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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鳥,看見我了

  阿乙

  高紀元

  有隻圓殼的小蟲,伸著六條鎢絲一樣的細腿,沿著桌麵的溝壑爬行。我用粉筆小心翼翼在它周圍畫了一個圈,它便搖動著兩根頭須,繞著線圈走走停停。我以為它要憋死在此地時,它卻振作出翅膀,飛不見了。我在等一個人。

  李老爹靠在床頭,兩腮鼓了下,一口血溢出來。我說:“他們下手也太狠了些。”

  “這樣也好,這樣就踏實了。”李老爹說。

  要是知道會等這麽久,我就不來了。可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春天的時候,勳德要我去他家幫忙插秧,我不過是動作慢了一點點,他就說:“你還想不想幹了?”要是沒有我,這麽多東西誰收拾。對麵牆上糊了很多報紙,又黑又黃,不是領導講話就是先進報告。早知道應該帶一本書來,我找元鳳借元鳳不肯。元鳳說,你理個發,我就給你看。元鳳店裏有好幾本《知音》,封麵都是穿裙子的婦女。

  李老爹掏出錢跟勳德買了一瓶白酒,勳德說:“莫喝多了。”

  “人啊,一生有幾個六十歲?”李老爹說,“不喝一盅?”

  “不喝了,喝了要倒找你錢。”勳德說。李老爹就留我喝,李老爹閉上眼睛抿了一口,嗨出一聲,說:“快活快活,就差戳個癟了。”

  白雪冰櫃在牆角嗡嗡叫著,我走過去,拉開蓋子一看,剩的豬肉、羊肉、兔肉、野豬肉、鳥肉還都有。今天是鄉政府請縣裏人,怪不得吃不完。我找出大碗,一樣撥一點,拚了一碗。我點著煤氣灶,燒熱鍋,把菜倒進去,鍋裏冒出吱的一大聲。我手抖了抖,放下碗,去查看門閂,閂上了,透過玻璃看,外邊黑麻麻一團,什麽人也沒有。

  熱菜端上桌後,空蕩蕩的房子好像有了生氣,我把李老爹留的白酒拿出來,倒好,十分幸福。要是天天有酒喝,有肉吃,有女的戳,就好了,可是勳德說:“你應該知足了。你十三歲就上清盆街了。”

  封缸酒有炒麥子的味道。我聞了聞,眼睛也閉上了。然後就在我也要嗨一聲時,門篤篤篤地響起來。我傻坐著,也不知道拿東西蓋著。接著窗玻璃又當當當響了三聲,望過去,一個男子站在那裏,直愣愣地看著我。

  我拉開門閂,光一下撲在他身上,照出蒼白的臉來。他的頭發夾雜一些白發,眉毛吊得高高的,下唇扣得死死的,胡子拉碴,一眼就看出不愛說話。我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就躲開了,好像犯了錯。

  “鳥兒呢?”我說。他把一個散發著腥氣的尼龍袋丟在地上,我數了二十塊錢給他,然後等著他轉身走掉。可是他偏著頭咕噥著,我聽不清,問:“你說什麽?”

  “鹽。”他說。

  我才想起李老爹交代過,除開要給他二十塊錢,還要給他一點鹽,便去找了個小塑料袋,去櫥櫃裏挖鹽。挖了一小袋,就看到他直愣愣盯著桌上,喉嚨吸了一下,吸口水呢。

  我說:“吃點吧。”他搖搖頭,取過鹽要走。我又說:“吃點吧。”他拿一隻手蹭了蹭中山裝,放慢了腳步,我知道他動心了,便大聲說:“都是自己人,一起吃點吧。”他卻是快步走出門了,我趕上去扯住,說:“吃吃又不死人。”他這才像個乖乖,跟著我走到桌邊。這就好了,吃人的嘴軟,他不說,李老爹不知道,李老爹不知道,勳德也就不知道。

  他站在那裏,不敢坐,我說:“坐,不要錢的。”他就坐下了,規規矩矩地拿筷子,規規矩矩地夾菜,起初想夾肉,想想造次,就夾了蒜。我給他夾了塊大的,他才正麵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謝我。我說:“吃粗點,吃粗點。”他便像領了聖旨,放心大膽地吃起來,吃得滿嘴油水。我說:“莫急莫急。”他又規規矩矩地吃起來。

  吃了半晌,他歇了筷子,憂慮地看了眼窗外。我說:“有人等你嗎?”他搖了搖頭。我找來杯子給他斟上一杯,他的眼睛便像是有火柴點著了,整個人扭捏起來,嚅動著嘴。我知道他想說話了,便帶頭幹了,他幹了卻還是不說。沒幾下,他的眼角紅了,鼻子紅了,脖子也紅了,雙手也不再放在膝蓋上,自然起來。

  我覺得他是個小孩子。

  喝到後來,他像鵝一樣惴惴不安地打嗝,打完了,又喝了一杯,醉了。我問:“你怎麽那麽能捉鳥啊?”

