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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孿生中提琴

  莫懷戚

  中提琴是個奇怪的東西。沒有什麽人愛好這玩意兒--要麽拉小提琴,要麽拉大提琴。你到琴行去問有沒有中提琴,十家有十家說沒有--他進了貨也賣不出啊!但是你在電腦上敲ZHTQ,蹦出的第一位就是中提琴(第二位是助聽器)。

  就是說,隻有專業團體才用中提琴。而中提琴手,一般的說法是,由不稱職的小提琴手改任。這其實是偏見,但由不得你解釋。所以每一個中提琴手都隻能坦然麵對偏見。也因此產生了一種世界性的人文景觀:中提琴手都是心胸寬廣的人。

  其實中提琴是提琴之最--最先出現的提琴是中提琴。在意大利,中世紀時就出現了中提琴,也隻有中提琴。而且多是貴族家的孩子在操練。後來不知道是些什麽人追求穿透力強的高音,把尺寸做小了,遂有小提琴。小提琴的張揚很為貴族看不起,以至於如此責罵孩子:看你再敢同街上拉小提琴的家夥玩?!

  我就是一個中提琴手。在此我再向諸位介紹一位中提琴手:江鍵。介紹他是因為他是個“隻喜歡中提琴的人”。當然他最先學的也是小提琴,因為人還小。後來一考進音樂學院附中他就要求專攻中提琴。因為他喜歡中提琴的“同人聲最為接近”。

  而且因為有了他,才有了這個大疤子小疤子的故事。

  再而且,由於江鍵是浙江溫州人,有生意頭腦,所以他可以一邊當樂員一邊當老板。他買有車,一般般吧:別克,但車內寬大,好帶樂器。沒有這車,也沒有這故事。

  現在來說大疤子小疤子。這是兩支中提琴的名字。這是兩支孿生的琴:它們的麵板是同一塊板子剖開的,它們的背板是同一塊板子剖開的,琴頭琴頸……簡言之它們就是一剖為二。

  得說一下背板。拉提琴的人都喜歡背板的木紋。行話叫虎紋。誇張的說法是,看虎紋就能知道聲音。虎紋其實是樹木--準確地說是槭木--長高的痕跡,因為琴板是豎著取的料。如果橫著取料你看見的就是年輪,那是樹木長粗的痕跡。隻不過沒人會橫著取料,那個承受力不行。

  但是這兩支孿生的中提琴很特別。由於那節木料稍微短了一點點,就斜著取的料。這樣就讓我們既看到了虎紋,又看到了雲紋,就是說在這兩支孿生中提琴的背板上我們既能看到長高的痕跡又能看到長粗的痕跡。這很少很少。而且虎紋和雲紋疊在一起,有立體感,美麗極了。

  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這段木料有個樹節,就是疤子,製琴師將樹節掏空了,另用木料補上。因此兩支琴的背板上,都有一個疤痕:橢圓形,拇指蓋大小,外圈色深,中心色淺。感覺上像疤子。單獨看,兩個疤痕一模一樣,並起來才看出一個稍稍大一點。這樣它們的名字立刻就產生了:大疤子、小疤子。已經記不得是哪一個人最先叫出來的了。疤痕的位置在腰部:大疤子的在左腰,小疤子的在右腰。兩支琴並列著,兩個疤痕是完全對稱的。

  這兩支中提琴,製琴師是沒抱多大希望的。一般的人都不喜歡琴身有疤痕。但上蒼的詭異就在這裏:這兩支琴的聲音相當漂亮--結實,飽滿,渾厚,敏感,中提琴特有的鼻音恰到好處。

  拉琴的人對好琴的喜愛是沒有止境的。假如你隻有一支琴,你會用得心安理得,但假如你不知道為什麽又買了一支,你就會又想第三支的。從此你陷入一種永不滿足,寢食難安。這同賭徒的賭癮是一樣的,同女人買衣服也是一樣的,同不搬家的人總不搬家而搬家的人總是搬家也是一樣的。

  所以我對“看琴”持警惕態度。一旦你發現你此刻的琴具有你以前的琴沒有的長處,價格也劃算,你要不買下它,你就心中難熬。所以凡是叫你去看琴的人其實都是推銷員。

  這個製琴師自稱何木匠,專門製作各種提琴。他近些年來名氣漸大了,還有歐美的著名樂師飛到中國來買他的琴。江鍵以他生意人的頭腦說,現在何木匠的琴價格還不算高,可以收藏幾支,以後都是要升值的。

  何木匠的製琴基地並不在我們這個大城市,而是在幾十公裏外的一個小縣城。以前我們認為這家夥很傻,你把基地弄在大城市多方便。後來我們明白了這家夥很精。第一,一個真正的愛好者是不怕跑這點路的。第二,更重要的是,一旦去了,麵對那麽多好琴,跑了這麽大一趟要空手而歸是很難的。所以隻要去了的,完全無視誘惑的很少。這家夥深諳人心,他是心理戰高手。

  江鍵要我陪他去,我不願意。我擔心自己見了也想買。我實在沒有必要再買琴了。我年紀一大把,技藝平平,永遠不可能開獨奏音樂會,我要那麽好的琴幹什麽?收藏?那可是要拿鈔票來堆的。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樂員,另外嘛,教教小孩子收點學費,我不可能同江鍵比。

