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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逃脫術

  施偉

  我堂姐夫是一位魔術師。小時候,他雙手空空地往我褲襠裏虛抓了一把,吹口“仙氣”,緩緩打開後手心便有一枚水果糖在裏麵握著。他說這是將我蛋蛋掏出變成的。我覺得自己胯下果真空空蕩蕩了,然後他把糖果送給我吃了,失去的蛋蛋又回到我身上。這樣的戲法堂姐夫每次來都要變上一變。我的蛋蛋進進出出,與水果糖相互變換了好幾回,終於讓我發覺他進我家之前拐到雜貨店買過糖果。

  像這樣的小把戲並無神奇之處,誰都能變幾下哄小孩,但我堂姐夫是正宗的魔術師,除了這個他還能變出更為不可思議的(他們的術語稱之為“響”),那詭譎的魔幻色彩即使是胡迪尼或大衛科波菲爾都難以媲美。

  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堂姐夫常來我家。他本是我家遠房親戚的兒子,串門走親卻是因為喜歡上我堂姐。當年,我堂姐很漂殼,腰特別細而胸脯非常高,又會打扮,是我們那一帶最先燙頭發的女孩子,村子裏有不少小夥子在追求她。我堂姐夫找我堂姐不直接上她家,而是先在我家坐一坐,給我一枚水果糖讓我去打探打探,看她家大人在不在。假如我伯父和姆媽全出去了,我未來的堂姐夫就再給我發一枚水果糖作報酬(我八歲時就長了九顆蛀牙,同他們那場戀愛逃不了幹係),讓我在門外望風,他和我堂姐商量事情。

  那一回,我趴在窗戶底下偷聽他倆到底在商量什麽。我聽見我堂姐夫說:“彩虹,嫁給我吧。”我堂姐說:“不,城裏的房子擠。”我堂姐夫家住在城裏,他父親過世後他母親患有輕度精神分裂症,家境非常不好。我堂姐那麽漂亮,心高氣傲,自然不肯答應他。過了一會兒,我堂姐夫說:“嫁到城裏好啊!城裏人吃國家供應的糧食,不用種田不用種菜不用養牲口,什麽活也不用幹,好享福啊,彩虹,嫁給我吧。”我堂姐大概心裏在盤算著什麽,一言不發,我堂姐夫也沒再說話。後來,我就聽見他們不停地喘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感覺再聽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就跑去找小夥伴玩了,也不知他們喘到多久才喘好。

  那次他倆商量事情之後,我堂姐的肚子就大了起來,假如不是婚後不久就生下我外甥王向東,我真的懷疑他把什麽東西變進我堂姐肚子裏了。

  我堂姐夫跟我堂姐結婚時,我去看過他們重新布置的房子(那天的水果糖由著小孩子隨便吃)。他家隻有一間半房子,外麵半間是廚房,裏麵的一間隔成兩半,他跟他媽媽各住半間。我堂姐夫要結婚了,他就把它變了一下,他讓媽媽搬到外麵半間住,廚房搬到裏麵來,他們住進本來媽媽住的半間裏。一間半房子還是一間半房子,但我跟我堂姐都說比以前大了很多。後來才曉得空間的變換使人多多少少會有些錯覺,況且我堂姐夫在這半間房裏裝滿了鏡子。

  我堂姐嫁到他們家可真的享福了。在城裏她沒有工作,就待在家裏聽收音機、看連環畫。她說我堂姐夫有很多連環畫,有一次回娘家帶了一本借給我看--什麽連環畫啊,原來是變魔術的圖解冊子。但我堂姐識字不多,隨便翻翻倒能消磨時間,等我堂姐夫下班做飯給她吃。因為結婚之前我堂姐夫說過嫁到城裏什麽活也不用幹,我堂姐連家務也不做了。洗衣拖地疊被子買菜做飯全是我堂姐夫的事。我想,大概隻在我黨姐夫要同她“商量事情”時,她才願意配合著喘喘氣吧,當然,當然,這是我憑空臆測的,並無實際根據。據說,有一次我堂姐夫到外地演出,一去就是許多天,我堂姐不得不自己做飯了,她在娘家時一直做飯,因此她也能做飯,但她飯吃過了不願意刷洗飯鍋,我堂姐夫還不能回家,那怎麽辦呢?我堂姐就用炒菜的炒鍋煮飯,然後平底煎鍋、高壓鍋、蒸鍋、搪瓷燉鍋、砂鍋、湯盆、菜盆、洗臉盆、水筲、不鏽鋼水勺子,等等,無論什麽全都拿來煮過一遍,就是不願意洗。幾天後,我堂姐夫演出回來,她正用水壺煮稀飯,大米地瓜粥從壺嘴徐徐倒入碗中,還省掉用勺子裝呢。不過,我堂姐夫到外地演出的機會並不多。

  嫁到城裏,我堂姐橫草不拿豎草不拈,就知道享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平均要享三百六十四天的福,還有一天她不享福,她得親自上醫院生孩子。女人生孩子要受天大的苦,我堂姐躺在產床上大罵她老公:“挨槍子的王承當,你跑哪去。”我堂姐夫在產房外聽她一陣一陣殺豬似的叫,暗恨自己不能為她代勞。

