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二章 天籟之音

  衛鴉

  那時,我確實是沒有聽到什麽歌聲。我不是個聾子,為了證明我不是個聾子,我指著腳底下的那條馬路,那裏車流如織,馬達聲和喇叭聲雜亂地交織在一起。這些聲音離我站立的地方至少有五十米,但我仍然能清楚地分辨出來。

  我說,喇叭叫得最歡的是輛紅色大巴,是吧?石岩點點頭,他也聽到了那個路口塞起來了,一輛紅色大巴正在焦灼地催著堵在它前方的車輛,喇叭聲有點撕心裂肺。可是,哪裏來的歌聲?我說,你大概是聽走耳了。

  不可能,石岩說,我不可能聽走耳的,石岩要我再聽聽,他聳聳肩膀,把灰漿擔子從左肩換到右肩,騰出一隻手來捅捅我的胳膊。你得再聽聽,認真聽聽,騙你我是狗娘養的,她真的在唱歌,他說,聽到了嗎?

  我停下來,竹架板在我腳底下晃了晃,它總在晃,我們走在這上麵,就像走在一座鐵索橋上。我豎起耳朵,努力從那片嘈雜聲中尋找歌聲的來源,最終一無所獲。我耳裏雜亂鼓噪著的聲音,把整座城市的喧囂都裝進去了,就是沒有歌聲。我毫不懷疑自己的聽力。我再看看遠處,在那裏,海天相接,銀色的浪濤起伏著從海麵上滾來,一層層湧向岸邊的沙灘。這座城市的海岸線很長,被浪濤鍍上一層銀色,曲折著從南邊延伸過來,拐個彎消失在一座山的背後,潮汐聲若隱若現。

  那時,我和石岩是兩個建築工,石岩聽到歌聲傳來之時,我們正挑著裝滿灰漿的黑色塑料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高空。我們沿著固定的軌跡來來回回,一整天都是這樣,一整年也是這樣。有時我會懷疑,在這裏,時間是毫無規則的,有時靜止不動,有時跳躍著前行,呼啦一下,就從我們忙碌的間隙中躥過去了。這得看我們的心情。

  那時,我和石岩的心情都很好,所以時間過得相當快。太陽從頭頂走過一遍後,由白亮轉為橙色,沉到我們腳底,像隻碩大的橘子懸在地平線上,被晚霞緊緊包裹起來。目光再拉近一些,是被視線濃縮後的城市,頭一低就可以俯瞰到。我眼中的街道,就像鑲在田野中的阡陌,縱橫交錯。很多次我都有這樣的錯覺--這座城市就是個棋盤,而那些高樓大廈和街道,是棋盤上的格子,堅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巋然不動,我們則是棋子。

  那時,我滿臉是汗,我抹了一把汗甩在腳邊,一低頭看到許多細碎的水珠從高空往地麵跌落。石岩也滿臉是汗,他用袖子直接擦掉。他從頭到腳都是灰和泥,那張臉就像塊沾了墨汁的玻璃,越擦越花。他媽的,聽不到算了,他說。他把肩上的擔子卸下,指指我的耳朵,說,你那裏肯定有問題。他懷疑我的聽力。他說他分明聽到了歌聲,很清晰的歌聲。他把袖子卷起來,又擦了把臉,坐在那裏喘粗氣。他在等天黑下來。他的臉更花了,有點像京劇中的臉譜,隻是毫無章法。

  天黑下來,我們就可以回到地麵。那是最後一天,那時,我們隻要幹完手裏的活,石岩就可以離開工地,回到湖南老家去結婚。而我也沒打算再幹了,我準備用手裏的積蓄,回家鄉去做點小本生意。我是來幫石岩的,結婚是件喜事,我們心情好,就是因為這件喜事。我們最後的任務就是那兩擔灰漿,從吊車裏舀出來,挑到這個樓層的房間裏去,粉刷工人會將它們粉刷在牆壁上。這段距離也不近,圍大樓走一圈。可是對我們來一說,隻不過是一支煙的工夫。為了回家結婚,石岩向工頭請了一周的假。工頭答應了,條件是在一周之內把兩周的活幹完。在工頭眼裏,石岩跟一台機器,或是一頭牛沒什麽分別;當然,我,以及許多像我這樣的民工,也跟機器和牛沒什麽分別。