  江鍵說,我需要一個內行在旁邊參考,旁觀者清。他的中提琴都是上萬一支的,你就是看上了也舍不得的(這家夥算是看穿了我),完了我送你一套托瑪斯弦,好吧?一套奧地利的托瑪斯弦好幾百塊呢,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琴弦了。這樣一來我就說好吧。

  何木匠拿出四支白板琴讓我們挑選。白板琴就是已經做好了但是還沒上漆的。你確定了哪一支,他再給你上漆,而且按照你喜歡的顏色來上:土黃,蘇丹紅,棕色,或者非洲黑,等等。

  這樣我們當然就看見了那兩支背板有疤子的,我和江鍵都說了聲可惜了。江鍵問你隻有這四支?何木匠說隻有四支。我說有兩支都要不得,實際上隻是二挑一。

  但既然來了還是都挨著拉了拉。拉的結果讓人非常的為難,就是那兩支有疤的比兩支“正常”的要好得多。老天爺真是詭異呀!我和江鍵麵麵相覷。

  沉默了很久,江鍵歎口氣說,既然是樂器嘛,還是要看聲音的。我們倆最終判定,隻在兩支有疤的裏麵選一支。這兩支琴要仔細聽呢,還是有細微不同的,就是大疤要渾厚一點,小疤要敏感一點。一般人根本聽不出來的。很難說孰優孰劣了,隻看各人的喜好。我雖然不買,卻暗暗地喜歡大疤一點。

  江鍵問我怎麽樣,我照實說了:大疤渾厚一點,小疤敏感一點。江鍵又歎口氣說他也是這麽看的。我就說那麽你兩支都買去吧。我想你又不缺錢。

  何木匠趕緊說,這琴呢,買一支呢,得一萬八千塊噢,兩支都買去昵,一共三萬塊。(此時我想,他媽的這兩支琴比江鍵平常用的那支芬蘭琴可就好多了。他那支芬蘭琴在北京的琉璃廠買成九萬六!實話說這兩支琴每支都值十五萬以上!)

  江鍵笑起來,說買琴也興打批發噢!我實在沒有必要買兩支帶疤的呀!

  他說得不錯,一個人實在沒有必要收藏兩支同一特點的物件,是吧?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目光在這兩支琴身上掃來掃去,卻起了另一種心思,這是兩支孿生的中提琴啊!

  在這個世界上,因為琴手的數量和木料的原因,孿生的小提琴不算少,孿生的大提琴也不稀奇,但孿生的中提琴就少見了。收藏兩支是一回事,收藏一對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說江鍵你把兩支都要了吧,是一對呢!

  沒想到江鍵卻說你把大疤的要了吧。我愣了一下,說我沒有那點閑錢。

  江鍵飛快地說我來墊著呀,你任何時候有了還我都行。

  這就讓我又想起了這家夥是溫州人。我笑一笑,沒吭聲。

  江鍵也沒勉強我,轉而問何木匠,不知道這種花紋漆出來怎麽樣?

  何木匠說這個好辦,你們馬上可以看到。他用手在臉盆裏蘸了水,在背板上抹了抹。這樣一來我前麵說的那種畫麵--我隻能說:畫麵--就顯出來了。

  隻能說,我看到了雲中的虎。西伯利亞虎。那兩個疤現在看起來就像瑪瑙。有人說嘿這顆是大瑪瑙這顆是小瑪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提琴背板。而提琴是否漂亮主要是看背板。

  就在這一瞬間我動心了。我想到了那個說法:可遇不可求。

  我看看江鍵。我敢說他的感覺和我一樣。我想我若是有他那個財力,我就要兩支都買下了。

  但是江鍵,這個成功的商人,平庸的樂員,不同於我的追求。他還是決定隻要一支。他要小疤子。

  就在他要交定金--要交了定金何木匠才敢給你上漆--的時候,我說兩支都要了吧,我要了大疤子。

  我實在不願意這兩支孿生的中提琴被漆成不同的顏色。那麽隻有同時上漆。那麽隻有同時買下。我說過了,孿生的中提琴在這個世界上不多。聲音和外觀俱是上乘的孿生中提琴更不多。我一想著孿生的琴在顏色上卻有著哪怕細微的差別我就受不了。以至於我突發奇想,假如一個白人和一個黑人結了婚,會不會生下一白一黑的雙胞胎?

  而且,江鍵他要走了小疤子,大疤子以後被誰要走,鬼才知道。好了,後來,這兩支孿生的中提琴天各一方,互不知曉,這個,這個不是造孽嗎?

  但是,如果大疤子在我的手裏,一切就不同了。它們倆會被同時漆成一樣的顏色,就算以後江鍵將小疤子帶回了溫州老家,至少我們還能知道這兄弟倆的情況。

  我說江鍵你幫我把定金墊上吧。

  兩個月後,孿生的中提琴在樂團裏展示。拉小提琴的,拉中提琴的,拉大提琴甚至倍大提琴(正式名稱為低音提琴)的都來擺弄,發出由衷的或不由衷的讚美。

  結論:這是中國西部最好的兩支中提琴。這兩支琴一拉響,其他的中提琴都像傷了風似的。

  實際上眾人的興趣來自於孿生和疤子,聲音倒在其次。我敢說全世界沒有哪一個樂隊裏有這麽兩支木紋奇特又一模一樣的中提琴。

  我和江鍵是坐一個譜台的。我在左他在右,看同一份樂譜。這更是一道風景。別說全世界,就是全宇宙也不可能再有了。

  隻是我買下大疤子,在我的家裏起了一點小小的風波。一萬五千塊,我立刻就還給了江鍵。我老婆不高興。

  首先她就不讚成我買琴。老早我就有,一支琴,進樂團以後又用著團裏的琴。一個人嘛隻有一雙手。再說一萬五對我們家不算小數。我老婆是下了崗的。我們的女兒剛上高中,一切可想而知。

