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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陽光照耀和平

  劉廣雄

  1

  他們說起卞江負傷的經過,簡直就像是一部現代武俠大片。他們說那天迷霧籠罩了森林,清晨時分的陽光用一縷縷金色的絲線,斜斜地織成一張網,覆蓋在進入國境的秘密小道上方。潛伏部隊指揮員用紅外線望遠鏡發現三名販毒分子正在接近國境線之後下達命令:待目標完全進入包圍圈之後突然行動。

  販毒分子對即將來臨的危險一無所知。三名毒販背著竹簍東張西望地進入到了包圍圈的中心位置。指揮員下達了抓捕的命令,卞江第一個站了起來,他的位置正對著毒販,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超過20米。

  卞江喊了一嗓子:“站住,我們是邊防武警,依據法律對你們實施檢查……”

  事實上卞江沒有機會說出這麽長一段話,也許他剛剛喊出“站住”兩個字,對方的槍就響了。

  “啪”的一聲槍響,子彈準確地擊中卞江的胸口,他一仰頭,就倒了下去。

  讓毒販和戰友們都沒有想到的是,後背剛剛觸到地麵,卞江一個鯉魚打挺,猝然站起來了,他的兩隻眼睛像手中的槍口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毒販。

  毒販嚇得目瞪口呆,仿佛白日裏見了鬼,又像是遇上了傳說中的機械戰警,他本能地試圖再次對準卞江開槍。

  卞江和戰友們不會再給他開槍的機會了。

  包括卞江在內,一共開了三槍,分別擊中了毒販的兩條腿和持槍的右手。

  另外兩名毒販嚇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饒。戰友們是強行將三名毒販拖離現場的,據說三名毒販都尿了褲子,其中一名甚至大便失禁,臭不可聞。

  就在持槍的毒販被擊倒在地,另兩名毒販膝頭一軟跪下去的時候,“哇”的一聲,卞江吐出了一口鮮血。

  縱然卞江穿著防彈背心,在如此近的距離上被子彈擊中前胸,無異於被一柄大鐵錘重擊胸口,因此,他斷了三根肋骨。

  卞江的英雄行為很快被報告上級機關,他也被迅速轉送到省城的部隊總醫院進行治療。

  宣傳處領導安排我到醫院去采訪他:“把細節弄清楚,盡可能地多掌握些情況,好好寫篇通訊……這種麵對敵人的槍口無所畏懼的英雄戰士,正是我們需要的好典型……”

  領導不知道,其實我跟卞江很熟悉,我們是朋友。

  四年前,我從軍校畢業,按規定分配到基層一線單位工作。我去的第一個單位叫“和平邊防工作站”,那時候,卞江是和平站特勤班的班長。

  一年後,我調離和平站,到了支隊機關,一年前,又被借用到總隊機關舞文弄墨搞新聞報道。我離開和平站不久,卞江因為軍事素質過硬,也調離了和平站,去了剛剛組建的特勤大隊。算起來,我們差不多有三年沒有見麵了。

  正好,有些事情,現在可以問他了。

  2

  我穿著迷彩作訓服,背著迷彩作戰背囊。我像一麻袋花裏胡哨的土豆,被胡亂從縣城通往和平鄉的中巴車裏扔出來,孤零零地站在鄉村公路邊。中巴車卷起滾滾黃塵,漸漸消失,黃塵久久不散。

  我徒步行進了大約45分鍾,和平邊防工作站的營區出現在我的眼前。白色的小院坐落在莽莽蒼蒼的林海之中,營門前的崗台上站著一個兵,身穿迷彩服,頭戴迷彩鋼盔,身著迷彩防彈背心,腳蹬高腰作戰皮鞋。夕陽照到橫跨在哨兵胸前的95式自動步槍上,像一隻金光閃閃的小蟲,沿著槍身爬上槍刺,停留在那裏,忽閃著翅膀。

  我的心頭一熱,長途旅行以及負重行軍的疲憊一掃而光,我向營門小跑過去。

  哨兵向我行持槍禮,我舉手回禮,哨兵威嚴地攔住了我。

  我說:“見習排長劉威巍奉命前來報到。”

  哨兵做了一個“放行”的手勢。

  一進營區就聽見兵們喊“打”的洪亮聲音,原來是戰士們正在進行擒拿格鬥訓練。卞江就是站在隊列前組織訓練的那個班長,他對我的出現視而不見,一絲不苟地喊著口令。

  然後我就看到了蔡斯文,我的站長。

  蔡斯文身上的迷彩服敞著懷,透出貼身的大紅背心。他坐在一把藤條編成的圈椅上,像個悠閑的農家老頭。通過他肩頭的軍銜,我判斷出他應該是這個邊防站的領導,但他仿佛與那些正在虎虎生威地出拳、踢腿,把“打”聲喊得震天響的兵們是無關的。蔡斯文抱著一根碩大的,邊地常見的水煙筒,對著暖黃的夕陽,咕嘟咕嘟地抽著煙。他的整個麵部籠罩在煙霧中,襯著他身後白色的營房,營房後麵蒼翠的青山,青山之上潔淨的藍天,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散淡和寧靜。一時間,戰士喊“打”的聲音也恍惚起來,宛若逐漸變得緩慢的夢境,虛幻而飄浮。

  我定了定神,走到他跟前,立正站好,敬了軍禮,重複了前來報到一類的話語。

  他吹散籠罩在自己頭頂的煙霧,“哼哼”幾聲,大聲叫來司務長領我去宿舍。

  這個時候,卞江正在組織戰士們進行配套對打訓練,他叫出一個兵,示範一個抱摔動作。我注意到他幹淨利落地將“配手”摔倒在地,卻沒有忘記在“配手”倒地時,用腳背墊住“配手”的後腦。卞江的這個動作讓我心中突然一暖。軍校畢業考核時,我的射擊和格鬥都是全優,不覺有些技癢,有種跟這個班長較量一把的衝動。回頭一想,還是不要輕易與這些老兵叫板,他們有的是辦法收拾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學生官。

  往宿舍去的路上,我問司務長,剛才抽煙筒的那個領導是誰。司務長仿佛有些不高興似的回答道:“站長,蔡站長,這裏的老大!”