  石岩答應了。為了完成工頭分配的任務,石岩已經咬緊牙關,不分晝夜地幹了七個白天五個通宵,眼睛腫成了兩個燈泡。像他那樣幹下去,是個鐵人也會垮掉的。更何況他不是個鐵人,他有血有肉,體格看上去還沒有我粗壯,所以他快要垮掉了。挑著擔子的時候,他像個建築工人,擔子一卸下來整個人就像是紙紮的,我擔心隨便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起來。

  給我根煙,他說,他把手伸到我麵前,他是個煙鬼,那幾天他光顧著幹活,很少抽。我已經有四五個小時沒抽過煙了,他說,奶奶的,嘴巴裏快淡出鳥了。說話的時候,有風呼嘯著撞過來,將大海的鹹濕氣息帶到我們跟前,他就像被搡了一把,身軀晃了晃。我伸手去扶他。又吹過來一陣風,我鼻腔裏開始彌漫著大海的氣味,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無數的死魚、海藻、珊瑚、貝類,還有各種各樣的生物在海水中安靜地腐爛。石岩說過,腐爛也是有聲音的,他的聽覺很敏感,他說腐爛的聲音很輕微,像是用手術刀在肢解某個器官。想到這裏,我胃部有些難受,就像突然間裝進了許多把刀子,一股酸水湧上來衝到嘴邊,我聳聳喉結將它咽下。

  起風了,我對石岩說,你休息,我來。我眺望遠處,一股風貼著海平麵疾卷而來,掀起巨人的浪花,一層疊著一層,將大海的磅礴氣勢展露無遺。我把煙遞到石岩的嘴邊,彎腰去抓他的擔子。他看上去就快撐不住了,搖搖晃晃的,像是要散架。我怕他會出什麽事,我想一個人把剩下的這點活幹完。

  去你媽的,石岩說。他P股一撅把我拱開,叼上煙,把火點著,猛吸一口站起來,一彎腰,再直腰,把灰漿擔子甩在肩上,他振作精神從我身邊繞過去走到我前麵。他說,要是連這點力氣都沒有,回家後我怎麽跟我女人洞房?

  他又吸了口煙,臉前騰起一陣白色煙霧,在空中搖曳兩下被風擦掉。他走得更快了,兩條腿頻繁地交替。我的目光從他肩膀兩旁掠過,前方是另一棟正在動工的樓房,被綠色的安全網攔著,暗灰色的水泥牆麵若隱若現。在我想象裏,這些尚未完工的建築,就像些披著薄紗的裸女,等完工之後,她們將換上由瓷磚,或者玻璃幕牆做成的華麗衣服,儀態萬千地裝點這座城市。

  我挑著擔子跟上石岩的節奏,竹架板又晃了起來。它總在晃,隻要我們還站在上麵就停不下來。天有些黑了,我們腳下的城市被依次亮起的燈火輝映成五彩的顏色,就像是童話中的世界。可那是別人眼中的城市。我們是建築工人,看不懂這些。我們眼中是一條條由竹架板鋪就的道路,總是那麽漫長,左看右看看不到盡頭。我一步也不想挪動了,腳像釘子一樣沉甸甸地往下紮。我想石岩也是,可我們仍然得走下去,明天,我得陪石岩回家,去參加他的婚禮。而且,我也想看看他的女人。那時,我還沒見過石岩的女人,隻見過她的照片。石岩在深圳待了五年,那張照片也寸步不離地跟了他五年。在深圳,這張照片就是石岩的老婆。而我,連張照片也沒有。

  夜更黑了,暮色像鐵一樣往地麵沉墜下來將我們罩住。工地上的路燈亮了起來,仿佛一群螢火蟲在圍著樓房飛舞。我和石岩挑著擔子,像兩條魚一樣無聲無息地在昏黃的燈光裏潛行。石岩突然停下來,很突兀地問我,你睡過女人嗎?我心裏搖晃一下,一股熱氣從褲襠裏升起來。當然,我也是有欲望的,而且很強烈,但我隻能把那些欲望強行壓住,就像用灰漿覆蓋斑駁的牆麵。

