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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琴斷口

  方方

  一、冰涼的早晨

  夜裏什麽時候下的雪,沒有人知道。雪不大,細粉一樣,在南方溫暖的冬天裏落地即化。地上沒有結冰,隻是有些濕漉。這份濕漉讓幹燥的冬天多出幾絲清新。空氣立即就顯得幹淨,吸上一口,甚至有甜滋滋的感覺。

  天沒亮,楊小北推著摩托車出門。走前他披了件雨衣。摩托開出半裏路,雨衣也沒濕多少。以楊小北的性格,這樣的粉細雨雪,根本無須雨衣。因為雨衣很厚,套在身上笨得像熊。但是米加珍說,往後你要為我好好兒照顧自己,不準生病,不準受傷,不準餓肚皮,不準瘦。米加珍有點兒小霸道,也有些小精靈古怪。楊小北偏喜歡她這個樣子。楊小北心裏想,嗬嗬,小時候就最喜歡桃花島的黃蓉,現在遇上一個,豈不正中下懷。所以楊小北本來已經推車出了門,耳邊忽響起米加珍的聲音,便又折轉回家,取了這件雨衣套上。愛情有時候就是容易讓人莫名其妙。

  楊小北從他的住處到公司的路上,要過白水河。白水河的水像別處的水一樣,既不白也不清亮。楊小北原先看報上說現在已沒有一條幹淨的河流了,他還不信。自第一次看到白水河,他就信了。白水河上遊造紙廠排放的汙水早將河水染得烏黑。河兩邊原本有許多垂楊柳,因為水的緣故,也都在慢慢枯死。有一天米加珍指著那些楊柳說,樹比黃花瘦。說得楊小北大笑,心裏越發喜歡這個女孩兒。而那時,米加珍的男朋友是蔣漢。

  白水河上架著一座橋,上世紀90年代初期修建。米加珍的外公總說,沒修橋時,水是清的,修完了橋,就站在橋上看著水變黑。米加珍最早向蔣漢轉述這番話時,蔣漢笑,說你外公淨瞎扯,這跟修橋有什麽關係?明明是造紙廠汙染的嘛。米加珍覺得蔣漢說得在理。可她再向楊小北轉述時,楊小北卻說,你外公說得不錯呀。因為有了橋,交通便利了,才會有人在那裏開家造紙廠。因為開了造紙廠,河水才漸漸發黑。每一件事的背後,其實都有無數你意想不到的原因。你外公腦子雖然糊塗,但他的眼光還是比別人看得更深一層。米加珍高興了,覺得更深一層的是楊小北的思想。

  但是白水河上的這座橋,卻在這個下著小雪的夜晚悄然坍塌。垮橋的聲音有如驚雷,在這個雪花飛揚的冬夜,卻隻如一聲輕微的哢嚓,居然沒有被人聽到。

  白水橋北岸是工業新區。剛剛搬進去幾家公司。楊小北所在的白水鐵藝公司進駐新區已有一個多月。天寒地凍,一路無人,正是飆車的好時候,但因天下雨雪,路有點兒打滑,楊小北耳邊又淨是米加珍的聲音,所以他騎著摩托並沒有風馳電掣。他像以往一樣開上了白水橋,風是冰涼的,但楊小北的心裏卻熱熱乎乎。他覺得自己有著用不完的力量,這一切,都源於米加珍。是米加珍的愛情,令他天天都熱血沸騰。楊小北想,眼下,正是他人生最緊要的時候,雖說緊要,他卻如此幸福。米加珍已經決定離開蔣漢,從此成為他的女友。現在他隻需以勝利者的身份跟蔣漢攤牌。

  然而,幸福的楊小北卻沒有像以往一樣順利地馳車過橋。行至白水橋中部,他突然覺得天旋地轉,驀然下栽,幾乎不及思索,便聽到轟的一聲,他落進了河裏。

  楊小北在瞬間失憶。不知道是過了幾分鍾還是幾秒鍾,總之他清醒過來時,全身都痛。他環顧四周片刻,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是他還沒有死;第二是白水橋垮了;第三是雨衣救了他。第一件事讓他倍感慶幸,第二件事卻令他震驚無比,而第三件事則讓他心裏充滿感恩。如果不是米加珍再三叮嚀,他何曾會穿這件雨衣。而如果他沒穿這件雨衣,在這個寒冷的早晨,他或許已經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白水橋裸露的鋼筋將雨衣鉤掛住,使得他得以漂浮在水麵。楊小北慢慢地爬上了岸,失魂落魄地站在河邊。朦朧間他看到白水橋垮成了一個一個“廠”字,隻是那一撇沒那麽陡峭。“廠”字的下部已經伸進水裏。楊小北的摩托車就卡在一塊破碎的水泥板邊。一半在麵上,一半在水裏。

  楊小北覺得額上有些痛,他伸手抹了一把,手上立即黏黏糊糊。之後他又抬了下腿,腿也痛得厲害。他知道自己已然受傷。他恐怕這傷會感染,殃及身體甚至麵容,耳邊米加珍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於是,他顧不上摩托車,盡著自己最大力氣,一瘸一拐地穿越小路朝醫院而去。

  楊小北離開不到五分鍾,另一輛摩托車以相同的方式也栽了下去。騎摩托車的人是蔣漢。蔣漢沒有楊小北的運氣,他的頭紮在楊小北掉下去的摩托車把手上,當即昏迷。隻幾秒鍾他的摩托車便沉入水底,沉重的車身鉤掛著蔣漢的棉衣,將他也帶到水下。

  其實很快,第三輛車開了過來。這是一輛小汽車。像前麵的楊小北和蔣漢一樣,他也掉了下去。這個倒黴蛋兒叫馬元凱。馬元凱沒有被摔暈,因為他買的是一輛二手的桑塔納。前車主出過車禍,車門一直不好用。這個壞門在最關鍵的時候自動打開。馬元凱莫名被甩了出來,落在水泥塊上。他的腿大概是斷掉了,疼得鑽心。他不禁嗷嗷地狂號。大約正是這劇痛,令他無法昏迷。

  發現自己的跌落原因是橋垮了,馬元凱嚇了一跳。四周無人,他號了幾聲,知道眼下隻能自己靠自己。於是他忍著鑽心的痛,拖著斷腿連遊帶爬上了岸。在他離開斷橋時,不經意間看到落在那裏的摩托車。馬元凱認出那是楊小北的。想起昨晚和蔣漢一起喝酒,想起蔣漢因失去米加珍的痛苦神情,馬元凱憤然想,摔死你老子一點兒也不心疼。

  馬元凱在河邊撿了根粗樹枝,拄在手上,走走停停,沿著土坡上了橋。這一刻,天還黑著。黎明前的黑暗真是有些漫長。馬元凱想,他媽的,我這樣回去要走到幾點啊?想罷,又想在他之前落水的楊小北,不知他是怎麽回去的?一想到這兒,馬元凱突然覺得自己真不能走。因為,如果他走了,後麵再來車呢?他的車門是壞的,別人難道也會像他這樣?必定要被悶在車裏。設若來的車是輛班車呢?馬元凱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竟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他想他就是天大的膽,也不敢看到河上到處漂著死人。

  馬元凱不走了,他坐在了路中間。等著過來的車。不到十分鍾,果然一輛卡車轟隆而來。馬元凱拚了命爬起來,伸出手呼叫著,停車!停車!司機以為是一個想搭便車的便不理,想要繞過立在路中間的馬元凱。馬元凱大為生氣,待汽車從他身邊擦過時,舉起手持的樹枝,照著汽車猛抽了一下。卡車司機惱怒了,停車下來,一句話沒說,伸手便推馬元凱,嘴上叫罵著,你找死啊!

