的。他說,我家離真正興起還遠著哩,就怕眨眼又敗了。說到這裏他又拱手向客人作個揖。他兒子也跟在人群裏,所以,也可以理解為他這個揖是包括對兒子作的。

  那時李宗林和大弟李宗漢、二弟李宗啟都齊齊站在人群裏,雖非一母所生,兄弟三人卻是彼此無間的。宗漢心思複雜些,但也並非鋒芒畢露;宗啟性情陰鬱些,談吐卻也能從容雅致。跟兩個弟弟相比,李宗林很清楚自己在很多方麵都處於下風,他僅上了幾年私塾,就早早罷了學,跟著父親跑前跑後打個下手。如果有可能,他更願意閑適地守在酒杯邊,得空抿幾口,醉幾回。而大弟二弟,雖也不慕科舉,分別考入馬尾船政學堂駕駛班和公立工業中等工業學堂預科班,但他們心勁都甚於自己,能力也非同日而語。父親依浩那一串揖作下來時,李宗林也清楚父親的殷殷之意,他卻並沒有將它跟自己聯係起來。別的人家中,若是兄弟眾多,總免不了要為誰可以把父輩家業承接過來打得頭破血流,李家卻沒有,至少李宗林沒有過這個打算。家業有一個人費力去承接就行了,而父親有三個兒子,那兩個反正門柱般頂在那兒,李宗林就慵懶地袖起了手。沒想到宣統元年初,大弟宗漢從船政學堂剛一畢業,就突然失蹤了,或說隨人去了南洋,或說隨船去了英法,總之音信全無。再過六年多,就在參政院推戴袁世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的那一天,一向中規中矩的二弟李宗啟居然跟人打上一架,不是一般的打,而是對方躺倒在地,幾乎不治。被打的人是台江下杭路榮記大糖行的少爺,一場官司逼到眼前,宗啟二話不說,從打人現場一溜煙就跑了,一去不回。這樣,家裏就僅剩下李宗林了,作為長子,他哪裏還能找得到半句推辭之言?

  剛搬進狀元巷29號時,依浩的身架子雖幹瘦,卻是結實的,終年與藥無緣。宗漢走時,他大病一場,宗啟惹事時,他又病一場。後麵那場病倒不是因為宗啟突然不見引起的,宗啟打了人,到外頭避避風頭是聰明的做法,若是他回家來,依浩也是要勸他走的。但人走了,賬得理,人家殘肢斷臂一身鮮血往這邊抬來,還有錢有勢作背景,依浩無論怎麽心疼錢,都隻得迅速將腰包酣暢解開老實奉送出去,這一送,多年的辛苦積攢,幾近完全斷送。依浩就是為此病倒的,一病不起,在床上拖了幾年,苟延殘喘,熬到民國九年,終於撒手西去。

  推算起來,宗啟打人事件,應該是這個家由漸興變漸敗的轉折點。他為什麽打人?李宗林後來去詢問了,說是為了朱子坊高家那個白淨的愛穿青藕色繡裙的姑娘。朱子坊與狀元巷不過隔兩條路,宗啟來來去去,總不免得從朱子坊穿過。某一日,就跟那個穿青藕色繡裙的高家姑娘打上照麵了,就搭上話了,就喜歡上了。據說高家姑娘琴棋書畫都有愛好,正上著福州女子師範學校,對宗啟也有幾分意思,眉目已經開始傳情了。不料榮記大糖行的少爺橫插進來,上門提親、送來聘禮,被拒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沒拒成,高家姑娘最終扭不過父母。之前宗啟可能並沒有打架的準備,私底下暗自橫眉冷淚悲慟了一場,過後仍是怯怯地將傷心按下。那日他獨自去聚春園狂飲,微醉間瞥見了榮記糖行少爺,那少爺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女子,那女子濃妝豔抹鶯聲燕語,眉宇間都是風塵。分明已經與高家姑娘訂下親事,轉身怎麽還要到煙花柳巷間輕薄?宗啟桌子一拍,上前就與之生了口角,就動起了手。手之前從未打過人,一拳出去,想不到竟有著那麽凶殘的猛力。糖行少爺已經應聲倒下了,宗啟還不解恨,又衝上去,再下幾拳幾腳。

  無非為了區區一個女子,何至於如此呢?這是李宗林怨恨交加之處,也無從諒解。他比大弟宗漢大四歲,比二弟宗啟大十歲,早早就娶妻生子。娶了兩次,第一個是百沛的母親,鄉下來的女子,長得粗枝大葉,麵龐方正。親事是依浩做主攬下的,進了門,孩子一個接一個往下生,卻都是女的,待終於生出一個兒子百沛,女人氣數一下子也就盡了,一場風寒,竟然喪命。她死去之前,妾已經進門了,叫丁淑雲,是個泉州女子,其長相也是類似的,都麵龐飽滿、額頭寬闊。按依浩的說法,娶妻不過娶來傳宗接代,所以,對方門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是否勤勞賢淑。總之都是父親做的主,父親說了算。異性的是非長短,李宗林恨本還來不及在肚子裏打過轉,身邊就已經有兩個女人了。現在,第一個女人生下的兒子李百沛又在狀元巷29號辦酒宴迎娶新娘了,這個新娘卻不是他做的主,不是他挑的媳。一杯杯酒端到他跟前,要跟他碰杯,要讓他一飲而盡。他碰了,飲了,盡了,心裏卻仍是七上八下的。兒子這場突如其來的姻緣,怎麽說都過於蹊蹺了啊。

  三

  依浩臨死之前曾拉住李宗林的手,唇嚅動著,支支吾吾說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話,然後停頓片刻,大喘幾口氣,氣眼見著就緩不過來了,手卻仍然尖利地舉著,舉向床頭。那裏掛著一塊木牌,牌上幾個字:即使賣妻,也不賣房。牌子是購下房子的第二年依浩特地製的,他自己寫的字,尋來一塊好楠木,又找了一位好藝人,刻陰字,字抹黑漆,木板上桐油漆,一層層地上,上得木麵一片鋥亮,能映得出人影,看上去都不像木塊了,像玻璃。

  李宗林連連點頭。他點完頭,依浩的氣就斷了。

  依浩的意思李宗林明白,不許賣房依浩也不是彌留之際才記起吩咐的。先前每年大年初一,依浩都會把家人招到自己的房裏,站在木牌前,並不說話,隻是看著木牌,大家也順著他目光一起看,看過一刻鍾,他抬抬手,住後輕輕揚揚,他說,好了,你們去吧。