  我又問正在帶兵訓練的那個班長是誰。司務長的情緒似乎更為敗壞,他說:“卞江,一班長,天是老大,他是老二。”

  按規定,我被安排住進了班宿舍,是一班。

  為了體現對班長的尊重,我主動選了一個屋角的床位,我想卞江會明白我的低調:在這個群體裏,我無非是個新兵。

  訓練結束了,卞江和兵們回到宿舍。

  我有些緊張。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主動和卞江打招呼。

  卞江卻先衝我開口說話了:“你就是新來的排長麽?”

  我連說:“是,是,見習的。”

  卞江“嗯”了一聲:“你睡哪裏?”

  我趕忙指了指自己的鋪位。

  卞江盯著我的床位沉默了三秒鍾,自言自語一般:“這怎麽行?”他沒有征求我的意見,而是命令兩個兵,把我的被蓋移到了進門的第一個床--那個床,原本是卞江睡的。順序後延,卞江的床鋪變成了進門後的第二個,而原來睡進門第二個床位的那個兵,被他安排睡到了屋角。

  待兵們都散去之後,卞江對我說:“這個屋子裏,你的職務最高,你應該睡第一個床。你放心排長,我這個班長懂規矩,我的兵也都懂規矩。”

  第一次打交道,我對卞江充滿了好感。

  那天開晚飯的時候,蔡斯文叫文書給我拿了一套碗筷,在幹部吃飯的那張桌子給我加了個座。通信員替我打好了飯,吃完以後,雖然我再三推辭,通信員仍然堅持把我的碗拿去洗了。

  我一下子就有了“幹部”的感覺。

  我注意到,卞江雖然是個班長,和他的兵們一桌吃飯,同樣有人主動給他打飯,給他洗碗。

  我想著司務長的話,明白了他是個“兵頭”。

  3

  卞江真是個好兵。

  見習排長的主要工作,是組織戰士開展軍事訓練以及組織各種勞動。我剛從軍校畢業,不太懂這些。卞江不動聲色,都替我幹了。我反而閑了下來,到站一星期,幾乎有些無所事事。

  和平邊防工作站對麵的境外,就是被稱做“金三角”的毒品種植地,緝毒成了邊防站的工作重點之一。緝毒容易出成績,也容易立功,除了蔡站長之外的其他幾個站領導,比較熱衷於破毒品案件,不太管兵的事情。

  蔡對破毒品案似乎沒什麽興趣,他就像營區這個大院的“莊主”,成天都待在營區裏,要麽到菜地裏轉轉,更多的時候,就抱著水煙筒,坐在院子裏,曬著很好的太陽,抽煙。

  日子就這樣在卞江的口令聲和蔡斯文咕嘟咕嘟抽水煙筒的聲音裏一天一天地過著。

  有一天,接到邊防派出所的電話,說是在國境線上發現了一具屍體,是被槍打死的。他們要去勘察現場,請我們出動特勤班為他們提供護衛。

  蔡斯文帶著我,讓卞江點了5個兵,我們一行8個人,乘了一輛“依維柯”運兵車,和派出所的同誌們會合後,匆匆趕往國境線。

  派出所的同誌介紹情況:屍體是老百姓發現後報案的。他們估計要麽是毒品交易中的“黑吃黑”,要麽是一言不合,拔槍相向,打死了一個。其他的販毒分子退到境外去了。派出所的同誌語氣沉重地說,近來,“槍毒合流”的趨勢越來越明顯,毒品案子辦起來,風險是越來越大了,一不小心,怕是會傷到我們自己人。

  很快就到了現場。

  卞江率全副武裝的特勤隊員先下車,迅速站位,形成警戒之勢。我跟了蔡站長,隨派出所的同誌去看屍體。

  一看到那具屍體,我就抽了一口涼氣。坦率地說,我是第一次看到被槍打死的人。此地天氣炎熱,死的時間不長,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一團團的蒼蠅圍著屍體嗡嗡盤旋……我受不了那股子氣味,差一點就嘔吐,趕緊走到一邊。蔡站長和派出所的同誌卻看得很認真,盡管他們的眉頭皺得很緊。

  我隻好又走到他們身邊,低聲說:“典型的一槍斃命,從入彈口和出彈口的創麵判斷,應該是AK47……從彈著點的軌跡來看,子彈應該是從那個方向……”我指著境外的方向,沿著我手指的方向,我赫然看到一個小山包,那就是這一帶的製高點了。

  蔡斯文一伸手就把我的手摁了下來,低聲喝罵道:“不要指!”