  馬元凱根本不經推,當即倒下。嘴上哎喲哎喲地放聲大叫,聲音甚是慘烈。司機怔了一下,又說,你他媽一個大男人,起碼也讓我多推幾下再倒下去吧?還這麽個叫法。你嚇也要把我嚇死。馬元凱呻吟著說,兄弟,我嚇不死你。可是你要記著,今天你的命是我給你留下的。

  卡車司機疑惑地望望他,然後朝前走了十來米,朦朧間看到斷橋,驚嚇得臉都變了形,掉轉身,哇哇叫著,直奔馬元凱,連哭帶喊說,恩人啊,大哥!你你你,掉下橋了?自己爬上來的?大哥,大哥,你饒了我吧。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大哥,你是個福人,掉到橋底下還能爬上來救我。是我這個壞種不知好歹。說話間,就要攙馬元凱起來。馬元凱說,慢著。你恩人大哥的腿怕是已經斷掉了。你要小心伺候著。

  卡車司機在馬元凱的指揮下,將馬元凱背到駕駛室。按照馬元凱的要求,將卡車開在路中間。然後,打開大燈,照著斷橋那邊。幸虧橋那邊是新區,清晨幾無車輛行人。

  天色終於發白了。車也多了起來。每到一輛車,見自己被堵,司機先都罵上幾句。再細看,卻也個個嚇一身冷汗,哪裏還敢罵人,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命。卡車司機令一輛小車將馬元凱送去醫院,臨走前對馬元凱說,大哥,這裏一搞定,我就去醫院看你。大哥腿腳將來如果不方便,小弟我上門來伺候。馬元凱笑笑說,喂,你別一口一個大哥,把我叫得那麽老。大叔,我今年才二十五歲。卡車司機說,比我兒子大兩歲,我隨他叫。馬元凱不由笑了起來。車啟動後,馬元凱覺得自己開始發燒了。

  在這個下著細雪的早上,白河橋的坍塌,是天大的事情。天還沒亮得徹底,警察就一路呼嘯地趕到。驚動得市領導和記者也紛紛前來。打撈車從河水裏找出兩輛摩托,一輛汽車,以及一具屍體。屍體死因非常明顯,腦袋紮在摩托車的刹車把上,以致昏迷,然後被水淹死。那輛摩托車的車把手上,還有血跡。警察因此分析出,他不是第一個落水的人。

  圍觀者立即認出這個死去的人叫蔣漢,是河對岸白水鐵藝公司的設計師。在現場所有的觀者中,卡車司機理當是第一個到的現場。他向警察陳述了他停車的過程。警察說,這就是說,小車是那位馬姓先生的?卡車司機說,好像是。旁邊有人插嘴說,這像是馬元凱的車,他也是鐵藝公司的。跟蔣漢兩個還是死黨。警察說,三輛車,兩個人,一死一傷,那還有一個呢?卡車司機說,我也不曉得。警察說,怕還在水裏。於是市長指示,繼續打撈。

  那一個人,一直撈到中午,都沒有撈上來。

  當然也不可能撈上來。因為這個人就是楊小北。

  在警察打撈他的時候,楊小北正在醫院裏打點滴。他的額頭和腿還有胳膊,都縫了針。還好,沒有傷及骨頭,隻是皮外傷。額上的縫針也不會破相,因為正好在發際線處,隻要有頭發,它就露不出來。等沒有頭發時,楊小北想,那時候他也老了,米加珍早成他的老婆了,有沒有疤痕也無所謂了。

  天大亮後,楊小北估計米加珍已經起床。他給米加珍打了個電話,叫她找一輛車到醫院來接他。因為傷口很痛,楊小北需要米加珍的安慰來減痛。他沒有跟米加珍說什麽事,隻說自己病了。他怕嚇著了米加珍。

  幾乎就在楊小北清晨出門的同時,米加珍放在枕下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米加珍睡覺機靈,頭下微一顫動,她便醒來。睜眼看外麵的天,還黑得厲害。覺得奇怪,誰會在這個時候給她發短信呢?她伸手摸到手機,打開一看,是蔣漢的。蔣漢的短信說:今天不來接你。楊小北約我去河邊碰麵,說要跟我有個了斷。我不知道你的感情是否真的確定。如果你確定跟他。我不需要他出麵,我自己就能了斷。隻要你幸福,我願意自動退出。可如果你還不確定,我就會堅持。我願與他競爭。再就是,不管最後你確定跟誰好,我都永遠愛你。

  米加珍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劇烈的跳動中也有隱隱的疼痛。

  兩天前米加珍已經非常肯定地答應了楊小北。她的感情已然確定,她將跟蔣漢結束戀愛關係,從此隻是楊小北的女友。但這一刻,她突然又恍惚不定起來,睡意頓時全無。蔣漢的好,就像春天裏的山花呼啦啦盛開,把整個腦袋都鋪滿了。她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正睡在溫軟的被子裏,卻好像躺在那一派爛漫的花間。然而圍繞著她的卻盡是愁雲慘霧。她是什麽時候跟蔣漢成好朋友的?嬰孩時代就開始了?還是在琴斷口小學門口?或是那個雨雪天?那天她不小心滑了跤,腳踏進了水溝,棉鞋全濕了,然後她就坐在校門口哭。一個男生走到她麵前,似乎猶豫了一下,脫了自己的鞋,讓她穿上,然後又穿著她的濕鞋,送她回了家。這個男生就是蔣漢。雖然他們自小認識,但上學分為男生女生後,就幾乎沒有了來往。那天外公正好在家,見蔣漢兩隻腳套在米加珍的濕鞋裏,忙找出幹爽的拖鞋讓蔣漢換上,然後說,漢漢呀,你長大了也要像這樣愛護我們加珍哦。蔣漢說,嗯。似乎從那次起,米加珍心裏就仿佛有了依靠,這個靠山就是蔣漢。

  而蔣漢和楊小北,他們是兩個多麽不同的人。

  睡在隔壁的外公突然哇啦哇啦大叫著,棉衣也不穿,就往門外跑。外婆驚喊道,加珍,快來幫我。看你外公怎麽啦!

  米加珍的思路斷了,她披了衣服跑出屋,抵住大門,幫著外婆將外公拖到床上。外公嗚嗚地哭,嘴裏咕嚕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麽。米加珍隻聽到幾個重複不斷的字,完啦完啦。怎麽辦啊。米加珍說,什麽都完不了!就是瞌睡被你鬧完啦。快睡覺吧。外公患著老年癡呆症,已經逐漸嚴重。他經常會有些奇思異想。

  回到房間,米加珍斷掉的思路沒能續上。她有些困,打了幾下哈欠,想起楊小北那張明朗的麵孔以及他熱情的話語,又記起自己對楊小北的承諾,便簡單地給蔣漢複了個短信,說我心裏會永遠為你留一塊地方,但是現在,我們當最好的朋友,好嗎?發過後心想,不知道蔣漢會不會太難過,不然請他吃頓飯?想完一轉念,又駁回自己,難道請他吃了飯,他就會舒服?如果不舒服,又該怎麽辦?米加珍在這一派胡思亂想中昏昏睡去。

  再次醒來,依然因為手機。這是好朋友吳玉的電話。吳玉在電話裏哭,哭了半天說不出話。米加珍煩了,說到底什麽事呀?總不會是馬元凱死翹翹了吧?吳玉是馬元凱的女朋友,吳玉很愛他,每天像警察盯小偷一樣把他盯得死死的。吳玉這一刻才把眼淚後的話說出了口。吳玉說,不是馬元凱死了,是蔣漢死了。

  米加珍驚遽而起,驀然間,她想,難道蔣漢自殺了?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因為蔣漢不是那樣的人。米加珍用很大的聲音說,你瞎說什麽啊。小心我用磚頭拍死你!吳玉又哭道,是真的,白水橋垮了,蔣漢正好過橋,掉了下去。馬元凱也掉下去了,不過他沒死,隻是受了傷。還有一個人掉了下去,也是騎摩托的,警察一直沒有撈到屍體。

  米加珍此刻忽想起蔣漢的短信,她的心立即成一團亂麻,腦子裏根本就沒有憶起另一個騎摩托的人會不會是楊小北。米加珍爬起來,胡亂套上衣服,臉沒洗,牙沒刷,瘋了似的往白水橋跑。外婆追了幾步,說加珍,怎麽了?米加珍沒理她。外公一邊說,我說了吧,出大事了,完了,垮橋了。外婆說,你什麽時候說過了?外公說,昨天半夜呀。我要去扛橋哩。外婆說,你個老糊塗。

  米加珍趕到時,蔣漢的屍體已經裝入黑色的盛屍袋。兩個警察抬著他,要送他到車上。公司老總,也就是蔣漢的叔叔,正在旁邊,見米加珍跑來,他紅著眼睛,沉痛地說,珍珍,沒想到是漢漢。米加珍撲過去,扯著盛屍袋,放聲大哭,嘴裏說,不是他,不會是他,他不會死。讓我看看,肯定不是他。

