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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鬼魅丹青

  遲子建

  一、流雲

  女人是人間的蝴蝶,她們最愛往哪兒飛,你去霞布看看就知道了。

  在拉林,最氣派的街是銀樹大街,最有味道的巷子呢,則是花燭巷和馬鈴巷。這一街兩巷,仿佛是小城的一臣二仆,統領和服侍著四萬多百姓。

  為什麽說銀樹大街是“臣”呢,因為縣政府、人大、公安局、法院、財政局、民政局、檢察院,這些發號施令、呼風喚雨的部門,都在這條長街上。這條南北向的街,看上去就像吃了好草的馬,毛色油光,身上無一塊疤痕,光光溜溜的,悅人眼目。銀樹大街足水泥澆築的,青白色,而它兩側的人行道,鋪就的則是紅綠相間的雲字紋地磚。好像銀樹大街發了一道惠及貧者的法令,它們趕著去執行,因為出的是美差,喜氣洋洋的。

  與銀樹大街交會的巷子,總有十幾條吧,爐灶巷、民惠巷、暖陽巷、利發巷,等等。這些巷子通向的都是居民區,因而看上去灰頭土臉的。花燭巷和馬鈴巷可就不一樣了,它們是兩條商巷,餃子館、狗肉館、照相館、燒烤店、服裝店、鹵味店、理發店、糧油店、包子鋪、煙酒鋪、蔬菜水果鋪,一座挨著一座,一爿連著一爿,巷子裏招牌林立,食物的香氣不絕如縷,叫賣聲此起彼伏,真是聲香色味俱全。拉林小城的日子,全靠它們撐腰了。

  花燭巷在銀樹大街的兩側,而馬鈴巷在東側。如果說銀樹大街是頂官帽的話,那麽這兩條巷子就是插在官帽兩側的花翎。

  霞布是家布店,在花燭巷的盡頭,女人們逛到這兒的時候,往往被高跟鞋折磨得足底酸痛,所以店裏明晃晃地擺著兩條歇腳的長凳。一條能坐三四人,椴木的,紫檀色;另一條能坐兩三人,白樺木的,檸檬色。長凳閑著的時候,看上去就像展覽著的布匹。一匹是深色的,灰暗,另一匹是淺色的,明亮。霞布的主人卓霞,快四千了,也許是不常見日頭的緣故,她的皮膚特別的白。那種白不是幹澀的蒼,而是滋潤的粉白,青生生的,熱騰騰的,好像從裏麵要溢出光和水來。

  好的皮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就是一件不離不棄的金縷王衣,一生都少不了光華了。偏偏卓霞又是一個會打扮的人,無論冬夏,都穿著裙子。麗日中是亞麻布的直筒長裙和軟緞旗袍,風雪中則是喇叭形的呢裙和裹臀的皮裙。她中等個,細腰翹臀,柳肩豐胸,從不大聲說話,像蜻蜓一樣輕歌曼舞地行路,十足的女人味。男人們背地說起她來,就兩個字“受看”。女人們為了探究她哪兒受看,逢著她時,輕不了打量。要說她的五官,真的不很出眾,眼睛是細長的,眉毛倒很威武,好像她的一雙眼是聖湖,需要這樣強悍的眉毛護衛著。再說她的嘴,稍稍有點大。不過她的鼻子生得好,鼻梁挺直、秀美,如異峰突起,隻這一筆,就將整張臉的風水都改造好了。

  卓霞穿衣服偏於素色,靛藍、深灰、銀白是主色調,大紅大綠近不了她的身。不過為著生意,她店麵裏的布匹倒是不乏鮮豔奪目之類的,如紫色的印花棉布、翠綠的全滌絲螺紋布、明黃色的氨綸緞、洋紅色的燈芯絨等。她的衣裳,極少數是在商廈買的成衣,大多是她自行設計的,因而她很少和別人穿重樣的。霞布既是布店,也是裁縫店。在裁剪和縫紉上,卓霞是一把好手。女人們信賴她的手藝,扯完布,往往順手就把活兒交與她一並做了。到了春節和換季時節,她忙不過來,就隻收生客的活兒。在她眼裏,顧客就是一粒粒珠子,那些熟客是已穿在線上的珠子,牢牢在握,即便一時閃了她們,她們三個月兩個月不登門,抗拒一陣子,最後舍不得這店裏的姹紫嫣紅,還會來的。而生客呢,她們並不知曉你的手藝,怠慢一次,這粒珠子就會從手中滑落,徹底流失了,所以得緊緊抓住。

  熟客中,有一個人是例外對待的,不管她什麽時候來,卓霞都是有求必應,她就是蔡雪嵐。蔡雪嵐是拉林一中的語文老師,四十一歲。她在這個小城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她善待著丈夫的婚外情人和私生子。

  蔡雪嵐的丈夫劉文波,在地稅局工作。婚後三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經查,蔡雪嵐患有不孕症。劉文波想到後繼無人,苦悶得煙不離手,把自己抽得像是喪葬鋪子中戳著的紙人,蒼黃單薄。蔡雪嵐見丈夫如此情態,便提出離婚。可劉文波愛蔡雪嵐,這個女人雖然姿色差些,但心地善良,性情柔順,持家能力強,劉文波不忍失去她,想著將來抱養一個孩子算了。劉文波把自己的想法說與父母,遭到了老人的一致反對,他們說是蔡雪嵐不能生養,又不是你有毛病,憑什麽要養一個跟自己家沒有骨血關係的孩子?他們慫恿兒子離婚,劉文波不從,他們就三番五次地找蔡雪嵐,讓她不要跟兒子同床,餓著他,他就會去打野食,那時離婚就是順理成章的了。於是,蔡雪嵐搬回了娘家。開始時,劉文波每隔兩三天,就去嶽父家一趟,請她回家,可是半個月後,見蔡雪嵐不為所動,劉文波泄氣了,變成每周去一次。

  劉文波去嶽父家少了,到酒館卻是勤了,不論誰召喚他,一呼即到,一喝即醉。有天晚上,他從酒館出來,想著日子過得太昏暗了,得來點陽光,便打著口哨,晃悠著,去了魁星音像店,打算租張碟,喜劇類的,回家樂嗬樂嗬。音像店的主人是個胖妞,寬額、疏眉、厚唇、紅臉蛋,零食不離口,說話脆生生的,綽號“小鈴鐺”。她二十六七了,談了好幾個男朋友,都黃了。不是別人看不上她,而是她隻喜歡談情說愛,一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就如臨大敵,倉皇逃跑。她覺得結婚頂無聊了,進了夫家的門,就得收攏心思,不能再惦記別的男人了,而在她眼裏,這世上有趣的男人多著呢。由於快是關門時分了,劉文波走進店裏的時候,一個顧客都沒有。小鈴鐺提著一袋炸薯片,吃得津津有味,兩手油乎乎的。她見了劉文波,“嘻--”地笑了一聲,調皮地說“稅官來了”,然後問他:“租碟?”劉文波大著舌頭回答:“是哩。”小鈴鐺問:“要什麽樣式的?武打?情殺?恐怖?還是--生活?”小鈴鐺說前三項內容時,仰著脖子,幹脆利落,而說到“生活”時,她放慢了語速,頭低下來,眨著眼,那意思很明顯:有個桃色陷阱,你敢不敢跳?劉文波故作糊塗,問:“生活片是啥樣子?你給我說說。”小鈴鐺詭秘一笑,放下薯片,拍拍手,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碟片,開啟VCD機的艙門,讓它像狗一樣伸出“舌頭”來,然後把碟片輕輕喂給它,它就像享受了什麽美食似的,心滿意足地卷碟入艙。小鈴鐺按下“播放”鍵後,把燈“啪--”地關掉,門也閂上,然後蹺著腳坐在椅子上,一邊看碟一邊繼續吃薯片。劉文波站在她身後,隻看了兩分鍾便血流加快;又兩分鍾,他呼吸急促。劉文波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座火山,已無法阻擋要噴發的岩漿,於是抱住小鈴鐺,將她扳倒在地。小鈴鐺順從地撒開薯片,配合著他。劉文波除了老婆,沒跟別的女人有過這事。他如魚得水,暢快優遊,不知天上人間。他撒開小鈴鐺的時候,忍不住讚歎了一句:“真香。”小鈴鐺卻說:“你多長時間沒洗澡了?一股餿味。”言語間有著怨氣,看來是沒得到滿足。他們結束了,屏幕上的男女卻還火熱著,小鈴鐺白了他們一眼,打開燈,按下停止鍵,取出碟片,對劉文波吆喝著:“免稅!”劉文波唯唯諾諾地點著頭,一瞬間醒了酒,有上了當的感覺。