  蔡斯文大聲叫卞江。卞江跑過來,蔡斯文叫他拿望遠鏡給我。

  我按著蔡斯文的指點,舉起望遠鏡來望那個小山包。我看到小山包頂上有一些樹,樹葉間,有幾個閃閃發光的亮點。蔡斯文也拿過望遠鏡去看了一回,一邊看,一邊說:“知道嗎?那是瞄準鏡的反光,狙擊步槍上的瞄準鏡。境外販毒武裝的狙擊手正用槍口指著我們!”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4

  回來的路上,蔡斯文第一次誇獎了我。說我單從彈著點就能判斷出射手的位置,而且屍體都腐爛成那樣了,還能看出是AK47打死的,說明我書念得不錯。他要我準備準備,第二天給戰士們講一課,就講AK47的殺傷力,特別需要強調被子彈擊中後的人體會出現什麽樣的狀況。他說境外販毒武裝用的自動步槍,大都是這種槍型。

  我心裏有些犯嘀咕,晚上躺到床上,兵們呼嚕震天之後,我知道卞江還沒有睡著,輕輕叫了聲“卞班長”,他“嗯”了一聲。我就說了自己的疑惑:片麵強調AK47的殺傷力,會不會增加戰士們對這種槍的恐懼感?卞江又哼了一聲,說:“老蔡這個人,挺怕死的。”末了,他說:“睡吧,他叫你怎麽講,你就怎麽講。哼,這個人……”

  私下裏,站裏的幹部戰士都把蔡斯文叫做“老蔡”。一方麵,蔡斯文的確年紀大了,快40歲了還是個正營職幹部,升遷顯然無望;另一方麵,蔡斯文是初中畢業入伍,在這幫80後、90後的戰士們眼中“老土”得厲害,再加上他成天抱個水煙筒,更是老氣橫秋的樣子。幹部戰士都明白,蔡站長這種人,也就再混一兩年,混足二十年軍齡,退出現役罷了。官兵們表麵上很尊重他,心裏卻不把他當回事,在卞江這樣的,軍事業務各方麵都很出色的兵心裏,甚至有些可憐他。

  這段時間,我和卞江的關係空前良好,不僅是因為我們床挨床,熄燈後可以說幾句心裏話,還因為我們年齡相差無幾,我高中畢業上了軍校,他高中畢業參軍入伍。我軍校畢業當了排長,他參軍兩年後改了士官。更因為搞訓練的時候,要麽是卞江喊口令,我來做示範,要麽是我喊口令,卞江做示範,我們的軍事素質都不錯,算是英雄惜英雄吧。

  第二天,蔡斯文把部隊集合到了學習室,聽我講課。

  現在部隊的學習條件很好了,學習室裏有投影儀,我一邊講,一邊用投影儀放各種屍體圖片給大家看:

  按照射擊學理,AK47射出的子彈在100米距離上能射穿6毫米厚的鋼板,15厘米厚的磚牆,30厘米厚的土層和40厘米厚的木板。

  在100米的距離上射入人體,會在正麵射入點留下一個直徑不到1厘米的小洞,之後彈頭以每秒570米的速度穿出人體,震波形成的出彈口直徑有可能達到12厘米以上。如果擊中頭部,子彈將掀飛三分之二的頭蓋骨。如果彈頭擊穿了人體的動脈,在心髒泵血約每秒80毫升的強大壓力下,血液可以噴射到10米以外。如果是在房間裏,血跡會噴向四壁和天花板,還會夾雜一些被彈頭帶出的人體組織的殘渣。

  一個成年人,軀體中大約有4000毫升的新鮮血液。如果AK47的子彈沒有擊中人體要害,而隻是擊中軀體或四肢,在中彈後的數分鍾裏,出血量很快將達到800毫升以上,人體的心、腦等組織隨即出現嚴重供血不足,心髒供血不足10秒,就會出現心律失常,腦供血不足3分鍾,就會出現不可逆轉的腦損傷,一個幾分鍾之前還活蹦亂跳、有說有笑的人就死了。

  當人體失去了這些血液之後,首先失去的是知覺,隨後瞳孔放大,全身肌肉開始鬆弛--包括尿道括約肌和肛門括約肌,從而直接導致大小便失禁,這意味著中彈者除了倒在血汙之中,還將浸泡在自己的排泄物之中。

  接下來,中彈者的身體開始逐漸變涼,這個時候,原本富於彈性的軀體摸起來竟然與案板上明碼標價的豬肉極為相似。血液流幹之後,創口中開始滲出近乎透明的體液。由於失血,中彈者的皮膚將逐漸呈現出青黃色,褐色的出血點開始出現。然後人體開始奇怪地膨脹浮腫,膚色漸漸變為深棕色。

  創口開始散發出強烈的異味,開始它隻是一種新鮮內髒的腥氣,之後漸漸變為一種強烈刺激人的嗅覺神經的惡臭。蒼蠅開始在屍體上產下它白色的幼卵,然後孵化、生長……

  如果子彈擊中身穿防彈背心的人體,至少也相當於一隻8磅的大錘重擊人的軀幹,中彈者會猝然摔倒,肋骨可能骨折,同時由於頭部的慣性、頸部承受力的脆弱和頭部神經被壓迫,將直接導致中彈者昏厥。如果擊中頭盔,即使沒有被擊穿,變形的頭盔也會夾碎人的顱骨,或者折斷頸椎。

  ……

  這是我上軍校時,射擊教員講課用的多媒體課件,老師跟我關係好,我軟磨硬泡,把課件拷到了我的筆記本電腦上。這次由我來主講,結結巴巴,講出了一身大汗。為了確保投影機的效果,學習室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黑暗中,台下一雙雙眼眼閃閃發亮。講完之後,一名戰士拉開了窗簾,橘黃色的陽光猝然如流水般湧進室內,我發現每一個人的臉色都是慘白的。

  我和卞江對了一個眼神,他衝我冷笑,我不明白他什麽意思。

  接下來組織討論,卞江的發言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被子彈擊中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不管是什麽子彈。所以,隻要我手中有槍,我一定會搶在對手開槍之前,讓對手去體會子彈的滋味,我可不想體會被子彈打中的感覺,不管是不是穿著防彈背心。”