  旁邊淨是公司熟人。有幾人議論道,嗬,是米加珍,蔣漢是她的男朋友。他們都快結婚了,好可憐。

  警察強行將屍體裝上了車,鳴了一聲喇叭,開走了。米加珍跟在車後,拚命地跑,跑得摔倒在地。她到底沒有見到蔣漢的麵容。趴在冰冷的地上,她的眼淚和地上的碎雪混在了一起,她覺得自己的心在這一刻已被凍僵,也被摔碎。

  見到米加珍這個樣子,很多人都跟著她哭。這個冰涼的早晨,讓無數人肝腸寸斷。

  二、兩個人的哭和一個人的疼

  米加珍腦袋已然亂套。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卡車司機聽說這個死掉的蔣漢和救他的馬元凱自小就是死黨,又聽說米加珍是蔣漢的女友,立即動了俠心。他把卡車的大喇叭按得震天響,闖出一條路,拖了米加珍就上車。卡車司機說,丫頭,在這裏哭沒有用,我送你去殯儀館。你想辦法再見他一麵。

  米加珍便是在卡車上接到楊小北的電話。米加珍說,你今天沒去上班嗎?楊小北說,是啊。我病了,正在醫院打點滴。你來一下好不好?米加珍突然想起蔣漢的短信,心裏先是一緊,然後又鬆了開來。還好,楊小北沒事。米加珍說,好的,我晚點就來。米加珍沒敢說蔣漢的死,她想如果說出來,楊小北一定會很有壓力,他又正病著。

  殯儀館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讓米加珍見蔣漢的屍體。說現在看了,心裏難受。等開追悼會時,化了妝,再看也不遲。卡車司機聽此一說,反過來勸米加珍了。卡車司機說,被水泡過,又受了傷,樣子很可怕,看了一輩子刻在心上,一輩子都會過不好。米加珍想起蔣漢滿是溫情的眼睛和永遠露著敦厚笑容的臉,心說,蔣漢再難看也是帥哥。米加珍哭道,我就是要把他一輩子刻在心頭。卡車司機說,你莫哭。我給你想辦法,不過,往後你心裏堵,莫怪我哦。

  米加珍到底見到了屍體,果然不成人形,完全不是她所認識的蔣漢,甚至她看不出是什麽人。中午吃過飯,那副腫脹的麵孔一直在眼前晃,米加珍便吐了。吳玉驚叫道,你莫不是已經懷了蔣漢的孩子?米加珍說,我看見了,那個死人不是蔣漢。吳玉摸了摸她的頭,說你發燒嗎?

  米加珍一直不認同屍主就是蔣漢這一說,因為她看到的那張腫脹的麵孔根本就和蔣漢不同,盡管從屍體衣服上摸出來的錢包和證件都是蔣漢的。可米加珍堅持說,也許早上有人打劫搶了蔣漢的衣服呢?難道我們這條路上還少嗎?警察說,你說不是蔣漢,那蔣漢人呢?米加珍說,你就不興他一個噴嚏打出去,腦子熱了,買張機票出門玩去了?警察有些惱怒,說人都死了,你還在這胡攪蠻纏。米加珍說,你這個警察,講不講理?吳玉急了,說米加珍,我對你真沒話說!連公司老總也就是蔣漢的叔叔都一臉驚詫地望著米加珍說,珍珍,要不要給你找個心理醫生?

  米加珍最生氣蔣漢叔叔這句話。她想,別人怎麽說都行,你是漢漢的親叔叔,怎麽能說這種話?

  其實米加珍是真病了,她發著燒。夜裏起來拉外公時就穿少了衣服,早上匆忙出門披了棉襖卻忘記在裏麵套上毛衣。涼風一直吹到她的心底,把她涼了個徹底,她卻渾然不覺。米加珍最終還是被送到了醫院。吳玉守著她,一邊陪她打針一邊哭。吳玉說,米加珍,我曉得,你這回傷心傷狠了。

  楊小北一直等到點滴打完,也沒見米加珍來。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憤懣。心想不是說好的嗎?他給米加珍打電話,結果沒人接。他不明白怎麽回事,滿懷悵然,覺得放在自己心裏天一樣大的愛情,她居然如此輕看。

  楊小北走到白水河,想找民工把自己的摩托車撈起來。走近橋邊,見河岸蹲了一圈人,斷橋的邊緣還放了幾個花圈。河水倒是像以往一樣,黑著麵孔,無聲流淌。楊小北一問,方知蔣漢和馬元凱都跌下了橋,兩人一死一傷。

  楊小北大驚失色,一直淡然著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他什麽話也不敢說,因他想起正是他約蔣漢提前半小時到公司門外的白水河邊談事情,是他要為米加珍向蔣漢作一個了斷。他要告訴蔣漢,米加珍真正愛的人是他楊小北,而蔣漢和米加珍兩個人曾經有過的感情已是過去時。

  正是這個邀約,送了蔣漢的命。楊小北念頭到此,呼吸都沉重起來。他想,我的天,難道我的人生沾血了?

  這天,楊小北也沒有去找米加珍。他整晚都睡不著覺,睜眼閉眼,都能看到蔣漢的臉在跟前晃,仿佛時時在對他說,楊小北,你已經搶走了我的米加珍,難道還不夠嗎?

  直到幾天後的追悼會上,楊小北才和米加珍見了麵。兩個人都脫了原形似的,憔悴仿佛從臉到腳。熟識的同事都不由得驚叫,然後議論,說米加珍和楊小北都是有情有義的人。蔣漢是米加珍的男朋友,他的死,讓米加珍幾乎九死一生,而楊小北是蔣漢的哥們兒,為了蔣漢的這個死也真是傷了肝膽。不然,幾天不見,兩個人怎麽都成了這樣?又有議論說,這個蔣漢也是!一個大冷天,黑咕隆咚的,跑公司去做什麽呢?人家楊小北早早去公司,是因為新加工的那個活兒催得急。而馬元凱去得早,是為了頭天的發貨單忘了交下去。他蔣漢一個屁事沒有,趕死趕活地起個大早,這不是給自己找了個死嗎?如果死的是楊小北和馬元凱,還算因公殉職,蔣漢呢?沒人讓他掐著黑上班,死也真是白死。

  楊小北和米加珍都聽到了這樣的議論。他們互相望望對方,眼睛裏都有淚光,心裏卻想的不是一樣的事情。楊小北想,你這一死倒省事,可你知道嗎?我心裏承受的壓力將會比你的死還要重啊。米加珍卻想,還有誰知道楊小北約蔣漢去河邊的事呢?

  蔣漢在眾人的淚光中被送進了焚化爐。當他以灰的形式出來時,他的影子也漸漸淡出米加珍的眼眶。米加珍不時地凝望楊小北,因楊小北頭上雪白的紗布和一瘸一拐的腿,令她心疼。

  追悼會完,楊小北約米加珍到一僻靜處相見。兩人走近,一句話沒說,便抱在了一起。然後就哭,一直哭,直哭得天色昏暗,眼淚都快凍成了冰。

  楊小北說,謝謝你的雨衣,是它救了我,不然我也死了。米加珍說,你的傷怎麽樣?疼不疼?你要好好休息幾天才是啊。楊小北說,我沒事。我知道蔣漢死了你心裏難過。米加珍說,所以我沒有去醫院陪你。你會生氣嗎?楊小北忙說,怎麽會?我先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我定來陪你,這樣你就不會病那麽重。

  兩人都太年輕,第一次經曆身邊朋友猝死的事,這個死亡與他們還有所牽連,以致他們除了痛苦,還有驚嚇和愧疚。於是說話之間,又哭了起來。

  楊小北沒有提他約蔣漢到河邊的事。米加珍也沒有提。這是一道傷痕,正齜牙咧嘴血肉淋漓著,誰又敢去碰一下呢?