  而且我們剛買了房。不是我們偏要這種時候買房,而是我們住著的那一塊開發了。政府補貼一筆錢,搬家吧。這種事我不再多說了。眼下正在裝修。

  其次,她說江鍵讓你隨便什麽時候還你就隨便什麽時候還嘛,他哪裏缺你這點錢。

  她說得不錯。江鍵不但有錢,為人也很火方。朋友同事有時候一起喝個茶吃個飯什麽的,常常是,本來說好了摸人頭的,到時候他一個人去買了單。實話說這支大疤子,我實在沒有錢還他,他也不會說什麽的。

  但是我不能這樣做人。是我買了,我就要付錢。就是這樣。

  我還錢的時候江鍵很是過意不去。他說哎呀是我把你拖去的呀,哎呀因為你要了大疤子我的小疤子才省下了三千塊的呀。

  我說你收下你收下,現在我還拿得出,以後我的生活發生了困難,我向你求助就是了。

  這麽說他才搖著頭收下了錢。

  我的女兒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要說一下她。我們雖然是父女,但我總覺得她屬於另一個物種。她是個“心情主義者”--這是我的說法。簡言之她認為讓人心情好的事情就是該做的。她是沒有是非觀念的,一切隻依心情--當時的心情。

  我這丫頭將來想幹什麽?說出來笑掉大牙:魔術。她已經拜了雜技團的魔術師為師,學了好多招。這還不算,她自己還有一搭接一搭的發明創造。比如一本雜誌,封麵明明是封麵,她當你的麵翻弄,裝神弄鬼一番,封麵就變成了插頁,跑到裏麵去了。原來的封麵還在那裏,毫發無損。

  有一次,她當我的麵,把一摞當天的報紙撕成了幾條,然後她把那幾條疊攏,一展開--完好如初。根本就沒撕過一樣啊。

  有一次我也來了勁,把我的中提琴遞給她,我說你給老爸隨便變點花樣出來吧!嘿,她還真的搞了點名堂。

  是這樣:職業樂手的提琴上都帶有一個弱音器,像一枚橡皮的大硬幣,用的時候就卡在琴碼上,不用的時候就由它掛在琴碼的下方。它不能出現在琴碼的上方--這樣就沒法拉了。

  女兒拿起琴,看了一陣,哼了一聲,說老爸我可以把你的弱音器弄到琴碼上麵去。

  我嚷道你不能用手取噢!

  她也斜我一眼。意思是用手取還叫什麽魔術!

  她把琴的背麵朝向我。她的左手捏住琴頸,右手在背板上拍拍打打,然後又做出往上抹的樣子,口裏叫道上去,上去,上去。

  然後她把琴翻了過來。我的天!那弱音器真的跑到琴碼的上頭去了。

  我歎口氣,說你還是給我弄下來吧。

  她如法炮製。再翻過來時弱音器又回到了琴碼的下方。

  老天在上,她的確沒有用手碰那個弱音器。我問,你是怎麽弄的?給老爸披露一下吧。

  她說那可不行,行有行規。轉身離開。

  她為什麽喜歡這個?沒有理由。

  我們問她為什麽喜歡這個,她覺得很奇怪:喜歡怎麽還需要理由?喜歡本身就是理由。

  她現在正上高中,但她不準備考大學。當然這個問題我們也進行過激烈的討論。她的話非常簡單:不喜歡再上學了。

  而且,如同喜歡本身就是理由,不喜歡本身也是理由。

  所以她認為老爸喜歡這支琴,買了高興,那就該買;把錢還了心裏安靜,那就該還。對她的這一套該怎樣評說,我也拿不準。隻不過有她站在我一邊,她媽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

  還要補充兩句。人說兒子同娘親近,女兒而同爹親近,在我們家特別明顯。還好,女兒她媽對此也還泰然。

  過了兩個月,我們搬家了。新居的環境不錯,不遠就是步行街,挺大的一塊廣場。有時候,夜深人靜了,我要到廣場上去拉琴。

  人會說,你是吃這碗飯的,還沒拉夠嗎?告訴你,中提琴這個聲部,多是負責配合的,單調而枯燥。說得不好聽,我們拉出來的隻能叫樂音,不能叫音樂。再說現在民眾對藝術很冷落了,團裏也沒有多少業務,排練也少。

  夜裏我在廣場上可以隨心所欲地拉一拉喜歡的東西。中提琴真的是夜間的樂器,它就像一個成熟的男人在輕聲地吟哦,含蓄而深沉。相比之下小提琴更像小女生的尖叫--用來吸引男生的尖叫,用中提琴拉《聖母頌》《天鵝》《夢幻曲》乃至《沉思》一類的柔板和行板,那才是真正的禱告啊!