  然而還沒等他給魁星音像店悄悄抹去稅款,小鈴鐺找上門來,她懷孕了。她又哭又叫的,說是倒黴,跟過好幾個男人,肚子都沒見動靜,沒想到和他一次,就有了。她朝他要墮胎和養小產的錢。劉文波不覺得這是麻煩纏身,相反倒有點喜出望外,他央求小鈴鐺,讓她把孩子生下來,說是可以補償給她錢。小鈴鐺本不想讓孩子拖自己的後腿,可是一算計劉文波給的錢是音像店兩三年的營業額了,這買賣劃得來,就同意了。她說好了,生下孩子就丟給他,就當沒她這個媽。

  蔡雪嵐知道小鈴鐺懷了丈夫的孩子後,大哭一場,她寫了離婚申請,可劉文波說什麽也不簽字。他說拉林人都知道小鈴鐺,她是不會嫁給任何男人的。他得到孩子後,就和她一刀兩斷。蔡雪嵐見丈夫可憐巴巴的,想到他的出軌也是因為自己的無能引起的,心一軟,答應留下來。這樣,他們一心一意地盼望著小鈴鐺臨產的日子。那一天如約來了,小鈴鐺產下一個八斤重的男嬰。誰知她生下孩子後,變了卦了,說是這孩子可愛,她要留下。蔡雪嵐無奈,隻得三番五次地登門,低三下四地求她,可小鈴鐺不為所動。劉文波舍不得親生兒子,隻好提著吃的用的,一趟趟地往小鈴鐺那兒跑。久而久之,拉林人都知道,劉文波有兩個家了。

  蔡雪嵐對待小鈴鐺母子,可以說是仁至義盡。孩子生病住院了,她請假去陪床,而小鈴鐺照樣做她的生意。單位春節搞福利分發的副食品,她都送到魁星音像店去了。拉林的男人很羨慕劉文波有這樣一個寬宏大量的妻子,她來花燭巷和馬鈴巷買東西,隻要逢著男店主,絕對不會在她身上短斤少兩。相反的,她買一斤燒餅,會多出一兩個;要一斤醬牛肉,隻收她七八兩的錢。有一年冬天,蔡雪嵐買了一塊鬆梅圖案的寶藍色織錦緞子,到霞布來給一個人做棉襖。半個月後,卓霞發現這棉襖竟然穿在小鈴鐺身上。她覺得蔡雪嵐太窩囊了,所以她再讓她做這個尺寸的女裝時,卓霞就做手腳,不是把袖子縮短,就是將下擺延長,再不就是收束胸圍和抬高領口,讓小鈴鐺穿不上合身的衣服。為此,小鈴鐺常氣呼呼地來霞布改衣服,她一來就嚷:“我蔡姐姐在這兒給我做的衣服,怎麽穿上這麽別扭啊?”次數多了,拉林人漸漸知道蔡雪嵐給小鈴鐺做衣服的事了,私下都為她歎上一口氣。人們以為,蔡雪嵐的一生,就這樣在隱忍中過下去了。可是誰知,在飛雪和寒流剛剛讓位給暖陽和細雨的時節,一個平淡無奇的春日黃昏,蔡雪嵐墜樓身亡了。她死的時候,手中還攥著一塊抹布。有人說是意外,有人說是他殺,還有人說是自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人們熱議的都是這件事。沒人知道,蔡雪嵐步入死亡花園時,經過了怎樣的路徑。

  二、波痕

  卓霞踏著老式的蜜蜂牌縫紉機,不情願地為父親做喜服。母親去世不滿一年,父親就找人了,這讓她心裏很不舒服。

  這台縫紉機本是母親的陪嫁,卓霞結婚時,母親見她喜歡,便送與她。這台兩度成為陪嫁的機器,上海產的,與當時的“飛人”、“蝴蝶”並稱為縫紉機中三大品牌,算是縫紉機中的彩頭了。雖然用了近半個世紀,但它的性能仍然很好,輕靈流暢,順滑耐用。無論是薄如蟬翼的絲綢還是厚重的帆布,它都吃得消。卓霞很注意對它的保養,時常用粗壯的鴨羽毛,剔盡送布牙縫中的汙垢,滴上機油。所以這些年來,除了更換過一條皮帶,沒在它身上操過更多的心。

  也許是心緒煩亂的緣故,這件中式喜服做得極不順手,時常卡線,卓霞不得不一次次地推開針板,取出梭套,查看是不是絞線了。確定沒問題後,她加快了縫紉的節奏,想早點成活兒,擺脫了它。然而就在她上袖子的時候,機針突然“哢--”的一聲斷了,她不得不換上強度和韌性都高的14號機針,可是這根機針也是一副烈女的姿態,隻容她上了一隻袖子,又折腰了。卓霞想,興許母親怪罪父親,冥冥中使了性子,給父親顏色看,這喜服才做得一波三折。這樣一想,卓霞便收起活兒,起身喝茶,等待著母親想通。母親活著時,若是與父親起了爭執,不管多麽占理兒,過一夜就會饒恕父親。

  卓霞喝著茶,想著將來依偎在這喜服旁的女人不是母親,而是後媽時,心底還是起了委屈。她氣不過,“噗--”的一聲,將一口茶噴到喜服上。喜服深灰色,滌綸布的。這種料子染色性差,顏色比較單一。但它的彈性好,耐磨,抗皺,父親說後找的老伴不愛使熨鬥,所以才選這種麵料的。他對她的體恤,讓卓霞心中作痛。她望著那口落腳於喜服上的茶,看著它使左前襟現出一塊李子般大小的汙痕,好像嵌了一隻惡意的眼,有些後悔,於是趁著茶漬未幹,趕緊補過。剛剛清理完畢,一輛藍白道的警車停在門口,劉良闔帶著個警察,低頭走了進來。

  一個單身女人,哪些男人對自己有意,她心底是清楚的。卓霞離婚六年了,這期間,向她表露心跡的男人,有那麽兩三個。不過,卓霞最放在心上的,是劉良闔。別人向她表白,都明著說,而劉良闔,卻是曲折著說。卓霞不喜歡一瀉千裏的河流,她鍾情的是九曲盤桓的。

  劉良闔是拉林公安局的副局長,四十五歲。他瘦高個,棕紅的皮膚,劍眉、豹眼、挺直的鼻梁,線條硬朗,英俊灑脫。這個最有資本招蜂惹蝶的人,在男女事情上,格外謹慎,沒聽說過他的花邊新聞。有人說,劉良闔之所以規矩,並不是自律性強,而是“內憂外困”的緣故。在外,他是政法係統的後備幹部,想在仕途上有所發展,當然不願在男女之事上為自己設置障礙。在內,他的老婆齊向榮,是個盡人皆知的賢德女人,他豈敢冒犯。十年前,劉良閹的母親患上尿毒症,他和哥哥想為母親捐腎,可惜配型都不符,而與婆婆沒有血緣關係的齊向榮,卻意外地配型成功,她毅然決然獻出一個腎。雖然那個腎最終還是因排異反應太強而衰竭,婆婆終遭不治,但她的美名,卻流傳開來。劉良闔的父親前年病危,彌留之際他拉著劉良闔的手,囑咐著:“向榮對咱老劉家的恩,咱三輩子也還不完啊。你可記著,不能做一件對不起她的事啊。”

  齊向榮在縣人大史誌辦工作,每年編四輯《拉林文史資料》,很清閑。她不到一米六,算不得胖,可是因為身上的肉不會找地方長,積聚在了臉頰、肚腹和腰際,再加上個子矮,給人臃腫的感覺。她雖然身材上有缺陷,五官倒是挺出彩的,生著彎彎的細眉、又圓又黑的杏眼、弧度柔美的鼻子和月牙形的嘴唇。她愛說愛笑,人緣好,走在路上,總有數不清的人跟她打招呼,噓寒問暖的。一年四季,她都喜歡穿花衣。冬天是盤扣的花緞子棉襖,夏季是低領的印花襯衫,春秋則是收腰的花毛衣。在卓霞眼裏,花衣適宜兩類女人穿,一類是花季少女,再俗的花色,再平庸的相貌,被青春的朝氣一提升,也讓人覺得美不勝收;另一類是氣質好、瘦削、膚色白皙的老年婦女,這樣的女人穿上花衣,就是一枚飄蕩在秋風中的經霜紅葉,給人以蒼涼之美!顯然,齊向榮不屬於這兩類女人,但是她固執地穿著花衣,把自己侍弄得跟塊花圃似的,大花小朵地簇擁著。有好多次,卓霞都想委婉地勸她,讓她做幾套素色的衣服,嚐試一下,興許比穿花衣的效果要好,可是看著齊向榮興致勃勃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俗話說,穿衣戴帽,個人所好。女人最難得的是愉悅,如果花衣能讓她快樂,它們就是一群盤旋在她頭頂的天堂鳥,有什麽理由驅趕呢?