  我堂姐生了小孩之後,我堂姐夫便喜歡上洗尿布。他把袖子捋得高高地在街邊洗尿布,洗過一遍還要放在鼻子底下,聞聞看有沒有尿臊味,假如有味道還繼續洗。他撅著P股在一個大腳盆裏搓著尿布,搓得肩膀一聳一聳的,狗公腰一挫一挫的,過往的人總要湊過來看:“洗尿布?”我堂姐夫說:“哎,洗尿布!”他把手中的尿布一抖,搭在兩株苦楝樹之間的鐵絲上晾曬,迎風招展仿佛一麵國旗。一個大男人洗尿布是件新鮮事,要在別的地方就特別惹人見笑,但在他們街坊見怪不怪。從很早很早時,我堂姐夫家的家務活就落在他身士。他父親過世得早--縣曲藝團的雜技演員沒從懸在高空晃晃悠悠的鋼絲繩掉落摔死,而是染上急症死在醫院的病床(可見應當死人的所在未必死人,應當活人的所在未必活人)。他母親使患上輕度精神分裂症,還好,她不像別的精神病人會摔東西、打人,或者四處亂走讓家人尋找不到,她隻是憂鬱地坐在家門前的花台,一動也不動,身旁一株無名的花樹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小時候上學打那經過,老感覺她憂鬱的氣質仿佛詩人,後來一位女詩人出了詩集,扉頁上印有照片,我打趣她說像我堂姐夫的媽媽。

  我堂姐夫的媽媽本來在街道手套廠上班,得病後就傻坐在家門前等她兒子做飯喊她吃。就連一個月來一回的東西都得由我堂姐夫幫她處理,假如不拿紙替她換掉,她也任由身下坐成殷紅的一片。街坊阿婆可憐我堂姐夫,有時也替著做一做,但我堂姐夫不大願意麻煩人。阿婆長歎一聲,說待到我堂姐夫娶了老婆那就好了,至少有個人幫幫他。但娶了我堂姐後依然無變……因此,別人家兒媳婦坐月子總有婆婆伺服,他們家隻好由她兒子自己承擔。還好,我堂姐夫做得來。他在門外洗著尿布,一邊注意廚房爐子上燉的魚湯,那是給我堂姐喝著下奶的。他不時進去拿勺子攪攪看熬得像米湯了沒有。那邊小孩哭了,我堂姐喊他衝奶粉奶小孩,小孩並不餓,才喝兩口就全嗝出來,其實是尿濕了,他替小孩換了尿布,接著又要替母親換月信紙。我堂姐坐在床上嗑葵花子,嗑得舌頭發麻,喊他給她倒一杯茶,滿地的瓜子殼兒,他順手拿掃帚掃了,看看表已到了上班時間,他蹬著自行車飛快地出門。他的表是上海表,走得很準;自行車是“永久牌”,當時還很新,蹬起來飛快。他們結婚時,我伯父嫌棄他們未經媒人介紹和父母同意,自由“亂愛”,不為他們置辦嫁妝,一切都是我堂姐夫自己置辦的,手表(一人一隻)、自行車、縫紉機、“三五牌”鬧鍾、木殼收音機、皮箱、“雙喜牌”痰盂、熱水瓶,等等。我堂姐夫標了“互助會”。我們知道“互助會”假如你才“入”沒多少期便“標”了,就相當於向銀行借貸。我堂姐夫自從結婚後,一直“入會”、“標會”,拆東牆補西牆。

  我堂姐夫在縣曲藝團工作,他父親過世後他頂的班。他十六歲剛初中畢業,本來他爸是要供著他上大學的,到曲藝團卻因不是科班出身--唱不了南音演不來傀儡,更別說如他父親走鋼絲--這些他都外行,從頭學藝那是嫌太晚了。他隻好做勤雜工,搬搬道具,拉拉幕,掃地打水。到倉庫搬道具時,他發現那裏堆著一些魔術道具,一打聽才知道他們團原來有位魔術師,因婚姻問題出家當和尚了。我堂姐夫沒事就鼓搗那些玩意,又買了書籍作參考,一來二來能變上幾個小魔術,他向團領異要求上台表演。領導看在他死去的父親麵上,在重檔節目的間歇安排他上台耍一耍。他表演的第一個魔術是拿一個馬鈴薯讓觀眾切,切開後,當場從馬鈴薯裏掏出一張十元的人民幣。這個魔術變得很成功,誰也弄不清馬鈴薯裏怎會“生”出一張鈔票來。但有一位聰明的觀眾說:“真能變錢何不回家變個上千上萬花個痛快?!”這是聰明人說的弱智話之一。這張“工農兵大團結”免不了來自我堂姐夫兜裏。假如他把它花掉,下次再變絕對變不出來了。