  “你跟我一樣,你也能捉。”他說。

  “跟你怎樣啊?”我問。

  “有仇,仇,跟鳥兒有仇。”他說。

  “人怎麽跟鳥兒有仇啊?”我很詫異。可是他眼睛想睜睜不開,頭眼見著垂下去了。我搖著他,問:“人怎麽會跟鳥兒有仇啊?”可他就是不醒,我還是搖,搖得他不得安生,終於把眼睛一下下睜開了,好像母雞好不容易屙出了蛋。他問:“你說什麽?”

  我說:“人怎麽跟鳥兒有仇啊?”

  “因為,因為鳥兒看到我了,看到我了。”他叉開手指答道,然後胳膊一鬆,頭又撲臂窩裏了。

  “看到你什麽了?”我問。他卻是又睡著了,我覺得他在這裏睡不是什麽好事,就又搖他,“醒醒,醒醒。”他終於醒過來,我又問:“鳥兒看到你什麽了?”

  他腦袋一激靈,眼巴巴地看著我,然後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什麽也沒看到。”他拉開門,溜出去,連鹽也不要了。

  我追過去,看到門外漆黑一團,蒿草和樹像袍子一般舞動。

  我左手拿摩絲,右手拿滾筒梳,對著大鏡子想梳個郭富城的頭。摩托車的聲響從土街盡頭傳過來時,梳子剛好纏住頭發,扯也扯不下來。摩托車嘀嘀兩下,我跳出理發店,摩托車輪正好卡在我兩腿之間。

  “是你能梳的嗎?”公安小張翻動著厚唇說,“元鳳呢?”

  “元鳳洗衣服去了。”我的臉紅了。

  “繼續看店,回來收拾你。”小張說。摩托車退了退,轉個方向向河邊開去了,留下一股藍煙。味道很好聞。

  小張洗澡時,並不急著下水,而是從瓶裏擠出一巴掌洗發水,揉到頭發上,幹搓著,搓充分了,才下河捧起一些水,澆在頭發上,繼續揉,揉得像一團棉花。小張說:“高紀元,你懂什麽,這叫幹洗。”小張還會說:“這是海飛絲,我隻要這個,知道嗎?”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元鳳在河邊洗衣服時,撿到的空瓶子就是海飛絲,元鳳說,一定是小張洗完丟下來的。樂滋滋地帶回去了。

  門前又來了個騎錢江摩托的,電子打火,是下村的,問我:“元鳳呢?”“小張來了。”我說。錢江摩托轟響著跑了。

  小張說,“你媽癟的頑抗。”抬腳就踢勳火,勳火仗著年紀大,袒開胸脯讓他踢。小張的眼睛本來就大,這下睜得銅環那麽大,真用勁踢上去了。哢嚓一聲,骨頭響了,勳火噴出一口鮮血,歪倒在地。“你跟老子裝死。”小張說。

  小張夏天的時候也把手插在褲兜裏,走路急匆匆的。我們小時候也把手插在褲兜裏,因為手裏捏著玻璃珠子,小張大概捏著手銬吧。曾經有幾個人商量要趁夜把小張吊在茅房打,我告訴小張了,小張說不怕,放馬過來。這麽久也沒見有什麽動靜。

  賣菜的紀旺小碎步趕過來,對我說:“等下看到小張,跟他說趙城派出所抓到一桌打牌的,是我舅家親戚,扣押錢扣多了,把木菩薩下的小孩上學錢也扣去了,問他能不能退出來。”

  “你自己跟他說。”我說。

  “你也不用明說,就暗示暗示。”紀旺堆著笑。

  “我怎麽暗示?”我說,“你看小張來了。”

  “你這孩子,你也是高家人,也是紀字輩的啊。”紀旺說完,小碎步跑回去了。

  小張的身影慢慢走大時,嗯了一聲,是嗯痰。我老早讓開座椅,讓他坐上去了,他盤著二郎腿,拿起一把細木梳,輕輕梳著頭發。我站在椅子後邊,低下頭,喉嚨裏總是有東西要說。想擋也擋不住。

  “元鳳很喜歡你呢,每天都坐在門口等你。”我說。

  “小孩子懂什麽。”小張的牙齒是暴的。我覺得自己應該走了,可是又說了:“李老爹被打傷了你知道嗎?”

  “哦?為什麽?”

  “過六十歲生日,喝了點酒,又要去戳癟,就去戳十幾年前斷了的老相好。被抓奸在床,打得嘔血了。正在住院呢。聽說還賠錢了,家裏借了幾百塊,說是損失費。”

  “損失費?李老爹同意了嗎?”