  聽了這話,蔡斯文臉色鐵青。

  後來我才知道,新兵訓練的時候,有限的幾發子彈,就把卞江訓練成了神槍手。新訓結束,分配到和平站之後,卞江成天纏著蔡斯文搞實彈射擊訓練,被蔡斯文痛斥:“什麽不好玩?想玩槍?實彈射擊是那麽好組織的嗎?弄不好,是要傷人死人的。”

  據說,卞江從特勤班戰士當上副班長、班長,兩年時間,蔡斯文竟然沒有讓他們打過一發實彈。為此,卞江曾恨恨地說:“還他媽的特勤班呢,十天半月碰一次槍,子彈都不讓打一發,要真打起來,必死無疑。”

  這話傳到了蔡斯文的耳朵裏,蔡斯文又一次把卞江罵得狗血噴頭,據說當蔡斯文問候卞江老母的時候,卞江急眼了,大吼:“有理說理,你罵我娘算什麽道理!你就是怕死!怕死不當共產黨!我看你就不是共產黨!”老蔡氣得飛撲過去,打算踢上卞江一腳,被別的幹部死死拉住。老蔡一怒之下,宣布對卞江執行“行政看管”--通俗地說,就是關了禁閉。放出來之後,老蔡卻沒有進一步“收拾”卞江,還讓卞江當他的一班長。

  5

  司務長是第一個說老蔡“瘋”了的人。

  司務長說,老蔡要早知道送禮,早幹團長了,何必等到今天?明明知道自己超了年齡,這時候去送禮,頂個屁用。

  那年大早,本地最有名的藥物“三七”價格暴漲,蔡斯文指示司務長,給他弄點上好的野生“三七”,他要到支隊機關走動走動。

  司務長不是可憐老蔡“醒悟”得太晚,而是心疼錢。這筆老蔡用於“走動”的開銷,他怎麽做賬?又怎麽“抹平”?和平邊防工作站就那麽一畝三分地,蓋了大棚,出點當地罕見的反季蔬菜,弄到鄉街子上換幾個錢,算是站上的“農副業收入”,過節時加個菜,上級領導來了,小館子裏吃頓飯,過年時聚餐上幾瓶酒,也就是勉強收支平衡。站上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突然多出來上千塊錢的開銷,他哪裏去找錢?

  況且邊地淳樸,幹部想要升遷、家屬想要隨軍等等,不是不送禮,可開銷要站裏“安排’,這還是頭一回。

  這頭一回,還出在從來不送禮不走關係的老蔡身上!

  連我這個站裏最小的“幹部”,司務長的牢騷都發到了,我想,站裏的每一個幹部,都知道了老蔡拿公款買“三七”送禮的事情。

  我有些惴惴不安。老蔡雖然不是我心目中的好站長,好軍人,但我總覺得,老蔡人不壞。

  很快,就連卞江也知道了老蔡拿公家的錢買“三七”到支隊送禮的事情--其實,作為“兵頭”,卞江恐怕比我更早知道這件事。但我不說,他也不說,卞江是個好兵,不在背後議論幹部的短長,更何況是站長。

  夜裏熄燈之後,兵們照例開始呼嚕與磨牙齊唱,夢話與屁響共鳴之後,我跟卞江說了這事。

  卞江和我一樣,對老蔡此舉大惑不解。卞紅最後的結論是,老蔡這人,文化低,覺悟慢,恐怕真是有人一語點醒了他,說是想升遷必送禮也未嚐不可能。卞江說了一件事,他剛到和平站的時候,老蔡總是把他的名字念成“卡江”,糾正了好幾次,老蔡改過來了,可麵子上掛不住,好長一段時間,總叫他“小卞”,聽起來就跟“小便”似的,明擺著報複。不說老蔡心眼小,至少是“腦袋搭鐵”,就是腦子裏少根弦的意思。

  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畢竟山高皇帝遠,老蔡是站長,站裏他說了算。

  一個月後,站裏開來了一輛130小貨車,掛的是支隊的車牌。老蔡一看見小貨車,立即扔了水煙筒站起來,興奮得兩眼發光,招呼兵們趕緊下貨。

  支隊的車送來了防彈背心和鋼盔。

  防彈背心和鋼盔站裏不是沒有,特勤班的戰士基本能保障。這批防彈背心和鋼盔一到,站裏幹部戰士,人手一套。

  很快就知道了老蔡到支隊“走動”的真相:他去找了分管後勤的副支隊長,又找了後勤處長,再找了軍需科長,分別送了“三七”,就一句話,和平站的防彈背心和鋼盔,必須保證人手一套,而且要快。領導們很奇怪:防彈背心和鋼盔又不是餅幹、罐頭,要那麽多幹什麽?而且防彈背心和鋼盔曆來是按比例配發,不需要人手一套,老蔡你是“腦袋搭鐵”了吧?老蔡說不出理由。領導們都知道他文化低,也就原諒了他。不知道是收了老蔡的“三七”還是被老蔡纏不過,支隊首長一聲令下,看看倉庫裏還有沒有防彈背心和鋼盔,老蔡要,就按和平站的人頭,一人一套發下去!