  創業中的千辛萬苦經常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留不下具體痕跡,卻可以被房子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木壘出來,擺在那裏,像一座碑。房子是依浩的另一條命,這一點李宗林從小到大都看進眼裏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刻,總之他都必須對父親點下頭,不點,父親是不會合上眼的。一個人連命都沒了,抬出去,找塊墓地埋下,轉眼就煙消雲散,可是依浩仍還是對留在世上的自己再也享用不到的一座房子耿耿於懷。因為要賠榮記糖行的一大筆錢,在父親依浩手中,就已經將絲廠賣掉了,綢緞廠要生產,就得去別人家進貨,一出一進,銀兩明顯就少掙了,連帶的,也拖累到絲綢店。一日少掙點倒也無礙,但日日出得多進得少,賬麵上就難看了。李宗林相信父親應該早已看穿他絕非能挽狂瀾之人,或者更料知未來,知道有限的那一點家業,將會在他的手上,一點一點衰竭殆盡,所以父親要撐著最後一點力氣,讓他發誓,讓他無論如何不能賣房。

  後來李宗林一直在想,父親為什麽獨獨對房子這麽在意呢?家中尚剩有一廠二店,父親卻並沒有讓李宗林死死守著。或許父親知道,廠與店,是李家大小糊口的唯一保證了,無論多辛苦,李宗林都不得不拚上老命。

  老命豁上倒沒事,但家業的周轉運行,卻不是光花蠻力就能從容擔起來的,大魚吃小魚、快魚吃慢魚的商場,說到底取決於腦子的靈光程度。李宗林行嗎?他不行。得空下來時,他總忍不住往遠處張望,指望有熟悉的身影能突然出現,那是大弟或者二弟。一年又一年,大弟仍是半絲音訊全無,二弟倒是捎回過信,說混到隊伍裏了,扛著槍,腦袋別到褲腰帶上,讓家人別惦念。李宗林能不惦念嗎?居然哪種部隊沒講,黑道還是白道也不說。這麽多年過去,榮記糖行少爺不僅早將朱子坊高家姑娘娶去,還接連納下四房妾了,日子有滋有味往下過,二弟卻仍是驚弓之鳥,有家不敢回。大弟二弟不回,李宗林隻好繼續踉蹌往前走,走了二十來年,待兒子百沛終於到了弱冠之年,他也身心俱疲了,一拱手,就把七雜八亂的攤子一股腦都交了出去。

  起初百沛並不願意,非常不願。

  也是奇怪,依浩一天學沒上,是自己摸打滾爬識下一些字的。李宗林倒是從小進私塾,學來學去竟沒裝進多少學問,不是他的錯,是筆墨紙硯實在不能把他的興致勾起。而百沛卻不一樣,捧起書,就恨不得永沒有放下的時候。光祿坊有家詩社文人薈萃,百沛的身影在那裏浮動如雲,他居然詩情蓬勃,居然詩名在外,居然被許多熟悉與不熟悉的人熱烘烘地傳閱吟誦。百沛就有點飄了,腸子都被烤得熱烘烘的。如果還有科舉,李宗林倒是樂意推兒子往那條道上走,若是終於能高中一個,好歹也為列祖列宗爭來一個光。偏偏科舉早就廢了,路也斷了,學既然無法優則仕,那就罷了吧。兒子百沛卻不想罷。詩社裏許多大家子弟魚貫出國,往東洋或者西洋的英法,百沛也眼巴巴地做起盤算,再不濟,他也想往北平、上海等處開開眼界。但最終卻走不了,李宗林把家業推過來一把將他的腳捆綁住。百沛母親生育的子女中僅百沛一個男孩,至於丁淑雲,入門多年,腹上遲遲不見隆起,將回春百味藥堂的藥吃下成山,才終於育下一女千惠和兒子萬貴。萬貴今年不過十歲,挨到他成年,還有遙遠漫長的路途。所以,隻有百沛了,必須是百沛。

  何況,往外求學,支撐腰板的是錢,李家哪有錢?就是北平的燕京大學,據說一學期學費、宿費、雜費合起來,也得供一百五六十銀元哩,更別說西洋東洋了。李家是豪門富宅嗎?李家不是,李家沒有本錢趕這個潮頭。

  其實,另一層原因李宗林沒有說透:他怕,怕外麵世事的紛亂繁雜。郎官巷的林旭如果不是在光緒十七年時被江南水師學堂的沈瑜慶擇為女婿帶去南京,接著又進京參加恩科會試,直至被光緒看中,他的小命就不會丟。郎官巷離狀元巷不過百來米遠,李宗林雖從未跟林旭打過照麵,但關於他,先前真是如雷貫耳。剛二十三歲就成了光緒帝的紅人,與譚嗣同、劉光第、楊銳一起被授予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直接參與新政事宜,當年福州人說起他來,哪一個不是流著口水的?結果西太後臉一翻,林旭就被拖到宣武門外菜市口攔腰斬了,那一年是戊戌年。掐著指頭算,林旭恰好比李宗林大十歲,若是好好待在福州家中,好好待在郎官巷裏,也不過六十多一點的光景啊。

  還有一個人,要是活著,年紀更小:楊橋巷的林覺民。林覺民的歲數甚至比李宗林還小兩歲。庚子年那場童生試,李宗林也參加了。林覺民第一個離場,李宗林第二個離場。李宗林匆匆離去是因為他無從下墨,而林覺民不一樣,隻有十三歲的林覺民居然在試卷上寫下“少年不望萬戶侯”七個大字,震驚全城。那時李宗林真的自歎不如啊,林覺民匆匆行走的腳步,讓他唯有仰視的份。後來昵?後來林覺民去日本留學,入了同盟會,參加了廣州起義。義沒有起成,他卻葬身黃花崗了。

  林覺民死的那一年,父親依浩尚在人世。依浩大概由此及彼,不免惦念起不知漂泊何處的宗漢與宗啟,便伸出嶙峋的手,顫顫巍巍地說:七溜八溜,不離福州。“溜”與“州”,在福州話裏同一個音,讀起來押韻。林旭與林覺民讓很多福州人真正有了懼怕,怕出了遠門,卻成了短命鬼。所以待百沛也要走,李宗林不讓走,李宗林那時跟百沛說,要把家裏的事弄起色,什麽時候起色,什麽時候你走。

  這等於說,百沛永遠也別想離開福州城半寸了,那個店,那個廠,它們千瘡百孔,能緩一點遲一些爛成泥,就要叩謝蒼天了,還能重新再鍍一層金色?這一點,李宗林比任何人都更缺底氣。百沛顯然也一樣,百沛低眉垂眼,臉冷得像塊破布,閉門兩天,才重新出來。出來時他清瘦得剩一把骨頭,他說,那好吧。說這句話的前與後,都跟著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氣,歎得地動山搖。從那天起,百沛臉就凝固了,一直凝到那天他在吳家華麗氣派的院子裏第一次見到吳子琛。

  百沛在那一天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紅潤與喜氣。

  很好!百沛是這麽說的。娶進家門的吳子琛是他的妻子,他自己覺得很好了,李宗林還能說什麽?