  “同意了。”

  “那就好了,人民內部矛盾,自己調解了。”小張把梳子扔在鏡台上,拿起摩絲噴。我越發覺得自己無用,勉勉強強接著說:“害得我這幾天替他住店呢。”小張沒有理我。

  我說:“害得我這幾天替他住店呢。”

  小張翻開公文包,找出一遝紙,像科學家一樣研究起來。我說:“騎錢江摩托的木生打工回來了呢。”

  “嗯。”

  “他沒掛牌照。”

  “嗯。”

  我真是沒話說了,也許木生交了保證金吧。

  “來,抽支煙。”小張說。“我不會。”我說。“不會也抽,快抽一根,你立功了。”小張硬是幫我點上火。小張眉頭張開,眼睛親熱地看著我時,就是我全身舒坦的時候。他掐我胳膊一下,掐得那麽有力,我全身縮起來,哎呀哎呀地叫,可是心裏美得要死。

  勳德也怕小張,勳德知道我和小張關係好,不會趕我走的。

  我轉了個身,就要這樣走出理發店了。沒話說了,他也不問我,就要走出去了。然後我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一句話:“我碰到了一個捉鳥的。”小張連嗯也不嗯,我尷尬死了,就這樣走出店外。

  走了幾步,剛好元鳳提著桶子過來,要我幫她晾衣服,我便從桶裏取出衣服來抖。這時小張走出來說:“太陽真好啊。”

  “我碰到了一個捉鳥的。”我說。

  “捉鳥的有什麽稀奇?”元鳳說。

  “怎麽不稀奇?他說他捉鳥兒是因為和鳥兒有仇。”

  “怎麽有仇?”元鳳說。

  “說是鳥兒看到他了。”

  “看見他什麽了?”小張走過來說。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麽了。”

  “哪來的捉鳥人?”小張問。

  “青山上的吧。給我們店送鳥兒送了好幾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

  “哦。”小張冷漠地說了聲。

  然後他又對元鳳說有點事,走著往醫院去了。我就知道李老爹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管,打人犯法,還敲詐勒索。

  “我要告訴你啊,紀元,爬灰不犯法,男女自願,是和奸,不是強奸。”李老爹喝到興頭時說,“一生不戳三個癟,對不起老祖宗。”

  張峰

  露珠打濕了褲子,我坐在河岸上。元鳳站起身,甩甩手,擦著額頭細密的汗珠,朝我走過來,旁邊的洗衣婦們看著她,嬉笑起來。又甜蜜又心酸地嬉笑起來。“你看,派出所的小張在等著你呢。”

  元鳳漲紅了臉,畏畏懼懼地看著這邊,說:“鑰匙給你。”然後把鑰匙拋了上來,我沒有去撿,元鳳擺動著牛仔褲下的兩條長腿又走了回去,在她蹲下去時,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她埋下頭,發狠捶打石上的衣服,以抵擋幸福的眩暈。

  春天的時候,我把手緩緩插進那條牛仔褲裏,觸到溫熱的地方。我聽到元鳳的脖頸、耳根傳出淺淺的呻吟,聽到呼吸急促起來,可是她按住我的手,說:“還沒準備好呢。”我把手緩緩抽出來,淒惶地笑了下,冷漠地走了。

  女人那裏就像木板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饑餓,跑去吃了,老鼠夾子就把我夾住,我就要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所長說,“你就是不長記性。吳縣長說了,你們公安畢竟還是歸黨委政府領導,畢竟還是。”

  我沒有說話。所長從抽屜裏拿出章,對著工作分配意見蓋了一下,說:“好了,從今你就到清盆做片警,整個清盆鄉歸你了。”我呼吸時出了點聲響,所長又細聲細語起來,“小張啊,下去冷靜冷靜,不是壞事。”

  我第一次要來清盆鄉時,內勤小許像老嫂子一般堆著笑,說:“要不你騎嘉陵吧,踏板車鄉下路磕得慌。”我要是不把踏板車鑰匙丟過去,他準得黑下臉來,說:“我又不是為了別的,不是工作嗎?”

  陽光灑在河麵上,閃眼,我的後頸有些刺癢。我撈起鑰匙,下了河岸,騎摩托車去了土管所,在那棟陰涼房子的盡頭,是我的警務室。沒什麽人等我。我打開門,門把底下的報紙推了幾步,我拾起來,撣撣灰,扔到桌上。桌子幾天前想必擦過,光閃閃的紅漆上蒙著一層淺灰。墨水瓶、筆筒和印泥孤零零地擺著,材料紙一片空白。這個地方荒蕪得連件案子也沒有。

  “你們公安畢竟還是歸黨委政府領導。”吳縣長說。

  在這句話說出來的前幾天,勳火雙手護著胸,說:“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啊。”我說:“你媽癟的頑抗。”然後伸腳撥那雙手,一般人繼續護著就是了,可是勳火突然抬頭,指著袒開的胸口說:“你踹吧,這個身子是和吳縣長共一個婆的。”我踹上去,勳火猝然倒地,噴出一口血來。

  “你跟老子裝死。”我說,然後暈暈乎乎地走出去。看到小許時我說,勳火牙齦出血了。

  勳德在門口探了下頭,走進來,笑嘻嘻地說:“晚上喝一盅吧,弄了一批新鳥來。”