  團領導見他果真能變魔術,也就時不時安排他上台一次。他不用再做勤雜工了,且能領到同別的演員差不多的工資。這當然也是團領導體恤他小小年紀要承擔家庭,養活精神失常的寡毋,又要自己結婚生子,非常非常的不容易!後來,他請人做了一張麵值八元的假鈔,拿它當道具來變--魔術都是假的,要假索性假得更徹底。我堂姐夫靠在台上“變錢”的本事得以養家糊口娶妻生子。

  那年,我堂姐生下我外甥王向東,王向東小我十一歲,小他爸爸二十多歲,小他媽媽不到二十歲。王向東是我所見過最為淘氣的小孩子之一。他奶奶抱著他在街邊玩,小鬼頭總是突然向行人吐口水,讓人發現了他便撲進奶奶懷裏藏起來。別人見一瘋婆子抱著髒兮兮的小孩,也沒辦法計較。有時,他爸爸帶他上街,他也如法炮製,別人不答應了,我堂姐夫趕忙撩起衣角替人擦拭,不停地道歉說:“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受王向東吐口水的人生氣地說:“你狠狠地揍他,他就懂事了。”我堂姐夫舍不得揍兒子,還給他買了田螺肉碗糕吃。王向東從小聰明,又有他爸寵著,特別會搗鬼。七月普度,他到我們村做客,總是鑽到戲台下麵,拿針從木板縫隙紮戲子的足底,讓戲子們一驚一乍。還偷偷地潛進化妝的棚子裏,把一隻麥穗放進衣架上的戲裝。那天晚上,那個演俏丫鬟的小姑娘換上水紅色綢褲,她一上台就感覺褲襠裏麵不對勁,款款走兩步便忍不住要扭一下,但愈是扭愈覺得下邊癢死了,戲台下看戲的人驚奇地看到:一向以婉靜著稱的俏丫鬟竟然如“俏家婆”似的扭起P股,且扭得一波更比一波凶。王向東搗鬼還曾搗到他外公頭上呢。我伯父有輛三輪車停在門外,他拿了個拉炮係在車輪上麵,他外公出來剛一蹬動車子,拉炮便被拉響,老頭還以為爆胎了,細看後才知道是著了外孫的道兒。老人勃然大怒,給了王向東一巴掌。當晚的酒桌上,嶽婿之間發生了一場爭執。我堂姐夫責怪老人不該打他兒子,我伯父說:“打,為什麽不能打!棍棒出孝子。”你知道我堂姐夫怎麽回答他老丈人呢?他說,他父親早早過世,他從小失去父愛,他把兒子當作父親來供養著。

  王向東的惡作劇我也曾切身領教過。那一年,我在一所中學教書,他正好讀初一,堂姐夫就將他委托給我。學校離家遠,王向東睡在我的宿舍裏。他偷偷地把一條水蛇放進我的夜壺裏,你說我能不被他害苦的嗎?!我從家裏帶了些豆瓣醬放在煤油爐上熬,通常一節課的時間正好熬透,又稠又爛的正好下飯。可是這一回,王向東趁我上課時溜進去加了半勺水,因此我一下課回來看,醬汁尚且稀稀的,隻好把火力調大了一丁點;第二節課他又溜進來加了一勺水,我把火力又調大些;第三節課他加一勺半的水,我把火力調得最大,我還納悶了--這豆瓣醬咋這麽費熬,三節課時間竟熬不稠它;第四節課,王向東不再來替我加水了,我下課時一鍋醬已燒成了炭。我外甥王向東挖空心思作弄我,是因為我批評過他。

  這家夥除了調皮外還特別色。冬天,氣溫突然回暖的早晨,公廁的糞池表麵會有一層沼氣生成。女生們上廁所時,他走過去從掏糞口丟了一根劃著的火柴,“嘭”的沼氣熊熊燃燒,可以想象,此時脫光P股正在撒尿的小女生們該是怎樣慌亂的景象。他在女生廁所外麵笑彎了腰。還有一回,他偷了一位女教師曬在外頭的胸罩,這個胸罩對他一點用也沒有,他把“她”戴在身上玩過兩天,便鉸下橡皮帶子做彈弓。女教師找不著胸罩很著急,後來發現他彈弓上的橡皮筋特別眼熟。她對我說:“你外甥很變態。”