  入夜之後,李宗林一邊銜著煙筒,一邊側耳細聽,卻一直沒聽到所期望的半絲內容。真是邪了,兒子的新房裏每一晚居然都悄然無聲,一間屋明明裝著血氣正旺的兩個男女,卻像連隻鼠都不曾駐足之地,床都不吱呀響。李宗林說不出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安靜表明吳家的這個女子雖說在北平受了西學浸染,卻仍是禮教到家的,能克製,有分寸,不放蕩。但是凡事總還是有個邊沿的,一旦過了,誰能不操心呢?不時地,他的眼會從吳子琛的肚子上睃過。這門親怎麽說都來得過於蹊蹺,他不是沒想過一個問題:那腹中是否帶種而來?吳家的家風一向很正,他們風光了這麽多代,代代出高人,輩輩有運道,吳家人總是聲高氣壯地自詡,那是因為自己家門尺寸緊實,規矩方正,所以邪氣不侵,所以紫氣東來。往北平一去多年的吳二小姐,她會不會是個例外呢?如果例外了,以吳家老爺吳仁海的做派,一怒之下找個普通人家草草打發掉的事情,是會做出來的。

  果真如此的話,吳家保存了名聲,李家哩,雖攀得一門望族,卻一世都褪不掉一層陰影。是兒子百沛自己樂意的,百沛哪怕稍有一點猶豫,李宗林都可能將親事推掉。他當然也是有私心的,吳家的財勢權勢都令人口水川流不息,他們伸一條根須過來,都能將李家企業全盤帶活,反正這事百味雜陳,一句兩句難以說清。如果吳子琛的肚子異乎尋常地早早隆起,隆得山呼海嘯,又該如何麵對?李宗林真的不敢想,一想額的兩瑞就咚咚急跳,並且一圈圈脹大。

  但是吳子琛氣色不錯,唇紅齒白,早晨不嘔不吐;細看她吞咽咀嚼,也流暢順滑,並未見特殊胃口。李宗林把兒子叫來,字句都逐一斟酌過了,才緩緩開口。她怎麽樣?好。真的好?是。你們……究竟多好?很好!

  李宗林看著兒子,兒子臉色依舊,沒有走樣。那麽,真的是自己多慮了?他動動唇,好像還要再問下去,突然間又失了興致。那天他帶百沛去宮巷吳家時,一跨進大門,就看到廳堂和天井的地麵上紅燦燦一片,新寫的對聯整齊鋪滿了地。廳堂中央,一張桌,一台硯,一個磨硯人,一個揮毫者。揮毫者竟是吳子琛。李宗林看到,兒子神色一下子就凝住了,眼盯地上,盯對聯上,一條條對聯,他一步步緩緩挪動逐一看過,猶如看一堆曠世寶藏。確實是好字,李宗林心裏也暗讚,一個女子,把柳體的風骨、顏體的神韻都幾分傳神地收於腕中,一撇一捺皆這般行雲流水氣度不凡,實屬不易啊。再看其相貌,雖談不上風姿綽約,眉眼卻也都清朗開闊,圓臉,小嘴,水嫩皮膚,開口一笑,一排潔淨的牙如一串珍珠細密有致。李宗林瞥兒子一眼,心裏一怔,知道此事十有八九定下了。果然,離去時,吳家老爺叫下人將對聯勻出一半,打個包,遞過來,說是二小姐已經把兩家辦喜事的對聯都寫好了。接過對聯,親事就不再有回轉的餘地,李宗林還在矜持,百沛卻忙不迭伸過雙手,接到懷裏。他的手居然有些抖,嘴咧得很大,喜不自禁。

  就是說,跟李宗林的忐忑不安不同,百沛是高高興興迎來這門親事的。

  除了新房每夜異乎尋常的靜謐之外,平日裏確實也看不出吳家的這個二小姐有什麽不好,該說該笑,該行該走,都如常展開。她甚至還跟著百沛去了廠子和店鋪。李家的女人之前家門以外的任何事務一概都不介入,但吳子琛看一看問一問,李宗林也不覺得太離譜。先前的女人還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該邁呢,而如今入私學甚至西學的女子已經滿目皆是了。時代畢竟在變,人心也必然會跟著做些調整。何況自己既然已經把一切交予兒子,而吳子琛與兒子是夫妻,妻願為夫分擔榮辱悲喜,難道做長輩的還能去阻去擋?

  兒子詩文可以,可是治廠管店卻手腳雜亂,他的確是需要有人伸來援手的。

  可是每一次吳子琛跟百沛一起上了黃包車,她的身子都會拖著陰影、帶著冷颼颼的風。李宗林說不上來為什麽,也不知究竟是什麽。一道道晃動的陰影裏如果跳動的是元寶,或許李家就該峰回路轉了。但如果是刀呢?會不會將鮮血四濺?

  四

  李宗林已經很久沒跟丁淑雲同宿一屋了,十年前萬貴出生後,李宗林就獨自搬到花廳住下。年歲漸長後,他夜裏需靜躺靜臥,半絲吵鬧都不堪承受。丁淑雲沒有吱聲,她是這樣一個女子:嫻靜、安穩、柔軟、懂事。千惠小,萬貴更小,都被她悉數攬到身邊,張著翅膀,橫豎百般嗬護。之前,她也試圖嗬護李宗林第一個女人所生的那群女兒,但都不被稀罕,頭一轉,就是臭臉色和冷語氣。不是丁淑雲不好,也不是女兒們有多惡,很多事用平常的道理一時半會兒總是難以解釋得清楚明白。百沛的姐姐一個個往外嫁走,家中終於就一點點清爽了下來。對於丁淑雲,百沛不像姐姐們那樣不屑,但要說有多無間,倒也不見得,疙瘩畢竟有,別扭畢竟在,碰到麵點個頭,彼此也就閃開了。李宗林知道,丁淑雲有委屈,但她從來不說,這是她的好。