  我擺擺手。

  “兄弟,你這不是看不起我嗎?”勳德笑得更熱烈了。我沒說什麽,他接著說:“那就這麽定了。”然後從口袋裏撈出一把棋子,分紅黑顆顆擺好。“你先走。”勳德說。

  我把車和對方兌了,把炮支到對方相口,後防空虛。勳德替我把一腳棋悔了,以免我被將死。勳德說:“兄弟,你還是這麽急。”我把棋子一抹,說不玩了。勳德便撈起棋子走了,房間空空蕩蕩,像是什麽人也沒來過。可是用不了不久,信用社的、中學的、計生辦的、村委會的就都要來了,他們多是清盆本地人。

  在我發配來這裏之前,他們的生活好像缺少點什麽,我來了後,他們感覺一項空白被填上,這裏總算有個警察了。他們敬重與畏懼的感情被激發出來,像塊糖迫不及待地黏上我。倘若我的摩托車沒油了,他們就用嘴吮吸膠管,從他們的油箱裏接一點過來。倘若我不願意去吃食堂,他們就三番五次地來請酒,然後又把我抬回到床上,給我掖上被子。

  他們像照料一個皇室的孩子,照料著我。他們溫柔地看著我,隱晦地鼓勵我走進元鳳的房間,撈起元鳳的雙腿,將雞巴戳進去,戳得整個清盆鄉嗷嗷大叫。他們是溫柔的看護人,是不要臉的獄卒。而我總是想在合適的時間找到一兩個該死的年輕人,踢踢打打,我想告訴他們,我和你們的區別在此。

  我不可能在這裏長生不老下去。

  走出門後,五十米長的土街一覽無餘。肉鋪裏飛舞著寂寞的蒼蠅,一張台球桌漏了塊布,像得了癩瘡。我沒地方可去,隻是左腳走了,右腳必須跟上來。走著走著,頭有些暈,又走到元鳳的理發店歇息。勳德餐館腦子不好的夥計高紀元看到我,立刻讓出位子,我坐上去,對著鏡子慢慢梳頭發。

  高紀元的身體猶猶豫豫地動著,想在理發店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好像找到了才有資格跟我說話。可是我實在煩透了這聒噪,他幾乎還沒說完,我就“嗯”一聲過去。

  “Welcome to New York。”

  在一部錄像片的開頭,穿三點式的金發女郎這麽說。紐約往下,是北京,北京往下是南昌,南昌往下是九江,九江往下是瑞昌,瑞昌往下是趙城,趙城往下是清盆。聯合國-首都-省會-市-縣-鎮-鄉,世界的盡頭。

  蒼蠅嗡嗡地圍著將要腐爛的肉飛舞,一個年輕人後手高抬,一個人練習著台球。

  高紀元總算不說了,走出去了,元鳳提衣服回來了,叫他幫忙,他又跟她說上了。我拉好公文包,往外走,說:“太陽真好啊。”

  元鳳蹲下身取衣服時,乳房清晰地露出來,細密的汗珠正從微小的毛孔溢出來,靜脈像葉莖埋藏在白嫩的皮膚下。我的下身膨脹。元鳳抬起頭笑了,汗濕的頭發貼在額頭,我的心綿軟軟的,沒有歸屬。我默念著,操一次,負擔一生,操一次,負擔一生。

  “捉鳥的有什麽稀奇?”元鳳這時說。

  “怎麽不稀奇?他說他捉鳥兒是因為和鳥兒有仇。”高紀元說。

  “怎麽有仇?”元鳳說。

  “說是鳥兒看到他了。”高紀元說。

  “看見他什麽了?”我急急走過去問。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麽了。”高紀元說。

  “哪來的捉鳥人?”我問。

  “青山上的吧。給我們店送鳥兒送了幾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高紀元興奮起來。

  “哦。”我說,然後對元鳳說我有點事,往醫院去了。

  午休的時候,我怎麽睡也睡不著。倒不是因為鋼絲床硬,而是因為睡覺成了一項任務。我想晚上要行動現在就應該休息好,可是按捺不住自己。

  李老爹見到我時,身子在病床上往後縮。我從那瑟縮的眼神先後看到兩個懇求:一是我已經賠錢了已經挨打了,不要再懲罰我了;二是不要去找他們麻煩,賠錢乃至挨打都是我自願的。我拍住他肩膀,說:“我隻想了解捉鳥人的情況。”

  李老爹說不出多少情況,但是他有一句話就夠了。就像高紀元有一句話就夠了。

  高紀元說:“他說是鳥兒看到他了。”

  李老爹說:“他從來都是晚上送鳥。”

  我好像看到冰山一角,海底的風景卻揣摩不出來。地皮還發燙時,我走出門,走到勳德餐館,鍾上的時間是四點。勳德和高紀元正在門口剝鳥,一個紅色的大塑料盆裏盛滿汙水,漂滿羽毛。我說:“勳德,有點事,跟我來。”

  到了二樓,我坐在床上,掏出一百元,硬塞給勳德。勳德說:“兄弟你這是怎麽了?”我說:“沒什麽,讓婦女六點準備好一桌菜,我請客。”勳德和我推來推去,我把錢拍在桌子上,說:“給你就是給你,還造反了不成?”勳德尷尬地接了,然後問:“請誰?”