  我在這裏,在離開了專門生產音樂的樂團的時候,才享受到了自己的音樂。對,自己的音樂。而且也才明白了音樂的真諦。音樂的真諦是什麽?是好聽。就這麽簡單。樂曲是否有名,是否複雜,作曲的是不是大師,一切的一切都並不要緊。你自己覺得好聽了,音樂就來到了。別人也覺得好聽了,音樂就成功了。

  而且我可以即興演奏。就是說,不拉現成的曲子,你自己創作自己拉,隨心所欲。一般人並不知道,即興演奏是演奏的最高境界。以前的很多大師都是即興演奏的高手。帕格尼尼甚至可以開即興演奏的音樂會。

  每次都有人停下腳步,專注地聆聽。每當這種時候我都很感動。尤其是年輕人。因為我已經認定下一代不會喜歡真正的音樂了。也有人要求我為他或她拉一曲。我也樂於滿足。隻不過這些人幾乎都是要的《梁祝》,又多少令我沮喪。

  慢慢的我就上癮了。夜裏不出去拉上這麽一陣,就像缺了什麽。

  慢慢的這一帶的人們都知道我了。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我叫什麽,在哪裏工作,但他們知道我幾乎是每夜必來。有時候擔心下雨,我還會帶上雨傘--用一根繩子係在腰間。以至於我的鄰居說我看上去像個獵人。

  這天我突然收到江鍵發來的短信,說小疤子被偷了。發短信的時間是淩晨兩點。有這樣的話:我遭遇了人生最痛苦的時刻。我大吃一驚,立刻打他的手機。

  事情是這樣的--

  江鍵同另外三個樂手組成了一個弦樂四重奏小組,常常在外進行商業演出。這天晚上演出完了以後,他開車送同伴回家。到了第一個的家門口,第一個提議“進去喝一杯”。於是就將車停在路邊。車的後廂裏放著江鍵的中提琴和大提琴手的大提琴。

  喝得很高興,出來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江鍵一眼看見車後燈亮著,便覺不妙。車內沒有變化,本來就沒放東西。但車後廂被撬開了,大提琴和中提琴不見了,就是這樣。

  江鍵說,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孿生兄弟的另一個主人。我知道你已經睡了,所以沒給你打電話,但我控製不住,就發了短信。失去了小疤子,大疤子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我自己難過,也替你難過。你信不信,我寧願我的車被盜,也不願我的小疤子被盜啊!

  我相信。車被盜了還可以再買嘛。小疤子卻是沒法替代的呀!

  所以大提琴雖然也被偷了,大提琴手就沒有江鍵那麽難過,反而來安慰江鍵。

  接下來的幾天,大家輪流做東,一起喝酒,想減輕江鍵的痛苦。但他還是瘦了一圈,老了一頭。

  賣際上我也相當難過。我第一次對什麽叫相輔相成有了體會。沒有小疤子了,這個就不能叫大疤子了。最多隻能叫“疤子”。有小疤子,那麽兩個疤子就是“共同的標誌及裝飾”,沒有小疤子了,這個疤子就隻是一種“純粹的缺陷”……我決定了,要盡我所能找回小疤子。

  我開始尋思賊這種人。實話說我不能理解為什麽總有人做賊。當然我不能把這個問題拿出來問,那會招致嘲笑的。我知道盜竊同生命一樣的古老。盜竊是每一種動物(我暫時隻能說到動物)都要幹的。但是隻有人類認為盜竊是可恥的。

  問題在於:盜賊認不認為盜竊是可恥的?

  甚至於:他們會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我和江鍵,還有樂隊幾個要好的同事,討論過小疤子的去向。江鍵說,其實賊的目的不是偷琴,是想偷車內的東西,比如小包。因為他發現車門是被撬開過的。車內沒有可偷的,賊不甘心,才撬開後箱偷走了琴。

  賊偷去了琴,當然不可能用去自己拉(江鍵說,有那種賊那麽我甘願奉送),得賣掉。那麽,賣給誰。

  一個說,琴行,而且是比較小的,尤其是可以修理樂器的那種琴行。立刻有人說沒門,琴行不會收的,因為不好賣。

  另一個說,拍賣行。立刻又有人說也沒門,寄賣東西是要身份證的。但是,那另一個說,偷竊的不銷贓,銷贓的不偷竊。那銷贓的可以大模大樣地去拍賣行--他可以說是從別人手裏買來的。再說撬汽車的賊同撬門窗的賊看上去還是有不同的。

  最後還是覺得,最大的可能是賣到舊貨市場。市內的真新路就有一個龐大的舊貨市場,裏麵有一間就是專門買賣舊樂器的。我去逛過幾次。裏麵什麽樂器都有,隻不過檔次太低,不會被我們這種人打上眼。我們之所以要去逛逛,是因為那個老板其實也是一個樂員,隻不過是另一個劇團的,人稱李三。大家都是熟人。而且這個李三是個“萬金油”,隻要是樂器他都可以擺弄的。

  這樣,我們就帶著我的大疤子去了李三的鋪子。

  我們讓李三看清楚大疤子。這樣他就能識別小疤子了。他將大疤子平端著,翻過去翻過來地看,末了發出響亮的讚歎:絕了。

  然後他拉。末了又發出響亮的讚歎:安逸。

  好吧,他說,隻要在我這裏出現,我就一定買下來,但是,我還是有言在先,我還是要收一點--

  隨便你,江鍵說,你說買成多少都行,然後加上一千塊,夠不夠?幾天裏這家夥瘦了一圈,眼神黯淡。

  夠了,李三說,看你的運氣了。

  重慶還有沒有另外的舊樂器鋪子?我問。

  隻此一家,別無分店。他說。

  那好,眾人說,我們寄希望於你了。

  小疤子失竊後,我沒有再把我的大疤子帶到排練場來了。我不能刺激江鍵。我還是用團裏的那支,所謂公家的琴。現在來聽,這哪裏是一支提琴,完全是一口木箱。當然羅,江鍵也隻能重操舊琴。我們這個譜台的效果大打折扣,按照指揮的說法,“怎麽一下子垮下來了?”