  我外甥王向東,我說了他兩句子,他就開始報複我。好在,不多久我調到另一個學校,他也被學校開除了,在街上做阿飛,我想他早晚要讓公安局抓起來。

  不出我所料,王向東十九歲那年果真出事了。

  那天,我在街上碰見我堂姐夫。他踩著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十九年前結婚時買的那輛)從我麵前經過,我喊了他,他駛過頭又拐了回來,一腳蹬在踏板另一腳從前杠下車(這個下車姿勢很老土,一點也不瀟灑,拘拘謹謹的,不像一個魔術師),我看他四十歲才出頭便滿頭的白發,臉上浮現著一層疲憊的色澤,荒涼涼的,澀巴巴的。我知道,他下崗了。他們那個曲藝團在卡拉OK與歌舞廳出現後,經營狀況就一年不如一年,挨到最後不得不宣告解散。他的同事們,有能耐的早往別的單位甚至市裏的文化單位調動,沒能耐一點的也在工廠或者街道找好去處,剩下像我堂姐夫這樣沒門路的隻得下崗,按工齡領取一筆“補償費”,這筆錢剛夠堵他曆年來透支“互助會”的舊賬,再也不剩半分。他在街邊“再就業”,變一種叫“仙人摘豆”的魔術。五個豆子在碗之間閃來閃去,直至最後把五顆豆子放進碗裏蓋好再打開,生出滿碗豆子。別人在街邊變這種魔術一般都為騙錢,將豆子放在其中一個碗裏,叫大家猜。猜中了有獎,或是錢,或是禮物。一般都猜不對,你明明看見他把豆子放在左邊的碗裏,可就是猜不對。你一開是空的,豆在中間或者是右麵的碗裏。我堂姐夫變“仙人摘豆”隻招徠人向他買東西:無牌的蚊香、蟑螂藥、樟腦丸、擦自行車和摩托車輪圈的“去鏽靈”、自己調製的洗頭水、一種叫“鷓鴣菜”的打蟲藥,等等。白天在農貿市場,晚上在電影院門前。賣這類小物件一天掙不了幾個錢,還要時時防備城管來“踢場子”,比做賊還不如!

  我說:“姐夫,今天不練攤?”

  “向東劈了人。”我堂姐夫說著一手還做了個劈的動作。

  原來,王向東在電影院就為爭一個跟女孩子相鄰的座位,一怒之下竟拿西瓜刀劈人!他被分局拘留了。其實也沒劈多深的一道痕,出來混的拿刀不過虛張聲勢嚇唬人,況且是劈在P股肉肥的地方。但對方索要三萬塊醫藥費的補償,不能滿足就要告上法庭,讓他坐牢。

  “這孩子也該讓政府去管管他。”我說。

  我堂姐夫說:“不成!他才幾歲,真讓判刑了一輩子算是廢了。”

  我知道王向東在街上混,收到保護費隻管自己花天酒地,從來也不交家庭一分錢,這時候卻要我堂姐夫花錢保他,往哪去借這麽多錢呢。尤其是聽說借錢贖這小混混,大家對他都沒有好感,除了和王向東一起混的幾個人湊了三千多,別的人--不管是親戚還是朋友,誰也不願意借半分錢。連我伯父是王向東的外公,他都說別管他,讓他吃虧,看他還不可一世嗎。王向東從十四歲就出來混,也沒混出什麽名堂,一幫人聚在一起無非賭錢拚酒。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愛玩惡作劇,專門找那些談戀愛的情侶生事。晚上九點多,正當街上行人多的時候,他手裏握著根小棒,看有兩個手挽手的小情人在前麵走,他便從後麵陡然一棍子打散人家的手臂。然後招來別人一頓臭罵,什麽好處也沒撈到。這種人最可恨,連道上的朋友都瞧不起他。有次,去一條街上收保護費,對方就是不給他,還喊另外的一幫人打斷他的小腿,最後還是我堂姐夫借錢為他治好的。

  我知道,無論王向東如何不成器,但一直還是我堂姐夫的兒子,同時我也清楚我堂姐夫護犢的個性,我便不好再出口勸說他不必去管王向東死活。

  我說:“姐夫,我也才有兩千塊,下午送到家裏給你。你再找別人想想辦法吧。”

  下午,我送錢去。我堂姐夫不在。我堂姐說他還在為兒子的事四處籌錢。我好久沒見我堂姐了,她如今胖得像艘航空母艦,坐在小板凳上吃五香豆,碩大無朋的P股將凳子全蓋住了,仿佛是空氣將她托住。她一直沒有工作,就待在家裏什麽事也不幹,不長胖才怪呢。我聽說,有段時間她熱衷於跳舞。到工人文化宮跳那種花一塊錢買門票就能進去的舞。那裏,其實是夜幕下的城市一個交友平台,一開始挺多人跟她跳的,畢竟她還有幾分姿色。但一等舞曲停下她就要人請她吃冰淇淋和點心,吃得滿嘴的奶油把口紅弄得溻溻糊糊,一點品位也沒有,誰還願意跟她跳呢?她生氣地拉我堂姐夫陪她去跳。我堂姐夫在曲藝團工作,耳濡目染什麽舞不會跳呢?摟住她即能翩然而舞如高速運轉的陀螺。他白天為衣食奔波,晚上陪老婆跳舞。而人來人往的社交場合,隻有一個男人(還是自己的老公)願意為她買門票、跳上一支舞、買點心吃,我堂姐頓覺索然無味。她再也不願跳舞去,待在家裏把自己吃得胖胖的。早年花朵般的身材,就因為長胖了,癡肥臃腫得像讓水泡過的饅頭,即使不再是滿嘴冰淇淋的奶油,也無人問津。唯我堂姐夫愛她如同當年,有關這個我百思不解。後來,王向東向我解惑說堂姐夫則是因早年父亡母瘋,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家像個家的樣子了,所以倍加珍惜。