  一直以來,李宗林跟丁淑雲就沒有太多交談,跟百沛的母親也一樣,不知說什麽好,不說反而彼此更自在,於是就不說了,越不說,話就越少,直至瀕於無。這個家便一直都少有聲響。千惠與萬貴因為仰頭見到的李宗林總是素著一張臉,眉微皺,嘴緊抿,都嚇得縮起脖子,不敢在他跟前造次,遠遠地躲開唯恐不及。李宗林有時在鏡子前照照,不免對自己的這張臉也幾分詫異。這張臉別人乍一看,以為是威嚴,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不過是披一張假皮罷了。因為內裏的空洞與焦慮,他隻能虛置出這麽一張唬人的皮囊,將自己細密地包裹起來。這樣的日子,當然也有覺得索然無味的時候,但隻要不去細想,日複一日也就攪成一團過下來了。對自己這一輩子,李宗林實在也沒有過多的貪念。平安就好,和順就好。

  現在哩,現在究竟好不好?一個富可敵城的大家族,赫然把女兒嫁過來,這事要說不好鬼都不肯相信。可是從吳家來提親開始,一股隱約的不安一直在李宗林腹內竄來竄去,坐臥都沒法歇下。好像應該跟誰訴說一下,跟誰?環顧左右,竟無一人。

  丁淑雲那天送茶水到花廳時,李宗林手一抬,把她叫住。

  有事?丁淑雲驚愕地輕問。

  他們……怎樣?

  “他們”所指丁淑雲當然明白,但丁淑雲歪著頭看他,淺淺笑著,不答。

  李宗林突然就不想再說什麽了。百沛娶親這件事,丁淑雲一直是緘默的,該忙的事,吩咐給她,她一定毫厘不差地做好辦妥,之外的,她不多說,不多問。這是她一貫的風格,所以,要詢問她有關百沛與吳子琛的事,她能說什麽?即使已經覺出什麽不妥,料想她也會謹慎地捂緊嘴,一聲都不會吭出來的。李宗林晃晃頭,歎了口氣,讓她走。她果然就走了,縮著身子,小腳細碎地邁,眨眼就到了門外,看上去就像是逃。

  李宗林又歎了口氣。他其實心裏有種不祥的感覺,他覺得有什麽事可能要發生。

  果然就發生了。吳子琛嫁進李家的第六天,百沛就來辭行,他要去趟杭州。

  李宗林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杭州?

  李百沛把一封信展開,遞過來。信是寫給一個叫韋東方的人,寫信人稱對方為兄。往下看,內容繽紛繁複,既敘友情,又憶舊事,再談國事,最後提到一句話:煩兄關照愚婿,叩謝再三。落款是吳仁海。吳家的老父吳仁海在把女兒送進李家門之後,又寫了這樣一封信給他的東方兄,要讓百沛得以關照。關照什麽?韋東方又是誰?

  百沛支吾半天,他也不是太清楚,隻知韋東方這個人雖與李家一樣不過開著店辦著廠,氣勢與規模與李家相比,卻猶如浩瀚大海之於一窪小溝,人家那店那廠,機器一轉、店門一開,錢塘潮都跟著起落,六和塔都為之晃動。百沛說,爹,我該去看看的,或許能學點什麽。

  百沛又說,如果能學到什麽,便可救店救廠救全家。都救過之後,我就救自己,你答應過的,我要出去求學。

  李宗林咳起來,上一口氣與下一口氣嗆到一起,他的臉都咳成豬肝紫。世道越發難以細辨端倪了,百沛從小就沉默,他不是個能言多語的人,一向惜語如金,突然卻一連串地將出行的決心流暢表達,讓李宗林再是一愣。現在輪到李宗林結舌了,思量半天,他說,是誰使喚你去的呢?這確實是李宗林最急於弄明白的,究竟是吳子琛還是吳仁海將百沛往蒼茫遠處的杭州指引?他也隻能將這個問題當成唯一的羊腸小徑,通過它小心往前探,不知能不能將深不見底的神秘探出一角。

  百沛低著頭半天不吱聲,他嘴抿著,眼微眯。那一封信已經被他收回,仔細折疊好,存入牛皮紙信封。他對待信紙的小心與專注,讓李宗林心裏不免一傷。養他二十二年,這個兒子可曾對父親有過如此的妥帖細致?從來沒有,最多隻是忍讓遷就順從,至於噓寒問暖,卻是一句都沒有過。誰讓你去的?李宗林聲音硬了起來。

  是誰不重要,反正也是我自己樂意的。我樂意去看看,長點見識,總之還會回來的,您放心。頓一下,百沛又說,已經都難備好了,我下午就動身。

  下午?去多久?

  不久,待上十天半個月就回。

  家裏呢?廠裏的事店裏的事怎麽辦?

  有子琛。

  她?

  是,都交給她了。

  李宗林重重呼口氣,又長長地吸進一口氣。仿佛有一擔沙子從頭頂傾盆倒下,他腦子裏的每一個縫隙霎時全被堵上了,他得盡快理一理,清一清。兒子要走,充其量他以為自己還得再頂上去,重新把持一下家業。那一瞬,他骨頭麻了一下,愁緒一滑而過。閑散了一陣,他是怕再去費神操勞了,他已經沒有心力可費。可是現在,他更怕,兒子居然事先不來商量,連招呼都不打一下,就定下了,就決然要走了,就兩眼一閉把家裏的一切都交給吳家的二小姐吳子琛了。不行!他手迅速揚起來,又落下,落在旁邊的茶幾上,有點重,茶幾蹦跳幾下,咚咚響,擱在上麵的茶水就跟著晃悠,灑了出來。