  我招招手,他把耳朵貼過來。我說:“計生辦的小柯,信用社的小吳、木生,還有紀旺。前兩個我來請,你電話借我用下。木生和紀旺我請不來,你請。你相信我,我絕不坑他們。”

  勳德走到樓梯口,我又說:“你自己去請。”

  五分鍾後,樓下聽到吉普車響,不一會兒,小柯噔噔噔上得樓來,見到我就眼放磷光。我說:“油夠麽?”小柯點點頭,問什麽事情。我在他耳朵邊上說了句“捉人”,他整個身子就聳動起來,那是興奮了。未幾,小吳也上得樓來,我問:“帶了麽?”小吳從書包裏撈出一根狼牙棒來,問:“要不要試試?”我還沒接話,他就偷偷把棒子敲在床頭,讓釘子卡進木頭裏了。

  紀旺進來後,一直擠著笑,聽說是去捉人,惴惴不安地問:“趙城派出所不能來人嗎?”小吳接口道:“沒膽的人叫來做什麽?”紀旺又笑了,我也笑了。木生進來時立刻就要退下去,我低喊道:“不是找你掛牌照,你戴罪立功的時候到了。還有你,紀旺,你母舅不是想要退錢嗎?”這麽一說,紀旺和木生也摩拳擦掌起來,合力把桌子抬到我麵前。

  我壓低聲音說:“去捉一個外地佬。”

  大家說走走走,我說:“走什麽走?你知道去哪裏捉嗎?紀旺你是青山人,你知道高家嶴的,你說說捉鳥的外地佬住哪兒?”

  紀旺想想,用手指蘸水,畫了畫,便畫出捉鳥人的住地了,原來是在村落之外,單門獨戶,屋前是土坡,屋後是竹林。我說:“白天去容易驚動附近村民,結賴,晚上我們開車去,速戰速決。”我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布置陣形,屋後木生、小柯,持木棍,屋前我、小吳、紀旺,持狼牙棒,“露頭就打”。

  好像沒什麽可交代了,我寂寞很久,忽而又振奮地說:“皮鞋,不能穿皮鞋,走在沙子路上響聲大。”大家卻是誰也沒穿皮鞋。我又問:“油夠嗎?”

  “夠了,足夠了。”小柯說。

  “那好,打幾把撲克吧。”我說。

  發牌時,勳德探頭探腦走上來,我說:“下去下去。”勳德說:“菜弄好了,吃吧。”

  “菜弄好了,吃吧。”所長摟著我的肩膀往食堂走去。遠處是小許的喊聲,“來來來,大家一起來歡送下小張。”

  那天我喝醉了,我看著所長,所長卻偏頭對小許說:“去清盆也不是壞事,政法委書記不就是從清盆一步步做起來的嗎?”

  我自己喝了一杯。

  在我踹勳火之前,所長重重地甩了下辦公室的門,走出來,對我眨了下眼,又點了下頭。我立刻闖進去,對著勳火大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小柯問:“小張,到底為什麽捉他啊?”

  我說:“總之有問題。”

  路太陡了,吉普車往青山上爬時,好像是往漆黑的天空爬。有時候,車燈猛然照出一片蒿草,蒿草在風中舞動。小吳握著狼牙棒,大概想自己是金兀術了,我說:“嚇嚇就可以了,莫真動手。”

  “他要狗急跳牆,拿出銃來,我收不住。”小吳說。

  “他沒傷你,你就別傷他。”我說。

  “趙城派出所不能來人嗎?”紀旺說。

  他們一來,再大的功也被分光了。我現在還不知道要捉的是多大的豬,這種偏僻地方,跑來個把部級的通緝犯不是沒可能。現在,我獨自抓捕,獨自審問,獨自消化,消化清楚了,我就和秦副局長直接打電話,然後才把捉鳥的帶到派出所。

  秦副局長是局裏唯一一個本科生,是市局派下來的。我在局裏參加學習教育時,他正好看到,說:“小張,你讀過警校,應該知道,公安公安,條塊結合,以塊為主。雖說是以當地黨委政府的領導為主,但並不排除條管。”

  秦副局長又說:“年輕人別搞歪門邪道,多破點案子吧。”

  吉普車爬了一陣,吭哧抖起來,像要熄火,我問:“油夠嗎?”

  “夠,夠,婆婆媽媽的。”小柯說。

  “夠就好,夠就好。”我說。

  眼見要爬上最後一個坡,我又說:“熄燈熄燈。”

  “那你也要等開上去啊,摔下山,都死了。”小柯說。我嘿嘿笑了幾下,竟是控製不住心跳。一到坡上,我就叫停。拉開車門,一陣涼風襲來,我將手插在兜裏,急匆匆走到前頭,幾個人提著家夥小碎步跟上來。小柯將車門輕輕關上。

  走到高家嶴村小組時,一盞手電晃來晃去。我低聲喊:“蹲下。”大家便蹲到蒿草裏了。然後時間凝滯起來,四周隻聽到蟲子的叫。手電像螢火蟲,慢慢晃,晃回家了,燈火明了,大約衝了個涼的工夫,又熄了,世界漆黑一團,分不清楚低山和村莊。