  我堂姐向我嘮嘮叨叨一些她不高興的事兒。譬如,她老公把錢花在為婆婆買鉛筆本子上,而給她買零食也就少了。我堂姐的婆婆起初隻是像詩人般憂鬱地坐在家門口,後來竟真的寫起“詩”來了。我們知道朦朧詩派的作品晦澀難讀,但也隻在句子上,我堂姐夫的母親寫的每一個字都讓人讀不懂,雖說也有筆有畫的,而間構和結體全然由著自己臆造。她每日拿著塊破瓦片去找一麵合適的牆壁塗鴉,這讓她兒子很頭痛,牆壁的主人必然因此羅唆,他就得為人重新粉白。我堂姐夫不得不給他母親準備足夠的作業本子或紙張,以供她盡興揮灑。讓他心有餘悸的是,有一回他媽媽沒了本子塗寫,便將街邊泊著的一部寶馬劃得遍體鱗傷,為此他賠了人家不少的錢。

  我環顧我堂姐夫一間半房子的家。縫紉機、“三五牌”鬧鍾、木殼收音機、皮箱等等十九年前的家什都還在,但已沒了當時那份豐足的貴氣,像一幅陳舊的畫雖有滿的構圖而看著冷清清。男主人蹬著十九年前的“永久牌”自行車四處找人借錢;他的兒子被關押在拘留所,等待法律的審判;女主人坐在小板凳上恍若坐在空氣中;他母親則在門外的樹下寫“詩”,我看清楚了那株樹是梨樹,開的是梨花,卻不知她的詩該算哪一詩體。我堂姐夫的母親寫滿了一頁,把它從本子撕了下來,又一本正經地另寫一頁,身邊全是雪片般的紙張,她全然不顧她兒子還要為她花錢買本子。這一切,我看著無端地煩在心中。

  過了沒幾天,我們校長的老娘過世了。我去參加葬禮。校長的大哥在縣裏當領導,弟弟則是本縣知名的企業家。老人家享年八十八,無疾而終,安然逝去。按我們當地說法這是“大福”,所以喪事要當喜事辦,隆重體麵自不必說。出殯儀式請了兩班南音弦管、一隊西洋樂隊,還有拍胸舞、高蹺、舞獅和腰鼓隊。我們校長老家在郊區,告別儀式設在開發區邊上一處空曠地舉行。追悼會還沒開始,藝人們用過酒飯,個個操演了起來:南管班之一演奏《聽門樓》,南管班之二演奏《八駿馬》;西洋樂隊奏了一支南斯拉夫電影插曲《再見,朋友》,又奏起《送戰友》;拍胸舞則在《三千兩金》的伴奏下滑稽逗笑;高蹺表演搖晃生姿;舞獅模仿真獅惟妙惟肖,動作高難險絕;腰鼓隊服飾統一,步伐一致,節奏鮮明,像軍樂團。這歌舞升平的場麵讓人感受人世的華麗深邃,生是一種喜悅,死亦是一種喜悅。追悼會上的悼詞由我這個“大作家”來執筆。因此我清楚他們的老娘也就是此時躺在棺木中供人吊唁的老人家,是個駝背的老太太,半文盲,因培養出三個出色的兒子在周邊一帶享有盛名。如今,孫子輩又出了幾個留學海外的,最差勁的也在有關部門供職,或自己辦企業。她老人家功德圓滿,溘然辭世,那天正午,有人聞到室內有一道異香隱隱約約。有關這個我想寫到悼詞上,又覺得不大合適,寫了又刪,刪了又改,一時拿不定主意。

  我看見,我堂姐夫騎著自行車從開發區的紅赤土路,一顛一簸地過來,自行車後座馱著個大木箱。

  “哎,你怎麽也來了?”

  堂姐夫指著表演的藝人們說那全是他以前的同事,下崗職工平時各自找路子養家糊口,必要時又重新組合起來了。堂姐夫說同事們早就先到了,他因王向東的事耽擱到現在才趕來。我問他兒子的事可有眉目?錢籌足了嗎?或者有什麽轉機?堂姐夫說錢哪有那麽容易籌到,托人到裏麵去說情看能不能把人先保出來,得到的消息卻是對方有一定的背景,假如錢沒有籌足人是絕對放不出的。他幽幽歎了一口氣說:“聽天由命吧!”便忙著卸下自行車後座上的箱子,這破破爛爛的箱子有點年頭了,表麵的油漆斑駁陸離,飾件鏽得麵目全非,整個箱子都在散發一股腐朽的味道。我問他變什麽魔術,他說:“等下你就知道。”藝人們向他打招呼,他一一回應。

  我找了個角落抽根煙,我得苦苦思量悼詞裏到底要不要寫上老太太臨終時室內隱聞異香的那一段。

  我聽見我堂姐夫跟誰在爭吵。

  “老太太身前子孫這麽好看,大把大把地花歡喜錢,給貼幾個勞務費不算過分!”

  “這話你也說得出口!”對方搶白他說,“領導的老娘過世,義務演出幾場你竟也敢提錢?!”