  馬元凱沒有參加蔣漢的追悼會。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一刻。

  馬元凱的大腿骨頭斷了,小腿也有好幾處骨裂。手術醫生說你小子也了不起,腿斷成這樣,居然還撐在路中間攔車。馬元凱說,不然我也爬不到醫院呀。反正腿也斷了,不如當個英雄,救救人好了,順個便的事。醫生笑了,說你把話講得好聽點,登上報紙就會成為豪言壯語。

  但馬元凱還是沒有把話說得好聽。馬元凱跟女友吳玉說,我要是會把話說得好聽,我早進政治局了。吳玉白他一眼,說怎麽沒跌壞你這張嘴?馬元凱嘎嘎地笑道,不是靠這張嘴,能把你騙到手嗎?跌壞了嘴,往後誰親你。吳玉說,想親我的人多得是。馬元凱說,那倒是,你吳玉騷起來也蠻有魅力。不過,你這張臉上如果沾了別人的口水,我可真保不定那家夥的嘴還會不會完好。吳玉一撇嘴,說就你現在這樣子,動都不能動了,還敢說大話。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瘸了,我可不一定繼續跟你好。馬元凱便笑,說我要是腿瘸了,才懶得跟你好哩。屋裏來個野男人,我拿棍子怎麽攆都攆不上,那我才虧得大。一屋的病人都被笑翻,氣得吳玉直翻白眼。然後才告訴他河邊的情景。

  聽到在他之前摔下去的人是蔣漢,並且已然被摔死的消息時,馬元凱驚愕得恨不能撞牆。他記起那輛半插在水裏的摩托車,心疼得真是劇烈無比。他想,或許我當時跳到水裏摸人,就能把蔣漢救起來。可是,我為什麽卻沒有呢?一連幾天,馬元凱都被這事折磨著。

  追悼會的前夜,馬元凱躺在床上,望著窗外被夜氣稀釋了的燈光,心想,蔣漢你這個狗東西,你塊頭比我大得多,肉長得比我厚,怎麽骨頭就這麽不結實呢?老子這樣的瘦撇撇摔下去都爬得起來,你怎麽就爬不起來?想過後,眼淚便流了出來。驀然間,一個念頭閃電一樣擊打了他,他被自己這想法嚇著:因為摩托車是楊小北的,我認出來了。又因為很討厭他,所以,對於他,是死是活我完全沒有興趣。

  難道不是嗎?馬元凱額上的筋都跳動了起來。

  但是楊小北卻沒有死,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蔣漢。隻有蔣漢知道,他馬元凱沒有了這個朋友,未來的日子該會多麽寂寞。他們兩個幾乎是一起玩大的。兩家的父母是同事,兩人同住一個工廠宿舍,筒子樓裏門對著門。蔣漢家煨排骨湯,從來不少他的一份,而他媽媽做紅燒肉,自然也有蔣漢的一碗。從幼兒園到高中,還一直同著班。隻是後來上大學,蔣漢學了設計,而他學了管理,才各走各路。畢業後,蔣漢的叔叔在南方發了財,回家辦了個鐵藝公司,把他們兩個招了去,說是要培養子弟兵。結果,他們一個成了業務員,一個成了設計師。下班後,依然有事沒事在一起耗。兩人覺得彼此的相處,就像左手右手一樣。中學時代,他們兩個常與低班的米加珍一起寫作業。米加珍住在工廠宿舍另一棟樓裏。有一天他說,我長大討老婆就得是米加珍這樣的女孩。蔣漢立即說,你的嘴巧,人又活絡,你再去另找一個吧。米加珍就由我來照顧,她外公早就托給我了。馬元凱聽蔣漢這麽一說,竟很感動,因為蔣漢自認自己是不如他的。於是拍胸慷慨道,沒問題,就讓給你,我保證對米加珍一秒鍾的念頭都不閃。米加珍晚畢業三年,在蔣漢的央求下,也與他們成了同事。現在蔣漢卻死了,死前的頭三天一直為米加珍要跟他分手而痛苦。馬元凱陪他喝酒時還罵他,說早知你沒本事抓住米加珍,不如當年我自己上。不然現在哪有他楊小北的戲?罵得蔣漢心情沮喪,連連喝悶酒。想起這個場景,馬元凱恨不能扇自己嘴巴。這張臭嘴,害得蔣漢掉進水裏時腦袋裝著的竟是他的一堆罵。而他摔到橋下,看到的是楊小北的車,卻全然沒有想到他的朋友蔣漢竟與他近在咫尺。馬元凱心裏的那份痛感,遠超出他斷了骨頭的大腿。甚至他覺得蔣漢是因他而死。如若他不那麽討厭楊小北,或許是個陌生人,他都有可能貼近水麵,看看有沒有人需要他的幫助。

  結果,他卻什麽都沒有做。

  馬元凱瞬間覺得自己傷痕累累。除了腿,更慘烈的是他的心,如同破碎。他一直提不起精神,老覺得少了蔣漢的生活不是他眼前真實的生活。馬元凱住了半個月醫院,又在家養了兩個月,拆下石膏時,腿沒有養好,瘸了一點。心更是沒有養好,碎開的縫遲遲不肯愈合。他生活的所有縫隙都有蔣漢的痕跡,關於蔣漢所有的一切,就像田野的野菜,每天都在那些縫隙裏生長,以致馬元凱不知自己的難過會到幾時轉淡。

  馬元凱走出家門時已是春天。河邊的青草將兩岸塗上一層淡綠,橋還垮在那裏。聽說這是座腐敗橋,政府準備重新修建。站在斷橋處,馬元凱先痛罵一頓修橋的人,然後再罵自己,最後還罵了蔣漢。馬元凱說,蔣漢你這個笨蛋呀,你用了二十幾年對付活,卻隻用幾分鍾去對付死,你劃得來嗎?河水無聲地流淌。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馬元凱一直沒有見到米加珍。米加珍也沒去醫院看他,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給他。大家都在痛著,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馬元凱一瘸一拐地找到米加珍的辦公室。米加珍麵色紅潤,眼睛放著光。馬元凱便不悅,心想漢漢才死幾天?想罷走到米加珍麵前,冷著麵孔說,帶我去漢漢的墓地。我想為他哭一場,還想看你為他哭一場。有你的眼淚漢漢才會安心。米加珍回答道,說這樣的話如果能讓你心裏舒服,那你就多說幾句。

  馬元凱的眼淚一下子就噴了出來。

  米加珍說,如果哭能把漢漢哭回來,我每天哭24小時。馬元凱說,你他媽的跟著楊小北就學會了講這種話?你不曉得這種話,我比他還會講?

  米加珍的眼淚也一下子噴了出來。馬元凱從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心。他歎了一口氣,知道米加珍的難過很深很重很複雜。

  米加珍到底還是帶著馬元凱去了蔣漢的墓地。蔣漢就埋在他自小生長的琴斷口,這地方離他們念書的學校不算太遠。學校蓋了新樓,站在墓地旁,竟能遠遠看到那樓房的絳紅色。馬元凱凝視蔣漢墓碑許久,但開口第一句話卻指著學校的新樓說,我最不喜歡那個絳紅。米加珍說,我喜歡。我曉得漢漢最喜歡這個紅。馬元凱說,不過,這個地方風景還可以。米加珍說,那當然,漢漢在這裏住的時間會很久哩。

  然後,他們兩個就蹲在蔣漢的墓前。呆看,各自想著心思。既沒有帶花,也沒有帶香燭紙錢。兩個人都沒想到這個,因為他們以前見蔣漢從來不需要有這種客套。墓是水泥做的,生硬冰涼,春天的空氣就是燃燒起火,也不會讓它發熱,它把蔣漢以往的熱誠全部降到了零點。

  蔣漢不說話,他們兩人便也沒有話說。蹲了半天,把自己蹲得像蔣漢的墓碑一樣生冷,不自覺間與四周的寂靜融為一體。縱是如此,距他們如此之近的蔣漢,卻仍是被這一層層的冰冷和寂靜完全隔離,馬元凱用盡身心去體會,都無法捕捉到以往與蔣漢在一起的感覺,甚至也覺察不到蔣漢的存在。整個屬於蔣漢的氣場已然散失一盡。馬元凱不由長歎一口氣,覺得人死的確是件悲哀的事。想完就說,原來漢漢真的死了。米加珍說,可是我經常還是會想,這裏麵埋著的人是不是他呢?