  我覺得行。百沛說,話音一落他就往外走,步子邁得大而且急。

  李宗林想叫住他,他手招出,嘴張開,一時卻發不出聲響。

  下午,百沛果真就動身了。

  李宗林一個人獨坐花廳裏,門緊閉。花廳很窄小,卻是整座房子裝飾最用心的地方,這是父親依浩當年特地弄出來當排場用的。依浩從絲線開始賣起,賣到最後居然開店辦廠買房子,也算小小發達一下了,心裏每時每刻卻仍是虛的,仿佛每一道投射過來的眼光都是沉的,有著褪不去的鄙夷與不屑。這一帶前街後弄左坊右巷有太多的富貴人家,依浩家底太薄,他沒法硬氣起來,所以他得給自己撐出一個門麵,客來客往都被引到花廳這裏小敘閑坐,漸漸花廳就有了某種象征,象征男主人的威風與權力。李宗林客不多,但他也樂意待在裏頭,抽抽煙飲飲茶,日子也就轉瞬過去了。但是這一日過得卻又緩又沉,他一直伸長耳朵聽,聽到外麵大小聲音陸續傳入,叮囑路上小心,叮囑早日回家,諸如此類。無論如何,李百沛這個時候都該進來再辭個行道個別吧?可是沒有,最終沒有。隔了一陣,外麵人聲息下去,想也知道,百沛已經走遠。李宗林吸著水煙,煙在煙槍口一閃一閃,指甲大小的紅光或明或暗。李宗林盯著那兒看,他忽然覺得那就是他的心,他的心一點點縮起來,縮成這樣一個小紅點,被人一抽一抽的,疼得要死。

  門響了。門被輕輕推開,是吳子琛,她端著一個托盤,盤上放一杯茶。

  吳子琛一直是女學生的打扮,大襟衫,百褶裙,齊劉海,黑布鞋,周身看不出一絲婦人之態。按這裏的風俗,出過嫁的女子,通常得盤起發髻,插上銀簪,可是她的頭發隻是齊耳,毛刷般垂在那兒,哪盤得起來?除了辦婚禮的那天之外,她一直素著臉,從未施過粉黛,衣衫也雅淨,本白色、嫩藕色或淺青色,嵌著細細的滾邊,搭著小巧的盤扣,相當寡淡。

  花廳裏是暗的,而門外則有濃密的陽光,光從吳子琛身後照來,在她周身暈開一層淡淡的光圈,而眉眼則罩在一片雜亂的幽暗中。這是從聊齋故事裏出來的女狐嗎?李宗林猛然想起自己的父親依浩,父親閱人無數,父親的眼在各種俗事的交鋒中早早被磨礪得精光四射,如果父親還活著,是不是就能一眼看穿這個女子,看穿她的居心?

  爹!吳子琛輕喚一聲,款款進來,放下茶杯。爹,你放心。

  李宗林垂著眼,臉還是僵住,但心裏突然又有點暖。從遠處推測猜想一個人時,這個人就隻剩下一個幹癟的概念,浮上來的往往隻是枯枝爛葉,泛著異味。而一旦這個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散發著體溫,有音容有笑貌,各式狐疑與不解,就大致能消去一些,即使有惡感,也會退卻幾分。而且,她不是喚一聲爹嗎?吳家的小姐,北平的女學生,她進得家門,照樣喚爹,還端來茶,神情雖不卑,卻也不亢。李宗林動動身子,他的皮肉鬆軟了一些,不再繃得那麽緊。

  您放心,爹,百沛不在這幾日,我把廠和店都會照顧好,不懂之處,會來問爹。如果一定有不便女子出麵的時候,還勞爹再辛苦一下。

  李宗林將一口煙灰吹掉,又用指頭擰起一小團煙絲填上,點燃。俯身去吸時,他順勢點了下頭,不太明顯,但他確實是點了。

  這時吳子琛又說,實在不行,還有我父親與兄弟,想必他們也是肯幫的,反正不要幾日,百沛也就回了,誤不了事。

  李宗林吊起眼角瞄過一眼,他心猛地又是一緊。她說什麽了?她父親與兄弟?這是什麽意思?

  五

  第二進第三間東廂房,也就是李百沛的那間新房,新婚時它每晚安安靜靜,可是李百沛去杭州後,卻有聲音響起,響得隱約,斷斷續續,時起時落。李宗林是一天午夜偶然聽到的,因為內急,他翻身起來,正端起尿壺,尚未放鬆,就有聲響傳來了。他迷迷糊糊地尿過,再上床躺下,突然卻清醒了幾分。記起剛才的聲響,側耳細聽,卻沒有了。究竟夢裏還是夢外?一時也沒弄明白。

  第二晚、第三晚,差不多還是那個時段,還是尿急,居然又有類似的聲音。李宗林就留了心眼,他醒了,卻並不急於起來。若是他起來,一有動靜,那聲響就會立即隱去,所以他穩著身子,他仔細聽,聽著聽著又小心地下了床,躡手躡腳沿牆慢走,終於將那道細微的聲響抓到,尋聲找去,原來就是還貼著大紅喜字的第二進第三間東廂房。

  房裏不止一人,李百沛走後,吳家帶來的丫環敏誌就被吳子琛喚去,在房間裏另搭一張床做伴。這種事並不稀奇,丁淑雲未生千惠萬貴前,逢李宗林有事外出不歸,她怕天黑夜深,也會把丫環喚進屋裏做伴。

  但是為什麽有響聲呢?

  白天時李宗林打發丁淑雲往吳子琛房裏看看。丁淑雲沒說不去,但她站著不動,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李宗林咳一聲,聲音有些硬起來,他說,你隻是替我去的,帶著我的眼去!丁淑雲看他一眼,抿抿嘴,去了,半晌回轉,搖著頭,什麽都沒說。

  百沛不在家,李宗林徑自去吳子琛的房間總有幾分不方便,他隻是在吳子琛和敏誌從旁經過時,仔細打量,看多了,仍沒看出她們神色有何異樣。吳子琛並不總在家裏待著,她時常往外走,被黃包車一拉,就沒了影。再回來,有時會帶著賬本,在屋裏劈劈啪啪打著算盤。李宗林等著吳子琛來說廠裏或店裏的事,他坐在花廳裏捧著水煙筒,端著身子,以為門隨時會被吳子琛咿呀敲響推開。總得求教或者稟報一下吧?可是沒有,一天又一天過去,吳子琛一次也沒來。李宗林等累了,等困了,倒頭躺下睡去,睡到半夜,響聲又聲聲入耳。

  沒有其他人可說,李宗林能問的人仍隻能是丁淑雲:你聽到了嗎,半夜的聲響?

  嗯。

  好像每晚都有?

  嗯。

  聽得出是什麽聲音嗎?

  嗯。

  她們在屋裏幹什麽?那響聲總不至於是嗓子裏打出來的呼嚕吧?

  嗯。

  你……光是嗯?嗯個屁!

  嗯。

  李宗林一瞪眼,扭頭就走。

  他開始盼兒子了,兒子百沛一回來,他定然要將此事對其細說詳談,大概也隻有百沛才能解得開那其中的曲直是非吧。百沛究竟什麽時候能回呢?