  接下來,說老蔡“瘋”了的人就不止司務長一個人了。大家都說老蔡“瘋”了,如果我不是剛剛到站的軍校生,我也想說老蔡“瘋”了,我是不敢。

  卞江也不說,他是憤怒得不屑於說了。

  他在想辦法。

  老蔡命令:全站官兵,每天一起床,就把防彈背心穿上,鋼盔戴上,出操、吃飯、訓練,都必須穿好防彈背心,戴好鋼盔。老蔡讓我們把自己的防彈背心和鋼盔,都寫上名字,睡覺的時候,就擱在床頭櫃上。

  這可是最高氣溫達到35攝氏度以上的和平邊防工作站啊!防彈背心前後各一塊鋼板,超過10公斤;鋼盔輕點,也有3公斤。這套裝備披掛起來,要不是當兵的,別說跑步,走路都困難,別說訓練,站著不動,汗水也像河水一樣往鞋子裏淌,更不用說還得全副武裝吃飯上廁所,卞江發牢騷:“就跟站著拉屎,還不許弄到大腿上一樣麻煩。”

  老蔡不穿這套裝備,他仍然披個迷彩服,敞著懷,露出襯裏的大紅背心,抱著他的水煙筒,坐在橘黃色的陽光下,咕嘟咕嘟抽他的煙,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像一群笨拙的、被強行穿上了外套和皮鞋的企鵝一般,哢嚓哢嚓地走來走去。

  6

  卞江在琢磨。

  卞江心疼他的兵。

  出汗多,體力自然就虛弱;硬邦邦地頂著鋼盔,捆著10公斤的防彈背心吃飯,吃得就少,兵的體力就更虛弱。

  夜裏睡覺,班宿舍裏哀聲一片;夜深時,少了磨牙與呼嚕聲,卻有兵在夢裏哭出聲來。

  卞江請求隨同司務長去鄉街上買菜。他的理由是,天氣太熱,兵們吃不下飯,他得去弄點酸酸辣辣的調料,給兵們開開胃。

  老蔡手一揮,去吧!

  駕駛員、司務長、卞江戴著鋼盔,穿了防彈背心,足蹬高靿兒皮鞋,登上了站裏買菜專用的“長城”皮卡車。

  卞江回來之後,兵們就露出了笑容。

  那天晚飯,兵們把菜湯喝得呼嚕呼嚕直響。

  我有些納悶,本想夜裏睡下後,問問卞江使了什麽招。可我被老蔡的鋼盔和防彈背心折磨慘了,“卸甲歸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等到我打算跟卞江說話的時候,我正在做夢,夢見自己在河裏遊泳,水真好啊,涼快極了,我輕快得像一條長了翅膀的魚。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出操,我發現情況不對了。

  蔡斯文站長很少見地戴上鋼盔,穿上了防彈背心和大皮鞋,大清早就站在指揮位置上。

  那天我值班,我向站長報告:“部隊集合完畢,準備出操,請指示,見習排長劉威巍。”

  他說:“講兩句。”

  蔡哢嚓哢嚓地走到隊列前,大聲說:“講兩句!”

  隊列“啪”的一聲立正。

  蔡說:“稍息!”

  隊列“刷”的一聲,稍息。

  蔡說:“一班長卞江!”

  我突然發現,蔡的中氣十足,營房後麵的青山竟然傳來“江……江……江……”的回音。

  卞江立正答:“到!”

  蔡說:“出列!”

  卞江幹淨利落地跨前一步,出列。

  蔡說:“向前一步走!”

  卞江向前一步。

  蔡再下令:“向前一步走!”

  卞江又向前一步。

  蔡還下令:“向前一步走!”

  卞江右腿踢出,以標準的正步姿勢,向前一步。

  腳落地,群山回應。

  蔡斯文和卞江幾乎鼻子貼著鼻子了。

  我們都預感到會有事情發生,突然間,我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在營區的大樹上做巢的喜鵲媽媽不合時宜地“喳喳”叫了兩聲。

  蔡斯文突然揮拳,狠狠地打在卞江的胸口稍下,橫膈膜的位置。

  我想,糟了,卞江穿的是防彈背心,胸口可是一塊鋼板啊,蔡斯文的手指非骨折了不可。

  卻是卞江一彎腰,勾頭,差點一頭栽倒在蔡斯文的懷裏。

  卞江晃了幾晃,站直了,腰板挺得像標杆!

  蔡斯文再次揮拳,猛烈擊打卞江的胸口。

  我感到自己窒息了。

  每一拳,卞江都幾乎被擊倒,但每一次,卞江都頑強地挺立。我站在卞江的後方,看不見他的臉,但我想,他的兩隻眼睛,一定像槍口一般,直勾勾地盯著蔡斯文。

  後來我想,如果卞江早點倒下,蔡也許會罷手。恰恰是卞江決不屈服的姿態,讓老蔡惱羞成怒。

  老蔡一隻手抓住卞江的肩膀,另一隻手撕開了卞江的防彈背心。

  原本應該塞上鋼板的地方,是被老蔡擊打成了碎末的泡沫板碎片。

  我永遠無法忘記老蔡那一聲蒼狼般的呼喊:“撕開!都給我撕開!”

  結論一目了然:一班的戰士,防彈背心前胸後背,原來應該塞著兩塊鋼板的地方,塞的卻是剪裁得剛剛好的泡沫板。

  除一班戰士外,還有司務長和“長城”皮卡車的駕駛員,也用泡沫板替換了鋼板。

  這就是卞江頭天去“買菜”的傑作了。

  蔡斯文咆哮如雷:“把他架起來!”

  他指的當然是卞江。

  幾個兵遲疑片刻之後,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卞江的胳膊。

  “給我朝死裏打!”

  老蔡真的瘋了!

  沒有人服從命令。

  我全身都在哆嗦。我聽說過基層部隊的領導會“打”兵,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

  “沒人動手是不是!你!”

  蔡斯文右手的食指點著的竟然是我的鼻尖。

  我躊躇著。

  “劉威巍,出列!”