  原本說好到這裏來哭的,結果他們都沒有哭。連一滴淚都沒流就離開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很莫名其妙,很難以解釋,瞬間就能改變先前所有的預想。

  到家分手時,馬元凱突然問米加珍,如果那天我沒帶你去南站接楊小北,你會和蔣漢分手嗎?米加珍遲疑了一下,說不知道。馬元凱長歎一口氣,說但我知道,你不會。說穿了,蔣漢是我害的。我跟他關係這麽鐵,我總想為他好,可是到頭來我卻是悲劇的源頭。米加珍說,你又何必這麽自責?馬元凱說,難道你沒有一點自責?米加珍說,我隻覺得,這就是他的命。馬元凱說,雖是這麽說,可是我一個不小心,加上你一個心意的改變,便把這個命改了道。我這一輩子欠他的不曉得該怎麽還。

  晚上米加珍跟楊小北說起去墓地的事。她說她本想大哭一場,可是,到了那裏居然流不出眼淚來了。楊小北在她的額上親了親,說這很正常。人既死了,就會天天朝遠處走,人影越走越淡,一直淡到沒有,淡到隻有在特定的時間裏人們才去懷念他。這樣我們活著的人才能繼續好好地生活。米加珍想了想,覺得是。

  她沒有提馬元凱後麵關於命運改道的話。

  三、琴斷口

  琴斷口在漢陽,挨著十裏鋪沒多遠。以前十裏鋪有個車輛檢查站,過往汽車都要停一下。路經了這個檢查站,遠行的車就算離了城市,進來的車也算到了武漢。以開車而論,這裏離漢口鬧市也遠不到哪裏去。但因這已是城市的邊緣,冷僻由來已久,故而這裏幾乎就是鄉下。高房子都看不到幾座,商場更是難見門麵,零星的隻有幾個雜貨鋪而已。武漢三鎮,漢陽最小。隻有鍾家村那一團熱鬧,多朝開外走幾步,便隻剩有清冷。就算長居武漢的居民,一百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人從未來過這裏。直到後來有了漢陽開發區,人們聽說了沌口和三角湖,才突然有一天發現,琴斷口也開始熱鬧了。

  琴斷口這個名字有很長的來源。古人俞伯牙頭一次來漢水,見這裏風景如畫,一時興起,便端坐月下獨自撫琴。彈得興奮時,兀地發現有人偷聽。這風景原是自家獨賞的,有如這琴聲,也是自家獨聽的。居然有人在此偷窺偷聽。俞伯牙想想很生氣,心一惱,情一躁,便把琴弦撥斷了。這個偷聽的人,就是鍾子期。漢陽著名的鍾家村,就是鍾子期家住的村莊。鍾子期無意經過此地,卻聽到了美妙琴聲,忍不住駐足,久久不肯離開。鍾子期見琴斷人惱,便忙不迭上前把他聽琴的感覺說與俞伯牙聽,講到高山流水之意時,俞伯牙知道自己遇到了知音。這個段子傳了出去,聞者莫不感慨,於是好事者便將這地方取名琴斷口。琴斷口附近還有琴斷小河,琴斷小河北麵有一個土丘,說的是俞伯牙第二次再來漢水尋知音鍾子期時,不料鍾子期已然過世。俞伯牙聞知呆了半天,然後便把他的琴砸了。那小丘原本不成山形,為紀念俞伯牙和鍾子期心息相通的情意,又有好事者將那小丘叫了碎琴山。

  事情已經過去上千年,因為好事者留下了地名,便使這故事得以流傳千古。每個來此地無論是旅行或是居住的人,都會好奇地問,為什麽叫了這個名字?這一輪一輪的追問,問得盡人皆知。而當地人在一輪又一輪的答複中難免添油加醋,傳說中的一滴水,便一輪輪地漲成了河。後來有人指著這河,說這就是文化。凡事一文化,又更容易讓人人津津樂道,卻無人去體會這一斷一碎間的餘味。

  米加珍、馬元凱和蔣漢三人都是在琴斷口長大。一生下來,他們便對俞伯牙和鍾子期的事滾瓜爛熟,仿佛在娘胎就已聽熟了這個著名的傳說。三個人的父母同在一家耐火材料廠工作,這工廠在武漢也頗有名氣。米加珍的外公當年亦從這裏退休。他當過科長,管過別人的人雖然已老但嘴卻更碎,見到小孩子在一起玩時,就嘮叨說這個有關知音的故事。小孩全都聽得發煩,紛紛說,才不當知音哩,還要去學彈琴,有什麽好玩,不如踢球。隻有米加珍,因為熱愛外公,有一次為討外公歡喜,便問了一句,什麽才是知音呢?非要學彈琴嗎?外公說,知音就是彼此知道對方心意的人,學不學彈琴無所謂。馬元凱忙說,那我曉得了,我跟漢漢是知音,因我知道漢漢將來想要米家珍當他的老婆。蔣漢亦忙說,我也曉得元凱的心意,他也想要米家珍當老婆。米加珍那時還小,有點糊塗,說你們都不曉得我的心意吧?我想要你們兩個都當我的老婆。說得米加珍的外公哈哈大笑,笑完說,我們家珍珍最有出息。然後又自我感歎,其實兩人相距遙遠,不知根底,才會成知音;如果住得近,哪能成知音,隻會成敵人。一番話,令小孩子們懵懵懂懂。馬元凱說,怎麽會成敵人呢?米加珍的外公說,等你們長大了,就曉得,其實人人都是敵人。越近越是。那時候,米加珍外公的老年癡呆還沒露一點頭角。

  但後來,米加珍成了蔣漢的女朋友。她知道是馬元凱主動退出的,雖然她也喜歡馬元凱的俏皮,但她還是成為了蔣漢的女友。外公說,元凱嘴巧,但漢漢踏實,過日子還是踏實點兒好。米加珍覺得外公說得是。於是,感情的天平轉到蔣漢這邊,馬元凱便成了他們兩個的哥們兒。

  他們都是平常的人。而日子在平常人那裏,就順著季節往下走。不疾不徐,不知不覺。有一天,楊小北來了。

  楊小北的大哥與蔣漢的叔叔是大學同學,在武鋼當工程師。有一天同學聚會,在飯桌上楊大哥跟蔣漢的叔叔說起他父母離異,弟弟住在哪家都不舒服,不如到南方來跟著他,彼此也有個照應。楊小北學的是設計,鐵藝公司效益不錯,想讓他先在這裏待一陣,有點工作經曆,也掙點錢,再看下麵怎麽發展。話說得很誠懇,蔣漢的叔叔便點頭表示了同意。

  鐵藝公司所在地已經出了武漢邊境,坐落在鄰縣。圖的是租金和人工便宜。雖然離漢口鬧市中心遠了一點,但距琴斷口倒不算太遠。派去武昌南站接楊小北的人是馬元凱。理由很簡單,馬元凱有車。米加珍要順道回琴斷口家裏取些衣物,而吳玉與馬元凱正處在熱戀期間,於是,她們兩個便搭便車一起進城。

  到了武昌南站停車場,吳玉和馬元凱一致要求米加珍去車站出口等人,不要在這裏當電燈泡。米加珍心知他們倆想在車上熱乎,笑了笑,便下了車。馬元凱喊道,接到人,就領他在武昌南站繞兩圈再回來。米加珍說,休想。馬元凱說,你別忘了,你跟漢漢好的時候,我蹲在外麵替你們看過門。這樣的深恩大愛,你要盡全力報答。米加珍說,呸呸呸!

  米加珍沒見過楊小北,又沒有準備寫了名字的牌子。看到乘客們河一樣地流出來時,她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於是便動用了最原始的法子:大聲叫喊。

  出了站台的楊小北正張望著有沒有接他的人,突然聽到有清脆的聲音高叫著他的名字,暗想,哪有這麽接客人的?也沒有回應,隻是尋聲而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米加珍。

  楊小北拉著行李,一直走到米加珍的麵前。見米加珍還在喊,便說請問你叫什麽名字?正在找人的米加珍驀然遭此一問,想都沒有想,脫口道,我叫米加珍。答完才醒悟,連珠炮似的反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問我的名字?你想幹什麽?楊小北不回答她,也像剛才米加珍叫他一樣大聲叫道,米加珍!米加珍!