  齊向榮大多買成衣,所以她很少進布店。在卓霞的記憶中,她隻來過霞布兩次。一次是扯了一塊花布,說是當台布用;還有一次是給公公做一條哢嘰布的散腿褲子。卓霞遇見她,大多是在馬鈴巷的肉鋪前。她少了個腎,因而很迷信吃豬腰子,每周都要買一隻。她大手大腳的,四塊八的東西,她遞上五塊錢後,肯定會一擺手說:“那兩毛錢就別找了!”而她足額支付了的東西,人家付貨給她的時候,她也會找點借口,比如說她正減肥,不想吃那麽多,從秤盤裏再取出一些,放回貨架上。商販如果要退錢給她的話,她會說:“塊八角的還給我,我也成不了富翁,你們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收著吧。”縱是習慣了在秤上做手腳的主兒,聽到這話,也會感動的。所以齊向榮買東西,他們總是揀最好的給,她菜籃中的肉,肥瘦相宜,雞蛋又圓又大,而那一捆捆戳著的青菜,精精神神的,不像別的女人提在手上的,都跟大煙鬼似的,盡是蔫頭蔫腦的。

  卓霞碰到齊向榮,隻是似笑非笑著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而她遇見劉良闔,雖然也不說什麽話,可目光裏卻少不了交流。

  霞布開張的第三天,劉良闔來了,這是霞布迎來的第一個男顧客。他說平時上班總是穿製服,把他板得快肌肉萎縮了,他想在休息日穿得隨意些,可是該逛的商場都逛了,發現那些休閑服過於時髦,尺寸又偏小,所以想來做一套,讓卓霞幫著參謀參謀,他穿什麽麵料和樣式的衣服好看?初始時,卓霞並不知曉劉良闔的心思,心無掛礙,所以一邊揚著胳膊,“刺啦--刺啦--”地給別的顧客扯著布,一邊跟他開玩笑,“劉局長這麽帥氣,穿什麽都好看,隨便挑吧!”結果,劉良闔左挑右選,總是拿不定主意,一直徘徊在布匹間。待到店裏隻剩下他一個顧客時,劉良闔走近卓霞,眼睛裏波光一閃,柔聲說:“你幫我定吧,我實在選不出。”卓霞說:“上百種的布,你都選不出來,你走後,我店裏的布非得委屈哭了不可!”劉良闔說:“你要是一匹布,豎在架上,我就不難選了。”這麽露骨的話,卓霞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可是她不想跟有家的男人在感情上有糾葛,便自嘲著說:“我要是匹布,不過是壓在庫底子的布。要顏色沒顏色,要質地沒質地。”說完,趕緊將話題轉移到真正的布上,說:“市麵上賣的運動服,麵料中少不了氨綸的成分。這種料子垂感強,可是垂感太強的衣服上了身,會像刀子一樣,把人削得更瘦,不適合你。要說舒適和耐看,還得是棉織品。棉料透氣、吸汗,把人往橫處打扮,能幫你多長幾斤肉,顯魁偉。要說它的缺點,就是水洗後易起皺,可是你有那麽一個賢惠勤快的老婆,一把電熨鬥就解決問題了。”於是,卓霞就給劉良闔選了兩種棉布料子,咖啡色和奶白色的,然後給他量尺寸。她拿著皮尺,蹲下起來的,量著他的褲長、臀圍、腰圍、胸圍。待量到袖長和肩長時,卓霞即使踮著腳,也嫌吃力,於是就讓劉良闔坐下來。她不是與他麵對麵,而是站在他側麵量肩長,站在他身後量袖長。這兩個姿態,劉良闔當然讀得懂,所以他離開的時候,苦笑了一聲。

  那套衣裳做好後,未等劉良闔來取,卓霞主動送上門了。不過她去的不是他們家,也不是公安局,而是齊向榮的單位。卓霞說母親曾給她講過鐵道兵修築拉林鐵路的一些往事,如今憶起,覺得很有價值,希望齊向榮能編進《拉林文史資料》。齊向榮感謝著,讓座,倒水,拿出紙筆,專心記錄。複述完故事,卓霞要離開的時候,才對齊向榮說,劉局長在我那兒做了一套衣裳,剛好順手帶來了。齊向榮接過裝衣服的紙袋的一刻,滿麵驚訝,不過她很快恢複常態,臉上堆起笑容,說:“我跟良闔說過,你的布店開張後,拉林人就不愁沒漂亮衣服穿了!”把不知情的不快和尷尬,用一種恭維的方式,輕輕繞過去了。

  不過,那套卓霞精心設計和縫製的休閑服,最終灰飛煙滅了。

  卓霞住在城北的河壩下,那是一幢長條形的平房,住著三戶人家。卓霞住東頭,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個孩子,住西頭。中間的那戶人家,是對老夫妻,在南市場做小買賣,男人賣炒貨,女人賣菜,他們的子女都在外地,不常回來。平房不大安全,常有偷盜的事發生,所以幾乎家家養狗。鄰居間雖然不大往來,但狗們卻是走動頻繁。卓霞養的堂堂,常和鄰居家的二黃和青頭在一起戲耍。青頭是威猛的狼狗,而堂堂和二黃是柴狗。不同的是,二黃瘦小,邋遢,堂堂高大,愛潔。堂堂常常在主人回家後,得空越過堤壩,跳到河水中,撲騰一陣,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掛著一身水珠,清爽地回家。如果鄰居有了非說不可的事情,那麽叩門的不是人,而是狗。隻要聽到狗“啪啪--”拍門聲,就知道鄰居登門了。

  有天早晨,卓霞聽到狗的拍門聲,趕緊走出屋子。她打開門,見搖頭擺尾的青頭身後,站著賣炒貨的老頭,他捧著一套衣服,求她幫個忙,把褲管截去兩寸,袖子裁掉一寸。卓霞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給劉良闔做的衣服,她試探著問:“這衣服怎麽做得這麽不合體啊?”老人咳嗽了一聲,說:“我哪舍得做新衣服穿啊,這是人家齊向榮,從下麵給她男人捎來的。說是看我一年到頭的老是一身衣服,就送給我了。我試了試,腰身肩膀都合適,就是褲管和袖子太長,想著你開布店,就來麻煩你了。”卓霞連忙說:“不麻煩,明天我就給你改好。”她接過衣服,問:“你和齊向榮家有親戚?”老人說:“要說親戚,我姥姥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姥姥的兒子,跟齊向榮他爹是結拜兄弟,不過這親戚可是八竿子打不著啊。人家向榮就是心眼好,總是惦記著別人的難處。她為了婆婆,少了個腎,啥怨言都沒有,拉林人誰不知道呢!”

  卓霞沒把那身衣服拿到霞布,而是填到爐膛燒了。打發它們上路時,她有些舍不得,看了一眼又一眼。她設計的上衣,後背、領子、兜口是咖啡色的,前襟和袖子則是奶白色的。而以咖啡色為主調的褲子呢,軋著兩道雪線似的奶白色的白杠。說實在的,這套休閑裝,飄逸而不失穩重,家常而不失氣度。在她眼裏,咖啡色是陰雲,而奶白色是晴朗的雲。如今這兩種雲匯聚在火爐中,魂飛魄散之際,還是演化成一場雨,從卓霞眼裏湧出。她恍然明白,別看齊向榮大大咧咧的,其實她極有心機。在齊向榮眼裏,那身衣服,不過是投降者的旗幟,她要讓個賣炒貨的挑著,讓與之相鄰的卓霞看到,承認自己是敗將。而其實,卓霞讓齊向榮把衣服捎回家,隻是想把劉良闔拒之門外,並無惡意。

  卓霞找了個借口,說那套衣服放在霞布,未等改好,她中午出去買豆腐腦,忘了鎖門,回來後發現衣服讓人偷了,因而隻好將衣服折價,賠他五百塊錢。賣炒貨的雖然嘴上說“可惜啊”,但他接過錢來,還是喜滋滋的。不管怎麽說,他都是賺的。