  百沛還沒回來,幾天後,吳子琛卻不見了。

  跟平時一樣,吳子琛午飯後素衣淨臉出了門,上了黃包車,李宗林分明看到車是往綢緞廠的方向去,可是到了晚上,天已黑透,卻不見她回轉。桌上飯菜擺好,男人女眷前後廳分別坐定,眼瞧向大門外,一輛輛車過,一個個人行,他們中都沒有吳子琛。

  李宗林心裏閃了一下,高聲叫道:敏誌呢?找找她的丫環敏誌。

  大家一怔,突然有點明白了,忙不迭奔出去,一會兒就把敏誌帶過來了。

  你家小姐呢?

  走了。

  去哪裏?

  北平。

  敏誌臉煞白,神情卻是鎮定的。她跪著,仰頭看李宗林。吳子琛走了,她沒有走,剛才就一人獨自坐在新房裏,門一被人推開,她就站起來往外走了,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刻。

  丁淑雲走過去,手在敏誌肩頭輕輕一按,讓她站起。

  李宗林問,去北平幹嗎?

  敏誌說,救人。

  救誰?

  朋友,一位朋友。

  什麽朋友?

  敏誌搖頭,不知道哩。

  李宗林猛地覺得心裏被一團泥堵住了,爛兮兮地糊成一片。他捧起碗抓起筷子,揚揚手,意思是讓大家也快吃飯。但剛將一口飯塞進嘴,他又把碗筷摔到桌上,身子跳了起來。他匆匆離了席,一邊招呼管家快快備車備燈。

  他去了趟廠子,又去了店。幾個管事的都被叫來,帶著李宗林轉一圈,又各自將賬本取來,供他過目。平安無事,乍看上去,甚至頗具氣象,至少比在他手上時有模有樣,關鍵是錢的數目,進的已經比出的多。管事的說,少奶奶把這幾日的事項都安排好了,進的絲線已經囤在倉庫,出的布匹也悉數有買主等在那兒,訂金都已到賬上,廠裏人手不夠,前日少奶奶還從鄉下新招來幾個十六七的小姑娘哩。

  李宗林暗籲一口氣。吳子琛走了,井沒有把李家所剩無幾的家產卷走,剛才揪起來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剛才擔憂到這,他一口氣噎上來,差點暈死過去。

  她安排好了,她走了,走得不明不白。

  管家問,是不是回家?

  李宗林搖頭,眼往遠處望。

  管家明白了,用手指指前邊,對車夫說,去宮巷。

  整條宮巷,吳家的宅第最耀眼闊大,連門頭房都寬達二三十米,牌堵高聳,簷角飛翹。除夕眼看就要到了,大門外寫著“吳”字的大燈已經赫然掛出,從廊柱旁垂下,一二三四,共有四對,明晃晃地招搖。

  本來以為見了麵,什麽話都不用說,吳家老爺就該如數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逐一倒出,都這時候了,還要再瞞下去?真把別人當傻子啊。但是,見李宗林這麽晚了一個招呼不打就匆匆前來,吳子琛的父親吳仁海似乎還有幾分意外。有事?他問。

  李宗林一下子就明白了,吳仁海並不打算說。作為聯姻的雙方家長,他們自始至終就沒有平心靜氣地交談過,不平心靜氣是因為沒有平等。無論舉手投足還是言談舉止,吳仁海對李家打心底裏都從未有過一絲敬意,他的趾高氣揚不在表麵上,表麵上極好,噓寒問暖,敬茶讓煙都客客氣氣有禮有節,可是這個動作與下一個動作、這句話與下句話之間,是脫節的,是缺少黏性的,是沒有肌理的,臉上分明有笑,每一個毛孔卻又川流不息汩汩往外冒出不屑,像一把把劍,嗖嗖飛來。恰如古人所言:骨頭裏透出來的鄙視才是最傷人的啊。

  這門親事提起之前,想必李宗林曾把吳仁海得罪過一次了。那時有人來打聽,說若是作價將狀元巷29號這座房子賣掉,該是多少銀兩?李宗林說,無價,不賣!那人並不氣餒,繼續說,反過來,如果對方肯出大錢,錢多少都不計較,願不願意呢?李宗林一點都不含糊,他大聲說,不願意!來打聽的這個人姓劉,福州商會的副會長,開一家貨運公司,以他的財勢,若放平日,李宗林非得敬他幾分不可,可是說到賣房子,這就觸到李宗林痛處了。李宗林答應過父親依浩,即使賣妻也不賣房子。更現實的問題是,賣了房子,一家大小到哪裏棲身安歇?李宗林誤解了劉老板,以為是劉老板想謀這座房子。但是過後,不止劉老板,辦政法學堂的林先生、開醬油公司的陳老板、百貨公司的汪老板等等,竟在一天之內都魚貫而來,嘴裏吐出的也無非是相同的問題:賣不賣房?福州不過巴掌大小,彼此都是商場上的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為什麽突然之間都像聽到哨音吹響,競相前來動員李宗林將房子賣掉?過後--是吳子琛進門之後才知道,不是這些人想買李宗林的房,他們不過是受人之托,那個躲在背後的人就是吳仁海。吳仁海竭盡全力想買下這座房,未遂,就將女兒嫁進來。嫁進不久,這個吳家的女兒卻突然消失了,他們究竟要幹什麽?

  吳仁海把兩手一攤,說,去北平救人?她從我這道門吹吹打打、鞭炮聲聲送出去,明明是明媒正娶往你家當媳婦的,你怎麽讓她去北平救人了?