  米加珍說,喂,你什麽意思啊?楊小北說,你像招魂一樣喊我的名字,我得喊回去才是。閻王爺派小鬼來陽世抓人,聽到我的名字這麽響亮,萬一順手帶上了我,我還不找個墊背的一起走?米加珍臉上露出驚喜,說你就是楊小北?驚喜完後,立馬一努嘴,說你們北方人的嘴就是油。楊小北說,別攻擊整個北方人。不然你一過黃河,滿地的北方狗追著你咬。米加珍笑了起來,說我罵的是人,又沒罵狗,關它們北方狗什麽閑事啊?楊小北也笑了,說狗不管閑事,養它幹啥呢?

  一見麵便頂嘴,倒是把兩個人的心情頂得愉快起來。米加珍想,這個楊小北好有趣。楊小北也想,這女孩真可愛,一起共事,想必愉快。

  兩人說笑著向停車場而去。那天的米加珍穿著一條白色的無袖連衣裙,頭發披在肩上,發頂一側夾了一隻淡藍色的卡子,像隻蝴蝶一直停在那裏。跟楊小北說話時,頭一偏,黑發便蕩起來。楊小北忍不住側過臉不時地望望她。這是楊小北以往從未有過的動作。米加珍眼睛不算太大,但非常明亮,她說不說話,臉都有笑意,柔和而溫暖。楊小北來的一路,不知前程如何,心裏懷有幾分冷冷的憂鬱。而現在,米加珍的明亮,恰如陽光,瞬間將他的憂鬱融化,甚至讓他的內心立即變得安靜和愉悅。他想,大哥的選擇看來是對的。

  走到停車場門口,楊小北說,你自己開的車?米加珍“啊!”地大叫一聲。楊小北嚇了一跳,說怎麽了?米加珍停下了腳步,說我哪裏會開車,是馬元凱開的。他才是真正接你的人。我們等下再過去吧。楊小北說,為什麽?米加珍說,馬元凱跟吳玉在車上親熱。他們倆戀愛正在高峰期,我們要給他們一點時間。楊小北有點哭笑不得,說這點時間也不浪費?米加珍笑道,沒談過戀愛吧?談過的人就曉得,離開公司的每一分鍾都很寶貴。楊小北說,你好像是老手了。米加珍說,老什麽手呀,我那一位,是跟我一起玩大的。從頭到尾我就他一個。好像還沒怎麽談,就已經是老夫老妻的感覺,真是虧死。楊小北說,這麽說是青梅竹馬了?米加珍說,比這還過分。他說我一生下來他就來我家盯我了。還說我是他抱大的,在他身上撒過尿。也就大我三歲,小時候牽著我玩過幾次,而我對他有完整印象是上小學以後的事,但現在全成了他的資本。馬元凱說他投資的是期貨。真氣死我了。楊小北說,太好玩了。他是做什麽的?米加珍說,跟我一樣,做設計呀,我們三個同行。辦公室都在一間屋子。楊小北說,真的?那他要小心我成他的情敵哦。米加珍瞪大眼睛望著楊小北,突然說,你別嚇唬我!楊小北哈哈大笑起來,說怎麽會嚇唬到你呢,嚇唬到他還差不多吧?

  米加珍也笑起來。笑完,心裏似乎動了一動。

  這一天,仿佛就是為米加珍和楊小北準備的。馬元凱把車開到琴斷口,停在一間酒吧門口,轉身說,米加珍,你們兩個在這裏歇一下,我讓吳玉陪我去家裏取點東西。你要的東西我幫你帶過來。說話間,他擠了下眼睛。米加珍知他用意,笑笑同意了。

  結果他們一去便是兩個小時。米加珍和楊小北坐在酒吧裏什麽都聊到了。米加珍知道楊小北的父母離異又各自再婚了,他還沒有女朋友,隻有一個哥哥在這邊工作。而楊小北也知道米加珍的家裏除了父母外,還有外公外婆。外公外婆擔心米加珍隻身在外吃不好喝不好,便在米加珍的公司附近租了房子。米加珍平常就跟他們住在一起。米加珍的男朋友就是與她一起玩大的男孩子,叫蔣漢。米加珍說他時,用了很親昵卻又有點不屑的語氣。楊小北聽了出來。他們認識太久,彼此信任相互依賴,卻沒有了新鮮和激情。

  後來說到沒話了,楊小北目光投向窗外。突然他看到路邊上醒目的路牌,上麵寫著“琴斷口”。米加珍一下就猜到他的想法,立馬說,這地方就叫琴斷口。楊小北說,這名字有意思。

  一個米加珍從兒時就聽爛了的故事,被翻出來說了一遍。楊小北聽罷居然十分感動,連連說,嘩,原來有這麽感動的傳說。我雖然知道知音這個詞,但還真不知道有這樣浪漫的故事。這給我天上人間的感覺。米加珍說,你認為這世上有知音嗎?楊小北說,當然有。兩個人可以不是朋友,不曾講過話,甚至不認識,但通過其他媒介,比方音樂,或者圖畫,更或者文字,卻相互知心,相互欣賞,那是多麽好的感覺啊。一個人一生若有這樣的一個知音,也算沒有白過。米加珍笑了,說牙酸了沒?說這樣的話,真俗。楊小北也笑了,說女孩子不是最喜歡聽這種肉麻話嗎?我在家時練了好幾套哩。米加珍笑了起來,說到了我這兒,一點不管用。我的耳朵已經早被馬元凱和蔣漢訓練得刀槍不入了。楊小北說,那好,回頭我再練幾個新招式來對付你。米加珍笑道,你隻莫練葵花寶典就是。楊小北大笑起來,嗡嗡嗡的,聲音響徹整個酒吧。米加珍“噓”了一下,說別笑得這麽誇張。楊小北說,你也是金迷?米加珍說,除了蔣漢,我們都是。楊小北又大笑了起來。笑完說,我發現,我跟你就是知音。米加珍撇撇嘴說,怎麽會?我外公說,隔得遠,對方活在自己的想當然中,才有可能成為知音。距離近了,人人都是你的敵人。越近越是。所以這世上,並沒有真正的知音。楊小北驚異地“哦”了一聲,然後說,你外公好深刻。米加珍也驚異了一下,說真的嗎?

  米加珍和楊小北的交情,便是從這天開始。仿佛有意無意間,他們倆平常的對話,就比別人多出一份默契。

  楊小北很快也成為蔣漢和馬元凱的朋友。加上吳玉,五個年輕人常在一起吃飯以及遊玩,騎著摩托車到更偏遠的地方兜風。楊小北和馬元凱都有一張能說善侃的嘴,隻要他們兩個開口,針尖對麥芒,機鋒迭起。讓愛笑的吳玉和米加珍常笑得嗓子疼。她們的聲音,像是一串一串地噴湧而出,有如飛鳥盤旋在上,久久地占據空間。馬元凱便說這就是霸權主義的笑聲,像烏雲籠罩。長時間待在這樣的烏雲之下,是人生的淒涼。楊小北說,錯。女人的笑更似陽光,鋪天蓋地,生活在這樣的陽光下,永遠隻有快樂和溫暖。於是兩個女人都一起讚美楊小北臭屁馬元凱。在許多這樣的時候,蔣漢都隻是敦厚地看著他們的快樂,抿嘴微笑,也不多話。他總是沉靜的,跟隨他們一起,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馬元凱常說,蔣漢最有大將風度,對女人擅長實行大國不抵抗政策。

  十個月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似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時間常常很害人,它會讓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滋長,下種發芽出苗長葉,猝不及防間,你發現這個你並不知道的東西已然結苞,並且即將開花。

  有一天,楊小北和米加珍清早加班,半路相遇。那時楊小北剛買了摩托車。楊小北說,上車,免費。米加珍省了腳力,便也高興,立即跳到他的車座上。楊小北啟動時,因為經驗不足,車抖動得有些厲害,原本隻抓著楊小北衣服的米加珍身體朝後一仰,險些掉了下去。她尖叫了一聲,下意識地撲到楊小北的背上。正值夏初,米加珍隻穿著薄薄的連衣裙。當她的胸脯貼上楊小北的背心時,楊小北驚了一下,仿佛被電擊打,全身湧入一股熱流。楊小北隻說了一句,坐穩抱緊我,然後便是風馳電掣般的一段路。米加珍抱著楊小北的腰,頭抵在他的背上。兩人一路沒有再說一句話。下車時,楊小北的心一直跳,他低下嗓音對米加珍說,這是我從沒有過的幸福時刻。說話時,他瞥了米加珍一眼。米加珍的目光正好接到了楊小北的這一瞥。兩個人的目光對視的時刻不過三秒,隨即繞開。但他們卻渾身戰栗,仿佛對方的那一瞥是根火柴,瞬間點燃了他們。