  石岩扭過頭,把肩膀上的灰漿從右肩換到左肩,還沒等我回答,便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我他娘的睡過,就是跟她,一個晚上睡了七次。他指了指口袋,再把那擔灰漿從左肩換到右肩。女人的照片就在石岩的口袋裏。在我看來,那已經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或者,是他身上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器官,離開了它,石岩也許活不下去。照片上的女人樣子不錯,白白淨淨,臉上半邊酒窩,頭發很端莊地披在肩上,微張著嘴唇,從照片上向我們露出淺笑。照片的背景,是一棟兩層樓的瓦房,外牆鑲著白色瓷磚,看起來不小,在如今的農村裏,算不上氣派,但也絕對不差,那是石岩的房子。石岩幹建築已經有十多年了,以前的時間,變成了這棟瓦房,而在深圳的這五年,則變成了照片上那女人的醫藥費。也就是說,那張照片,把石岩半輩子的奔波勞累全收括進去了。那就是石岩的女人,是個啞巴,後天造成的,石岩跟我說過,她七八歲的時候就喜歡唱歌,歌聲悠揚婉轉,成天就像隻活潑的夜鶯穿梭在村莊裏。石岩從八九歲起,就愛聽她唱歇。到二十多歲的時候,女人唱不出了。女人生了一場病,把聲帶生壞了,成了啞巴。石岩想把她治好,他相信這輩子他一定能把她治好。我佩服石岩的精神,他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堅硬。可是,讓一個啞巴變成正常人,這談何容易?在我看來,照片上的這女人,簡直就是個無底洞,把石岩五年來的時間和血汗,一聲不哼地全吞噬了。石岩耳中聽到的歌聲,就是那女人唱出來的。這讓我難以置信,歌聲遠在千裏之外,而且竟然是出自於一個啞巴之口,這無論如何是種謬論。石岩能聽到,我卻聽不到。我多少懂點醫學知識,無論先天還是後天的,啞巴治好的可能性並不大。但石岩卻堅信這世間會有奇跡。

  我相信她已經好了,石岩說,你聽,她在唱歌。他蹙起眉頭,努力向我描繪著她唱歌時的樣子。他說她的歌聲很奇妙,歌聲輕柔的時候,從她的歌聲裏,他能聽到雪花鵝毛般往大地飄落,能聽到夜風吹過蒼翠的竹林,還能聽到蝴蝶振動翅膀繞著花叢飛舞;當歌聲由低音轉往高音時,他能聽到滔滔洪水奔過河穀,水花怒卷起來擊打河邊的堤岸,能聽到有一輛火車從鐵軌上隆隆駛過,他還能聽到牛群甩開蹄子在田野間競相狂奔……他用手勢向我比畫著。說完他閉上眼睛,如同老牛反芻一般細細回味著這些聲音。

  他描述的這些聲音我都熟悉,那是屬於家鄉的聲音。可這裏不是家鄉,我聽不到。這裏是深圳,深圳的聲音是什麽?我往夜色裏傾聽,我耳朵擁擠著的,是這城市裏即將開始的夜生活前奏--來自於酒吧的輕音樂、海邊的喧鬧、夜市的嘈雜以及汽車在停車場泊下時馬達逐漸熄火的聲音。諸多聲音交雜在一起,就是沒有女人的歌聲。我不是石岩,我聽不到那女人的美妙歌聲。也就是說,我耳朵裏沒有女人,也沒有家鄉,隻有深圳--一座繁華而又快節奏的城市。這些關於深圳的聲音,我倒是聽得很真實,我耳中的每一種聲音都像是一條粗大的鞭子,抽打著生活在這裏的每一個人向前奮力奔跑,這鬧鬧喳喳的聲音裏麵又哪裏來的歌聲?

  真的沒有歌聲,我對石岩說,也許是我聽不到吧。我騰出一隻手來,指了指耳朵,說,它可能真的有問題。我把灰漿擔子換了個肩,腳下的竹架板又是一晃,它總在晃。

  你不相信奇跡?石岩停下來,把灰漿擔子往肩上聳了聳。他媽的,他指著對麵的那些高樓對我說,這麽高的樓房,我們都能把它建起來,啞巴為什麽不能治好?