  李宗林有一種被人咬了一口,渾身是痛,痛得刺背,卻上上下下找不到出血口的感覺。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前襟,那裏一起一伏地顫動,這有點意外,沒想到心這東西還跳得這麽有勁,居然頂得動肉,頂得動皮,又頂得動一層層厚厚的冬衣,呈現到外頭來。他一直看著那兒,看到最後,歎口氣,悻悻退出。

  來的路上他腹中確實湧起無數怨恨,一句句責問硬邦邦地橫到胸口,刀一般尖利。可是,一見了吳仁海,那些刀自己卻長了腳忽地溜個精光,影都不留半個。自始至終,在吳仁海跟前,他都沒法做到不氣短,不矮半截。惱起來時,他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嘴,然而就是抽死了也是無用的,下一次,還是一樣。

  六

  狀元巷29號院子的後門,臨著金鬥河。臨河的房子在福州是不稀奇的,這座城有四十二條內河。城的四周都是山,山上的水終日不息往居於盆地的城中流,而城又在曆朝曆代的行進中,一圈圈往外擴展,擴一次,原先的護城河就歸入城中一次,一條條血脈般在城中蜿蜒伸展,交錯著,相通著,最後都匯入閩江,再流入大海。一直以來,舟楫在河上走,貨來貨去,比路麵上還熱鬧。而且洗衣在河,喝水也靠河。

  那一陣,家中所用之水,差不多全由敏誌每天清晨一擔擔挑來。

  敏誌還待在狀元巷29號,吳子琛走後,李宗林以為她也會離去,至少該回宮巷的吳家大院去,但敏誌沒走。沒主子可伺候了,她也不閑,黎明即起,摸黑才睡,掃地倒茶下廚幫忙再下河挑水,殷勤周到,悶頭不語。李宗林把她又叫來問過兩次,有軟有硬,最後連耳光子都狠狠刮過了,敏誌口風依舊咬得緊,怎麽都是一個不知道。李宗林的直覺是,敏誌不會不知道,不解全貌,至少也懂個大概,但她不說,又能怎樣?總不能剝下她的皮,她是出自吳家的丫環,投鼠還得忌器哩。

  李宗林說,你可以走了!

  李宗林的手分明直直指向大門外,敏誌看清了,卻並不當真。她說,我等少爺,少爺就快回來了。

  敏誌一點都不驚慌,她的神情甚至從容占多,仿佛百沛是她堅硬的靠山,能讓她左右逢源。李宗林頭就疼起來。去杭州後,百沛曾來過一封家書,不是給李宗林的,而是直接寄吳子琛收。吳子琛看過信,並不向李宗林轉達信上的內容,隻是淡淡地說,放心,他很好。李宗林不相信兒子能好,若是去吟詩作賦,百沛或許還能幸甚至哉歌以詠誌,可是他不過往商海輾轉一番,無紙無筆無比興,再好也不是其興致所在。如果有地址,李宗林倒是想寫去一封信叮囑幾句,但地址在寫給吳子琛的信封上,開口去討,真是了無生趣,快快就作了罷。一去千裏,這個兒子竟如此不將老父放在心上,李宗林隱忍再三,心境還是止不住悲涼。

  他快回了?幾時回?他隻能向丫環詢問。

  敏誌並不答,她隻是笑笑,作個揖,低頭退了出去。

  幾天後百沛果然回來了,瘦了,白淨了,一眼望去個子竟也顯高了幾分。李宗林百感交集,在怒與喜之間徘徊不定,一時還拿不準先以怎樣麵目與兒子相向。而兒子,似也全無多談多聊的意願,匆匆問個安,就已經轉身出去了。

  百沛找了敏誌,跟敏誌關在屋裏低聲說了幾個時辰的話。之後,敏誌出來了,百沛卻繼續留在屋裏。李宗林讓丁淑雲把百沛叫來,丁淑雲步子往前往後挪了又挪,哀哀地垂著眼瞼,還是不敢去。李宗林霍地站起,他隻好自己去。

  百沛坐在短凳上,雙臂擱膝上,眼神散亂。看到李宗林進來,短促叫了聲,爹。

  那一瞬,李宗林突然覺得心裏好受了很多。對他而言,最糟糕的結果是一切兒子都了如指掌,都介入其中,合謀共策,吃裏爬外,卻獨獨將他這個做父親的撇到一邊。現在看來不是這樣,兒子也在局外。

  怎麽回事?他問。其實他並不願主動問,這樣的開口多少還是傷自尊心的,但他急著知道結果,如果不問,兒子未必肯說。

  百沛眼睛紅了,一圈圈紅,像一塊提在手中的布,一點點浸入染料裏。顯然他並不想讓父親看到這個表情,他轉了身,臉朝下,讓額前垂下的頭發將眉眼遮去大半。李宗林走過去,縱是再無情的父親,這時候心都是揪著的。究竟怎麽回事?他微微俯下身,又問。

  屋裏安靜了很久,李宗林都有點絕望了,兒子一向都沒有向他敞心扉的習慣。說起來這個兒子並無多少跟他相像,許多地方反而更像二弟李宗啟。那年二弟離去時,差不多也就是百沛這個年紀,兩人五官、身架子竟都有幾分神似,甚至性情,都言語不多,卻一肚子是自己的主意。李宗林將湧到喉嚨的口水咽下去,這時候他很有耐性,不能沒有。二弟是因為一個女人而突然決絕而去的,百沛呢?不能讓百沛再有閃失。

  她走了,為什麽就突然走了呢?話說完,李宗林不放心,自己回味了一下。聲音的確很輕柔,像自言自語,而且剔除了所有情緒,無怨無悔無憤恨。

  百沛抬頭看一眼,好像還有猶豫,最終手伸進懷裏,掏出一封信。

  信是吳子琛寫的,那字體李宗林已經認得。展開來,李宗林先看了落款下的日期,他最急著弄清楚的是信究竟何時寫的,去北平前還是到北平後?前與後的區別究竟有多大,一時間並沒有心情細思量,卻隱約覺得體現到信上的內容與風格上必定是有差異的。

  眼神跳來跳去的,老是聚不攏。他心裏使了勁,將心勁都使到眼珠子上頭。瞅一次,再瞅一次,終於把那個日期看清。是之前,按那日子推算,應該是吳子珠離開福州城的前兩日。信寫得很簡單,不過一行字:

  我走了,詳情問敏誌。你速回。子琛。

  李宗林把信緩緩放桌上,眉皺起。問了嗎,你問敏誌了嗎?

  百沛沒有馬上答,他轉轉頭,眼珠子動得很快,好像答案浮在半空,飄來飄去,捕捉不住。過一會兒他站起,往前大跨幾步,跨到衣櫥前,衣櫥是櫸木的,齊人高,上著朱紅漆,是前年就打好的。李宗林這才看到原先靠牆而立的衣櫥移位了,斜斜側開,櫥上的新漆也有幾處脫落。你看吧。百沛站到櫥子側開的一麵,手往裏指指。李宗林怔在原地,一時突然冒出恐懼,心撲撲跳。

  他還是過去了,站到百沛旁邊,順著百沛的手指往裏看,看到整個牆斑駁破爛,豁著一個大洞。洞的下方,支著兩把臂長的小鏟子。

  房子是自己的,以前這一間一直空置,定下親事後才匆匆整修一遍,將家中早先備下的床鋪、櫥櫃重新上遍漆,擺放進去。整個過程李宗林沒有逐一介入,但大致他是清楚的,他看過原先的屋原先的牆。原先牆上絕不可能有洞!