  從那以後,卓霞見到劉良闔,就不躲閃了。雖然他們並不怎麽說話,可眼睛卻是沒少言語。有一年深秋,卓霞出門時穿得單薄了,橫穿銀樹大街時,正遇見劉良闔,他故意打了個寒噤,眼裏露出責備的神色,卓霞呢,領受了他的好意後,嘴朝著他的鞋努了一下,他俯身一看,原來鞋麵灰蒙蒙的,鞋幫還沾著汙泥,她是提醒他該清理一下鞋子了,於是兩人會心會意地一笑,各自走開。還有一回,是夏天的晚上,卓霞在馬鈴巷的夜市中閑逛,撞見劉良闔和幾個朋友,正光著脊梁,坐在一家燒烤鋪前喝啤酒。卓霞隻是輕輕瞥了他一眼,劉良闔馬上意識到有失體麵,連忙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迅速穿上。當然,他們之間的無聲交流,也有針鋒相對的時候。卓霞無聊時,愛搓個麻將。牌桌上,如果不動輸贏,就會覺得索然無味。但他們下的注不大,塊把角的,小打小鬧,圖的是個趣兒,算不得賭博。可是有一天,他們正打在興頭上,劉良闔帶著兩個幹警,闖進來抓賭。劉良闔見卓霞也在牌桌旁,很失望,看她時一副厭棄的表情,卓霞毫不畏懼,昂著脖子,眼裏仿佛撒出了刀槍劍戟,殺氣騰騰地逼向劉良闔。最終,劉良闔予以他們口頭警告後,寡著臉,無奈撤退。從這以後,他們再碰麵時,目光是冷的,充滿怨氣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然而畢竟有那麽多纏綿和關愛的目光為他們的眼底蓄積了深情的湖水,所以這不祥的風暴,很快就過去了。

  卓霞有時十天半個月碰不見他,還有些想得慌。每每淒厲的寒風撲打著窗欞,她於夜半驚醒時,往往會想起他。她想,若不是齊向榮少了一個腎,或許他們能走得更近些。在卓霞眼裏,齊向榮獻出來的腎,冥冥之中化成了一隻眼,不舍晝夜地盯著劉良闔,監視著他。所以卓霞明明看到他的眼裏迸發出了火一樣的光芒,可卻依然克製著,不敢向前多跨一步。

  劉良闔一進霞布,卓霞就明白他是為蔡雪嵐之死來的。蔡雪嵐的父母,懷疑女兒是被女婿推下樓的。而住在劉文波家樓下的劉品,證實了那天她下班回家,先是看見蔡雪嵐躺在地上,接著,劉文波耷拉著腦袋從樓洞口出來了。她叫住他時,發現他神色異樣。這個證詞,對他很不利。劉文波已被押進看守所,公安局開始立案偵查此事。果然,劉良闔拿出一張天藍色的紙,巴掌大的,那是霞布開具的取衣憑證。劉良闔說這是從死者的皮包中搜出來的,他們想看看,蔡雪嵐要取的衣服,是什麽樣式的。卓霞沒有猶豫,從一摞新做好的衣服中,取出一條深灰色帶朱紅暗格的薄呢裙子,遞給他們。這裙子一看就是為胖女人做的,二尺七八的腰圍,寬鬆的下擺,如果把腰口封死,倒過來當口袋用,一窩豬崽也裝得了。劉良闔看著這條裙子,有些失望,他歎息了一聲,說:“看來又是為小鈴鐺做的吧。”

  三、潮起

  卓霞最不喜歡早春了,解凍後的大地好像腐爛了,到處是汙泥濁水。每天回到家,她的鞋子是髒的,褲腳是髒的。有的時候碰到討厭的車主,他見你小心翼翼地提著腳走,知道愛惜衣服,便開足馬力,故意從泥水中淌過,讓濺起的泥點充當子彈,刷啦啦地掃到你身上,氣得卓霞跺著腳罵:“缺德鬼!”本來在霞布累了一天,回到家裏想早點歇息,可是渾身上下沒有幹淨的地方,不能忍受,隻好清洗。她幹活的時候,會把堂堂放進屋來,洗累的時候,她會惡作劇地,把肥皂泡捧在手心,讓堂堂舔。堂堂剛伸出舌頭,肥皂泡就滅了,它氣得轉著圈嗚嗚叫,卓霞就會笑起來。

  有的時候,累過頭了,反而不容易睡著,卓霞就在春夜中胡思亂想。小時候穿過的粉紅色塑料涼鞋,母親做的棗泥米糕,某一年雨後出現的三輪彩虹,以及秋天林地上生長出的毛茸茸的蘑菇,吃的用的,天上的地上的,沒有想不到的。當然,更多的時候,她想的還是人。人裏,想得最多的是羅鬱、喬鋼鐵和劉良闔。

  卓霞從林城衛校畢業後,分配到了拉林縣醫院,在內科做護士。她一來,就聽說中醫科有個男醫生,叫羅鬱,外地人,醫科大學畢業的,氣質不錯,單身,可他不喜歡交女朋友。人們都說,他學曆高,眼界高,看不上拉林的女孩子。漂亮的藥劑師潘小小曾熱情地追過他,可羅鬱不為所動,氣得潘小小罵羅鬱是“騾子”。卓霞一來,冰冷的羅鬱忽然間變得主動起來,他常常在卓霞值班時,送給她一包花生或是栗子。人們便說,看來不是羅鬱孤傲,而是在卓霞之前,他沒遇見可心的女孩啊。這種議論,無形中給卓霞樹敵了,她再碰見潘小小時,她總是冷嘲熱諷的,不是說卓霞的牙齒長得不整齊,就是說她的嘴形不性感。本來卓霞對羅鬱並無特殊的好感,潘小小的橫眉冷對,倒激起了她的熱情,她賭氣似的,跟羅鬱交往起來。

  羅鬱是男人中少見的眉清目秀的那種,五官端正,白白淨淨的。他說話輕聲慢語,走路不緊不慢。在卓霞眼裏,羅鬱就像座鍾中垂下來的鍾擺,有板有眼,中規中矩。中醫科不像內科和外科那麽忙碌,比較冷清。沒患者的時候,羅鬱就會坐在診室的椅子上,手持一卷醫書,精研細讀。他讀的,不是《黃帝內經》,就是《神農本草經》,這兩種多卷本的書,在他手上,如白晝與黑夜,輪回轉換。卓霞嫌他讀得單調,常帶給他一本流行的愛情小說或是偵探小說,說是增加點趣味。可羅鬱對待這樣的書籍,就像對待潘小小一樣,置之不理。在卓霞眼裏,講究“望、聞、問、切”的中醫,有點像算命先生。來了患者,先打量人的臉色,繼之看舌苔,越過了這兩道“門檻”才與病人對話,聽聽他的聲音是高亢還是重濁,從而判斷肺氣是否暢通。到了“問”的環節,上至額頭的汗,下至遺下的便,口中的甘苦,心上的涼悸,眼中的煩心事,夢裏的雲雨歡,沒有問不到的。“望、聞、問”後,醫生就跟入定一樣,雙目微合,斂聲屏氣地“切”,為病人把脈。這一番摸爬滾打後,才會作出診斷,煞是曲折。相比,西醫就簡單多了,各類化驗,各種醫療儀器的檢查,能幫助醫生,準確地對病症作出判斷,實施治療。也因此,卓霞喜歡西醫,對中醫則是將信將疑。她的敬意,都投給了那些站在手術台前的醫生,在她眼裏,那是戰士的姿態;而手拈銀針的中醫,總讓她聯想起後方的火頭軍,雖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但總是少了點光彩。這種想法,常常使她麵對羅鬱時,提不起精神。如果不是潘小小逆向的推波助瀾,她可能就會離開他了。

  卓霞和羅鬱談了兩年多結婚的。第一年,羅鬱問卓霞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卓霞害羞,當然是一再地搖頭,好像如果自己點頭了,就是壞女孩似的。要知道,生孩子是跟房事聯係在一起的啊。羅鬱待她,非常矜持,除了偶爾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肩,沒有更親昵的舉動。到了第二年,羅鬱時不時會擁抱她一下,並且輕輕地親吻她的額頭。在這個溫柔時刻,他總愛問卓霞:你想不想長壽?卓霞在他懷裏像嬰孩一樣點著頭。羅鬱就說,你跟了我一定會長壽的。到了第三年春天,羅鬱鄭重地向她求婚了。

  他們布置好了新房,準備著去民政局登記的前夜,卓霞突然病了。她頭暈眼花,上吐下瀉的,看來是胃腸感冒了。卓霞的母親單單隻從嘔吐上,猜測女兒懷孕了,便用慶幸的口吻說:“幸虧快結婚了,要是等到肚子顯懷了,婚禮上該多難堪啊。”卓霞便實話實說,羅鬱從來沒有要求過婚前發生過分的事,她怎麽可能懷孕呢?卓霞的母親大吃一驚,說:“他要求時,你可以不答應,可是你們處了這麽長時間,他從沒要求過,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呢?”卓霞笑了,寬慰母親,“他是醫生,要是有什麽不正常的,他自己清楚,哪能不負責任地向我求婚呢!羅鬱把婚姻看得神聖,才這樣啊。”可母親還是憂心忡忡地提醒她,“要不先別登記了,再處一段,觀察觀察。”卓霞不無氣惱地說:“人家的母親要是聽說女兒婚前沒失身,都高興,你呢,倒擔心起來了,世上有你這樣盼著女兒早點被人欺負了的母親嗎?”母親被卓霞逗笑了,不過最後她還是嚴肅地說:“登記結婚後,要是有一天後悔了,可別回來找我哭啊!”