  我嗯了一聲,沒再說話。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打量這座城市,那麽多龐然大物拔地而起,遍身鑲滿像鑽石一般璀璨的燈火,的確是奇跡。城市從我們站立的地方,水一樣向四麵八方洇開,無邊無際,我們置身其間,就像是螞蟻爬行在巨大的巢穴中。這是個多麽宏大的世界,在那些建築物當中,有些樓房就是出自於我們手下。我們曾經親眼目睹著那些樓房,就像竹筍一樣,很突兀地從地麵冒出來,越長越高,最終聳入雲天。要是不來深圳,我也絕對想象不到,這地方會由一個小漁村變成如今的現代化大都市。可是,此奇跡不等同於石岩口中的奇跡,啞巴會唱歌,跟我們建高樓大廈,這兩者之間既無聯係,也無絲毫可比性。然而不管怎麽樣,我還是為石岩感到高興,他要結婚了,這是件喜事。這些年來,我們懷裏始終揣著一個關於結婚的夢想,就像是揣著一個神秘的寶箱,而這個寶箱即將被石岩打開。

  那時,石岩已經幹了七天五夜。他媽的,他往空中吐了一口痰,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工地了。我說,我也是。我真是這麽想的,那些由竹架板和鋼鐵架鋪就的進路,我是連一步也不想走了。這是我們在工地上的最後一天,過完這一天,我們就算是解脫了。所以我們咬緊牙關,把這兩擔灰漿送到了目的地。

  我把肩上的擔子卸下來,拍拍手上的塵土。我拍得很用力,但手掌心裏沒有半點感覺,就像是兩塊粗糙的樹皮在互相拍打。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皺紋和裂開的傷口縱橫交錯,讓我想起兩塊幹裂的土地。這是一雙屬於建築工人的手,我掌心裏的皮膚,甚至比樹皮還要堅硬。石岩也是。

  石岩問我,回家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我說,我隻想抱個女人睡覺,你呢?

  我想像鳥兒那樣飛一次,他張開手臂做了個飛翔的姿勢,他說,我從來都沒有飛過。

  我嗯了一聲,摸出火機開始抽煙。他想飛,而我隻想抱個女人睡覺。這就是我跟石岩的差距。我腦子裏想著的,總是與現實生活脫不開聯係。這五年,我在工地上賺來的錢,一分不剩地全存起來了。我計劃著,等我回到家鄉後,用這筆錢開個小店,做點小生意,然後再娶個健壯的姑娘做老婆,讓她給我生至少兩個孩子,當然,如果沒有計劃生育,最好是三個,或者四個,甚至更多。我的這一輩子就這麽平淡著過下去。而石岩是個理想主義的男人,在我看來,他的想法總是那麽的荒誕和不切實際。比如說,他想飛,還比如說,他想讓一個啞女人唱出歌來,等等。在他眼中,他所生活的領域就仿佛是個魔術般的世界。難道他真能聽到千裏之外的歌聲?我實在是很懷疑。

  任務完成了,但我們沒有馬上離開高空回到地麵。我們太累了。我站在竹架板上,不停地甩著手腳。石岩一P股在竹架板上坐下來,雙手抱頭躺倒,讓目光仰望夜空。我腳底下又是一晃,它總在晃,我也把頭仰起來,望向夜空。夜色更濃了,星火開始密集起來。我們還看到了月光,從天空往地麵水銀般傾瀉下來,在燈火輝煌的地方,明淨的月色被消解得所剩無幾。在深圳的這五年裏,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美妙的夜空。真美,我說。我陶醉地盯著月亮旁邊雲卷雲舒。

  石岩把照片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我。她也很美,他說,比月亮更美,你看看,她像個啞巴嗎?她在唱歌,真的,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也不會相信。他敲敲手指,把一團煙灰彈在竹架板上。

  我不置可否。心誠則靈,石岩對那女人的歌聲過分迷戀,那種迷戀已經像宗教信仰一般執著而又虔誠。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他。他說,她真的在唱歌。他坐起來,側過頭,把手掌攏起來遮在右邊的耳朵上,往夜空裏聽了一會。然後,他很認真地告訴我:她唱的是《茉莉花》。她唱得太好了,他說。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一呼一吸之間,他搖晃著腦袋,和著那種在我耳中根本就不存在的節奏起了拍子,就仿佛千裏之外的歌聲變成了某種芬芳的氣味,正源源不斷地往他麵前滲過來。他比比畫畫,向我描述著那位遠方的女人從歌聲裏傳達給他的豐富信息,他說他聽到了茉莉花細小的花苞正在緩緩綻開,白色的碎花中有幾隻蜜蜂在采集蜂蜜,茉莉花樹的根須在泥土下安靜地擴張,一個女孩光腳踩在泥土上,腳掌切入泥土時發出土麵下陷的聲音……