  我想起好像聽誰說過到場的演藝人員全是免費的。因為我們校長的哥哥是文體局局長,我堂姐夫他們團以前歸他管的,老太太在世時每個整生日團裏都要組織祝壽演出,如今過世的出殯儀式更不必說了。停靈的三天裏,都不知演過多少場了。按我的想法這是應該的,好比那邊預備著出殯儀式舉花圈的孩子們,就是從我們學校抽調過來的學生(他們停課一天)。給領導捧場絕對錯不了,況且他們還結野台子到別處演出,隨時要打證明批條,哪裏用不到文體局呢?跟我堂姐夫爭辯的是南音弦管班彈琵琶的麻子,彈琵琶的人在班裏地位通常比較高,聽了我堂姐夫這般說他很生氣:“要錢你自己談去,我們絕對是不要的!”

  我堂姐夫果真走到靈堂去,找那手持哭喪棒一邊向吊唁的賓客點頭答禮的老太太三兒子說話。那位生得福相的企業家一時不清楚他想幹什麽,有些愕然。我堂姐夫連比帶畫,羅裏羅唆地闡述著,我站在遠處聽得隱約。他一開頭大致是說老太太“大福”兒孫好看功德圓滿讓人羨慕等等,後來好像又說了一句“把兒女培養成人如此出色做人做到這境界方可以卸下身上重擔安然辭世……”還說什麽--老太太的兒孫們做官的做官,掙大錢的掙大錢,一個個出息得不得了,雲雲。企業家不明白他喋喋不休著什麽,厭煩地向他擺擺手。我明白我堂姐夫的意思,他先奉承奉承才好開口提錢,就像望門乞討者那樣低三下四,這讓人非常瞧不起。企業家幾乎要把他推到一邊去了。

  我堂姐夫聲音大了起來,雙手摁在自己的胸脯上說:“……就像我,在街上變魔術,賣那些小玩意兒,一天掙個十塊八塊。您知道吧?我下崗了,我老婆也沒有工作,就指望我養家糊口;我媽媽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十幾歲時我爸過世了,她就得上了,到現在一天得給她準備兩三本作業本子供她塗塗畫畫,不然她就去劃傷別人泊在街邊的寶馬轎車;我兒子從小患有小兒多動症,早時哪曉得還有這病症啊,話說回來--就是曉得也不指望有錢治愈的--如今,拿刀劈人了,劈在P股上血淋淋的一道,雖說也算不上致命傷,但對方一口價索要三萬塊醫藥費,不然……”

  我想我堂姐夫腦袋瓜子準是讓低空飛行的飛機的機翼給蹭了,不然他同人家說這個幹什麽,哪跟哪啊。我正想將他揪下來,南管班德藝雙馨的彈琵琶麻子早坐不住,奔了上去跟主人家解釋:“他他,您別見怪,他是想要錢來著,這個瘋子,想錢想瘋了,完全可以不用他在這裏表演!”緊接著,他向我堂姐夫叱喝道:“去去去!”靈堂上的孝子賢孫全都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一切,局長大人和校長大人板著臉,公眾麵前他們畢竟不好動怒,心裏早就把這攪場的家夥恨上八百遍了。企業家哦了一聲,倒是臉不改色:“錢,不用顧慮,不會白讓你們幹的,到時每人發二十塊,同時還有毛巾和肥皂的例份。”

  “不,我不是為錢來著。”我堂姐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鬼都知道他早先嚷嚷著要錢,這時卻轉變了主意--雖說二十塊少了點,但總比沒有好,“老太太仙逝時滿屋子異香……早已傳遍五鄉十裏,這可不是普通人能修來的福啊!能來表演是沾了福氣的,哪能要錢呢?我的意思是,我得表演個‘響’的節目!”

  我堂姐夫這樣一說,所有的人都怔住了,連我也不明白他在打啥主意。隻見他站在那,佝僂著腰背,伸出麥秸稈似的手臂,指著帶來的老古董箱子,向靈堂上下的眾人解說他要變的是怎麽怎麽一個魔術。

  “不過,你們得找一部大卡車來,配合一下,這樣會更加精彩。”我堂姐夫提出他的要求。對方頓時明白他巴巴上來無非為了這麽回事,局長大人和校長大人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企業家為他的誠意所感動握住他的手連連說:“好好好,這就去安排。”他的同事們在底下卻大罵他狡猾--王承當什麽時候變得會巴結領導了!我倒是猜想他賣力地表演是過後好再多要一點錢,我覺得這樣似乎不妥。下來時我勸了勸他,我堂姐夫不以為然,說:“放心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這是1997年的春天。我們那裏的喪葬有崇尚奢華的丙習,三位當地屈指可數的大人物為他們老娘操辦喪事:在縣城西麓買了一片麵積很大的墓地,打了一口名貴的楠木棺材(當時還未推行火葬的方式);各路朋友敬獻的花圈可繞村莊擺一圈,為此抽調了三個班級的學生過來抬;兩班南音弦管、一隊西洋樂隊、拍胸舞、高蹺、舞獅和腰鼓隊聚集當地最好的藝人,吹吹打打,轟轟隆隆,鬧鬧騰騰,停靈三天表演了三天(別的人家喪事上請來輕音樂歌舞團大跳脫衣舞,但亦不如其熱鬧,且格調低俗),預想好開過追悼會就這麽一路迤邐行向下葬的墓地。