  我本能地一步跨前。

  “打他!聽見沒有!打他!”

  老蔡喪心病狂一般,右手食指哆嗦著,幾乎戳到了卞江的鼻子上。

  我突然就有了主意。

  我響亮地回答:“是!”

  然後我走到卞江身前,揮拳,朝他的胸口猛擊。

  我看到卞江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我拳頭的分量。

  我當然能夠做到收發自如。

  帶著風聲的拳頭,落到卞江的胸口卻是輕描淡寫。卞江是聰明人,他明白我的意思,一頭伏到了我的肩上。

  我壓低聲音:“班長,你就服個軟,跟老蔡認個錯吧。他瘋了!”

  卞江聽了這話,卻猝然一挺腰板,站直了。他什麽也不說,兩個眼睛像槍口一般,瞪著我。

  我歎了口氣。

  卞江又一次被關了禁閉。

  從禁閉室裏放出來的那天夜裏,趴在床上,不等兵們閉眼,卞江像頭被獵人下的套子套住,不得不咬斷了爪子才能脫身的孤狼一般,撕心裂肺地狂吼:“我要告他!告他!貪生怕死,打罵士兵!我要告他--告他--”

  7

  邊地的生活總是一如既往,天高雲淡,陽光暖黃。兵們依然成天喊著“一二三四”,跑步,打拳,種地,吃飯,睡覺。

  氣氛卻是沉悶了許多。

  卞江從禁閉室裏放出來之後,還是做他的一班長。

  老蔡仿佛明白了“率先垂範”的道理,跟卞江賭氣一般,每天一起床,也就硬邦邦地穿上防彈背心,戴上鋼盔。陽光很好的黃昏,蔡斯文站長仍然坐在他的藤椅上,抽他的水煙筒。因為穿了防彈背心,他彎不下腰去,隻能把水煙筒端起來,湊到嘴邊去吸。這樣水煙筒裏的水位便有了變化,不小心,會把溶解了尼古丁的煙筒水吸到嘴巴裏,嗆得老蔡連連咳嗽,一個勁地不知道罵誰的娘。

  其實鋼盔和防彈背心穿戴習慣了,也就像近視眼習慣了眼鏡,瘸子習慣了拐杖。有一次,首長到部隊突擊檢查,發現和平站的兵居然穿著防彈背心、戴著鋼盔在大棚裏種菜,感慨萬千,走的時候大大地表揚了老蔡一通。支隊陪同視察的領導說:老蔡,這回你時來運轉了。

  於是兵們中間就有了一些傳說:老蔡是聰明人,知道現在強調以人為本,安全第一,所以送禮都要搞來鋼盔和防彈背心;也有人說,老蔡憨人憨福,這麽大的領導都高興了,團長看來是當定了。

  卞江始終沉著臉,發了狠地組織兵們搞訓練。其間他探了一次家,帶回來兩瓶酒。夜深人靜,兵們都睡下後,他叫通信員開了儲藏室的門,拿出來一瓶,開了,跟我說:“排長,喝一口。”

  我們倆就坐在班宿舍門前的水泥地上,就著瓶子,你一口,我一口。

  卞江問我:“你說,槍重要,還是防彈背心重要?”

  我說:“都重要吧!”

  卞江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問我:“進攻重要,還是防禦重要?”

  我已經有了點酒意,我說:“那就要看指揮官了。進攻是最好的防禦,話是這麽說,可要看什麽狀況……”

  卞江打斷了我的話:“我不明白。”

  我說:“我也不明白。”

  我們都傻乎乎地笑了。

  莫名其妙,我隻記得,那晚的月色很好,宛如銀盔銀甲,披在我和卞江的身上。

  8

  突然就有了線索,派出所的同誌說,是個大案子。支隊司令部業務部門來了領導,統一協調邊防派出所和邊防工作站辦案。

  “控製下交付”是召開案情分析會那天晚上,我學會的一個新名詞。

  情報顯示:在我國政府的嚴厲打壓下,境外的毒品出手越來越困難。這就像炒股票,熬不住了是要割肉的。境外的毒梟過來談了,願意低價出手,這邊的老板也同意,願意現錢收貨。

  問題的關鍵在於,情報顯示,這邊收貨的內地老板,以及當地牽線搭橋的中間人,手裏都有槍。

  交易時,我們的人必須抵近,確保人贓俱獲。那是不能穿著防彈背心,戴著鋼盔去的。

  不知道卞江怎麽就知道了案情。“嗬嗬”冷笑幾聲,他寫了血書,要求穿便服去“抵近”。

  老蔡把我叫出來,讓我換便服,我以為是讓我去打仗,緊張地問:“要不要帶槍?”

  老蔡說:“屁話。我來了幾個朋友,不是要辦案子嗎?我不能多喝,你陪我的朋友多喝點。”

  我刹那間沮喪無比。

  陪人喝酒啊。

  喝太多了,就在寨子裏一戶村民家中,自釀的米酒,一杯接一杯,我不知道是誰把我弄回到邊防站我的床上的。

  我醒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時間”。

  宿舍裏空無一人。我掙紮著爬起來,我看到床頭櫃上擱著一隻玻璃杯,杯子裏有大約三分之二杯清水,我端起來一口喝了。

  我搖搖晃晃走到院子裏,明亮的陽光差點讓我生理性地流下淚來。我看到戰士們興高采烈,他們在點數一些黃色的、磚塊樣的物品,足足有幾十塊,我想,那是海洛因。

  我困得厲害,有人扶住了我。

  我側了側臉,看到的是頭戴鋼盔,身穿防彈背心的卞江。

  我說:“班長,我要去睡了。”

  我聽見卞江的聲音:“你的酒量真是不行。”

  我聽見老蔡的聲音:“讓他睡吧!”