  我手一揮,眾人魚貫而出,跟著從大路往東邊碎步走,路麵沙沙作響,呼吸聲如幼狗。眼見著到了捉鳥人的單門獨戶,我手一垂,眾人又埋伏在土坡下邊。我靜心聽了聽,屋內傳出小孩唔唉唔唉的聲音,又傳出婦女呃呃呃的聲音。汗從我額頭冒出來,我噓了一聲。

  屋內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沒有了,我還以為它們存在。

  等到我相信時間過去很久,他們重又睡熟了時,我擺擺手,木生和小柯抄步上坡,繞到屋後去了。我摸著紀旺的肩膀小聲說:“你去輕輕敲窗戶,你懂這裏的話,就說借點東西。盡量把他騙出來。”

  紀旺的肩膀哆哆嗦嗦,說:“借什麽?”

  我說:“借撲克牌。”

  紀旺說:“他要是問我是誰怎麽辦?”

  我說:“你認識高家嶴的人嗎?”

  紀旺說:“認識。”

  我說:“你冒充高家嶴的誰誰吧。”

  紀旺爬過土坡,往黑夜深處走,摸到門下,又悄悄跑回來,說是聽到了聲響。我說:“那就等等吧。就怕婦女結賴。”我話還沒說完,一陣風從身邊躥過,小吳拎著狼牙棒衝了過去,一腳把門踹倒了。

  我隻得趕緊跟上。待趕到門前,小吳的手電筒已經照出一個男子,這男子衣著整齊,臉色蒼白,眼睛瞪圓,神情慌張,像束手待斃的青蛙。他小心摸到脖子上架著的狼牙棒,問:“幹什麽啊?”

  我指著自己的衣服說,“我是警察。”

  這人連看也沒看,就癱軟在地。這時屋內響起婦女慣有的號哭聲,我們趕緊提起捉鳥的往外跑。起先他的腿還在地麵彈跳幾下,接著就被拖起來了。我們像拖著一袋什麽東西。木生和小柯趕過來後,我們抓住他的四肢抬著跑。很輕。

  待我們趕到吉普車邊時,回頭望了望,底下的高家嶴才剛剛有了些響動,才剛剛有了些燈火。我把捉鳥的丟在後座,然後拿手電照著他,他的臉上冒出大顆大顆汗珠,嘴角鼓出些許白沫。

  我說:“知道為什麽抓你嗎?”

  捉鳥的說:“知道,我殺了人。”

  我勝利了。狗日的清盆。

  單德興

  山坡上有條濕黃的路,地裏莊稼蔫蔫耷耷,高家嶴露出一排黑沉沉的屋頂,門前則擺著光光的曬衣架。什麽人也沒有。我回轉身,繼續敲窗子,叫喚道:“冬霞,冬霞。”

  裏邊的蟋洬聲和咕噥聲越來越大,門開了。

  “死哪裏去了?”冬霞迷迷糊糊地問。

  “守鳥兒。”我說,鼻子忽而酸起來。拴上鎖掛,又找鋤頭把門頂好後,我脫掉衣服,小心地睡在床角。冬霞摸了下腋下的孩子,扯過被子來蓋住我,說:“別冷著了。”我便無聲地哭。

  我在高粱地裏蜷縮了一夜。

  我擦火柴,老是擦不著,擦到最後一根,亮了,便用左手小心擋著,把火柴頭倒過來,讓火苗大起來,點著香煙。我是在學習《烏龍山剿匪記》的那個土匪,他想睡又怕睡過頭,就點著香煙夾在手指裏睡了。可是煙頭還沒燙到指尖,我便醒了。我好像聽到狼狗的聲音了。

  狼狗總是弓著黃一簇黑一簇的背,拿鼻子在地上咻咻地嗅,在確信尋到我的味道後,高昂起頭,拖著皮帶後邊的公安朝我追來。我不知道要跑多少路這個味道才會淡下去,我跑了六百公裏,跑到這鳥地方,天天等它,等到我相信它再也不會來了,它卻又探出腦袋來。

  身體暖和後,我坐起來,靠在床頭發呆。我想坐坐就好了,就起床,可是P股下好像有塊巨大的吸鐵石吸住我,我便繼續坐著。

  酒端到我鼻前時,散發出炒麥子的香味,我那時候就醉了。我已經四年沒喝酒了,我一直跟人說我不會喝酒,可是那個小二的眼神閃著光,分明就看穿了我的內心。我丟盔棄甲,像條跟著骨頭走的狗,骨頭往上,我的頭便往上;骨頭往下,我的頭便往下。可是他並不這樣虐我,我喝完了他就給倒上,我不太敢喝下去,他又拿手撐著下巴,親密地看著我。我的喉間便有東西要呼啦啦說出來,好似漲起來的潮水。我壓製它們就像壓製掉到岸邊的魚,它們在上下彈跳著。

  我想對著這個孩子說: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我用酒把它們澆下去了。

  “你怎麽那麽能捉鳥啊?”他終於發問了。

  我覺得這樣好,他來問,我來說。“你跟我一樣,你也能捉。”我咧嘴笑了一下。

  “跟你怎樣啊?”他繼續問。

  “有仇,跟鳥兒有仇。”我努力想讓他開心點,可是酒勁衝湧上來,眼皮蹦跳,人趴在桌上便睡。還沒睡安穩,又被搖醒了。他問:“人怎麽跟鳥兒有仇啊?”