  而最最精彩的壓軸戲安排在追悼會之後,八名壯漢抬起沉厚如鐵的楠木棺材,欲行未行之時--我堂姐夫表演的大型魔術“逃脫術”讓你見證奇跡。我記得,當時圍觀的人群黑壓壓的一片,除了送葬的宗親外戚貴賓摯友,還有附近幾個村子的村民們。像這樣的大型魔術以往隻在電視上欣賞得到,一傳出去,萬人都要來先睹為快。據說,當地電視台的記者也擠在人群中呢。

  我堂姐夫先讓人在他腳上銬上三道腳鐐,又在手上銬上三道手銬,然後用一條粗大的鐵鏈從脖子上繞起,在胸前交叉,繞向胯下,一頭向腿腳纏去,另一頭在腰間連同束住雙臂,反複交叉,纏繞,糾結,又扣上無數個鋥亮的銅鎖,我看他仿佛古時代整裝待發的甲士。最後,他被裝進古老的魔術箱。

  我清楚記得,他喊了一聲“OK”--儼然魔術大師的派頭--眾人將他抬進了箱子,合上箱蓋,再扣上一道古式銅鎖。箱子,魔術師用自行車馱來古舊箱子,此時我看清楚上麵飾有魚、飛鳥和祥雲的圖案,它被置放在紅赤土地上,日光明晃晃地照耀著。

  嘈雜的人群陡然靜了下來,一台壓路機緩緩駛來……為了增添魔術表演的震撼力,企業家不叫卡車索性從工地上調來一部壓路機。

  四下靜極了,人們屏住呼吸,靜觀壓路機從箱子上壓過去,他們知道這短短的幾分鍾內,魔術師必然掙脫腳鐐、手銬、鐵鏈和銅鎖等等各種錮製,從一條看不見的秘道逃脫。壓路機將把空空如也的箱子碾成木頭的殘骸。然後,魔術師在另一處,眾人意想不到的所在出現。多麽神奇啊!這就是魔術的魅力所在--盡管,盡管,這些他們都清楚,但心已被吊到嗓子眼了。

  四野那麽靜,隻有壓路機轟鳴的聲響。

  壓路機駛了過去……(我隱聞一聲嗩呐失控地吹起,但南音弦管班的吹鼓手卻未曾將他的樂器湊在嘴上,他也如眾人一樣圓睜著雙眼呆若木雞。)

  巨大的鐵輪碾得殷紅的一片,宛如遠處的桃花。

  什麽東西把我錐了一下,陣痛直透心臆。後來據王向東回憶,這個時候他在拘留所裏也陡然心被什麽紮了一下;我堂姐在家啃一隻雞翅,P股底下的凳子砰然塌裂,她摔了個仰八叉;他母親正在寫“詩”,鉛筆芯無故折斷。

  我小時候,我堂姐夫把我的蛋蛋掏出來變成糖果讓我吃。這回他把自己裝進箱子再變到另一地方,但沒有變成--他沒有成功逃脫,壓路機的巨輪壓過去時他連同箱子被碾成一片薄薄的肉齏。這可害苦了三位大人物,事情出在他們老娘的喪事上,如何才能逃過幹係呢?好在局長大人與校長大人神通廣大,他們多方奔走,通過關係,才把事態平息了--最後,事件的性質被定為意外事件,魔術演員因為某個方麵出了差錯,或者學藝不精,導致自己死於車輪底下--連壓路機駕駛員都沒什麽責任,況且喪事的主人家呢。地方台記者所拍到的視頻也未在電視上發布,隻有小報將它當作一則笑話刊登了一下,我記得標題是:魔術師不小心把自己變“沒”了。關鍵的關鍵是,企業家給了我堂姐一大筆錢,拿錢堵住遇難者家屬的嘴,通常是最最行之有效的辦法。

  這筆錢用來打理王向東惹上的官司,還有剩餘,我堂姐便開了一家小飲食店,她整個人一下子變勤快了。“胖嫂餐廳”遠近聞名,菜有特色,老板娘嘴甜人緣也好,環境不錯,我堂姐天天未營業之前把店堂打掃得一塵不染,所以生意很紅火。我堂姐夫的母親陡然清醒,清醒得仿佛從來未曾得病過,二十多年病史的精神分裂症不治而愈,清醒後她急著找工作,她說人若沒工作那就沒飯吃,但她以前上班的街道手套廠早已倒閉,而且她也過了務工年齡,便突發奇想把她發病時亂塗亂寫的紙張染成紅、黃、藍三色,再央人鐫了枚“太上無極”的印鑒鈐上去,拿去農貿市場當作“護宅神符”賣了起來,她的這個想法得到我堂姐的支持。我堂姐夫死後,家道漸趨小康,他的妻兒老母生活得滋滋潤潤。