  我掙紮著問:“現在是什麽時候?”

  我聽見一片笑聲宛如鴿子衝天而起。

  天黑了。

  酒醒之後我才知道,原來,老蔡那天領我去喝酒的人家,就是案子裏的“中間人”。大家都喝醉之後,老蔡他們偷出“中間人”和“內地老板”的槍,卸了撞針,又放回到“中間人”和“內地老板”的枕頭底下。

  交易的時候,身穿防彈背心,頭戴鋼盔的卞江第一個破門而入,直接把95式自動步槍的槍口頂到了毒販的腦門上。

  毒販拔槍對準卞江就扣動了扳機。

  槍當然沒有響。

  毒販被押下去之後,老蔡飛起一腳踢到卞江的P股上--這次他很聰明,知道卞江的防彈背心裏塞的是真鋼板,他不用拳頭,用的是腳。

  老蔡罵道:“找死啊你!別以為你穿著防彈衣戴著鋼盔就沒事了,他要是一槍打到你臉上,你不照樣死得硬翹翹的!”

  這次卞江沒有和老蔡急眼,而是“嘿嘿”地傻笑了一通。

  後來我問卞江:“你知道老蔡他們在毒販的槍上動了手腳嗎?”

  卞江搖頭。

  我急了:“那你還往上衝?要真是像老蔡說的那樣,一槍打到你臉上,就算不死,至少打瞎你的狗眼毀了你的尊容!”

  卞江微微一笑:“我會給他開槍的機會嗎?”

  我擂了他一拳:“那對方明明把槍掏出來了,還對準你摳了扳機,你為什麽不開槍?”

  卞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我不開槍,是老蔡一把摁住了我的槍。”

  我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哦”了一聲。

  因為舍生忘死地喝酒,在自己醉倒的同時也灌醉了毒販,案子結了以後,他們給我立了一個三等功。

  9

  這個毒品案子辦得很漂亮。

  槍毒合流,我們不僅實現了“控製下交付”,而且就在毒販進行交易的一瞬間實施了抓捕,人贓俱獲,毒品、贓款,一個都沒有少。

  毒品是精製海洛因,整整10公斤。更重要的是精心策劃,提前對毒販的槍動了手腳,從而使得我方無一傷亡。

  部隊上上下下都很高興,總隊業務部門把這個案子確定為“精品案件”,總隊、支隊來了好幾個參謀,一個一個地找我們談話,說是要把這個案子寫進教材。老蔡立了二等功,和平邊防工作站特勤班立了集體三等功。

  大家都說,老蔡的團長這回是真的當定了。

  轉眼就到了年底,一紙公文下來,老蔡被安排轉業。

  老蔡轉業的命令是和其他幾十人的名字寫在一起的,沒有任何理由。

  那幾天,大家看卞江的眼神便有些怪怪的。

  卞江也低了頭走路,仿佛不敢跟任何一個人交換眼神。

  照例辦了一桌酒,送送老蔡。

  那天晚上,全站官兵排著隊,一個一個地向老蔡敬酒,老蔡來者不拒,頂多是說:“等一會兒,讓我抽口煙。”

  那天晚上,大家都沒穿防彈背心,沒戴鋼盔。

  喝酒開始之前,卞江就說:“今天晚上,我站崗吧!”

  老蔡一揮手,說:“你站吧!”

  老蔡不吃菜,隻喝酒。喝酒的間隙裏,抱起水煙筒,咕嘟咕嘟地吸煙。

  老蔡喝了那麽多酒,卻沒有一點醉態--我疑心他是趁著抽水煙筒的工夫,把喝到嘴裏的酒吐到水煙筒子裏去了--據說,這是某些基層領導“千杯不醉”的秘訣。我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給老蔡換了一回煙筒水。我把老蔡的水煙筒拿到食堂外的水龍頭下,把水煙筒裏的水倒出來,我仔細地嗅了嗅水的氣味,沒有酒味,隻有煙味。我歎了一口氣,老蔡真是海量。

  後來,我又喝多了,跑到食堂外麵去吐。

  我吐得一臉都是淚水。

  然後我就看見了卞江,他戴著鋼盔,穿著防彈背心,足蹬作戰皮靴,腰板如標槍一般挺直,站在營區大門口的崗台上。橫抱在他懷裏的95式自動步槍上了槍刺。

  我真的有些醉了。我看到卞江的身上或者是臉上跳動著螢火蟲一般的亮光。我不知道,那幾朵星光般的光亮,是跳蕩在95式步槍的槍刺上,還是跳蕩在卞江的眼睛裏。

  第二天,老蔡要離開和平邊防工作站了。按慣例,是派站裏買菜專用的“長城”皮卡車送的。老蔡卻不讓車送,他的行李不多,一個背包,一個箱子,他點了名,叫卞江送他。兩個人步行到鄉街子上去搭鄉村班車。

  太陽升到營院裏的大榕樹頂上的時候,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營門。老蔡穿的是摘去了肩章的迷彩服,敞著懷,露出貼身的大紅背心。卞江全副武裝,戴了鋼盔,穿了防彈背心和高靿兒皮鞋,右肩上倒背著95式自動步槍。卞江背著老蔡的背包,左手拎著老蔡的箱子,右手拎著老蔡的水煙筒,看起來,就像是拎著一支火箭筒。

  兩個人就那樣一前一後地走出了營門。哨兵行持槍禮,老蔡簡單地揮了揮手,卞江把老蔡的水煙筒擱到地上,揮起右手,幹淨利落地回了一個舉手禮。然後他拎著老蔡的水煙筒,邁步走出了營門。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到有些緊張。