  但是過了幾天,江鍵勸我還是用大疤子。他說他的兒子一句話就把他調整過來了。

  他的兒子說,你們這代人太差勁了,一個硬件都要花那麽多心情。

  這小子就可以把一支中提琴說成一個硬件,譬如移動硬盤。

  說得也是噢,我說,可不就是一件樂器嗎?說到底就是一個玩意嘛!

  樂器和玩具有什麽本質區別?江鍵突然站起來,大聲地問周圍。

  周圍說,沒有什麽區別。

  你拿來吧,拿來吧,他認真地對我說。

  他的兒子和我的女兒差不多大,正上高中,按現在的說法,90後,嘿嘿,怪相特多的。

  既然這麽說了,我也就帶大疤子來了。開始江鍵還是很傷感的,慢慢也就淡了,一切歸於寧靜。

  後來我們還是開著車,問了好幾家琴行和拍賣行。沒有消息。所謂“石沉大海”原來就是這樣。

  每次懨懨地回去,看著那“僅存”的大疤子,心情的複雜難以形容。以至於我一拿起它就隻能拉《天鵝》。天鵝又叫《天鵝之死》,說的是天鵝在將死之時對飛翔的懷念。

  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我們給李三打了N個電話,小疤子仍然沒有消息。

  我開始懷疑李三了。這家夥的樂器鋪子裏都是些破爛。他隻要收到真正的好樂器,就不賣,拿回家放著。這是他自己說的:我喜歡的我就不賣。

  他能不喜歡小疤子嗎?但我這個想法不能對任何人說。畢竟大家都是朋友。

  我決定對李三進行偵察。

  隔天下午我去了舊貨市場,我是快關門才去的。我說有事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我拿起熱瓦撲(一種新疆的民族樂器)瞎彈了一氣,又抓起破手風琴瞎拉了一氣,又同他東拉西扯瞎吹了一氣。中提琴的事提也沒提。然後就關門了。我和他一起走到街上。

  我們應該一起走一段,分手,但就在經過一家火鍋店時我抽了抽鼻子,往裏麵看了看,說好像好久都沒有吃火鍋了噢,一起去燙一頓如何?我請客。他猶豫了一下,揮揮手,我們就進去了。

  我的目的就是灌醉這家夥,讓他酒後吐真言。喝了兩瓶啤酒之後他說還沒見到小疤子的影子呢,沒有人拿中提琴來。

  我暗吃一驚。但是我說無所謂了,江鍵已經無所謂了,畢竟又不是史特拉迪瓦裏(意大利著名製琴大師)造的。

  心情,他說,主要是心情。

  我說時間是最好的醫生,過去這麽些日子了,實話說他也淡了。

  行嘛,他說,叫他不著急,我隻要見到了,保證給他收回來。

  再來兩瓶啤酒,我叫。過了一會我又叫啤酒再來兩瓶。

  這樣叫了三次也許四次以後,我問,你說,夜深人靜了你又想搞點樂器玩個味,又不能吵了鄰居,你說什麽樂器為好?

  你說呢?他反問。身體向前撲了一下。這家夥喝得差不多了。

  簫。我說。

  他搖頭,說簫的音量雖然不大,穿透力卻很強。

  箏。

  他又搖頭,說更不行,彈箏力度不夠那是很難聽的。他的眼睛眯上了。

  那還是你說。我說。

  中提琴嘛,他很得意,睜開眼睛。就是你們那個中提琴嘛,就像一個男中音在輕輕地哼。

  那不如用大提琴。

  大提琴音量太大,而且它要接觸地板,影響樓下。末了他說在中提琴的琴碼上安個弱音器,拉《二泉映月》,有味道的噢。

  我明白了。

  完了我要打車送他回去。他很吃驚,說有神經病嗎?你我住的相反方向。我說你喝多了。他說喝嘛是喝得多了點,但是自己回家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是我不由分說地和他一起擠進了車裏。

  我要弄清楚這家夥住在哪裏。

  所以我到了那個小區也隨他下了車,送他到了單元門裏的電梯前。他說要不上去坐坐?我說今天就不打擾了,改天再來。他立刻說那好吧,8樓,2號。

  我又問清了他家裏的電話。

  說實話我倒真想冷不防進他家去。沒準我還能撞見小疤子。我沒有這麽做是怕他尷尬。因為我還沒有想好萬一真是他想自己“捂”了,我應該用什麽辦法讓他不失體麵地“吐”出來。

  過了兩天我開始給他家裏打電話。我使用“電話偵察法”。因為跑到他家門口去監聽,一是太遠太費事,二是弄不好還會被當成壞人。而且如果在外麵被他碰見了,怎麽解釋?