  “因為鳥兒看到我了。”我叉開手指說,埋頭再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倉促醒來時,看到昏暗的燈光,陌生的桌子,一下竟不知自己在哪裏。這時小二探過腦袋來問:“鳥兒看到你什麽了?”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那茬,想起來時腦後忽然一頓冰澆。我恐懼地看著這個人,他還是好奇地看著我,我不認識他。

  我把自己賣了。

  我晃著腦袋,猛吸一口氣,吸得整個上身鼓起來,才好像清醒了一點。想想又吸了一口,清醒多了。我摸索下床,輕聲走到窗口,往外望了一眼。隻有高家嶴的紀茂老漢挑著一擔糞,搖搖晃晃地走。

  衣櫃裏的衣服整整齊齊疊著,像一塊塊打好補丁的豆腐皮。我抽出兩件,捏在手裏,卻是不知道往哪裏放。一旦放在尼龍袋裏,好像生活就從此訣別了,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

  那小二不過是個小孩,他有多大判別能力?他怎麽就知道這話後邊藏著秘密?我隻說鳥兒看到了,又沒說看到我做什麽了。他碰到別的事情,就把這個忘記了。即使他往外講,人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麽,有什麽?退一萬步講,這個小孩認識公安,可就是公安聽到了,也不會相信他,小孩子誰信?人家都沒什麽動靜,我就跑掉,豈不是很可笑?

  孩子猛下裏哭將起來,我把衣服丟進櫃內,衝過去抱起他搖,餓了。冬霞每當此時總是醒得很快,總是把背心扯起來,露出青筋暴突的奶子,把粗黑的乳頭塞向孩子的嘴唇。孩子像豬仔,閉著眼睛,整個嘴巴吸動起來。這次吸不了多少又睡著了,冬霞那裏便像有簷雨,滴淌不止。

  我把孩子抱到搖窠,爬上床,冬霞卻是接了一手奶,下床,自己走到灶間舀水洗了。去的時候,紅花內褲下鼓脹搖晃,回的時候,白色背心下鼓脹搖晃。我看得直了,冬霞便捉住那裏,脫下褲來,我爬在她身上,搖晃起來,搖了幾下,抖摟掉了。

  “怎麽了?”冬霞說。

  “沒睡好。”我淒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著我睡了。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兩腿間扯褲子,她死死拉著。邊上的褲扣子扯蹦掉後,她惱恨地坐起來,指著肚內有些時日的孩子,說:“你也不害臊。”

  我嬉笑著把嘴湊過去,她抽了那裏一下,說:“喝多少酒。”

  我反抽了過去,一邊抽一邊說:“你再多嘴,老子殺了你。”

  火香的眼淚被抽出來了,一顆一顆往草叢滾。我抽得乏了,下來扯褲子,扯到一半,什麽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齒地說:“單德興,你記得。”

  我往下一用力,那雙手便鬆了。我挺著東西進了一個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記起什麽,拚命扭動起來,那東西便被扭出來了。它在外邊想也沒想就射了。

  我懊惱地站起身來。

  火香切齒地說:“單德興,你記得。”

  “記得什麽?”我走過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一覺醒來,光線已徹底黑掉,屋內的每件東西好像死掉一般,散發著喪氣的味道。我哈著氣拉開掛鎖,往外看,遠遠的山坡、村莊已分辨不出來,路上也沒有車燈。冬霞正在煤油燈下嚐試喂孩子粥水,見到我也沒說話。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氣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氣喝完了。

  冬霞抱著孩子走到櫥櫃,端著一碗肉過來。我說:“哪來的肉?”

  “嶴上今天殺了豬,賒了一斤。”冬霞說。

  我顫顫抖抖地撥弄著菜裏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兩。吃了兩塊後,忽然想到什麽,去櫥櫃深處撈出過年存下的酒。冬霞說:“你不是不能喝麽?”

  “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我把酒瓶開了,對著瓶口喝起來。

  “你這是怎麽了?”冬霞說。

  “喝,喝。”我說。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來,像發酵一般走出酒席。“德興,騎得麽?”後邊有人問我,我擺擺手,找到那輛載重自行車,搖搖晃晃騎起來。騎了一公裏,蹦躂著到了山穀。太陽很烈,油菜花滿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然後,火香穿著布鞋嫋嫋走過來。我路過她時,說:“讓我弄弄吧。”火香沒有接口,加快腳步往前走。我看到前邊什麽人也沒有,便掉轉車,趕上火香,把車卡在她前邊,她前邊也是一個人也沒有。

  “弄下子嘛。”我說。

  “弄你媽個屄。”火香繞過自行車說。

  這個時候,天上隻有藍天白雲,地上隻有油菜花鬆樹。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蹌蹌走向床鋪。好似這樣眼一閉,事情就會過去,過幾天一切都正常,我還是這個地方叫劉世龍的人,有戶口,有結婚證,有準生證。可是他們總歸是要懷疑的,為什麽捉鳥?因為和鳥兒有仇。為什麽有仇?因為鳥兒看到了。鳥兒看到什麽了?他們就要牽著狼狗,帶著棍棒手槍,找上門來問,“劉世龍,鳥兒看到你什麽了?”