  從這天起,他們相處得不太自然,各自都有了心思。是深深的心思。沒人察覺的時候,他們尋找彼此的目光,找到了,又躲閃到一邊,讓那股燃著的火焰在心裏空燒。日子也因此變得像在火上煎熬。米加珍的笑聲漸少,眼睛裏常有憂鬱,而楊小北在馬元凱邀約出去玩時,也盡可能回避。無人覺出他們的變化,隻有他們自己心知。

  有一天,蔣漢的叔叔派他們一起去漢口送樣品。路上,米加珍不太跟楊小北說話,他們頭一次見麵時的有說有笑恍如隔世。回來時,途經琴斷口,米加珍要回家取點東西,叫楊小北先回去。楊小北說,我陪你。米加珍斷然拒絕,說不必了。米加珍下車後,隻走了幾步,卻發現楊小北跟在她的身後。米加珍說,不是讓你先回嗎?楊小北說,我陪你一起走,天就會塌下來嗎?米加珍有些生氣,說天不會塌,可我願意一個人走,不行嗎?正說時,楊小北看到了琴斷口的路牌,突然想起米加珍跟他講過的俞伯牙斷琴弦的故事,想起關於知音的話題。楊小北心裏湧動著,便說,我記得我那天說錯了話。我跟你的確不可能成為知音。而是……而是……米加珍說,是什麽?楊小北說,正像外公所說,我們彼此知道對方心意,但我們距離太近,所以,我們不會成為知音,我們是……是……米加珍說,楊小北,你別跟我繞彎子。我來告訴你,我們是敵人。楊小北說,不,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傻瓜。米加珍一下子煩了,說我跟你講清楚楊小北,蔣漢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已經好了很多年。楊小北說,我知道,你們比青梅竹馬還要早,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就說過。米加珍說,我遲早是要跟他結婚的,而且快了。楊小北說,我知道,你也說過。米加珍說,知道就好,知道就要管住自己。楊小北說,我一直在管,現在還在努力地管著。我對自己說,朋友妻不可欺。米加珍沒好氣道,我不是他的妻,我還沒嫁給他!楊小北說,就算你已經嫁給了他,我問我自己,我能管得住嗎?所以我也問你,你米加珍能管得住嗎?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嗎?

  米加珍沒有說話,眼淚卻不管不顧地往外流。楊小北伸出手,替她抹了一下臉,低聲說,是不是?你也管不住。米加珍這時哽咽起來。楊小北說,我真的沒辦法,我天天想你。米加珍淚眼汪汪地望著他,說我也是。楊小北便衝動地將她擁抱在懷,兩個人的眼淚瞬間就混淆在了一起,鹹澀程度完全一樣。米加珍說,我們可以嗎?它可能會改變幾個人的命運。楊小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並不想破壞你們,我也很喜歡蔣漢,但我沒有辦法,我控製不了自己。命運的改變,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沒有察覺的時候。愛情的力量太強大,它天天在催我犯罪,我寧可成為一個罪人也要愛你。米加珍為他這句話感動著,她哽咽著說了一句,那我就陪你一起犯罪。

  這段地下的愛情在悄然間盛開花朵。春夏秋冬,四季走過,花朵依然旺盛開放卻又不動聲色。蔣漢似乎心有所知,卻又以全然不知而麵對。他隻是對米加珍更仔細更體貼更大度。在這樣的嗬護之下,米加珍的感情不停地在兩個人中間搖擺。她愛楊小北。楊小北讓她興奮讓她激動讓她戰栗不安,這種感覺使生活變得激情四射,格外有意思。但她卻並沒覺得蔣漢有什麽不好。蔣漢讓她沉靜讓她踏實讓她高枕無憂。這麽多年來,蔣漢一直是她心裏的一棵樹。

  米加珍的搖擺,更是漫長的一段時光。楊小北一直等待著。楊小北說,我等你拿定主意。因為我相信愛情。

  這句愛情的豪言壯語表白在秋天。

  而當冬風吹來,細雪落下時,橋斷了。蔣漢由此退出,退到沒有人看得見他的地方。地下的愛情,雖然就此破土而出,花開鮮豔,但卻因被血淚浸染和澆灌了一場,開放的花朵便總是散發一種或痛楚或淒迷的氣息。

  米加珍有一天想,這會是罌粟嗎?很美麗,卻也有毒。她把這想法說與楊小北聽。楊小北想了想,沒有否認,隻是說,讓我們一起留下美麗,努力排毒。

  四、新婚的夜晚

  新橋終於修建起來了,外形比原先的舊橋要漂亮許多。政府讓一位副市長親自掛帥督陣,副市長說,這橋無論如何要百年不垮。大家都信副市長說的話,因為市裏專門請了修長江大橋的隊伍來修這小小的白水橋。米加珍有天上班路過河邊,她去看橋,結果聽到一個施工員發牢騷,說讓他們來修這樣的小橋,簡直是高射炮打蚊子。

  每一個人都看得出白水橋太結實了。米加珍的外公在通車那天專門上去踩了兒踩,他跺著腳說,早修這麽結實,漢漢怎麽會掉下去跌死?本來他是我的外孫女婿。前麵那個修橋的,你要賠我的人。米加珍外公說這話時,許多人都在旁邊。楊小北也在。他正和米加珍手拉著手地站在橋欄邊看河下的水。河裏的水依然發黑,與造型漂亮並且意氣風發的新橋相比,顯得無精打采。人們都朝楊小北和米加珍嬉笑張望。楊小北臉上便有些掛不住,米加珍感覺到了,上前去拉她的外公,嘴上說,外公你瞎鬧個什麽呀。米加珍的外公臉一強,說我講的句句是實,幾時瞎鬧了?有熟人聽了笑,說舊人不去,新人不來,加珍又給你找了個更好的外孫女婿。米加珍的外公說,哪裏有更好的?漢漢就是最好的。我們加珍睡都跟他睡了,別的人關我家什麽事?

  米加珍外公的話令橋上的人全都開懷大笑。仿佛這是比新橋落成更大的快樂。笑聲融在風中,落進水裏,激起一些漣漪。楊小北當即麵紅耳赤,米加珍更是氣急敗壞。她毫無辦法。外公是個病人,你去跟他搭白,還不知道會惹出他更讓人難堪的話來。

  米加珍拉著楊小北逃之夭夭,一直跑到公司的牆根,她兩眼噙著淚。楊小北堅決地說,米加珍,我們結婚吧,馬上就結。米加珍原本想明年再結婚,可她被楊小北的堅決所感動,於是回答說,好吧,我們結婚。

  婚期立即決定了下來。楊小北在米加珍外公外婆的租房附近另租下房子。他們每天都忙著布置新居。看著這房子一天天地變化,一天天地飽滿,米加珍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卻是在一天天發虛,一天天發沉。她每一分鍾都在想,我要不要去告訴蔣漢一聲呢?也當是作一個徹底的道別。連連數日,她都心有不安。

  有天下班,路上恰遇馬元凱。馬元凱說,聽說你要結婚了?跟楊小北。米加珍說,是呀。你來參加婚禮嗎?馬元凱說,這種事,我跟蔣漢從來都是結伴而行,蔣漢不去,我當然也不會去。

  米加珍心裏頓了一下,有些悻悻然,說你這又是何必。馬元凱說,你辦喜事的時候,我得去陪蔣漢坐坐,這個時候,他肯定最傷心。米加珍說,你不要說這樣的話。馬元凱說,我不說,就沒人會說。你也不去向蔣漢告個別?米加珍說,我是在想。隻是這陣子還沒有得空。馬元凱說,沒得空也得抽空。現在就走,上我的車,我陪你一起過去。米加珍見他如此一說,便抬腿上了他的車。