  石岩越說越玄乎,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描述進入了這麽一幕場景--在一個豔陽高照的秋日裏,一個啞女站在一片開滿茉莉花的山坡上,長發迎風飛舞,她翕動嘴唇正在唱歌。她的歌聲石岩能聽到,我卻聽不到。所以我再次豎起耳朵,凝神往夜空裏傾聽。我耳朵裏裝滿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聲音,全是關於深圳這座城市。我聽到橫在我們麵前的水泥牆麵在夜色中悄然裂開,一些細小的泥沙從牆體上剝落,遠處的大海開始退潮,潮汐聲在夜色中逐漸變得稀疏,載滿貨物的輪船鳴著汽笛駛離海港……我耳朵裏隻有深圳,沒有茉莉花,也沒有歌聲,難道她的歌隻為石岩而唱?

  啞巴真能治好嗎?我問石岩,我說,我估計這件事情也隻有你才會相信。

  石岩反問我,啞巴為什麽不能治好?

  我沒哼聲。但願吧,我心裏暗忖。我把煙頭在竹架板上摁熄,又從口袋裏摸了支煙,擰燃火機點著了,我抽一口,沒說話,又抽一口,還是沒說話,我很想跟石岩說點什麽,但某種顧慮又讓我無話可說。我想說的是,讓一個啞巴唱出歌來,對於此事我並不樂觀,盡管這個心願澆灌了石岩五年的心血,聲帶又不是件衣服,破了可以用針線縫補起來。我覺得這件事情就像石岩耳中的歌聲一樣,荒誕得有點不著邊際。

  石岩說,她對我說過,等她好了,就跟我結婚,她一向都是個信守承諾的女人,現在,她答應跟我結婚了,所以我相信她已經好了。你聽,她又在唱了,他說。他閉上眼睛,再一次陶醉於那種在他聽起來美如天籟,可是在我耳中並不存在的歌聲裏。

  我搖了搖頭,把一些話和煙霧同時吞進肚子裏。我把那張照片拿在手裏,學著石岩的樣子,把手掌攏在耳邊凝神細聽。不但沒有歌聲,我耳中反而越來越嘈雜越來越渾濁,許多聲音一起湧進耳孔。我聽到成群結隊的泥頭車呼嘯著行駛在黑暗的公路上,工地上的打樁機轟鳴著刺向地心,某棟被拆除的建築在夜色中轟然倒塌……

  我是不是該換種方式來傾聽?後來我反複端詳著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她的嘴巴微啟,牙齒被嘴唇擠成一條白淨的細線。我盯住她時,她仿佛寬慰地笑了一下,然後又笑了一下。有那麽幾次,我恍若真的聽到了,有歌聲從照片中傳出,若隱若現,當我支起耳朵仔細傾聽之時,這歌聲又像幽靈一樣轉瞬即逝。我突然頓悟,我估計石岩也跟我一樣,那種在他耳中長久不衰的歌聲,也許隻不過是來自於某種虛無的幻覺。

  我把照片交還給石岩,他順手接過去,用兩個手指撣撣灰塵塞進上衣口袋裏。他說明天就能見到她了,這張照片的用處已經不大。那時他懷裏揣著的將不再是照片,而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女人。他說女人真是個好東西,這世界上,沒有比女人更好的東西。你摸過女人嗎?他問我。

  我搖搖頭,沒摸過。

  他說,粉嫩粉嫩的,就像從麵粉上滑過,摸一下一年都不想洗手。

  我點頭附和的同時,心裏卻暗自對石岩的話再一次表示懷疑。其實我是摸過女人的,隻是這件事情讓我羞於啟齒。初中時,我曾經閃電般摸過一位女同學的手,那次觸摸給我的感覺,不像麵粉,而是像塊烙鐵。

  石岩說,這次回去,你也該找個女人成家了。

  我說,我早就這麽想了。

  我真是這麽想的,有女人的好處,我是知道的,就是找頭母豬放在被窩裏,也比打光棍強。就是在那時候,又吹過來一陣風,風從海邊而來,經過我們身邊時,把我的頭發從腦後吹到額前,然後又像隻淘氣的手一樣,把石岩胸前的照片拽了出來。石岩就像條件反射似的,翻身而起,伸手去抓那張照片,隻抓到一把空氣。照片搖晃著往空中飄落。他跳起來,伸手又去抓,還是一把空氣。這時我感到腳底下的竹架板劇烈地晃了一下,它總在晃。然後我看到石岩翻了個跟鬥,像個跳水運動員一般從竹架板上掉落,他的身體在我麵前突然矮了下去,嘴巴裏發出一聲尖叫。我萬分驚訝地看到,他真的飛起來了,衣袂翩翩,如同一隻黑色蝙蝠,以怪異的姿勢滑翔在冰冷的夜空裏。