  今年春天,王向東來我家找過我好幾回,我都不在。後來,他約我在我們當地一家挺高檔的酒樓包廂裏見麵。請我吃過了一頓豐盛的酒菜,他向我吐露了心聲。

  “我越來越有個感覺,我爸沒有死。”工向東說。

  我想他可能是醉了,遞過去一杯冷飲讓他醒醒酒,說:“都這麽多年了,相信這是事實吧。當年,我可是親眼目睹他被碾成一片肉齏。那個時候,我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曾多少次回頭看去,盼望他能從人群裏出現,和我說聲這不過是開個玩笑,但……”

  “不,他成功逃脫了。”王向東固執地說,“我逐個走訪過殯葬儀式抬棺材的壯漢們,都說就在壓路機碾過箱子的那一刻,他們陡然覺得棺材輕了許多。障眼法,我爸當年一定用了調包的辦法來遮掩眾人的眼睛。嘿嘿,不說你也明白,那屍身絕對是老太太的,我爸自己逃脫了,又將她變了進去。”

  我說:“你說的未免太神奇了,你爸恐怕沒這麽大魔力!我小時候,他變糖果給我吃其實都是事先從小店買來的,他從馬鈴薯裏變出十元、八元的人民幣也是從自己口袋裏掏出的……”

  “你不知道。”王向東不容我說完,“關鍵是那個魔術箱的神妙。裏麵有一條神秘的通道,還有那些腳鐐、手銬、鐵鏈、銅鎖等各種道具,在外行人看著渾然一體、無半點遺漏之處,其實不然,在內裏雖說不是漏洞百出,至少也是曲徑通幽的,就像我們所見多嚴明的政令都有其徇私的‘後門’可走。”

  我外甥王向東,當年從那裏麵出來後,幡然悔悟,換個人似的學好,他自學營銷從推銷員做起,一步步做大,最終有了自己的公司,如今是大老板了,我真不忍傷他的心,但不得不告知他我所知曉的事實。

  我說:“你爸,其實變不來大型魔術,他一向也就變變糖果、紙幣和‘仙人摘豆’之類小把戲。他的同事彈琵琶的麻子也清楚這一點,事情發生之後,麻子跺腳喊苦不迭呢。”

  “不,他變得來!”我外甥王向東說,“我爸得到高人指點。”

  “高人?!”

  “我爸請教過南山寶刹的老和尚。”王向東說,“老和尚也就是縣曲藝團早年因逃婚遁入空門的魔術師,我爸使用的魔術道具全是他留下來的,包括後來被碾成碎片的古老箱子。”

  我外甥王向東娓娓而談他駕著“陸虎”越野車在南山偶遇老和尚的情景。老和尚說我堂姐夫上山請教過“逃脫術”,他也毫無保留地告知了魔術箱裏那條全身而退的秘道以及逃生的咒語。

  “咒語……什麽咒語?”我驚奇地問。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

  我外甥王向東眼皮耷拉如垂下的簾幕,向我低聲誦吟。我可以想象南山寶刹清涼枯瘦的高僧便是這樣向他誦吟的。當年,我堂姐夫不堪生活的重負,尋上南山向高人叩求指點迷津,我想,他也是向他這樣誦吟的。這一句逃生的箴言,我頓時明白了。

  “他逃脫了!”我對王向東說,“你爸果真逃脫了。”

  我外甥王向東竟興奮得淚流滿臉,他說打算將他爸還活在人世的消息,告知日日操持餐館生意的母親和依然健在的祖母,告訴她們,我們的親人從一條秘密的通道,成功逃脫了,再也不受家庭的拖累,再也不受生活的困厄,在人世活得像神仙一樣舒舒服服。

  原載《福建文學》2010年第3期

  點評

  本文從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寫盡一個人幾乎一生的辛酸離合。從起筆到結束一氣嗬成,各種技巧的雜糅完全融合進了主人公魔術師角色的設定中。以孩童視角的陌生化描寫起筆,到眾人觀看“大型魔術”的狂歡化場景作為高潮,到回歸佛道宗教啟示下參透人生作結,作者將一個小人物的辛酸人生寫得酣暢淋漓,而過程中幾乎每個主要角色都有傳奇之筆,每一次轉變都像是某個詭異的魔術讓人摸不到頭腦又為此欣喜。

  在中國這個非典型性後現代社會裏,出現一種標準化生活的潮流,似乎每個人都要予以定位,你是高帥富還是矮矬窮,你該吸取人生的34個經驗愛情的68個守則以及職場的72變,每個人都希望不斷地總結經驗,變成古代的甄嬛現代的杜拉拉。《逃脫術》的主人公看似愚笨地過了一生,未曾精明地吸取身邊的建議來反抗不完美的現狀,反而展現出了生活本身的荒誕。從最初的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到最後接受了主人公以逃脫術結束一切苦難的結局,讀者也許會想起一個早已被我們忘記卻根植在中國傳統文化裏的簡單道理--精明的反麵也許不是愚蠢,而是善良。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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