  婚禮如期舉行了。羅鬱早就對卓霞說過,他的父母在他幼年時,雙雙死於煤煙中毒,所以他們的婚禮上,婆家沒來什麽人,卓霞也沒放在心上。

  洞房花燭夜,卓霞躺到床上的時候,心跳加快了,因為她期待的那個纏綿時刻,就要到來了。羅鬱洗漱完,換上一套寬鬆的白綢子練功服,先到陽台做了半個小時的氣功,然後才走進臥室。他上床後,側過身,深情地凝望了卓霞片刻,淚眼蒙朧地說了句“多美好”,然後低下頭來,吻了吻卓霞的額頭,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和鼻翼。卓霞想著他這一路吻下來,該是接吻的時刻了,於是芳唇微啟,閉上眼睛。她的舌頭在口腔中顫顫欲動著,宛如一朵迎風的蓓蕾,渴望著羅鬱灑下雨露,讓它吐豔。然而羅鬱突然撇開熱血沸騰的她,把燈熄滅了。黑暗中,他拉過新娘的手,道了聲“晚安”,先自睡了。卓霞以為新郎在和她開玩笑,所以忍著笑在等。然而羅鬱很快發出了細微的鼾聲,說明他真的睡著了。卓霞抽出手來的那一刻,感覺遇上鬼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

  第二天上午,卓霞跑到拉林最有名的玫瑰內衣店,一口氣買下三件睡衣。一件是水粉色吊帶真絲睡衣,一件是白棉布鏤花睡衣,還有一件是靛藍色亞麻布的立領睡衣。她想若是這三件睡衣都激不起羅鬱的熱情的話,那她就是大禍臨頭了。三件睡衣輪番登場了。第一夜是粉紅睡衣,它把卓霞裝扮得像是豎立在黑夜中的一根彩色燈柱,妖嬈之至,性感十足,然而羅鬱不為所動,道過晚安,拉過她的手,知足地睡了。第二夜出場的白棉布睡衣,把卓霞勾勒得清純美麗,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樺樹,可羅鬱照樣兀自睡了。到了第三夜,為了配合那件古典風格的睡衣,卓霞上床前特意盤起了頭發,在頸項灑了淡淡的香水,然後碎步輕搖地移到床前,把手插到羅鬱的發間,輕輕摩挲著,可羅鬱隻不過用手在睡衣上撫摩了一下,說:“做睡衣的亞麻料子,應該再細致一點,那樣穿著更舒服。”然後就像完成某項儀式似的,拉起她的手,心無旁騖地睡了。不過,這一夜,破釜沉舟後仍不見曙光的卓霞,沒有讓羅鬱睡到天明。子夜時分,她將臥室的吊燈、壁燈和床頭燈全部打開,讓光明為自己仗著膽,然後用拳頭把羅鬱擂醒,衝他怒吼著:“羅鬱,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她哭著,先將鴛鴦枕扔到地上,接著去撕扯合歡被。

  羅鬱躺在床上,沉默了一刻,然後柔聲勸慰卓霞:“你不是想長壽嗎?千萬不要發怒,怒火會燒毀老天給你的長壽契約的。”

  “你這樣待我,我生不如死,要長壽做什麽?我這樣活著,跟鬼有什麽分別?你是醫生,知道自己無能,為什麽還要娶我?”卓霞將撕出裂痕的合歡被拽到地上,當地毯踏著,把盤好的頭發打開,讓長發自由地飄散下來,然後伸出一雙手來,傾著身子,哀怨地說:“看看我,羅鬱,我究竟哪兒不好,你用這種方式報複我?你有病,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羅鬱從床上下來,抱住卓霞,歎息著說:“你不是說了嗎,你不想要孩子,而且,你想長壽。”

  “難道我答應了這兩點,就等於認同無性的婚姻嗎!”卓霞從羅鬱懷中掙紮出來,淚流滿麵地質問他。

  “其實--”羅鬱猶豫了一下,垂下頭說,“我並不是性無能,隻是我不想那樣。”

  卓霞打了個寒戰,她被這話著實嚇著了。

  羅鬱開始平靜地講述他的真實家世。原來,他十一歲時,父親犯了強奸罪,鋃鐺入獄,母親羞憤難當,投河自盡了。無人照管的他被姑姑收養了。童年時,隻要他一出家門,小夥伴們就罵他“壞雞雞”!上體育課的時候,男生們常常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提了螞蟻和毛毛蟲,往他褲襠裏塞,說是咬掉他的壞雞雞,省得他會像他爸爸那樣去害人。從小學到初中,直至高中,在班級,沒有女生願意跟他說話,她們就像躲避瘟疫一樣,遠遠躲著他。羅鬱高考的前一年,父親出獄了,他整個人好像風幹了,灰暗焦枯。他四處求職,受盡白眼,無人雇用,淪落為酒鬼。沒錢喝酒,他就去偷。那年冬天,他喝多了酒,夜半時倒在一條僻巷中,活活凍死了。

  家庭的變故,給羅鬱的打擊太大了。他立誌要考上醫科大學,要用傳統的醫學研究來證明,沒有性,人照樣可以好好活著!在他看來,性欲是猛獸,你若讓它開了口,它就會淪落為饕餮之徒,不能忍受片刻的饑餓,成為罪惡之源;而你馴服了它,它則會乖順地成為你的仆人,好生地服侍,使你獲得長壽。羅鬱認為“性”的最高境界是“引而不發”,為此,每當生理的欲望挑戰他時,他就會用氣功驅散它,化幹戈為玉帛。他還說,夫妻之間,想要做到真正的陰陽和合,就要舍棄時常把人從沸點降到冰點的“性”,祛除大喜大悲,以平靜為首要,這樣,方能保持運行於五髒六腑的那團氣,安詳健旺。他說他第一眼看見卓霞,就被她脫俗的氣質吸引了,他相信她會和自己手牽手,去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的!

  未等羅鬱講完,卓霞赤腳跑到衛生間,接了一盆冷水,端進臥室,朝羅鬱潑去,罵道:“瘋子,瘋子!你該被關進精神病院!”

  卓霞並沒有馬上離開羅鬱。她想既然你的毛病不出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就不愁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在卓霞眼裏,心理的問題如同蓄積在水庫中的水,別看它平素波瀾不起的,一旦你開啟了閘門,它就會歡呼雀躍著,濺起簇簇浪花,奔流而下。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打開那道閘門。

  凡是能讓人亂性的手段,卓霞都試過了。比如周末時做幾道好菜,與羅鬱共飲,想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失去自製力,然而羅鬱飲酒總是恰到好處,三杯兩杯就收口了,讓她奈何不得。以前她洗完澡,總是披上浴衣,現在則幹脆光著身子出來,想讓出浴時嬌嫩的胴體像閃電一樣擊中他,化作一場雲雨,然而羅鬱隻是滿懷憐愛地望她一眼,把睡衣遞給她,讓卓霞哭笑不得。有一次,卓霞重感冒了,她發現在病中時,羅鬱對她格外關愛,煎藥熬湯、噓寒問暖的,於是就時常裝病,痛經啦,偏頭痛啦,胃痙攣啦,等等,亮出病的招牌,但不許羅鬱看她的舌苔,更不準他號脈,逼得他隻能用按摩為她緩釋“痛苦”。羅鬱的手指在她身體的各個穴位悉心揉捏時,卓霞覺得自己就是一條被洪水圍困的堤壩,每一個穴位都麵臨著決口的危險,她是多麽希望羅鬱能用男人的力量拯救她啊,然而他做完按摩,像在醫院對待其他患者一樣,囑咐她注意一些什麽,起身洗手,不再說什麽了。萬般無奈的卓霞,便使出了最後一招,悄悄到私人小藥店買了性藥,研成粉,為他盛麵條時,悄悄撒在碗裏。其結果,不過延長了他做氣功的時間而已。

  百般折騰之後,冬天來了,他們結婚半年了。卓霞徹底泄氣了。一天晚上,當羅鬱又慣常地拉她的手時,卓霞提出了分手。她沒有想到,羅鬱竟然在黑暗中哭了,他說:“能不能再等等看,我們這樣的生活,多麽神聖啊。你想想,人早晚有一天,會喪失性欲,何苦要承受最後的虛空呢?當別人七八十歲腿腳不便,耳聾眼花時,我們肯定還像五六十歲的人一樣,四肢有力,耳聰目明。我們可以在平靜中,相親相愛地活到一百歲,創造醫學奇跡!”