  我又踉踉蹌蹌走向大門,拉開門坐在門檻上往外看,外邊是一團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裏冒出團團彩圈來,就知道什麽也沒有,等也等不來。我鎖好門,拿鋤頭要頂住它,冬霞說:“頂什麽頂?誰來找你?”

  我說:“你再說一遍。”

  “誰來找你?你有什麽可找的?”冬霞惱恨地說。

  我嘿嘿笑著爬上床,古裏古怪地打起呼嚕來。

  這件事別想了,就這麽過去了。

  可我終於還是被一陣蟋洬聲驚醒過來。我總覺得屋後站著一個人,汗毛倒豎走到窗邊瞅,卻是什麽也瞅不出來。又走到屋前窗戶瞅,也瞅不出什麽。可是我巴不得站著個什麽人呢。回到床邊後,我坐下,沒有任何睡意。

  孩子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來,小聲說:“你今天是犯了病。”

  我說:“喝多了,頭疼著。”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櫃裏兩件衣服塞進尼龍袋,掏出床邊中山裝的二十塊錢,又去櫥櫃挖了半個飯團。冬霞迷迷糊糊說:“幹什麽去?”

  “下餌子去。”

  我坐了一會兒,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聽了一遍娘兒倆的呼吸聲,站起身往外走。這時啪的一聲生出,門直通通倒在麵前。我瑟縮起來,尼龍袋掉在地上,看著一束手電光像照青蛙一般照著我。大腦一片空白。

  在感覺肩膀被什麽刺中了時,我去摸了摸,我說:“幹什麽啊?”

  那人旁邊走出一人,朗聲說:“我是警察。”

  “鳥兒看到你什麽了?”警察坐在我麵前,身後站著四個虎視眈眈的男漢。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時,她手亂指,我就鬆下手,讓她咳嗽,讓她說。她說,你看,鳥兒在看著你呢,鳥兒會說出去的。我就接著把她掐死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塊豬肉。火香一動不動。這時我抬頭看,果然看到一隻眼白很大的巨鳥,斜著眼看著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塊石頭扔上去,它並不理會,我又去搖樹,它還是不走。我騎上自行車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幾聲,盤旋著從我頭頂飛過,飛到前方去了。

  附錄

  在我腦海數度出現的清盆鄉,理論上和附近的趙城鎮平級。但是這裏的鄉長升遷,也就是到趙城鎮做鎮長,不像趙城鎮的鎮長可以直接到縣城做個什麽。在這裏,郵政事業由一個穿郵政製服的農業戶口承擔,他一個人就是郵政代辦所,每天點著口水分發報紙。而加油站由一家小賣部承擔,小賣部在門口擺個汽油桶。這裏沒有派出所,也沒有柏油路,一個工作關係在趙城派出所的民警,騎著尾氣巨大的摩托車,行使著國家專政機關的職能。

  很多人從村裏慢慢混,混了一輩子,總算混到清盆街。很多本地人在這裏安之若素地生活著,少數縣城青年則在這裏感覺到被流放。也有遙遠的六百裏外的逃犯逃到此處,隱姓埋名,在被抓住後,要求司機播放童安格的一首歌,《讓生命去等候》。然後他開始安穩地睡覺,就在吉普車後座裏蹲著安安穩穩地睡著了,從此睡著了。

  原載《鳥看見我了》2010年版

  點評

  阿乙的小說充滿了力量,充滿了震撼和傳奇。這篇小說延續其一貫的案件類題材,背景設置在一個偏僻的小鎮,警察、餐館老板、罪犯、理發店女老板、打工仔是這篇小說的主角,如同其第一部小說集《灰故事》的命名一樣,這也是一個灰色的故事,一個灰色群體的灰色人生,與其他描述底層人群的作品不一樣的是,阿乙筆下的小人物有著強烈的欲望,他們沒有簡單地順從於命運,而是各自散發著強烈的抗爭的欲望,盡管許多的抗爭並不合乎道德。孤苦的李老爹在酒後找到老相好重溫舊夢卻被人打得吐血;被下放反省的警察張峰卻被小鎮人皇帝般供養,並集體意淫他去搞定理發店漂亮的女老板;殺人犯亡命天涯在一個山村落腳生存並生兒育女。一個個灰色的人物在殘酷的現實裏強悍地活著,無關倫理與道德。阿乙在小說結構上也進行了精心的設計,從幾個不同人物的視角進行拚盤式的講敘,同一個事件在不同人的角度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對不同人麵對同一事件的心理細致描摹還原出複雜人性在生存麵前的真實麵容。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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