  我伸手去抓他,沒抓住,隻從他手臂上撕下來半截衣袖。我俯身看到他在鐵架子上絆了一下,又落到了防護網上。防護網隻能擋住磚石,擋不住石岩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但他還是停留了片刻,在他的身體滯留的這段時間裏,他仰麵看著我,明亮的眼睛裏沒有半絲恐懼,隻有一種強烈的不舍。這讓我感到驚訝。我更驚訝的是,那時,他還能從容地開口對我說話。他說,明天,你一定要回我家鄉,去聽她唱唱歌。

  我點點頭。防護網突然裂開了。他伸手想去抓住一樣東西,沒抓住,另一隻手也伸出去抓東西,還是沒有抓住。他就像顆出膛的子彈,攸地一下射向地麵,最終變成一個黑點在我視線裏凝住不動。

  我扔掉手中的半截衣袖,大喊一聲,沿著那條用竹架板鋪成的長路,甩開兩腿從樓頂往地麵奔。在跑向地麵的途中,我看到那張照片跟我一起,飄飄搖搖地落向地麵。隨著照片的不斷翻轉,照片上的女人在我眼中一閃一沒,那神情很焦急,就仿佛是想從照片中走出來似的。那時,我突然聽到了從夜色中傳來的歌聲,的的確確,我聽得分明。我分辨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就像一縷縷輕煙隨風而至,穿越黑暗抵達我的麵前。這時我才終於相信,更準確一點地說,應該是堅信--這聲音,一定是來自於千裏之外的那個女人,她的歌聲清脆婉轉,有如天籟之音。

  原載《山花》2010年第3期

  點評

  華美的文字和如真如幻的描寫營造出了一種自始至終的悲劇氣氛,關於城市的體驗充滿了孤獨,而關於鄉村的回想又遙遠且不真實。這不隻是兩個建築工人的命運或視角,城市飛速的發展讓居住在這裏的人普遍產生了孤獨感,居住在城市裏的這些人,誰未曾在深夜獨自思考理想人生時,麵對繁華卻陌生如鬼魅的城市找不到家的感覺,仿佛置身於晃動的腳手架上惴惴不安呢。

  天籟之音雖讓人向往,但似乎也隻屬於天籟,不屬於生活本身。當石岩,這個據說性格如其名的男人一遍遍絮叨著自己家鄉的女人和未來的生活的時候,心裏難道就是踏實的麽?“回不去的是故鄉”,當石岩每重複一次那個美好的關於故鄉和他女人的故事時,那個美好的設想便暴露出一次可疑。在這個以兩人交流為主的故事裏,充滿了耐人尋味的象征意義。不能從現實的角度去挑剔它,但卻可以從象征的角度來接近它。如果說初讀時有些迷惑,那麽你隻需繼續揣摩體味,這是複雜感受的傳達,而非簡單地講一個故事。

  天籟之音,也許根本不存在,也無關聽力,當你相信、確信時,便在,不信、懷疑時,便不在。也許城市人之所以聽不見天籟之音,是因為在這個混凝土迷宮裏生存的我們,丟失了那個願意百分百相信一件事的天籟之心。

  (崔慶蕾)

  
更多

編輯推薦

1中國股民、基民常備手冊
2拿起來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澤
5周秦漢唐文明簡本
6從日記到作文
7西安古鎮
8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的關係
9曆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倫...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護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共收入論文41篇,分7個欄目,即考古學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遺址調查報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護修複技術、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戰損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結】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國古代皇家禮儀

    作者:孫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內容包括尊君肅臣話朝儀;演軍用兵禮儀;尊長敬老禮儀;尊崇備至的皇親國戚禮儀;任官禮儀;交聘禮儀等十個部分。

  • 中國古代喪葬習俗

    作者:周蘇平  

    科普教育 【已完結】

    該書勾勒了古代喪葬習俗的主要內容,包括繁縟的喪儀、喪服與守孝、追悼亡靈的祭祀、等級鮮明的墓葬製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