  我們當樂員的都有極其靈敏的耳朵。電話裏隻要有音樂,什麽都能分清楚了。

  當然羅我每次都要找好理由。這樣,打到第N次時,他的孩子來接的電話,我聽到了中提琴的聲音。老天在上,是中提琴!我故意同小孩子胡扯了一陣,我聽出來了,還是《二泉映月》。

  是他自己說的:在中提琴的琴碼上安個弱音器,拉《二泉映月》,有味道的噢。

  我趕緊掛了電話。我不能讓他聽出是我。他如果知道我已經通過電話聽到了他有中提琴,就難辦了。

  真是人心難測。像李三吧,說得信誓旦旦,然而寶物一旦到手,還是據為己有。我立刻給江鍵打了電話,江鍵對於李三的背信棄義沒有多少憤慨,他感謝我的仗義。

  我說商量個辦法吧。他說這事不能魯莽了,從長計議。他說,從長計議,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我說那當然。我又說我們每人設計三種方案。他說好,用兩天時間,後天我們碰頭。

  但是就在第二天晚上,一件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小疤子從天而降。

  我事後推算,時間當在接近十二點的時候。我拉著我的大疤子在廣場遊蕩。起了薄薄的霧。那些五顏六色的燈就像沒擦幹淨似的。我因為擔心下雨,所以P股上吊了把雨傘。出門的時候我的女兒還是那一如既往地嘲笑:腰上別個死耗子,冒充打獵人。而此刻路人過我身旁,最後都免不了往掛傘處看一眼,這讓我很開心。

  四野的迷蒙,遊人的倦怠,就讓我拉起《夢幻曲》來了。正拉到轉調的地方--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一個人突然來到我的麵前,笑嘻嘻地說哎你來一下嘛。

  我很不高興。不管怎樣你總要讓我一曲終了吧!我最討厭那些不由分說要你半途停下的人。這種人對藝術毫無概念,真正的野蠻人。我背過身去,繼續拉。

  這家夥居然又繞到我的麵前,還居然拍拍我的手背。我正要發作,就聽到他清清楚楚說了句:和你這個一模一樣的琴你要不要?

  實話說我當時並沒反應過來。但是我停下來,認真地看著他,問:你說的什麽?

  他左右看看,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遍:和你這個一模一樣的琴你要不要?

  我反應過來了。我問你有嗎?

  有。

  在哪裏?

  你來嘛。

  我跟了他走。我從後麵打最他,認定了他是個“棒棒”--街上找活幹的農民,因為手裏總提著根挑東西的竹棒,故名,是我們這個城市獨有的景觀。

  到了一個銀行門前的一座石獅子跟前。地上放著個蛇皮袋,破破爛爛髒兮兮的。他把袋子扒拉開,一下子提出來一個皮箱。我愣了:中提琴。而且事後回想,那一瞬間我已經預感到了--小疤子。

  我很平靜。我好像也不是那種每臨大事有靜氣的人物,但那一刻我的確很平靜。

  雖然一眼認出,我還是把它舉起來,翻看背板。千真萬確。小疤子呀!如同書上說的,燒成灰我也認得。四條琴弦完好,撥了一下,連音都是準的。看看琴盒裏,琴弓也在。

  要賣嗎?我問。

  要賣。

  哪來的?

  這個就不要管了嘛。

  好嘛。多少錢?

  你看呢?

  我看?我用得著看?我有都有了(我揚了揚我的大疤子),你那個拿給我還不是多餘。

  你可以收藏嘛。

  那你自己收藏啊!

  哎呀老師你也是欺我拉不來噢。

  不是我欺負你拉不來。收藏什麽,是期待它升值。你這個普普通通一把樂器升什麽值!

  你不買當然也算了。他開始把琴往盒子裏放。

  我的呼吸緊張了。但我還是沉住氣。我轉了半個身,繼續拉我的《夢幻曲》。拉了幾聲,我索性開步走,一邊嘟噥道你賣東西的人嘛你要開價嘛,喊別個來說。別個怎麽好說嘛?東西在你的手裏頭。

  他大約被我這個邏輯唬住了,也嘟噥了一句:再不怎麽樣,兩百塊要給嘛。

  老天在上,那會兒我不是狂喜--我是想哭。我把淚水吞進肚裏。我說兩百多啊?百把塊錢呢我就要了--我拿去送人。

  最後反反複複,講成一百五十塊。

  你給我裝好,我命令他。我本想自己動手去裝的,但我忍住了。我慢慢掏錢,感覺上我還有點猶豫。

  他飛快地裝好了,趕緊遞給我。我勉勉強強地接過來,卻並不就把錢遞給他。我問這是你搞到的?

  我是幫忙。我是個棒棒,你又不是不曉得。

  好像也是的,你基本上都在這一帶找活。

  是嘛,我都認得你的。你經常晚上在這裏拉琴,所以才來讓你看。

  這琴是在哪裏搞到的?

  我們從來不問。

  這個規矩我也知道,偷的人不銷贓,銷贓的人不偷,是不是?

  嘿嘿。

  為什麽不賣到琴行呢?

  琴行不要。

  那可以去舊貨市場啊!

  不敢去那裏。

  為什麽?

  你想嘛,琴行有好多家,舊貨市場隻有一家,收樂器的就在那一處。萬一失主給老板打個招呼,這個玩意一去,老板一個電話,失主帶個警察來了,你咋整?

  原來如此!賊們的考慮簡直無懈可擊了,專業就是專業。我突感愧對李三。

  然後我想到了奇跡。我已經過了半生,從未遇到過奇跡,此刻我遇到了。我趕緊走開了。我有些害怕。我想一個人如果突然撿到一捆鈔票,他的第一感覺肯定是害怕。

  我拐過街角,穿過地下通道,在百貨大樓的台階上,在燈光照不到的黑影裏坐下來。我要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給江鍵打電話。

  通了。我說你老兄趕快來吧,天大的好事等著你!