  我想,大家都有些緊張。

  那天的陽光依然暖黃,風不大,營院上空的紅旗,很長時間,才微微地飄動那麽一會兒。

  中午開飯之前,卞江回來了,他是走回來的。

  卞江把槍和裝著30發子彈的實彈匣交還給我和主持工作的副站長,我們簽字後,槍彈入庫。我發覺自己竟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卞江說:“站長上了車,走了。”

  誰都想知道,在營區通往鄉街的45分鍾山路上,卞江和老蔡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誰都沒有問。

  我也沒有問。

  現在,我可以問問卞江了。

  10

  我原本打算帶兩條煙給卞江,仔細想了想,卞江是不抽煙的,何況住在醫院裏,想抽恐怕也不成。隻好買了兩盒補品,紅紅綠綠地拎在手上,連我自己都覺得挺俗氣。

  卞江現在是功臣了,享受的簡直是師職幹部的待遇。單人病房不說,床頭櫃上還有鮮花。我問誰送的,卞江咧著嘴笑,說是護士小姐天天給換,還有水果。我拉開床頭櫃,想把我帶來的補品塞進去。一拉開櫃子,我就愣住了。

  櫃子裏,擺著一件疊得棱角分明的防彈背心,背心上方,擱著一個鋼盔。

  我說:“你怎麽把這個帶到醫院裏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卞江說:“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們把我的鋼盔和防彈背心給脫了。我感到一下子輕了許多,就喊著要我的裝備。沒辦法,他們就把背心和鋼盔拿過來,擱到擔架上,和我躺在一起,他們說我伸手摟住防彈背心的時候就安靜了。我是直接被抬上飛機,直接就被送到這兒來的,也許是我一直摟住我的裝備不放手,他們就把防彈背心和鋼盔一塊兒送來了。”

  我找了個空隙,把補品塞進去。我說:“他媽的,老蔡又救了你一命!”

  卞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後來我就問了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

  “你真的給上級寫了信,告老蔡打罵士兵?”

  卞江搖頭。

  我說:“可我們都以為,是你寫了信,告了老蔡,他才被安排轉業的。”

  我相信卞江,他說沒寫信告老蔡,就一定是沒有寫。老蔡轉業,大抵還是因為年齡、文化程度這些原因吧。

  很好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到卞江的臉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卞江說:“還記得嗎?我問過你,是進攻重要還是防守重要?”

  我點頭。

  卞江說:“大家都在明處的時候,當然是進攻重要,要是你在明處,敵人在暗處,那當然就是防守重要了。”

  我說:“這就是你送老蔡走的那天,老蔡跟你說的話--說實話,那天我們都擔心你們在路上打起來。你畢竟是帶了槍的,還帶了實彈,依你的火暴脾氣,要是老蔡動手打你,沒準你會衝他開槍的……”

  卞江打斷了我:“其實我真盼著他打我一頓,我是絕對不會還手的。我知道,他也以為,是我寫了信,告了他,才弄得他轉業的。”

  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透過窗欞的陽光,落到潔白的床單上。

  卞江送老蔡走的那天,45分鍾的山路,兩個人走了整整一個小時。其實,他們幾乎就沒有說話,卞江就像是老蔡的影子,老蔡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老蔡走走停停,看看山,看看路邊的花花草草。他甚至讓卞江把水煙筒遞給他,變魔術一般掏出一瓶礦泉水來,灌上了煙筒水,坐在路邊的石頭上,靜靜地抽了一會兒煙。

  全副武裝的卞江持槍站立距離他5米開外的地方,這讓蔡斯文看起來像個將軍。

  抽完煙之後,老蔡招手讓卞江過來。

  卞江走到老蔡身邊之後,老蔡讓他蹲下來。

  因為卞江穿著防彈背心,蹲下去有些困難,但他仍然順從地蹲下了。

  老蔡把礦泉水瓶子裏剩下的水,細心地澆灌到一株小草的根部。陽光照到小草的葉片上,閃閃發亮。

  老蔡對卞江說了那天他們之間唯一的一句話:

  “一顆露水珠珠養活一棵草。懂了麽?”

  原載《邊疆文學》2010年第8期

  點評

  這是一篇軍旅題材的作品,描寫和平年代軍營的生活和訓練。相比於以往同類型題材作品,這篇小說雖然也是“陽光”普照,但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卻更人性化、更為豐滿和立體。不管是血氣方剛的卞江還是老氣橫秋的站長蔡斯文,都有著明顯的優缺點,卞江身上匯聚了一名軍人常見的氣質:勇敢、刻苦、耿直,小說開頭那場驚心動魄的緝毒行動完全托出了他英雄的形象,勇敢而機智,而在平時的訓練生活中卞江也是處處體現一個班長的帶頭作用。與卞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老站長蔡斯文,看上去不思進取的蔡斯文實則兢兢業業地維護著邊防站這個小團隊的和諧與穩定,在自己升遷無望的情況下,他出人意料地花大價錢買“三七”走動關係,引來了大家的嘲笑和誤解,而魔鬼般使用防彈背心和鋼盔的訓練使大家對老站長的抵觸進一步加深,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無意義的訓練卻在危急關頭救了大家的命,尤其是因為防彈背心和鋼盔事件被老站長嚴厲處罰過的卞江,在子彈擊中胸膛的那一刻一定想起了老站長退伍時說的那句話:“一顆露水珠珠養活一棵草。”一個不經意的細節就能挽救他生命。在這一刻,老站長“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光輝精神躍然紙上。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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