  米加珍上車的時候,楊小北正好坐著的士過來。他哥哥送給他一台42英寸的液晶電視機。送貨的人將電視機抬進客廳,小心地放在櫃子上,立即,屋裏便有熠熠生輝感。楊小北很興奮,心想米加珍見了一定開心得要死,便打了一輛車去公司,好接米加珍去新房看看。楊小北還有另外的小算盤。他暗思著,米加珍一高興,說不定晚上就會留宿在那裏。米加珍有點守舊,每次楊小北想要留她一起過夜,都得想個主意,以便既自然又巧妙地留她下來。晚上一起享用新電視機,最為名正言順。

  楊小北趕到公司門口,還沒下車,便見米加珍鑽進馬元凱的小車。楊小北心裏咯噔了一下,雖然沒有生氣,但也有幾分不解。他想米加珍下了班會跟馬元凱去哪呢?楊小北叫的士跟著前麵的車。當看到車朝琴斷口方向拐彎,楊小北知道了,他們一定是去蔣漢的墓地。楊小北想,大概米加珍想去跟蔣漢道個別,又擔心他不高興,所以約了馬元凱。其實,他完全不會去吃一個死人的醋,甚至,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去跟蔣漢打聲招呼。畢竟他與蔣漢也朋友了一場。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楊小北想起那個寒冷的早晨,他發出的邀約。他給蔣漢打電話,說你提前半個鍾頭出來,我在公司河邊等你。由我們男人來做個了斷,不必讓米加珍煩心。蔣漢說,好。這是蔣漢最後的聲音。每次想到此,楊小北都忍不住要打寒噤。

  果然楊小北看到馬元凱的車開到蔣漢墓地附近停了下來。兩人一下車即朝蔣漢的墓走去。楊小北便也忙下了的士,跟在他們後麵。他原想喊住他們兩個,表明他的心跡,但聲音沒有出口,卻又縮了回去。他擔心米加珍會誤以為他在跟蹤她,而他的本意顯然不是如此。

  米加珍站在蔣漢的墓前,開口說,漢漢,我今天特意來跟你道個別。再過幾天,我就要和楊小北結婚了。我知道你不會生我的氣,但我也要請你不要生楊小北的氣。雖然那天是他約你到河邊去談事,害了你現在睡在這裏,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掉到了河裏,他也差一點沒命。我知道你對我好,你最愛我,我的心裏永遠都會留一塊地盤給你。

  馬元凱突然別著臉,盯著米加珍說,什麽意思?什麽河邊談事?米加珍怔了怔,猶豫片刻,還是說了。米加珍說,那天楊小北要加班,他急著想跟漢漢了斷我們的關係,就讓漢漢提前半個鍾頭去公司的河邊碰頭。剛好……那天就出了事。

  馬元凱的聲音立刻就像炮彈轟炸。他大聲道,漢漢那麽早跑去公司,就是為了應楊小北之約?米加珍低聲說,嗯。馬元凱聲音更大了,說照這麽講,漢漢是因為楊小北的原因才死的。米加珍說,怎麽可以這麽說?漢漢是因為橋坍塌了才死的。馬元凱說,可如果楊小北不是急著去搶漢漢的女朋友,漢漢會死?米加珍說,有誰會想到橋剛好垮了?馬元凱說,至少楊小北間接地害死了漢漢吧?他怎麽一點都不內疚?居然趕急趕忙地要和你結婚?你呢?還有心情去愛這個人?他要結婚你就心安理得地跟他結?你就算不拿漢漢當你的男朋友,可他自小陪你一起長大,怎麽護你怎麽寵你,你想都不想一下?你跟那個楊小北親熱時,腦子裏就不會冒出漢漢的影子?米加珍生氣了,她也放大了聲音,說馬元凱,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跟什麽人結婚是我的事,沒你說話的分兒。

  楊小北倚在一棵樹後,清楚地聽到他們這番對話。馬元凱的話像散開的彈片,每一個字都擊中了他。而更讓他糾結的是米加珍居然早已知道是他約蔣漢前往河邊的事,知道蔣漢死於他的邀約。他頹然地坐在樹下,心口有點堵。覺得米加珍既然知道一切,卻裝著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以致他從來沒有對米加珍說出邀約之事。其實隻要米加珍輕輕問一句,他就全都會說給她聽。但是她卻絕口不提。他懷著一絲僥幸,不想讓他們的感情夾雜半點陰影,於是也沒說。一直以來,他在米加珍麵前都是陽光真誠的形象,他希望自己在米加珍心裏是完美的。而現在,米加珍難道不會認為他其實是個虛偽小人?難道她不會在他批評一些惡習、闡述做人道理時,心裏偶發幾絲冷笑?

  這天晚上,楊小北沒有找米加珍,他甚至也沒有打電話告訴她電視機的事。嶄新的電視機靜靜地立在櫃子上,它在楊小北眼裏業已可有可無,仿佛剛進皇宮便遭冷遇。楊小北獨自坐在客廳的窗邊,漫想心思。這份心思,無邊無緒,一團混亂,因其間夾雜著血,便有點沉重和無奈。

  婚禮如期舉行。這是在一個明媚的春天。

  米加珍的爸媽做點小生意,家裏還算殷實,所以也大辦了酒席。楊小北父母離異,又都在北方鄉鎮,路途遙遠,便沒有過來,隻是他的大哥做了家長代表。米加珍的爸媽忙著進貨,並不想抽空招呼親家,倒覺得親家不來更好。而米加珍更是無所謂,沒有公公婆婆到場,她反而輕鬆。米加珍的外公外婆先前還一肚子意見,說哪有媳婦過門,公婆都不到的。米加珍便勸他們,說婚禮都在我們這邊舉辦,當他們家嫁兒子好了。外公外婆聽此一說,細想想,覺得這樣子自家還賺了。外公便稱楊小北是上門的外孫女婿。

  楊小北和米加珍的公司同事去了不少。場麵還真是喜氣洋洋,仿佛沒人想起斷橋的傷痛,也沒有人想起米加珍的前男友蔣漢。楊小北和米加珍雖然各懷著點心思,但被這喜氣一衝,心思也仿佛輕鬆了下來。

  作為米加珍的閨蜜,吳玉自然是伴娘。吳玉酒量大,喝多了喜歡鬧酒。米加珍事先叮囑又叮囑,讓她少喝。但吳玉那幾天心情正不爽,事先是答應了,但喝時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尤其旁人老跟她提馬元凱。不斷有人問馬元凱怎麽沒來。一聽這名字,吳玉就一大杯酒灌下去。吳玉剛剛跟馬元凱分手,分手雖是她提出的,但馬元凱也答應得很痛快。沒別的理由,馬元凱腿瘸了。吳玉說,我吳玉怎麽說也算一個有藝術氣質的美女,我怎麽能嫁給一個跛子?一起逛街,整條馬路都不像是平的。

  米加珍和楊小北去吳玉那一桌敬酒時才知道他們分手的事實。米加珍很驚訝,便勸吳玉,說馬元凱人好,腿瘸也是為了救人造成的,又不是天生如此。吳玉趁著酒勁,嚷了起來,說你們家楊小北怎麽不去救人?他要是像馬元凱這樣守在橋上攔下別的車,蔣漢會死嗎?馬元凱會瘸嗎?我會跟馬元凱分手嗎?你知道我很愛他,可是我到底不能嫁給一個瘸子呀。吳玉說著,竟放聲大哭起來。

  吳玉的話仿佛點破什麽,酒桌上頓時鴉雀無聲。楊小北的臉色瞬間慘白。米加珍看看楊小北,又看看婚禮現場,一臉惶然。蔣漢變形的麵容便在這時浮現在米加珍的眼前。

  後來的情況便有些怪異。隻要楊小北和米加珍敬酒到哪一桌,哪一桌原本唧唧喳喳的講話聲便中斷下來。大家都用很客氣很矜持的語氣向他們祝賀,仿佛稍一隨便,便會傷著他們。

  楊小北感覺到了,米加珍也感覺到了。他們倆都有點不自在,仿佛自己欠了大家,這一刻的敬酒不是喜慶而是在賠罪。結果,楊小北的每一口酒都像是含著蒼蠅。

  這天夜晚,雖是新婚,客走之後,楊小北和米加珍卻都沒了做新人的歡愉。躺在床上,楊小北全無激情,亦無欲望。他眼睜睜地望著天花板,腦子裏交集著吳玉說話的樣子以及當時同事們的表情。他想,這個話題,他們一定議論過很多次,不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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