  卓霞抽出手,冷冷地說:“你自己去做聖人吧!”

  卓霞離婚後,搬回了娘家。母親說:“他果真有毛病吧?”卓霞矢口否認,說隻不過是他們性格不合。不過她的謊言三年後就被戳穿了,卓霞認識了建築工程處的設計師喬鋼鐵,她不想再吃婚前無性的虧了,所以喬鋼鐵一要求她,她就順從地上了床。半個月後,他們登記結婚了。婚禮上,喝多了酒的喬鋼鐵,忽然舉起一杯酒,對酒席上的人炫耀道:“你們知道嗎?羅鬱是個軟蛋!我沒想到,自己得了個處女!本來我還想跟卓霞多處一段的,可是沒想到她還是個雛兒,你們說我還有什麽猶豫的呢,立馬向她求婚了!媽的,合該我有這口福!”他哈哈大笑著,大家也都哈哈笑著。

  喬鋼鐵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番話,把新娘打發回了娘家。卓霞在婚禮第二天就提出了離婚。所以她的第二樁婚姻,比第一個還要短命。

  拉林縣醫院的人,對於羅鬱的“無能”,無人不曉了,人們議論紛紛。尤其是已為人妻的潘小小,幸災樂禍地對卓霞說:“我這人,就是命好!要是有什麽災,老天都幫著我躲過去!”卓霞不能忍受在醫院的日子,她想遠離羅鬱,遠離消毒水的氣味,遠離背後那些嚼舌頭的人,毅然決然地辭了職。卓霞在家閑了一年後,看上了花燭巷盡頭的一家煙鋪,把它盤下來,開起了布店。劉良闔,就是這兩段暗淡的婚姻樂章後,出現的一道華彩!所以當這個早春的傍晚,劉良闔把警車停在她家門口,以調查蔡雪嵐墜樓案為由踏進她家,他們四目對視時,那些凝聚在眼底的思念和渴望,在那個瞬間,洶湧而起,頃刻間把他們淹沒在驚濤駭浪中。

  四、春陽

  卓霞牽著堂堂,來到馬鈴巷的狗肉館。

  春天豐腴起來了。草長高了,天變藍了,花兒打骨朵了,鳥兒也一群群地飛回來了。暖風像是一匹沒有瑕疵的絲綢,拂在臉上時,柔軟而有質感。銀樹大街那兩排高大筆直的楊樹,宛如一把把碧綠的梳子,插在大地上,悉心地梳理著春天。它們也的確梳到了一些東西,比如廢舊的塑料袋、斷線的風箏以及鬼眼似的紙錢。環衛工人每到暮春時節,就要借助梯子,將這些礙眼的東西清除。當然,它們身上有一樣東西是清理不了的,那就是時不時飛出的毛茸茸的楊花,權當它們是梳子縫裏落下的白花花的皮屑吧。

  拉林小城的狗,如果脖頸上突然被套上了繩索,而握著這繩索的主人又把它們牽到馬鈴巷,它們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要被主人賣到狗肉館了。有的狗不甘心這樣去死,拚盡全力,試圖褪掉繩索,瘋了似的又跳又叫著;有的狗則視死如歸,腿不抖,昂著頭,讓主人為它的剛烈而難過。但大多的狗,快到狗肉館時,嗅到同類被烹煮的氣味,便畏懼前行,四足抓地,眼裏流出淚來,此時的主人,就不得不拖著它走了。

  堂堂被牽到馬鈴巷的路上,遇見一條花狗撕扯一家新開張的店鋪門上貼著的喜聯,還多管閑事地,撲上去趕開了花狗。那一刻,卓霞眼睛一濕,幾乎想帶著它掉頭回家了。可是堂堂的所作所為,又讓她覺得如果放它生路,將會惹出大麻煩,所以還是咬著牙,把堂堂交到了狗肉館主人的手上。

  繩索交接的那一刻,堂堂哀怨地垂下頭,不忘最後做一回仆人,用舌頭將主人的黑皮鞋舔得又光又亮。狗肉館的主人在堂堂頸窩那兒抓了一把,說:“挺肥!別的狗我一百七八就收了,這狗,我出三百!”說著,從褲兜裏掏出一遝錢來,刷刷數出三百,遞給卓霞。卓霞接過錢的一刻,對店主說:“勒它時,痛快點!”店主說:“放心,也就是兩三分鍾的罪兒!”

  狗肉館門前佇立的那根蒼灰色水泥電線杆,無意間成了狗的絞刑架。那上麵的斑斑血跡,都是吊在上麵的狗在臨終一刻噴上去的。一個輸電的工具,成了狗的殺手,所以拉林的狗愛作踐電線杆,它們拉屎撒尿,喜歡去那下麵。電業工人維修線路時,常會踩上這樣的“地雷”。有人覺得,從狗肉館門前通過的光明,帶著股血腥味。因而辦喜事的人家,不願意在與它相鄰的飯店擺酒席。辦白事的,則不在乎了。

  卓霞放下堂堂,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怕看見它眼底的淚,更怕聽見它的哀叫。卓霞走得飛快,眨眼間就出了馬鈴巷,越過銀樹大街,踏上了她熟悉的花燭巷。那些見慣了卓霞婀娜步態的人,見她十萬火急地走,都很詫異。卓霞到了霞布,將門窗打開,換下鞋子,把它端正地擺在櫃台下麵,想收藏起來,不再穿了。可是當她看到堂堂舔得幹幹淨淨的鞋麵上。經過這通走,還是蒙上了灰塵,便歎了一口氣,又把它穿回腳上了。

  劉良闔在縣公安局分管刑偵和看守所,所以小城若出了人命案,他就得忙起來了。被押在看守所裏的劉文波,幾經提審,始終不承認自己對蔡雪嵐下了毒手。他說,自己那天下班回家,發現廚房冷鍋冷灶,妻子一反常態地,坐在梳妝台前描眉塗唇。見了他,她有些羞怯地起身,說是晚上不在家吃了,她想請他到飯館喝上幾杯,有事情要談。劉文波那天因兒子頻繁逃學的事情,跟小鈴鐺在音像店吵了嘴,嫌她對兒子監管不力。小鈴鐺一生氣,竟然當著顧客的麵,劈手給了他一巴掌。一個男人被情人當眾給打了臉,實在是顏麵掃地,劉文波心裏窩火,哪有喝酒的興致,便推脫累了,不想出去。蔡雪嵐也不強求,給他倒了杯水,遞上,看著他喝下去,才一字一頓地對丈夫說:“我要離婚!”劉文波蒙了一刻,他回過神兒來後,說:“除非你喜歡上了別人,要是因為小鈴鐺和孩子,我不會離的!”蔡雪嵐垂下頭,紅著臉說:“我心裏有人了。”劉文波追問是誰?蔡雪嵐說:“現在跟你說,你會反對的。等我跟你離婚了,要跟他結婚時,再告訴你吧。”劉文波咆哮著:“你們好了多長時間了?”蔡雪嵐坦白說:“快一年了。你還記得去年寒假時,我跟你說要到林城教育學院培訓一周的事嗎--”劉文波嘲諷地說:“哦,原來是在林城勾搭上的呀,看來那家夥也是吃粉筆灰的!”蔡雪嵐淡淡一笑,說:“其實我沒去林城,那是我找的借口。我背著旅行包,去了他家。”劉文波氣得七竅生煙,說:“難怪你這兩年不跟我同房了,我還以為你是嫌我跟了小鈴鐺不幹淨,才不讓我碰呢!既然你找到了心甘情願讓他搞你的人,我劉文波當然要成人之美,明天就離!我可跟你說好了,明早八點半,法院一開門,我就在那兒等你!你可記得帶上結婚證,別遲到!”劉文波說完,摔門而去。