  什麽好事?

  你來了就知道了。事情之好,你的想象力是達不到的。

  我睡了。

  睡了也要來。

  他媽的什麽事情這麽要緊?你不要賣關子,你給我說清楚,真的重要我就起來。

  我給你說清楚了就沒意思了。真的就沒意思了。

  你是不是想我來請你們喝夜啤酒?

  你放屁!

  我聽見你在大排檔旁邊的,還有人劃拳。

  這家夥說的倒也不錯。我想他如果來了,又豈止請我喝夜啤酒!突然聽見他說好了我掛電話了。我急了,隻好說告訴你江鍵我把小疤子找到了。

  嗯?

  哎呀我給你明說了我把你的小疤子找到了,現在就在我的手裏。

  哈哈哈哈。送給你了,好不好?

  什--麽?我大叫起來。

  小疤子送給你了,行了吧?好了,我睡覺了。

  他掛了電話。他媽的!我又撥過去。我決定實實在在告訴他全過程。但他關機了。

  我很生氣。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願意來當冤大頭:出錢請客,然後開車把一個個的醉鬼送回四麵八方。這種冤大頭他當了不止一次的。而且因為要開車,所以出錢的他反而不敢怎麽喝酒。那是徹頭徹尾的冤大頭。

  我回家了。我灰溜溜的。我就是想看他喜從天降熱淚盈眶的樣子。他娘的這下多沒勁,哼!

  一進門我就叫丫頭你來看。女兒就從她的房間裏出來了。

  我把小疤子取出來,同大疤子並排立在大沙發上。天哪!女兒輕輕叫了一聲,老爸也會玩魔術了。

  我把情況告訴了她。乳臭未幹的女孩子說了一句老氣橫秋的話:命中注定噢。

  我很得意。我想象江鍵大吃一驚之後的感激。

  兩支中提琴並排著,真是極度的壯觀啊!棕色的麵板像從同一塊織得非常精細的燈芯絨下的料。絕對的一模一樣讓人驚訝--我居然完全拿不準哪一支是我自己的了。為此我隻好把兩支琴翻過來。西伯利亞虎,女兒說。東北虎,我說。東北虎屬於西伯利亞虎,女兒說。哦,我說。那虎紋,那雲紋,像波浪一樣翻卷開去,讓人有點恍惚。

  老婆被驚動了,披著衣服過來,說蓬蓽生輝了。

  嘿,別說,我環顧四周,真有那種感覺。

  乳臭未幹的女兒又說了一句老氣橫秋的話:一加一有時真是大於二的。稍停她又補了一句:這兩支琴不要分開,它們要在一起才好看。

  咚--我的心髒劇烈地跳了一下。因為我正在這麽想。

  我轉過身去。我突然感到事情變得很糟糕了。就像一個魔鬼突然降臨,暗中使壞,我的滿懷高興和得意突然就沒有了。

  客廳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將兩支中提琴拿起來放下去,輪番把玩,沒完沒了。我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邊品酒一邊把玩。我想要是兩支都是我的那就好了。提琴是世界上最美的物件。中提琴又是提琴當中最美的提琴--小提琴太小,大提琴太大。

  當我不得不去睡覺的時候我把兩支琴都放進了盒子裏。平常我的大疤子都是隨隨便便地扔在沙發上的。但是現在我發覺兩支中提琴放在一起過於打眼。當然羅我也可以這個角落放一支那個角落放一支,但我辦不到。我一次一次地分開放,又一次一次地拿攏來。沒準哪個賊半夜裏從窗外瞄見了會把它們偷走的。

  我把裝在了盒子裏的琴並排放在客廳角落。但我睡下以後還是不踏實,我索性把它們搬到了床前。整夜都睡得不好。

  第二天下午我獨自在屋裏拉兩支琴。同一支曲子,這把琴拉一遍,又換把琴拉一遍。大疤子要渾厚一點,但小疤子更為明亮;大疤子的共鳴好,但小疤子要敏感一些。當然,差別非常非常細微。但不管怎麽說,你明白了完美是不存在的--除非兩支琴都屬於你。

  我當然明白自己這種心思是不好的,但要我再給江鍵打個電話我辦不到了。至少是暫時不行了。

  我突然想起:江鍵你是親口說了的--小疤子送給你了。

  我又想,假如他知道了小疤子真的在我的手裏,他怎樣來收回這句話呢?

  第二天上午,我到團裏排練。我把我的大疤子裝進琴盒裏,提著正要出門了,卻突然懷疑起來:我裝的該不是小疤子吧?如果拿錯了,後果不堪設想。我出了一身冷汗。

  時間緊了,要遲到了,但我還是把琴盒打開,檢查了一番。我突然覺得那個疤子好像不夠大,不由吃了一驚。我趕緊拿出它的孿生兄弟,這才確定了它的身份。

  這以後麻煩產生了。我每次都得反複檢查,生怕出錯。而且一路上疑神疑鬼,常常在公交車上打開琴盒。

  有一天我又在出門前反複核實,女兒突然來到麵前,說爸爸我建議你把琴還了,我看你是在受罪。

  我大吃一驚。原來女兒她一直在注意這一切。

  我很窘。這小疤子是我從別人手上買來的,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擁有它。但是女兒說得對。