  百沛說,洞是子琛挖的。

  她挖的?李宗林眼眶再次撐大。他想起半夜聽到的隱約響聲。小姐和丫環一夜又一夜,躲在這間新房裏,不歇息,不睡覺,所忙的原來是這個--挖牆!

  為什麽挖牆?

  百沛伸出一隻腳,將靠牆的兩塊地板往上一勾,地板就翹起。地板下麵是架空的,幽暗陰森,涼颼颼的有風穿過。這個李宗林知道,當年修房子時他在場,他看著父親依浩挽著袖子招呼工人把地基上的淤泥一畚箕一畚箕地清空後,密密撒上一層木炭與粗石灰,再橫平豎直架上木頭,然後鋪上地板。當時李宗林問過,為什麽要清淤泥?依浩說要通風透氣。又問為什麽要撒木炭與粗石灰?依浩說為了吸潮防蟻蟲。但現在,地板下麵洞一樣的幽深已經有土塊淩亂散著,土將木炭與粗石灰完全覆蓋。牆上挖出的土,都堆進下麵了?還是費解,挖牆幹嗎?李百沛慢慢走開,走到那張小矮凳前重新坐下。他比剛才顯見得平靜很多,眼睛也漸漸黑白分明了起來。爹,我給家裏添麻煩了,您多擔待。

  李宗林沒有跟過來,他還站在洞前,還在看那個洞,仿佛那裏伸出千萬隻手,將他雙腿揪住了。不是一般的牆呀,是將一座院落團團圍住的厚厚的風火牆!而且因為灌了糯米漿,三合土已經堅硬細密得猶如岩石,若不是豁出吃奶的狠勁,以兩個柔弱的女子和兩把不過臂長的小鏟子,又哪裏能在短短的幾個半夜裏,躡手躡腳地將牆麵挖出這麽大的一個洞?砌這道牆的意義既是防風防火更防外人進入,一定要挖,也是盜賊從外往內挖,怎料到竟有由內往外被挖開了的一天,而且是李家自己敲鑼打鼓大擺宴席娶進門來的媳婦挖的。還是那個問題:她為什麽要挖,在深更半夜、在萬籟俱靜之時?

  百沛從腹部深處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緩緩說,因為,牆裏……有劍。

  頓一下,百沛又說,劍是北平一個典獄長索要的,用這把劍,子琛要救一個人。

  劍?

  是的,一把劍。

  救人?

  是的,救一個人。

  七

  丁淑雲的父親病了,捎了信來,說病情是這樣這樣,問福州這邊是否有好醫生可治。丁淑雲把信端給李宗林,讓他想點辦法,最好還能派人送她回去一趟。李宗林很惱火,他把信往前一甩,說,你就別來添亂了!

  丁淑雲淚猛地就下來了。她忍著,抿住唇。她說,我沒添亂,是你自己心亂。

  李宗林不吱聲了。話沒錯,他心是亂了,像一窩馬蜂在裏頭橫衝直撞,嗡嗡嚶嚶。

  家中風火牆裏居然有劍!

  吳家二小姐居然是為了劍嫁進門的!

  而且,一直到現在,百沛都還沒有碰過吳子琛一個指頭。從進洞房到去杭州,一共六天,六天的時間裏,每個晚上這兩個人,百沛和吳子琛,都各自卷床棉被,隔開肌膚,半靠在床鋪的兩頭--如果百沛不說,自己不說出來,誰能想到竟然是這樣?

  百沛說這些的時候,還坐在那張矮凳上,李宗林也還站在第二進第三間東廂房裏,牆上的那個洞正森森豁在跟前。李宗林扭過頭,瞥一眼幾步外的床,床上紅綢紅緞紅枕紅帳,吊在床頭的還有兩盞畫有牡丹、鳳凰的紅木底座玻璃燈。福州話裏,“燈”與“丁”是同一發音,有著“早日添丁”的寓意。不是夢,這間新房確實在不久前迎娶過新娘,這個新娘卻是夜夜衣帶不解,守身如玉。有原因嗎?至少得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原因啊。百沛低著頭,仍是閃爍著,支吾半天才說,原因我想肯定有,但子琛不說,子琛隻是要求先不要碰她,她有個誓言在身。

  誓言?

  是。但子琛也沒說具體內容,她說以後再解釋。

  以後?以後指什麽時候?

  百沛搖頭。

  李宗林嘴唇嚅動,憋了半天,終於想到兩個字:死人!他是吼出來的,手還往桌上重重一拍。桌是楠木的,結實厚沉,並無多少脆亮的響聲彈起,反而掌心一麻,一條胳膊驀地沒了知覺。他不是個容易動氣的人,動氣也需要資本,他知道自己沒有。可是現在,現在眼前牆有洞,洞中本來有劍,劍被吳家二小姐挖走,吳家二小姐分明是披紅戴綠嫁進來的,做了幾天新郎的百沛,卻老老實實任其擺布,先不讓碰,再被遠遠支去杭州……太荒謬了!

  這種事,到院子以外,跟誰說都要被笑掉牙的啊。院子以內,丁淑雲本來就不是能說事的人,因為是百沛的事,她更是半字不吐,避瘟疫般躲開。躲就躲了吧,再來說泉州娘家那邊的雜碎,就不明智了。李宗林沉下臉,掉頭而去。

  他要再去一次宮巷吳家大院。

  經過第二進第三間東廂房時,他停下,往裏喊一聲,讓百沛也去。百沛站起,似要同行了,突然又回轉了,一把躺到床上,棉被蒙上頭,再也不肯動彈
更多

編輯推薦

1中國股民、基民常備手冊
2拿起來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澤
5周秦漢唐文明簡本
6從日記到作文
7西安古鎮
8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的關係
9曆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倫...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護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共收入論文41篇,分7個欄目,即考古學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遺址調查報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護修複技術、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戰損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結】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國古代皇家禮儀

    作者:孫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內容包括尊君肅臣話朝儀;演軍用兵禮儀;尊長敬老禮儀;尊崇備至的皇親國戚禮儀;任官禮儀;交聘禮儀等十個部分。

  • 中國古代喪葬習俗

    作者:周蘇平  

    科普教育 【已完結】

    該書勾勒了古代喪葬習俗的主要內容,包括繁縟的喪儀、喪服與守孝、追悼亡靈的祭祀、等級鮮明的墓葬製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