  劉文波怒氣衝衝的,並沒有馬上下樓。他家住在頂層,六樓,經由防火通道,可以到達頂層的平台,心煩的時候,他喜歡到那兒抽煙。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刻,平台上彌漫著橘黃的光影。劉文波坐在水泥地上,背倚著煙道出口的磚垛,心灰意冷,沒滋沒味的。他掏出煙來,剛點著火,眼淚就下來了,他舍不得蔡雪嵐離開,他知道自己這些年因為小鈴鐺和私生子,虧欠了妻子太多的情。他不知道她愛上了什麽人,但他心裏清楚,蔡雪嵐隻要這樣跟他談了,說明去意已定,他們之間的那紙婚書,已經是秋風中的黃葉,搖搖欲墜了。他抽了約莫半小時的煙,平靜了一些,於是下樓,打算到母親那兒蹭頓飯,順便向他們通報一下離婚的事情。然而他剛出樓洞,悶著頭走了還不到十米,就被迎麵走來的住在五樓的劉品給叫住了。她顯然受到了驚嚇,臉色蒼白,手上提著的菜籃也掉到地上了,她哆哆嗦嗦地對劉文波說:“那不是雪嵐大姐嗎?”劉文波回過頭來,這才發現妻子出事了。他奔過去的時候,她已無氣息了。

  劉文波不明白,蔡雪嵐為什麽要去擦窗戶。他以為他離開後,她會立刻給心上人打電話,通報丈夫同意離婚的喜訊。可是立案後,偵察人員去電信部門查詢了,那個時段,無論是劉文波家的座機還是蔡雪嵐的手機,都沒有通話的記錄。而她半年內往來的電話,也看不出她有了親密異性的動向。

  事發時,臥室的窗子下麵,擺著一盆水,和一瓶擦玻璃用的玻璃淨。從水的渾濁度和外扇中間那兩塊已擦亮的玻璃來看,蔡雪嵐當時似是專心幹活的。戶外窗台鋪的是青灰色混凝土磚,三十公分寬,蔡雪嵐穿三十七碼的鞋子,她又偏瘦,站在其上雖說不是格外穩當,但也絕不局促。而且這種磚防滑性能好,她穿的又是膠鞋,滑下去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劉文波所言屬實的話,劉良闔懷疑,蔡雪嵐可能是突發疾病而墜樓的,比如心肌梗死、哮喘、或是腦溢血等。但是,蔡雪嵐的家人說,她沒有這些疾病。查看死者的病曆,最近兩年,她也僅僅因為神經性頭痛,去看過幾次中醫,接受過針灸治療而已。

  在公安局的建議下,蔡雪嵐的父母,不得已在《解剖屍體通知書》上簽了字,同意屍檢。然而結果出來,並沒有發現突發性疾病的征候。也就是說,蔡雪嵐死亡的時刻,身體是健康的。麵對著屍檢後千瘡百孔的女兒,蔡雪嵐的父親對劉良闔吼道:“我說雪嵐沒病吧?你們不信!你們就想著給她驗出點病,好把那該殺的早點放回來!”

  那麽蔡雪嵐果真是被劉文波推下去的嗎?

  偵察人員在劉文波家樓頂的平台,發現了他的鞋印和一堆煙蒂。雖然有的煙蒂陳舊了,但大多還是新鮮的,證明案發前,他確實坐在那兒抽了不少煙。但蔡雪嵐的家人說,他抽完煙,想著蔡雪嵐要跟自己離婚了,他今後再也不能過有兩個老婆的風光日子了,氣急敗壞,於是下樓打開家門,將正在擦玻璃的蔡雪嵐,一把推了下去,然後火速逃離現場,沒想到還沒走遠,就碰上劉品。

  對蔡雪嵐父母的指控,劉文波是百口莫辯。他一遍遍地對審訊人員說:“我這輩子,就是殺了自己,也不可能對雪嵐一下毒手啊。害那麽善良的女人,我劉文波這輩子就得下地獄啊!”每說完這句話,他都熱淚滾滾的。

  無論是蔡雪嵐的家人,還是劉文波,都不知道蔡雪嵐究竟愛上了怎樣一個人。這個小城的人,也沒人目睹過蔡雪嵐跟其他異性在一起。劉良闔特別想找到這個人,他的出現,或許會為案子打開一扇窗。有人說,蔡雪嵐這麽多年過得暗無天日的,滿心是淚,她可能活夠了,善良的她又不想因自殺而連累他人,於是設計了一個擦玻璃的現場,縱身一跳。如果能證實蔡雪嵐確實有了心上人的話,這種說法將不攻自破。一個心中有了陽光的女人,怎麽可能去死呢?所以當劉良闔走進霞布時,希望那張取衣票,牽出來的是一件男裝。如果那件男裝不是劉文波所穿的,那它就應該是蔡雪嵐為心上人做的。他們依據衣服的尺碼,很可能會找到衣服的主人。可是那條肥大的裙子,分明告訴他,那是打扮小鈴鐺的。

  拉林小城的人都知道,蔡雪嵐和卓霞關係不錯。劉良闔想,或許卓霞知道蔡雪嵐心儀之人是誰?所以那天他獨自駕車,來到卓霞家,想私下先跟她聊聊。然而正事還沒有說出口,私事卻像衝破烏雲的太陽一樣,先聲奪人地登場了。那一刻,他們被它的燦爛徹底俘獲了。卓霞和劉良闔,覺得他們製造的這個春天,比窗外的要美好多了。

  從那以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劉良闔都要在日落後,悄悄來到卓霞家。他不再開車來了,而是沿著河岸,從堤壩一路走來。那個時候幾乎碰不到行人。堂堂對劉良闔,初始是敵對,一看見他,就吠叫不止。可當它發現主人喜歡這個男人時,就乖順起來了。劉良闔為了討好堂堂,進門的時候,總要甩給它一根香腸或是一個包子,所以堂堂對他也是越來越愛。有一日黃昏,卓霞帶著堂堂,去看望父親,路過民惠巷時,意外地碰到劉良闔和齊向榮一起散步。本來她想點個頭就過去的,可是堂堂見了劉良闔,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歡天喜地奔過去,一聳身,將兩隻前爪搭在他胸前,搖著尾巴,深情地望著他。劉良闔非常尷尬,他甩開堂堂,半開玩笑地對妻子說:“看看,我身上有警犬的氣味,這城裏的狗沒有不怕警犬的,見了我都上來巴結啊。”他拍了拍堂堂的腦門,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下次帶你跟我們警犬玩,去吧!”堂堂心滿意足地跑回主人身邊。齊向榮大笑了兩聲,說:“看來狗鼻子確實靈啊。”

  那天晚上,卓霞回到家,一進院子,就把堂堂拴了起來,連踹了它幾腳,罵它蠢貨,賤種,說是將來它別想著再離開家門一步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來,卓霞發現自由慣了的堂堂居然掙斷了繩索,無憂無慮地捉螞蟻玩呢,氣得卓霞哭笑不得。正一籌莫展之際,劉良闔給她打來電話。說是為了安全,還是把堂堂除掉吧!卓霞舍不得,說留它條活路吧,可以把它送給父親去養。劉良闔說,狗認人,不管送給誰,它碰見我,照樣是親!卓霞沒辦法,隻得把堂堂賣到狗肉館了。

  卓霞踏著縫紉機做活兒時,腦海中老是浮現出堂堂的影子。她居然將一件旗袍的衩兒,鬼使神差地給縫死了。卓霞懊惱著,拿著旗袍坐在長凳上拆線的時候,低頭看了看鞋子。從門口蕩進來的清亮的陽光,似乎想凝結成塊抹布,幫她擦去鞋麵的浮灰。卓霞想起堂堂一塵不染的眼睛,忍了一路的淚水,到底還是流下來了。