  我說,我先前給江鍵打過電話的。

  女兒說一切都無所謂,關鍵是你並不快樂,你反而很緊張。這樣不行,爸爸。

  我近來睡得不好,鏡子裏的我開始消瘦,而且有眼袋了。仰著頭要好一點,頭一低眼袋就很明顯。

  隔了這麽久,這才拿去還,怎麽解釋?我問。

  你就說,我不是告訴你找到小疤子了嗎?我一直在等你問起來,你真的不聞不問,我隻好給你送來了。

  應該說,這個說得過去。但現在要我把小疤子“交”出去,我的心要疼痛。本來就沒有的,後來有了然後又沒有了,這跟本來不是一樣的嗎?但是就是不一樣了。這無法解釋,但就是這樣。

  女兒盯了我一陣,走開了。

  我在大疤子的麵板上做了個記號:D。地點:腮托旁邊。用黑色簽字筆寫的,不需要了隨時可以擦去。別人不會注意到那裏的。

  但是偏偏江鍵就注意到了。我說過了,我和他同一個譜台,他在我的右邊。但是那天他就是看到了這個隻有從我的左邊才能發現的記號。天曉得是怎麽回事!

  再說呢,一般的人看到了也不會引起注意的,但是江鍵卻問了我一句:你在那裏寫個字母幹什麽?

  我急切之間無詞,末了隻好說是我女兒搗蛋畫上去的。

  他媽的這不更糟嗎?

  幸好他沒有再問。

  唉--我突然感到我都不想再幹這一行了。

  終於有一天,我到底還是出了錯,把小疤子拿到排練場來了。我到得比較早。我把弓子取出來掛在譜架上,再把琴取出來。我習慣性地看了一眼腮托那裏--沒有那個字母。我吃了一驚,翻過來看背麵,千真萬確,小疤子。奇怪奇怪!出門之前我這盒子裏裝的明明是大疤子。

  我趕緊把一切收起來,提起來就走。我走出排練場,摸出手機給樂隊隊長打電話。我說我的母親突然發病給送進了醫院,她這把年紀了情況有點微妙我得去守著點。隊長也被我整緊張了,說那你快去吧快去吧--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我的女兒提著中提琴盒子走了過來。

  我鬆了口氣。我的女兒多麽聰明,多麽機警。她就能迅速發現她的老爸拿錯了東西!這一刻我對書上說的血濃於水有了體會。

  但是我馬上想到如果此刻江鍵來了那就更糟!

  我大步上前,同她交換了琴盒。樂隊的同事三三兩兩地從我們身邊走過,衝我們點點頭。

  我對女兒說你趕快離開。

  女兒仰起頭,盯著我,堅決地說算了爸爸,就趁今天把琴還了吧。

  你快走快走,我催她,推她,但是她不動。

  我明白了。她不是來救我的,是來出賣我的。

  就在這時江鍵來了。

  排練結束後江鍵執意請我吃飯。喝酒時我說你就不看看你的小疤子?從交到他手上到這會,幾個鍾頭了,他就沒有打開過琴盒。

  他說懶得麻煩,回去再看吧。我也就知道他已經淡了。

  所以我們基本上就沒再說琴的事。結果我們說的是自己的孩子,好像我們是兩個老娘們。

  他說他的兒子從重點中學轉到了普通中學。我說怎麽人往低處走了?

  他說那小子決定不考重點大學了,甚至,普通大學考不上也無所謂。他以後吃“自己的電腦飯”。他是編程的高手,江鍵不無得意地說,他以後可以搞軟件,沒有問題。

  我說我那丫頭喜歡玩魔術。江鍵哈哈大笑。就在這一瞬間我明白過來,我被我的女兒玩了魔術。沒準就是她在我出門前偷梁換柱的。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輕鬆。我好久都沒有這麽輕鬆了。我突然明白了解脫的滋味。啊,解脫!

  我想丫頭啊,你這個丫頭啊,隨你的便了。玩魔術能夠把老爸玩轉了,那就玩吧。

  原載《紅岩》2010年第4期

  點評

  這是一篇生動有趣又夾雜著生活五味的小說。小說采用了口語化的語言,通俗易讀,結構上逐層展開,戲劇矛盾突出而不突兀,以一名樂團中提琴手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奇特曲折的故事,也折射出人情世態的多樣麵目。一模一樣的兩把中提琴,背板上都有一個疤痕,這在外人看來或許是瑕疵,在琴癡“我”和江鍵的眼裏,卻如同稀世的珍寶、失傳的武功秘籍般珍貴。這樣的“寶物”,得到是一種意外之幸,失去也必將是刻骨之痛。故事也就圍繞著“得琴--失琴--失而複得--得而複失”展開。在尋找“小疤子”的過程中,“我”動用了近乎私家偵探般的刺探手段,增加了情節的緊張感,也令人啼笑皆非。讀者透過故事不僅可以體會到愛琴之人的心情,還能了解到一些樂器的常識,也算是這部小說的附加功能。

  當然,這不僅僅是一個講述中提琴故事的小說。在故事裏,你可以感受到中年人的事業焦慮,窺到底層打工者的卑微生活和琴行交易業的某個側麵,了解到“90後”年輕人對生活的新選擇。中提琴是故事的焦點,更是一個三棱鏡,它能折射出什麽,取決於你想看到些什麽。但無論反射麵多麽斑駁陸離,處於道德的兩難境地,我們終究要做出選擇,“我”選擇了逃避,女兒為“我”選擇了解脫。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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