  五、迷霧

  劉文波家所住的樓,是工商局和稅務局的家屬樓,這兩個單位算是實權部門,旱澇保收,因而樓蓋得也氣派。外牆貼的是米色陶板磚,樓頂鑲嵌著明黃色琉璃瓦,走廊的台階鋪就的是大理石。出入這座樓的,大都衣著光鮮。這個樓共有五個門洞,住著六十多戶人家。而它的對麵,相距一百五十米處,則是一座四層的磚紅色老樓,三個門洞,住著二十二戶人家。由於年頭久了,無人維修,山牆長出了青苔,而一些窗台的縫隙間,雜草也探出頭來。住在這兒的,多是退休工人。他們在吃上穿上,處處儉省。衣服是地攤貨,拎在籃子中的菜,十有八九是早市將散時降價處理的。

  如今的樓道門,成了廣告的陣地。家電維修、英語輔導、性病治療、管道疏通、開鎖服務、藥品回收、房屋交易等私人小廣告,層層疊疊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從沒讓這舞台清淨過。這些小廣告,為了取悅人,大都用彩紙,粉紅色的啦,天藍色的啦,淡綠或是橘黃的。它們生生把那一道道門,勾勒成了唱花臉的。蔡雪嵐出事後,這兩座樓的樓門,吊孝似的,出現了白紙黑字的啟事。這啟事有公安局張貼的,也有蔡雪嵐親人張貼的。無論公私,目的隻有一個,尋找蔡雪嵐墜樓時的目擊證人。隻不過,後者增加了懸賞的內容,說是若能提供重要線索,將付給證人兩萬塊錢。

  蔡雪嵐墜樓時,正是晚炊時節。大部分家庭主婦,已經在灶房忙上了。住樓的人家,因為沒有倉房,喜歡把糧油儲存在陽台上。入春後,陽台不冷不熱的,成了天然的冰箱,人們便把買來的青菜也放在那兒。做飯的時候,女人們少不了往陽台跑,舀碗米呀,灌點油呀,取頭蒜或是拿根蔥呀。如果那時候她們恰巧抬頭眺望了鄰居家,完全有可能看見擦玻璃的蔡雪嵐。偵察人員到與蔡雪嵐家相鄰的幾戶人家的陽台去察看,發現有四家陽台,能清楚地看到劉文波家臥室的窗子。不過,通過調查,這些人家的女主人,要麽說當時不在家,要麽說在灶房,要麽說身體不適躺在床上,沒人看到異常情況的發生。至於對麵的老樓,雖然說大多的窗口和陽台,都能看見劉文波家臥室的窗戶,但是由於相距一百多米,裏麵住的又多是耳背眼花的老人,即使望見了,也可能是影影綽綽的。所以兩種啟事出現快一個月了,卻沒有一個他們期待的目擊證人現身。

  僅僅憑借劉品撞見劉文波時,蔡雪嵐已經墜樓身亡這個事實,並不能認定劉文波是凶手。正當劉文波有可能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的時候。一個叫謝福的證人出現了。

  那座老樓中間的門洞,有一個叫謝福的更官,住在頂層。他五十三了,仍是光棍一條。由於他隻有一米五,比別人矮了半截,所以大家都叫他“謝半截”。謝半截不僅個頭不濟,相貌也是處處缺彩。他的鼻子是擰的,眼睛是斜的,嘴巴是歪的,耳朵一大一小,汗毛孔跟針眼那麽粗,好像他僅靠鼻翼和嘴巴呼吸是不夠的,還得加開一些呼吸的通道。一個麵目醜陋的人,不管他多麽年輕,就跟沒有青春似的,暮氣沉沉,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落入這樣的昏暗中。所以盡管謝福把拉林小城的媒人求遍了,他家的門檻,還是沒有穿花衣的踏進來。過了五十歲,謝福對討老婆的事似乎死心了,他養了一大群鴿子跟他做伴。晚上他去縣總工會打更,早晨回家後睡一上午,整個下午,就是和鴿子在一起。他把陽台改造成了鴿棚,放了張椅子,時常坐在上麵,一邊喝茶,一邊聽鴿子咕咕叫。每天黃昏放飛鴿子的時刻,他還會手持望遠鏡,追蹤它們。蔡雪嵐出事那天,據他稱,放飛出去的鴿子,回來時少了一隻,那是他最心愛的黑鴿子,他端著望遠鏡,搜尋失蹤的鴿子的時候,看見了對麵樓上的蔡雪嵐在擦玻璃。那麵窗分為三扇,左右兩側的窗扇是活的,中間的那扇是死的。蔡雪嵐正蹲在中間那扇窗的台子上,麵朝屋子,一手把著窗框,一手擦著玻璃。忽然,他看見蔡雪嵐扶著窗框的那隻手,伸過來一隻大手。這手掰開蔡雪嵐的手,讓她成了斷了線的風箏,跌落下來。謝福說,看來屋裏那個人,是跪在臥室的窗台下伸出的黑手,因而他才沒有看見那人的臉,辦案人員問謝福,你不是找黑鴿子嗎,怎麽盯著人家看上了?謝福齜著牙說:“不瞞你們說,我是看那女人的P股來著,哪想到會出人命案呢!”辦案人員問他為什麽在案發這麽久才出來作證,謝福眨巴著小眼睛說:“媽的,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可是我搪得過活人,搪不過死人啊。那蔡雪嵐的冤魂,老是鬧我的鴿子,鴿棚動不動就有怪響。我最疼愛的那隻黑鴿子,撲啦啦直往牆上撞,要自殺的樣子。我為了鴿子,也不能裝糊塗了!”

  那天黃昏,除了蔡雪嵐和劉良闔,沒有其他人進出他家。如果謝福所言屬實的話,那麽劉文波是唯一可能作案的人。

  謝福手中的望遠鏡,是他花了二百塊錢,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賣主以前在山林中守防火塔,用它來觀察火情的。這個雙筒望遠鏡倍數高,性能好,一公裏外的樹都看得清,何況一百多米外的窗口呢。至此,劉文波可以說是被推到了斷頭台上。謝福出現後,蔡雪嵐的父母說為女兒伸冤的時刻到了,將一直存放在殯儀館的蔡雪嵐掩埋了。同時,他們還先付給謝福一萬塊錢,說是等劉文波正式宣判後,再付他餘下的一萬。一時間,住在老樓的人,都恨自己的眼睛沒有在那個時刻,去眺望那個窗口。那個窗口在那個黃昏,是金光閃閃的啊。

  不過,劉良闔對謝福的證詞,還是抱有懷疑。從蔡雪嵐落地後的姿勢來看,她是跳著戶外的窗台,背對著院子擦外扇玻璃時掉下去的。如果真像謝福所說,看見一隻手伸過來掰蔡雪嵐的手,那麽她應該能看到向窗口靠近的人,哪怕他是爬過來的,因為她在高處啊。當然,她聚精會神地幹活,也可能沒有注意到。即便如此的話,當她被人扳動了手,知道有人要害她,生死攸關的時刻,她本能地會大聲呼救,會用手死死地抓住窗框而不撒手。在掙紮中,她的那隻手應該出現淤血的跡象,可是屍檢時他們注意到了,她的手雖然粗糙不堪,卻沒有一處青紫的地方。

  卓霞給了劉良闔一把家門鑰匙,他去她那兒,就可以隨時隨地了。有的時候,卓霞還沒回家呢,劉良闔卻已經候在屋裏了。他們見了麵,仍是喜歡用眼神交流。那如饑似渴的目光,總會像閃電一樣,把他們積鬱在心底的思念洞穿,讓交融在一起的他們,下一場透徹的雨。如果劉良闔在單位沒有急事,家中又安排得妥當的話。他就會安心地在她身邊待上一刻,否則,會匆匆離開,那個時候,卓霞就覺得劉良闔跟個逃犯似的。

  劉良闔私下跟卓霞說,他懷疑謝福是為了得到懸賞的兩萬塊錢,故意誣陷劉文波的。卓霞也說,她不大相信劉文波對妻子下了毒手,即便是離婚了,他不是還有小鈴鐺嗎?男人身邊隻要有女人守著,是不會輕易走上絕路的。當然,如果劉文波深愛蔡雪嵐的話,受不了她做別人的老婆,一時想不開,也可能幹了蠢事。劉良闔便趁機問卓霞,知不知道蔡雪嵐愛上了什麽人?卓霞說,她們雖然無話不談,但蔡雪嵐從來沒有跟自己說過另有所愛,不過,從她離世前的表現來看,她似乎有了心上人。因為隻穿高領衣服的她,破天荒做了一件低胸的灰格子法蘭絨上衣,把雪白的脖頸露出來了;而且從不化妝的她,買了眉筆和口紅,向卓霞求教,眉毛描到什麽程度恰到好處,口紅怎麽塗才能做到豔而不俗。有一次,卓霞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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